序章:此日无要事 (Nothing In The Story)
·葛雷西亚家族箴言:「横渡死亡之河」一句neta了Nightwish的Ghost River该首歌词
·序章写的好爽,后续没写到的细节之后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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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科芬·葛雷西亚对自己家族的现况仅有寥寥数字感言:气数已尽,行将就木。
事实上,这样恶毒的评价里并没有新仇旧恨的纠葛,也不存在节外生枝的变故,好似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生,又顺其自然死的。恩索里亚的土地是冷的,葛雷西亚族人手里的铁,骨里的血也是冷的,而在如此漫长的较量中前者更胜一筹,就是这么简单——人们生于大地,而后败于大地,确实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正所谓故土难离,本就怪不得任何人。
葛雷西亚一族性情乖僻,避世不出,必须寻个无人问津的荒野地才能扎根生长,科芬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兄长正跋涉在自莱赛尔至西北高地的冻土国道上,恩索里亚的严冬天寒地冻,新生儿只要染上冻疮,就一命呜呼。家主更新迭代后他得以重整系谱,无意翻过当年记载,发现那次漫长的迁徙中被抹去的新名有三,其中离自己最近的该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如今腿脚不便的堂妹,与他同是那个冬季幸存的子嗣。
科芬对家族成员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前年的海魔祭祀期间,那时他从剿灭任务中脱身,返还王城复命途中路经家门,那就必然脱不开尽些家主职责的繁琐事。他骑马穿过葛雷西亚家标志的黑铁大门,身披染血的铠甲与长枪,跟进王都城门时一个架势,而后便有肉眼可见的恐惧与恶意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来,要把他扎成筛子般细碎。当晚年轻一辈们围坐在黑色矿石砌成的冰冷方桌前,无声而机械地进食,红酒里兑了水,面包坚硬到难以下咽,较他年长些的,拥有奶金色卷发的女士在餐桌上尖利地叫嚷,朝他身上刺闪闪发光的尖锐兵器,诅咒他下地狱去。年轻的家主眉眼挑动,那些不堪入耳的粗话确实不该同神圣的祷词共用一张嘴,尤其是在祭祀期间。
“通向死亡的路有一万种,我认为内乱是最没有价值的。”科芬面色如常提醒她,好似腿上那因铁刃没入而渗血的伤口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科琳·葛雷西亚目眦尽裂,啐他一口,“你想得美,凯尔德维尔!你可别忘了这儿可是恩索里亚,我们要是死光了,给火烧没了,你就该终日在死地尽头游荡,你这混血的恶魔!”
“对一个葛雷西亚人来说,这样的下场再好不过了。”科芬说这话的时候可太冷了,在葛雷西亚的领地之外,那群黑压压的铁骑军静默扎营在国道之上,寒风穿过他们铠甲的缝隙,发出刺耳的惨叫,比起温暖跳动的壁炉火与人情世故,科芬·葛雷西亚显然更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从心怀鬼胎的人到难以下咽的冷硬餐食,在场所有了无生机的生灵静物加起来,都不如他更像是尊死气沉沉的大理石雕塑。
数周后,科芬率军归城,向领主复命后,独自动身前去找做情报工作的密友讨要某张不便公之于众的名单,正巧就在厨房外碰见宰杀活鱼的雷德·布雷兹。说来离奇的是,即便布雷兹与葛雷西亚同为恩索里亚古老且显赫一时的贵族,碍于后者封闭式的传承发展,这两个家族之间的你来我往也是从数代前方才开始的,时至如今,雷德仍不能很好地理解并接受科芬偶尔荒诞且古怪的行为。
与科芬墨发尖耳的混血特征相差甚远的是,雷德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恩索里亚人,浅色的头发皮肤,还嵌着一对漂亮的紫眼睛,天生就适合穿白色,放在这黑砖瓦的厨房里晃眼得很,一旦丢到冰原上去,就再难寻踪迹——谙熟此道之后,他不但厨艺这行做得精湛,还能胜任不少其他大隐隐于市的身份,比如暗探,再比如说隐者。而人们的嘴与胃往往是相连的,只要能驯服人的胃,自然就能从那张嘴里打听到不少好事情。
“我腾不开手,想吃松饼就自己去案板上拿,蜂蜜在第二层,别动我其他的调味品。”雷德古怪而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比他离开前好多了,或许是有魔法调理,又或许只是微微回暖的气温作祟,科芬自顾自径直穿过厨房,从干草堆里摸出一瓶冰酒,他是偷食的常客,又与他们的好厨子私交甚密,也就清楚知晓这间御厨的边边角角都私藏有舍不得给人品尝的好东西,他还瞧见精致瓷盘中那叠切得歪七扭八的边角料,奶油挤得到处是,大抵是试做失败的废品,在食用甜腻过头的点心时,配自酿葡萄酒应该是比蜂蜜要提神的,他想。
“我说别动,唉,算了,你给我也倒一杯,”雷德烦躁地瞪他一眼,默许了他的强盗行为,苦着脸继续处理那条冻得梆硬的鱼,“本来就打算是和你私下尝的,提早拿出来可能会有些苦味。今晚吃鱼料理,你在场吗?”
“不必准备我的,我晚点要亲自去趟城北,斯科尔德家的家主找我去做事。”
“这样。”
时值午后三时,午餐早已结束,对下午茶而言为时尚早,厨娘与女仆们都去休息了,厨房里只有两个不多话的男人,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接茬,倒也不冷清,雷德把剔过骨的雪白鱼肉丢进腌制调料中,终于想起问他,“你右腿怎么回事,从进门起一直在打颤,抖得我眼晕,仔细一看你脸色也好差。”
科芬瞧着炉子上乱叫的水壶,“冻的。”
“不对,不是的,你给我看眼。”雷德总觉得有端倪,蹙眉拉过他的右腿,扯起裤脚一看,脸色唰地惨白,他沉默半晌,咬牙切齿斟酌着,一字一句道,“葛雷西亚将军,如果我现在喊军医来,您这条腿可是得直接锯掉。”
科芬这才低头去瞧他那条满目疮痍的血淋淋右腿,这才恍然大悟,也终于读懂长姐惨笑声中的意义了,那把淬过毒的锈刀割开皮肉,深入骨髓,伤口隐秘而刺骨,他昼夜不停赶路,早就病入膏肓。
“你就这么带着条残废的腿在马背上颠了半个月,一点也不痛吗?!”
“那么冷的地方,总是要喝酒麻痹一下神经的,一路尝过来,还是你酿的葡萄酒味道最好。”科芬半举起酒杯弯了弯嘴角,神情看起来生涩难懂得很。
雷德给他笑得头皮发麻,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朝尚且完好的左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可我酿的是蜂蜜酒!”
这之后有次他进厨房拿胡椒和盐罐子,转头就见科芬守在他烤派和披萨的火炉前,用碳火淬一截发黑的长骨,还往上浇刺鼻的金属色流体,搞得乌烟瘴气的,险些殃及当日晚餐的食材。资历老的副手们不敢劝,学徒们也都怕他,这位年纪尚轻就出入王都代掌杀伐的男人和传闻中一样,眼神苍白空洞,瞳孔细长,活像是条横行霸道的剧毒王蛇,他要做什么事,下人们是不敢多问的,雷德则是论外。
“科芬·葛雷西亚,你可以滚出厨房了。终生禁令。”雷德忍无可忍,扯着他披风的毛领把他踹出屋门,“想在莱赛尔重操旧业,发展你们家这吓死人的骨制技术,就去找斯科尔德家的少爷,武器专精包你满意,再要屈尊降贵来我的厨房祸害食材,你就算有九条命怕也不够用。”
“用烧钢铁的高温炉烧骨头,那是暴殄天物。”科芬眨眨眼睛,将一旁置于冰雪中冷却的漆黑长剑递给他,“葛雷西亚流传的老说法,骨强于铁,正好给你做把配剑。”
雷德接手空甩数次,破空声凌厉,确实比铁剑来得轻便,随口一问,“你从哪儿找来这么细长的骨头?这个季节莱赛尔周边可没有大型兽群出没。”
科芬言简意赅,“我的右腿打了钢骨,骨头正好可以拿来做把剑。”
雷德盛怒之下将他撵出了御厨。
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刻,雷德终于意识到科芬究竟是以何种姿态置身于恩索里亚的繁杂漩涡中的。葛雷西亚家年轻的家族族长自追随领主纳泽拉尔德后,如何向他效忠,如何同他交易,如何从他处获得长命繁荣的「祝福」等事,雷德都知晓一二。这些过于介乎生与死之间的东西藏在恩索里亚的河水下,平日不显露,可一旦浮出水面,显现在天光之下,着实会让人吓得不轻。先没了痛觉,而后是味觉,以此类推,科芬无疑正向那些他们支配着的死灵靠近。碍于某种欺骗密友的愧疚心,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内他鲜少光顾雷德的小厨房,那瓶喝了一半的蜂蜜酒再无人问津,最后发酵成了泡沫,全给倒在了水槽里。
此后每每王城中谈及科芬·葛雷西亚其人的场合,就能听见他们的好厨子恨恨发言:“那就是个典型的葛雷西亚族人。”
至少他现在还懂得愧疚。雷德长嘘短叹,盯着炉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鱼汤出神,酒水固然可以活络筋骨,但内里还是冷的,若说暖身暖胃,还是汤水靠谱,要是有胡椒或许会更好,他翻身去寻调料瓶,却发现那里面已彻底空了。
细数日子,他们快要归来了。
雷德嗅到空气中潮湿温暖的气息,那无疑是从南方来。
瓦哈蒂亚之于恩索里亚,气候宜人,温暖舒适,那些厚重的,结了冰霜的漆黑重铠被从阴寒的地方拉出来,在阳光下猛一晒,走起路来都咯吱作响,入耳听着发涩。利扎尔德斯家二位领主破天荒远行,近卫军必然是沿路护送,伴于身侧的,整装待发的黑色军队一字排开,同恩索里亚终年冰雪封锁的国境线类似,一眼望去那就是堵凝重而沉默的高墙,外面是钢铁,内侧是柔软有弹性的皮肉,再往里深入就是魂与骨,坚不可摧。科芬奉行对国事恪尽职守的原则,从不对政事多言,纳泽拉尔德领主需要他成为军团长,那他便欣然接受,把握军队命脉维稳一方,从不做多余的事情。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瓦哈蒂亚进行的会议并不愉快,他依旧不能过分揣度领主沉默中冷然的深意。队伍行抵达王城附近时,他们从尚未消融的冰河上横跨而过,脚下大块冰层破碎声就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响动,在身后拖出长长一条踏实的冰路,给日光一打闪出琉璃色,回头盯着看久了就要头脑昏胀,眼前发白。
“保护脚踝与手腕,不要被冻伤。”行至半途,纳泽拉尔德提醒,“皮肉保护着骨骼,而寒冷可以入骨。作为铁骑的军团长,你始终需要让你的军队保持鲜活。”
科芬颔首,“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
“葛雷西亚一族长久以来都与无生命的东西打交道,然而恩索里亚还是活着的,为了它,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我们会在所行之处生起火焰。”科芬平静回答,“温暖我们的手足,让敌人在其中焚烧。”
“正是如此。”
恩索里亚的宣战仪式往往与这国家盘根错节的贵族命脉忠诚与否紧密相连,会议当日氛围分外和谐热烈,与瓦哈蒂亚那阵儿剑拔弩张的诡谲气氛全然不同,至少在处刑人当场斩断了数名立场游移不定的家主首级后,在场所有人都积极主动了起来。科芬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葛雷西亚家其他外派的代表成员,亦没有收到回复邀请的信函,那十有八九便是把信被喂进火炉当了燃料,在叮啷的铁锤声中给砸扁了吧。
在诸多对国效忠的请命辞中,唯独他的誓词说得短促有力,以家国之名,毫无任何情绪渲染,也再没更多补充,平平无奇,好似他并非即将出生入死的将军,而是世代经商,与战场无缘的文官。会议结束后他横穿王宫长廊,看见有心人三五成群扎堆在宫殿阴影里,窃窃私语他对领主的态度敷衍且无礼,借由职位之便在恩索里亚境内四散恐怖的火苗,他们正擦亮眼,等着瞧他引火自焚的笑话。这愿望真是太难实现,先不提他与领主间的过分明确的上下级关系,这群爱嚼舌根的人们总爱忽略一点,那就是对性情乖僻的葛雷西亚人而言,没什么比恩索里亚这片土地更能驱使他们出生入死,为之粉身碎骨,做助燃的星火了。
这本就是恩索里亚战争中的老传统,每逢战事,必然会有镌着冰川(Glacier)之名的铁器出鞘,正如他们家训所诉说的那样:他们生来的命运,便是带着人们横渡过那条死亡之河。数百年来如此,如今不过一如既往。当他们习惯了在恩索里亚生,为恩索里亚死这件事后,无论是效忠还是宣誓,都不必过多言语了。
科芬来到御厨,却没有寻到雷德的踪迹,情报人员此刻是最忙的时候,单独召见也好,打听情报也罢,没见到反倒是意料之中,他本想四处寻找雷德的好窖藏,顺手拿走带着暖身,却见炉子上放了一碗白玉鱼汤,里面飘着好几片姜,还炖着条没剔干净鱼肉的鱼骨头。这样不入流的摆盘吃食自然不可能是为两位领主或是其他官员准备的,科芬哭笑不得,抬起那碗转着看了眼,果真发现碗沿歪歪扭扭刻着自己名姓的缩写,出自谁之手自不用说。自从雷德发觉他失了味觉感觉,不知外界冷暖后就执着于为他开小灶,起初是放了糖的白粥,切了半只柠檬的热水,后来就变成如今这般,加了半瓶胡椒,化都化不开的鱼汤,实属胡闹。
科芬仰头一饮而尽。寡淡无味,一点儿味道没尝出来,舌尖还烫了个泡。
临行前有个人惦记,总归不算惨。他想起那封寄出未回的家信,揣度着常人远行前的心态,觉得自己理应唏嘘感叹一番才合适。无意间垂目一扫,见指尖触摸过的碗底似乎写着什么,他辨认出这单词是宴请名单上某位家主的姓氏,也就是恩索里亚贵族中的一员,世代盘踞在艾弗港,掌握着恩索里亚东侧海域轮渡业的命脉,是去往普鲁尔的必经处,家族产业也正如日中天。仔细想来,方才拥有这位姓氏的阁下早已身首分离,原因即是对战事保持沉默,态度暧昧不明,领主最厌恶的莫过于此。
情报员讲究时效,从不会留给他已死之人的名字,那便自有深意了。
雷德·布雷兹从没想过他有生以来二十年,难得追逐科芬·葛雷西亚的背影,竟是为了一条尚未正式传达的消息,他昼夜不停策马多日,终于抵达艾弗港,途径郊外时,他看见那座烧得焦透,仅剩骨架的宅邸与土地,被海风一吹唉唉直叫,时不时二三楼的木地板或天顶脱落,轰然坠下发出巨响,黑色的炭灰下盖着扭曲僵硬的残骸,只是远远瞧那轮廓都渗人得很。他向附近的好心猎人打听情况,听着当日漆黑铁骑将他们的名姓,骨肉连着灵魂一并碾入冻土,又付之一炬的惨象,莫名觉得心悸。
他在城中驿站找到科芬,如今这座繁华热闹的海港镇也变得死寂无声了,港口轮渡目前仅由恩索里亚铁骑军队掌控,不日海军调兵遣将,在周遭布阵出入,也意味着战火延烧至此,他们该做好准备了。
“你疯了?!没有正式命令许可,私自率兵剿灭,要是出了差错,整个恩索里亚都容不下你!”雷德附身扯住他的衣领怒吼。
“然而我们都没错。”他听见科芬如此笃定道,“‘不懂如何审时度势,就会消失在如今的恩索里亚’。一切为了恩索里亚,雷德,没人能够改变这个铁则。”
科芬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抚过雷德颤抖攥拳的手,似是要安慰他,可当让雷德抬头凝视进那双参杂着水蓝色的银色眼瞳中时,他可悲地发现那里没有任何私情,仅有静默的,名为理性的溪流流淌而过。
雷德忽然觉得无趣起来,行将就木,气数已尽,大抵正是用来形容面前这样的人吧。
Chapter 0. 莱赛尔的钟声 The Tolling Bell in Lesel
伊萨科夫娜·克瑙斯高今天醒得很晚。她昨晚连着接待了六七个嫖客,干得精疲力尽,最后累得睡着了。这会儿,她甚至都没察觉到过了午饭时间。莱赛尔的钟声传来时伊萨科夫娜愣了愣,意识到嬷嬷大概已经在楼下祷告了。“糟糕!”她默默地在心里祈求海魔的原谅,迅速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拢从额头笔直地划向嘴唇,之后顾不上穿衣服,一翻身趴在床沿上,匆忙伸手探向床底堆在一起的碎布头,一大把库斯和珍贵的两枚亚斯在她灵活的指尖上呈现出熟悉的弧度,她这才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同时酸痛从四肢的底端朝上涌。
上一次有这么多客人同时光临,还是去年嬷嬷带她去海魔祭祀之后的事情。她们每年都会在初春的祭典开始时围绕在圣湖边上,庆祝冬季冰封期的结束。在那儿不仅可以见到沙勿略大人,还能罕见地看到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祭司大人。在恩索里亚,沙勿略大人对平民来说已算得上难得一见,但能一睹希尔玫德拉大祭司的机会却更是少得可怜。可嬷嬷总要打断她,“抓紧机会!”若不是恩索利亚总是太冷,伊萨科夫娜敢打赌嬷嬷恨不得能把她的衣领一直拽到胸口间的深沟才作罢。那双手总像鹰爪似的恶狠狠抓紧她的手臂,锐利的力量把她往人群中推搡,一会拉到这儿,一会又拖到那儿,长指甲陷进皮肤,甚至划破血肉,只为了让那些男人们的眼睛都瞧见她,围着她打转。“……这是最好的时候,”嬷嬷低声催促道,“大型祭祀结束之后,是那些男人最想发泄欲望的时候。”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显然,嬷嬷说的没错。每年这个时候的客人总比往常更多,在她身上更卖力,给的赏赐也更慷慨。这总是叫她觉得吃惊。嬷嬷是对的,她显然比自己更了解男人这种东西。圣洁令他们热血沸腾,有时候是厮杀的欲望,有时候是床上的欲望。
伊萨科夫娜掀开被子,坐起身,笔直垂下的浅棕色长发遮住了她的尖耳朵,也盖住了她圆润的肩膀,一直垂到腰际。那床被子的布料曾是嬷嬷能给她买的最好的料子,摸上去又软又滑,可时间一久它就肉眼可见地变得灰扑扑的,失去了最开始时的光泽感,连边缘都有些开线。她没头没脑地想着,仍旧赤条条地坐在床沿发呆,并不光滑的手指卷着发梢,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头发也慢慢卷起来。她在这时想起希尔玫德拉大祭司长长的卷发——那泛着银光的卷发里一定蕴藏着海魔的力量,让她心驰神往。恩索里亚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爱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哪怕是在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领主与她一同掌控着恩索里亚统治权的如今,她也深深地坚信着希尔玫德拉才是恩索里亚未来的庇护。当然,她同样需要在这个时刻忏悔——她曾经对着希尔玫德拉许愿海魔可以给她哪怕百分之一同这位领主一样的美貌,为此她愿意一辈子都做一名义者,为海神庙献出自己的所有。她绝不相信只有她一个姑娘这么想过——尽管这荒唐极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妓院里出生的精灵混血,理所当然注定要留在嬷嬷的身旁。你跟你母亲一样好,她从小就被嬷嬷捏着胸脯这么夸赞道,一个下贱的好苗子,你要快快长大。于是她就把“下贱”和“好”扔进同一个写着“夸奖”的箩筐里,至今如此。这倒也没错,她九岁的时候就发现了,对妓女来说这俩确实从来都是一边的词儿。
“伊萨——!”
一声模糊的喊叫从楼下传来,这声音比往常更含糊,但她多少能分辨出那个是厨房的头巾少年。他要是知道她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准要跟嬷嬷告状,说伊萨科夫娜是个没药救的大懒鬼,说完还要偷偷把手背在腰后面勾勾她的手指。“知道了,卡鲁,我来了……”她嘟嘟囔囔地光着脚站起身,地面上远未散去的冬日余寒和回滚的倦意让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从地上哪堆布条开始下手。卡鲁又忘了替她拿衣服上楼了。昨天她和人拥吻着回到这儿,等到进了她的屋子时就已经一丝不挂,她甚至都不太记得究竟脱在了哪。但卡鲁昨天没有接客——他应该能记得替她收起她浑身上下最好的这套行头。“伊萨科夫娜……”那个讨厌鬼又在嘀嘀咕咕地喊她了。“来了!”伊萨科夫娜抬高音调,手忙脚乱地解开丢在地上的那堆旧衣服。她不明白为什么卡鲁不能多体谅她一些——他跟她认识的其他男人不一样,他是能“理解”她的男人才对。他们都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了母亲,被好心的嬷嬷收留,不到八岁他便顺理成章也成了妓院里的“特殊服务”。只不过现在卡鲁的客人反倒少了些,平时呆在厨房的时间比姑娘们都久,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伊萨科夫娜弯下腰时对面窗户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与口哨声,她捂住胸脯,恶狠狠抬起头瞪着眼骂了几声回去,拿起贴身衣物大步走到房间避风的角落里,迅速往身上罩去。
“卡鲁!”她喊道,“给我拿衣服——你去看看,就从我进门的那地方开始……想想那些家伙们急不可耐的时候都会怎么把人推到床上,兴许你就能沿着路线找到我的衣服!”她隐约听见楼下有人绊倒后摔倒在地的声音,一想到卡鲁匆匆忙忙笨手笨脚的模样,她就咯咯直笑起来。她得问问卡鲁——总有一天——问问他是不是这些年来也攒了不少钱币。因为现在她已经存了些钱了,有的是好心主顾偷偷塞给她的,也有的是嬷嬷在高兴的时候赏给她的。她都偷偷攒下来了,也许他也攒了些。嬷嬷说如果她乐意的话总有一天她可以从这儿出去,可她一开始从没想过要走。伊萨科夫娜是个下贱的好苗子,她这辈子能干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在这里伺候别人,嬷嬷和其他人日日夜夜都这么对她唠叨,久而久之她也便认命了。从小到大的前十七年里她压根都没想过第二种人生,直到卡鲁在厨房的火堆旁勾了勾她的小拇指。可她是那么的犹豫——你毕竟在恩索里亚,她没有胆量细想从这里出去之后的日子,你毕竟是在恩索里亚,这里的人都那么骄傲,有着浅色的头发和白雪般的肌肤,更重要的是,有着和人类一样的耳朵。她不一样,她是胎生精灵的下贱杂种,去哪都会被人唾弃。可近来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些客人抱怨。抱怨的对象是现在的领主之一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希尔玫德拉的兄长。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那个人的存在——光是那些词就叫她心生恐惧了,死神、交易、亡灵军队、遮住眼睛的面罩、屠杀、篡位。“那也是个混血的家伙……”她听见那些客人们在来了兴致时向她抱怨,“明明是个什么普鲁尔树生精灵和领主的私生子,居然还敢公然篡位……”更多的抱怨还是关于他的所作所为的,“……荒唐!”她的通用语不太在行,接下去就听不懂那些嘀嘀咕咕的词语;“暴政!”她不晓得什么是暴政;“竟然还大肆提拔混血!”……是像她这样的混血吗?
也许从这里出去不是不可能的事。总有一天她会变老,她要么变成另外一个嬷嬷,要么变成另外一个女人。现在她想成为另外一个女人,也许当一个洗衣女就不错,她知道自己吃得起苦,从来不介意自己手指的皮肤在寒水中逐渐变得粗糙。她跟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不会有什么区别。到时候卡鲁可以当一个厨子,她可以当他的洗衣妇。她想着便快乐地微笑起来,灵巧地系好粗布腰带,又大声朝房间外喊道,“卡鲁!你磨磨蹭蹭的要到什么时候!”
楼下静悄悄的,倒是比往常还要安静一些,卡鲁没有应声。伊萨科夫娜决定就这样下楼,其实就算她光着身子下楼也没人会看她第二眼,她们早就对各自的身体了如指掌,彼此都是对方的启蒙。可卡鲁不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能就这样直接下楼。紧接着,她就听见楼下重新传来了脚步声,“卡鲁?”她试探性地问了句,那脚步声停了停,像是和她落在地面上的脚底声重合了似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接着楼下窸窸窣窣地闹腾了会儿,脚步声又恢复了,这次听上去比往常的还要更重一些,伊萨科夫娜猜卡鲁也许是替她把迟到的午饭端上楼了。
“我快饿死了,”她嗔怒道,“我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过,”她边说边坏心眼地踮起脚尖,悄悄地往楼下走,想着要给卡鲁一个惊喜,迎面扑到他的怀里去。光总是照不进二层楼拐弯的那个角落,在没有燃着灯的下午尤其如此。她每次走过那里都得小心翼翼地才不会因为看不清地上而被绊倒,“……告诉我你替我偷偷留了些好吃的。”她细声细气地说。可今天这片光照耀不到的黑暗比以往还要更长一点,她明明已经朝下走了七步,屋子里依旧还是黑漆漆的,地面上甚至湿漉漉的。难道屋顶又漏水了?就在她睡觉的这半天里,难道莱赛尔下雨了吗?她周边静悄悄的,她意识到卡鲁没有回答她,脚步声也停了。
伊萨科夫娜抬起头。
她先看见一个小小的头骨。像是比婴儿还小的雪白头颅正悬浮在她的面前,空无一物的眼眶里透着黑黢黢的一片。她接着发现那实际是一个悬挂在他人胸口的头颅。此刻,那个头颅的拥有者也正低头凝视着她,他站在她面前就宛若一个来自雪山的庞然大物,高得几乎像要撑破这间屋子。兜帽盖住了他的额头,也把他的整张脸都定格在并不属于那天午后该有的阴影里,以至伊萨科夫娜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无面的“死神”。但他身上并不带有传说中死神的寒冷,正相反,他的到来甚至让她感到连地面都炙热了几分。伊萨科夫娜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在发抖。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多年来察言观色的本能就告诉她这一切都——
她的思索滞待了一息。很古怪地,她只是眨了眨眼,在原地分毫未动,便发现自己开始看得清他的脸了。他的脸一清二楚地在她的眼前呈现出来——但她能注意到的只有那双鎏金色的眼瞳,就像传说中北部山脉顶端永久不散的积雪在晴天时反射出来的光芒,令她无法动弹。“伊萨……”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了,刚刚在房间里她就听见的声音。伊萨科夫娜移开视线,越过那人的肩膀,望见躺在房子另一侧角落里的少年。他奄奄一息地伸长手臂,抬起似乎扭曲的脖子,冲她发出非常用力,甚至像是声嘶力竭,但其实短促的抽噎:
“……快逃。”
卡鲁就要死了。几乎就在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伊萨科夫娜意识到她早已被那个男人扼住了脖颈,像拎起一只兔子般轻而易举地将她举到半空中。他此刻凝视着她惊恐的眼睛,甚至都不屑于拔出他背后的剑——他们都知道他能徒手捏断她的喉骨。伊萨科夫娜迟钝地开始反抗,她绝望地蹬着双腿,双手扒住他的手指,用的力道比起嬷嬷抓住她的力道要强上许许多多,“……不!”她瞪大眼睛,试图发出声音,可喊出来的只有支离破碎的嘶嘶声。不,不,她不能就这么死掉,她为什么要被这个陌生人杀死……
男人身后没有关紧的门里灌进一股猛烈的寒风。分明已经是初春了,莱赛尔的空气里却还是凝固着经久不散的雪籽味。那股风卷走了挂在门口的小旗帜,打碎了桌上摇摇欲坠的沙漏,同时也卷下男人的兜帽,露出了他的整张脸。
——我见过你!
她想尖叫,但是这个声音发不出来,我见过你!这是妓院里的稀客。在恩索里亚,精灵和精灵混血总会下意识地避开这种地方——在这种地方她们永远只会被当成躺在床上张开双腿的商品,明码标价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可她曾经在这里见过他。她见到他皱着眉头被人领进来,没在酒桌上坐了多久就走了,那时候她没敢上前跟他打招呼,因为他看上去不是任何柔软而温暖的身体能够感化的。可她记得他——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么高,可她记得这双精灵的尖耳朵,记得这和恩索里亚人不一样的深色头发,更重要的是……
“呜……你……一样……”她愤然地试图撬开他的手指,拼命大喊大叫。这似乎对他终于起了效果。他迟疑片刻,缓缓垂下手臂,直到伊萨科夫娜的脚尖重新触碰到地面时才忽然松了手。一旦挣脱开,伊萨科夫娜立刻跌跌撞撞朝后退两步,虚脱地跪倒在地上,对着地面半呕半咳地吐出一滩难闻的酸水——她刚刚以为她已经快死了。她的手指碰到湿漉漉的地面。莱赛尔并没有下雨,染湿她指尖的都是其他人的血,也许也有卡鲁的血。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泪水才潸然而下,她的嗓音已经不复往时的悦耳,此刻变得粗糙又沙哑,“……咳咳……你为什么要杀了卡鲁!?”
“你说什么?”庞然大物皱起眉头,好像她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卡鲁是谁?”
“……你身后的男人!”她奋力想要站起身往卡鲁那儿跑去,但她只走了两三步就跌倒在地,眼前的男人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我接到消息称你们的妓院私下是个反对派秘密勾结的地方。都说妓女和帮工是绝佳的情报商……谁知道呢,领主可不需要你们的服务。”他挑起一侧眼角,“啧,你们还以为可以瞒过纳泽拉尔德领主的眼睛?”
伊萨科夫娜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多少也曾听说过那个现任领主的边上有一条没人管得住的野狗。她忘了他们喊他野狗还是什么更古怪的名字了,可显然没人比眼前的一大片阴影更像野狗了。一想到这就是纳泽拉尔德的走狗,她就觉得更加不可理喻,“你在说什么?!我们这儿可没什么领主的反对派——我们,我们都是忠诚的海魔信徒,我们都爱希尔玫德拉大祭司,我们当然也爱现在的领主——”
“他不需要你们的爱。”
“——我们拥护他,我拥护他!”她发疯似地证明,从胸口掏出一枚海魔的挂坠,那是她从海魔祭典上买的,愿海魔和希尔玫德拉大祭司庇护她……可这还不够,她知道这还不够,领主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海魔帮不了她,“你看到了吗?我的耳朵——我跟你一样,我是一个精灵的混血,人人都说我生来就该是个下贱的婊子,因为我母亲也是个婊子,我就出生在睡过无数个男人的那张床上——”她看见男人明显迟疑了,他迟疑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睛,看上去反而更充满杀意,可她只想活命。她什么都敢说,如果他也是……不!他就是!他们都一样是精灵和恩索里亚人的混血。“噢见鬼,这位大人,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听说纳泽拉尔德领主是混血,所以他愿意让恩索里亚的大家——曾经在阴影里的那些,像我们这样的人……过得更好。我想从这里出去,因为领主大人我才敢这样做,我想有朝一日我可以出去,做一个……普通人,求求你……”伊萨科夫娜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她勇敢地朝男人跨了一步,哆哆嗦嗦地踩在男人面前几厘米处的地方,露出的一截小腿上沾着秽物与鲜血。她还不想死。她一辈子都在妓院里,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
“我发誓我一无所知。”她站在血泊里嘶声说,“看在我们都一样的份上。”
“我不是什么大人。”那庞然大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在他身侧,一个可怜的苍白男人呻吟着朝门外缓缓爬去,他的后背呈现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下陷,就好像从高处被人用重物砸在脊骨上而失去了人体正常的形状。她根本没看清楚他出手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有着跟他体型完全不相符的轻盈速度,她只知道下一秒钟那人就断了气,一柄小刀贯穿他的脖子,把他狠狠地钉死在地上,刀柄支在他的后颈,微微颤抖。
她在那一刻想起来了。那些人们在醉酒后咬牙切齿的憎恶声。有的用通用语,有的用恩索里亚语,但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吻,同样的意思。她倒抽一口气,“……你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
他笑了。他咧开嘴时露出尖锐的牙齿,看上去更像一头能轻而易举撕开她的野兽。她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你没有说谎,”他说,“说谎的人是……噢,你说名字叫卡鲁的男人。他苦苦央求我饶他一命,说他早就不卖身了,给了我一大串名字,可你看,我发现人数对不上,总是少了一个人。最后他告诉我我的名单错了,现在仍旧一边睡着男人一边帮助反对派的人可不是卡鲁,而是一个叫伊萨科夫娜的混血儿。我猜那是你的名字,妓女。”她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卡鲁?是卡鲁这么说的吗?
“但至少有一点那个小家伙没说谎——你看,他确实不卖身了,他靠卖情报的钱足够他从这家妓院里出去……哈!怎么着,你还觉得他会带上你?”男人看着泪流满面的伊萨科夫娜大笑起来,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乐子般,小头颅在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一抖地晃动起来,“但你要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说谎的后果,妓女。你会落得比他更糟糕的下场。以纳泽拉尔德之名,我会猎杀你,直到恩索里亚没有任何一块土地胆敢容下你的存在。”
寒冷的刀刃抹过她的一侧耳朵,但她没有感觉到痛。低温割开了她的恐惧,一绺头发扑簌簌地落在男人的掌心里,她还在呼吸。
“记得从这里滚出去。”他收起笑声,恢复了暴躁的音调,右手指尖摩挲着胸口那个小小的头颅,“给我滚得远点。”
伊萨科夫娜试着朝他旁边迈出一步,但她抖得太厉害,小腿压根支撑不住她再往前多走几步。她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不停地拼命点头,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开始祷告,选择把一切交由海魔处置,不再去想那男人会不会就此离开放自己一条活路。她的脚趾间满是血和呕吐物,黏黏糊糊的,像极了卡鲁第一次在厨房打翻了肉馅碗时一样。她站在原地祷告了很久。从一旁传来男人悠闲的哼唱,一首耳熟能详的赞美歌。“……先王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他唱道,曲调悠扬得很,“他纵穿南部富饶的绿洲……”可她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那歌声越来越远,断断续续,就像歌中的先王那般最终消失。
时间又过去半晌,直到趾间的血液缓慢凝固成几乎不透明的蹼,她的身边便只剩下街道的嚷嚷声了。
他先听见的是一阵歌声。这歌声从不远的地方飘进厨房里,和食物细煮慢炖后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厨师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气。“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那个左手握着月亮的男人……”这是一首在四大城邦都如雷贯耳的先王赞美歌。传说中,这首歌谣起源自瓦哈蒂亚,在先王统一大陆,将其分为瓦哈蒂亚、沙马卡兹、恩索里亚、普鲁尔四个城邦交给各自的领主时开始从方舟城的某个角落里传唱开来,因此在这首赞美诗的词句中总带有些许瓦哈蒂亚特别的星月信仰。虽说恩索里亚人对此并不陌生,但也并非经常听见。雷德·布雷兹依旧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莱赛尔的城堡中听见这首歌谣,因而放下手中的苹果,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他看见对方时,那人正好哼到恩索里亚的那段。“……他说,起来吧,恩索里亚……风与雪峰便为岸边渔民与孤高的钻研者们群起。”这悠扬歌声与来人极其不恰的对比令雷德更加不悦。
“……你回来了?”
雷德·布雷兹问道。他的恩索里亚语发音很古怪,像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异域口音,但实际上当他在说通用语时也是一样。他目视着不缓不急跨过厨房门槛的男人,男人依旧哼着歌,头也不抬地继续朝里走,显然一副故意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雷德死死地盯着对方留在地上移动的阴影,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墙壁,指出道,“你又溜出去了。”
厨房里的温度本应该比外面高上一些,但此刻却似乎下降了几度。厨师的右半边脸都被银白的头发遮住,留下一道险些划伤左眼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续到脸颊,看不出表情,只是浅紫的右眼一瞬都没有从男人身上挪开。
男人扭过头,停止哼唱,嗤笑一声,“你又知道了?”视线接着便一一扫过城堡厨房里数十个正在焖煮中的大锅,似乎完全没有看见雷德手中的刀子。雷德跨了一步,挡在他面前,“这些可不是为了你准备的,萨姆斯。”现在还没到晚餐的时间,他看上去已经饿了。这总是会发生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算不清楚多少次那人从厨房里偷偷拿点东西了——撕掉大半的牛腱肉,只咬了一小口的鳕鱼,整个消失的苹果派,有段时间他们险些以为城堡里溜进了一条狼。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雷德,眼神瞬息万变,炉火几次发出咯吱声,他最后才摊开空空如也的手,“要么我自己偷,要么你先给我一个苹果派。”
“我在准备下午茶。”雷德提醒道,“时候快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加入我们。”
“纳泽拉尔德领主不在,我也不会去的,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家伙们自己吃就好了。”他嘟囔道,突然五官都嫌恶地皱成一团,“……这是什么味道!?你在厨房都扔了点什么玩意儿?!”
雷德没有回答,看着男人围着不存在的气味线索缓慢移动。自从上一个秋天,领主们收到了来自瓦哈蒂亚领主的书信后,三月中旬举行的四王会议就成了整片大陆聚焦的中心。现在距离会议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两位领主还在从方舟城回来的路上,没有人知道那个会议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四个城邦似乎都在这短暂的期间等待着什么东西的降临。而雷德·布雷兹猜测领主回到莱赛尔后的下一步就是召集恩索里亚所有的贵族前往莱赛尔,但他不清楚眼前的男人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态。
“……哈!被我发现了,布雷兹大人,在厨房偷喝苹果酒?”男人捏着鼻子指向角落里没有关紧的酒桶,甘甜的苹果酒散发出的怡人香味却让他好像嗅见了毒药,“我真想告诉纳泽拉尔德领主,看看他会怎么对他的厨子。”
“没有它就没有你想要的苹果派。”雷德干巴巴地说,“也就没有了我们今天的下午茶。”
男人蹙紧眉头,“我不明白这两个玩意儿是怎么会跑到一起去的。”他一边说一边绕开那桶珍贵的苹果酒,走到雷德的旁边,伸手就去抓炉台上的苹果派,就跟完全感觉不到刚刚烤完的热度似的。雷德默许了这样的行为,“我知道你去执行镇压任务了。”
“……明知道还问,你是傻子吗。”
“你代管军队还溜出去执行任务,实在太不明智。”他看向大口大口咬着苹果派的男人——他几乎能吃完四人份的食物,过于常人的体格显然需要更多的摄入,雷德怀疑他其实并分辨不出食物的口味,“但领主马上就会回来了,这之后你的重点依旧是要保护领主大人。”
“这还用你说?”男人不耐烦地反驳,抬起手背擦掉鼻尖上的苹果酱,“纳泽拉尔德领主喊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就好。”雷德平静地说。他解开粗布的罩衣,擦了擦手,“这里还要一点时间,你可以帮我看会炉子,我要去买点食材。”
“我不能一起去吗?”
“不能。”似乎料到了雷德会这样说,男人几乎就在同时抬起眼,“那多给我买点牛肉。不要鱼,我受够鱼了,尤其不要鲸鱼肉。”
“我会按照御厨的配比购买食材的,不用你操心。”雷德顿了顿,看向懒洋洋地趴在桌边的男人,“你不会睡着吧?”
男人摆摆手,“一个苹果派抵消了。”
雷德叹了口气,“你也许吃不上苹果派了。”他声音很低,男人估计没有听见。他盘算着也许很快他就要离开莱赛尔了。在身为利扎尔德斯兄妹的御用厨师之前,他首先还是个出色的情报员,只有离开城堡才能替那位领主发挥最大的价值。雷德·布雷兹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男人并没有替雷德看很久的炉子,约莫打一个小盹的时间后就有其他人来替他了,想必是雷德在走之前就料到如此,所以提早和厨房的学徒打了招呼。他穿过傍晚清冽的空气,从厨房回到城堡底部的甬道,沿着石壁一直往前走,在终点前数米不起眼的旋转石梯口停下脚步。“你吃完苹果派了。”阳光底下朗希尔德·彭茨森仿佛从天而降,降临在男人的面前。她小小的身形几乎完全被他的影子所覆盖,那张同男人幼童时期一模一样的脸庞被一头长而直的藏青色头发衬得雪白。就在她开口的同一刻,他们都听见有人远远地在城堡门口喊:“海布利西斯大人说了——利扎尔德斯领主们就要回来了——”他们迅速对视了一眼,卫士们立刻笔挺地靠着围墙站稳,丝毫没有任何疲态,“预计会在日落后抵达——所有骑士听命——利扎尔德斯领主们预计会在日落后抵达城门!”
他们从两侧士兵驻守着的狭长通道里大步穿过。朗希尔德·彭茨森斜眼看着男人,她的孪生哥哥比她高了超过五十厘米。光从表面来判断,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们实际上是孪生子,只相隔了十几分钟从母亲的肚子里哇哇大哭着爬出来。他十九岁,看上去是个顶天立地的怪物,而她天生就发育迟缓,至今也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似乎哥哥从尚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开始汲取她全部的养分。寒风卷起了他的披风,也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勾到了她的鼻尖。他完全没有在即将迎接领主到来的场合里更换衣物的意思——为此,她不禁有些埋怨,“哥哥,你这样子根本没法见人。”她在想他雪豹皮的大衣和那条柔软的白狐领,他若是经常穿穿,她就能偷偷摸一摸了。真是可惜。她仰起头看着哥哥时他正好也低下头来看着她,“你指什么,朗格?”朗格是他亲昵的称呼,只有他会这么喊她,我的小姑娘,朗格。其实她也不小了,她只是看起来小。朗希尔德不高兴地提出,“你知道的,我想看你把那条有雪豹皮和白狐领的袍子拿出来。平时你要么守在那人旁边,要么就出门杀人,可用不着这么好的衣服。说到底,全恩索里亚的无聊透顶都集中在莱赛尔了。”
“这话可别让纳泽拉尔德听到了。”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他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现在他心情还不错。朗希尔德知道那是因为他刚刚替纳泽拉尔德完成了一次秘密的镇压任务。她嫌恶地蹙紧眉头想他无论如何都该在回来之后换身衣服,就这点上她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他们一高一低地穿过长廊,没有任何人同他们打招呼,只是恭恭敬敬地朝他们点点头——而这一定是哥哥过于慑人的压迫力与看上去总是在生气的样子造成的。
“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是不是又不会和我一起睡了?”她每天都在成长,但她也总是需要自己的孪生哥哥。朗希尔德小跑着跟在哥哥身旁,有些期待可以听见一个否认的答案。
他耸耸肩,“你在明知故问,朗格。”
朗希尔德顿时泄了气,故意掐着嗓子模仿哥哥的声音,“……因为我是纳泽拉尔德领主的贴身侍卫。噢,哥哥,别跟我说那通陈词滥调——”
“我确实是纳泽拉尔德领主的贴身侍卫。”
“……得了吧,我说这话可不是给你机会再对我说一遍的!纳泽拉尔德又不缺士兵,他干嘛非得要你天天替他守门?我看他就是故意在折磨你。”
“他没有在折磨我。我愿意为他这么做,他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守卫他,你永远不清楚恩索里亚的夜晚可以有多危险。”
“我天真的哥哥,他有那些见鬼的死灵军队,你忘了吗?你觉得你会比它们还好用吗?每时每刻都睁大了眼睛藏在黑暗里看看有哪些人准备暗算我们惹人妒恨的领主大人?”朗希尔德不屑一顾地指出,“我要是那个希尔玫德拉,我早就挑一天晚上脱光衣服从你面前消失在纳泽拉尔德的被子里,然后一刀剖开他的肚皮。他屠杀了整个利扎尔德斯家和几乎大半个城邦,你还觉得他是个值得追随的好领主……”
“你心里清楚,如果纳泽拉尔德知道你这么说,他就会命令我杀死你的,朗希尔德。”
“然后你就会照做,就跟你杀死那个女孩时一样?”
男人皱紧眉头。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个妓院里浅棕色头发的女孩。他当时应该杀了她的。白天妓院里的光线就和傍晚一样并不充足,那些他分辨不清便一概屠杀的反对派们全都躺在地上,他们的尸体还没开始腐烂,还没来得及腐烂。最后在血泊之中那个混血的女孩嬉笑着降临了。朗希尔德一定跟着他一起从城堡里出来,藏在他后面看见了。
“你没必要去想这些事情。”他粗声粗气地说,但声音却意外的很温柔,“朗格,我知道莱赛尔对你来说烦闷得可怕,也许哪天我们可以回艾弗港。像以前一样。”
“我不怕他。”
她小声说,确保对话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你也不怕他,你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按照他说的那样做。无论是杀死我,还是杀死那个女孩。”
“他救了我们的父亲。朗格,就算现在我已经不姓彭茨森了,你也应该清楚这一点。况且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害怕他。我愿意成为他的剑,所以我宣誓成为他的骑士。”
“你宣誓的是成为恩索里亚的利剑,可不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的剑。”
“我效忠于他们,这并没有什么区别。纳泽拉尔德的反对派们暗地勾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不会有朝一日被憎恶蒙蔽了双眼,去寻找其他城邦的帮助?”男人加快了脚步,“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朗格,我也不在乎。”
“是,你当然不在乎啦,我的好哥哥,所以你才会成了他的贴身侍卫,天天躺在门口替他守夜,连我都替你害臊。”朗希尔德用和孪生哥哥一模一样的金色眸子打量着他紧绷的腮帮子,“他还给了你个什么?全舰统帅的名头?这样他喊你去哪里你就会去哪里替他卖命。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他们喊你喊得可真没错,纳泽拉尔德的狂犬,没有姓氏的野杂种,妓女的发情产物。”她大声地嗤笑了一下,“噢,这一个不小心连我都骂进去了。你看,同样是混血,他的母亲是个普鲁尔的树生精灵,高贵得明明白白,而我们的母亲呢?是被普鲁尔放逐、或者是干脆被普鲁尔精灵下贬成商品的货物。至于亲生父亲,天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强奸犯。”眼看着哥哥无动于衷地向前走,朗希尔德就更加愤怒,恶狠狠地咒道,“你活该当他的狗。你只配当这么一条狗。”
他停下了脚步。“你只能走到这里为止了,朗格。”周围静悄悄的,他们穿过了前院,现在这儿只有零星几个士兵,骑士们正从城堡的四处赶来。朗希尔德也在他旁边停了下来,无不嘲讽地说,“不把我当做你的女伴带着一起见纳泽拉尔德吗?”
“不要胡闹。”他沉声说,“回去睡一觉,晚上吃一颗我上次给你带去的普鲁尔糖。你会感觉好起来的。”
朗希尔德冷冷地说,“你总是这么说,我的好哥哥……睡吧妹妹,睡一觉就会好的。总会好的。总有一天,连精灵的那些魔法把戏都救不了我。”
而男人没有再回答她。他挥挥手,向妹妹告别,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身后依山而立的城堡中,脸上柔和的表情彻底消失了。城堡在莱赛尔推迟的日落里逐渐变得昏暗,春季的阳光来得比往日更仁慈一些,从不远处的山麓顶端慢慢倾泻下来,在城堡的高墙底下戛然而止。他在紧闭的城门前肃立许久,几乎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边奔来跑去,但过多嘀嘀咕咕的招呼只令他感到厌烦。他更习惯了一种沉默的等待时间,只需矗立在原地凝视远处,看莱赛尔山侧的风景逐渐消失在层层下压的云际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一丝日光也在绵延的尽头熄灭,油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整个城堡前聚拢的人也越来越多。黑暗到来之前他们先听到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随后便是领头士兵的呐喊,“——拉起城门!领主大人们回来了,拉起城门!”沉重的铁闸被吊索嘎吱嘎吱地提起,从几不可见的底部缝隙间,风尘仆仆的黑暗已初见轮廓。城门完全敞开的那一刻,远方的气味和第一记铁蹄声一同涌了进来。在转瞬即逝的死寂中,男人向前跨了一步,率先单膝跪下,在他身侧,夜里冰冷的寒风拍打着城堡上的旗帜,上面赫然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利扎尔德斯家徽。
同他一起接二连三下跪的人里面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多是贵族出生,拥有着恩索里亚标志性的浅色头发与皮肤,站在一侧的有脸上带着伤疤的雷德·奥纹·布雷兹,拥有一双渗人的赤色瞳孔的则是恩索里亚首席学者贝尔·斯卡雷特,以及总是面带微笑的完美书库掌钥员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等人。他们一同静静地等着那辆马车在城堡的正前方停下。“领主大人,欢迎回来。”侍从恭恭敬敬地弯腰将踩脚搁在马车下,领头的骑士打开了门。先走下来的是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恩索里亚的领主,莱赛尔城主,海魔大祭司,万兽圣女,她经历了一番奔波,仍旧在月色下显得光彩照人,即使是一丝疲态也没有减轻她分毫的神圣感。男人冲她轻轻地点头致敬,“……希尔玫德拉领主大人,欢迎回来。”她瞥了一眼男人,匆匆地笑了笑,又低声说,“……快去吧。”
他站起身,与她擦肩而过,区区几步便从城门边走到马车旁。一股寒意自地底深处翻腾上来,他习以为常。男人在马车的门边站定,再一次单膝着地,俯下头,朝黑漆漆的门边伸出手,“……欢迎回来,纳泽拉尔德领主大人。”
那个人有着一长串名字。他是恩索里亚领主,莱赛尔城主,不死者大军统帅,钢骨之王,他是纳泽拉尔德·穆尔伊荻·利扎尔德斯。男人的手仍然在半空中稳稳地保持不动,可那人迟迟都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会儿,仰起头。群云在这个时候聚拢在一起,遮住了他们斜上方的月光,以至唯一的光线只来自马车后头城门顶上的几盏油灯。
纳泽拉尔德的身影慢慢从马车厢里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他无神的目光被遮挡在惯常佩戴的护目罩后,但无形的探视仍从上至下地落在他身上。冰冷苍白的右手略过男人伸出的手掌,用力扼住他的下颚,可男人乖顺地呆在原地,纹丝不动。纳泽拉尔德微微探出身,凑近他,指腹缓缓摩挲过他两侧的脸颊,用力之大几乎令他触到了对方脸部每一寸骨骼的形状。最后他的手指在男人低垂的头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探入他深得足以融入夜色的长发,就像夜里海面上萤色的光。
“你来了。我的好骑士。”
金色的眼睛对上晦暗无光的金属护目罩,男人点点头。
“……无时无刻,领主大人。”
天气的确开始逐渐变暖,艾斯米·罗尔沙赫被护送至莱赛尔时觉得自己的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他一路上都懵懵懂懂的,只有在路过圣湖旁才有一种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抵达了主城的感觉。每年的四月初,圣湖便已经对一般平民禁止开放,由海魔教的信徒与沙勿略大人着手筹备海魔祭典了。但他也从未料到罗尔沙赫家会在一个星期前收到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自莱赛尔的来信。信件以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与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之名邀请各大家族前往莱赛尔城堡内会晤。“我不想去。”他一收到那封信就瘫坐在椅子上,平常和哥哥奈耶尔一样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都被自己揉乱了,“这是哥哥应该去的——!”但奈耶尔·罗尔沙赫常年驻扎在艾弗港与可伦湾之间的海军舰队中,担任代理舰队统帅,无法立即动身前去莱赛尔。于是他自然成了罗尔沙赫家唯一的选择。他们动身那天他的老师莱欧娜在身后叹气,“罗尔沙赫家怎么就留了艾斯米呢。”
少年偷偷地从马车门的缝隙里看向街道,穷人们纷纷从房屋里涌出来,他们等不及想提早感受这久违的旭风,零星几个孩子还因为太快脱下他们御寒的斗篷而在街上瑟瑟发抖。可现在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倒不如说,他丝毫感受不到这春季来临的惬意,反而像到了传说中沙马卡兹的烈日下那般焦灼不安。他今年十四岁,母亲在他三岁时病逝,七岁那年家中长兄尼尔德·罗尔沙赫被自己的亲弟弟奈耶尔·罗尔沙赫在恩索里亚战列舰队的主舰“黑珍珠”号上杀死。罗尔沙赫家族在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带领死军篡夺恩索里亚领主权,血洗利扎尔德斯家族的“不死者狂欢”当日一夜易主,名义上效仿恩索里亚领主家族的双家主便从尼尔德与奈耶尔两人沿袭至奈耶尔与艾斯米。他们的父亲自此便疯了大半,成天在奥恩施泰因城堡的书库里呓语,整个罗尔沙赫家几乎全部落入奈耶尔的掌控中。时至今日,艾斯米也不知道自己代表罗尔沙赫家赫然出席莱赛尔城会议是否会引起什么争议。但确实,就像他的老师说的那样,罗尔沙赫家怎么就留了艾斯米呢?可现在,罗尔沙赫家也只有艾斯米了。
他哆哆嗦嗦地在马车里祈祷。手指并拢,从眉心划至唇上,“……愿海魔赐予我庇护。”他低声说完后又轻点了嘴唇,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交叉的金色羊角家徽在他崭新的披风前熠熠发光,似乎也让他有了些他长兄当年的模样。那时候,整个莱赛尔学城中的男男女女都为他而倾倒,有魔力的尼尔德,他们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称号,“微笑尼尔德”。他从来不敢告诉奈耶尔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很崇拜传说中他们共同的哥哥,哪怕他对自己的长兄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不知道奈耶尔是不是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可无论如何,都是他杀害了尼尔德,为此,艾斯米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敢开口询问他。“我不能惹哥哥生气……”他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弄砸了,他无论如何都会掐死我……”他的声音被马车的轮毂声盖过。莱欧娜从他对面抬起头,严厉的目光直直地瞪着他,“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进去的,小领主。”她有一头蓬松的浅金色长发,总是规规矩矩地挽在脑后,从艾斯米记事时起就一直如此。
“我知道,莱欧娜……”
“你清楚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罗尔沙赫家,对不对?”
“我清楚。”
“你知道你绝对不容许在莱赛尔犯一丁点错误,在会议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抢在第一个或者拖到最后一个作答——我们在奥恩施泰因城堡里教了你什么,你都铭记在心了,对不对?”
艾斯米顺从地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怯怯地瞟过莱欧娜的鼻梁,他们离莱赛尔城堡越来越近了,他能感觉到,“我都记得。”他又一次保证道。
“哪个家族的家徽是黑色的盾牌?”
“斯科尔德家。”
“奥尔蒂斯家位于何处?”
“雪之湾的……山脉之间。”
“继续。”
“……他们有一个魔法驱动的温室,叫做火成庭,同时也是封地的标志和名字……”艾斯米涨红脸,半是央求地说,“别再问我了,莱欧娜……”
莱欧娜用手中的匕首柄敲了一下艾斯米的肩膀,但并不用力,更像是警示而不是惩罚,“莱赛尔容不下任何一个懦弱的小领主。我们是罗尔沙赫,驯服风暴之人,你忘记了吗?”
“我没有……”
她皱紧眉头,“你知道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吗?在奈耶尔·罗尔沙赫是代理全舰统帅的当下,我们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艾斯米,告诉我?”
少年颤抖地说,“海军的最高统领权。因为恩索里亚的海军是罗尔沙赫和先领主共同造就的,罗尔沙赫的后人理应获得这个荣耀。”
“记得就好。”莱欧娜移开视线,“学机灵点,给你哥哥带去些好消息。”
愿海魔慈悲。艾斯米咬着嘴唇想。他们不久便抵达城堡正门前,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莱欧娜两指捏起门边悬挂着的银铃,轻轻晃了晃,“罗尔沙赫家主已到。”接着他们便双双下了马车。莱欧娜睨了门口的侍卫几眼,朝艾斯米郑重其事地行礼致别,“……罗尔沙赫大人。”艾斯米·罗尔沙赫知道这是莱欧娜例行公事的示意,于是他便在守卫的注视中取下他腰侧佩戴的那枚雕琢着家徽的鹿角柄匕首,交给莱欧娜保管,后者便随着马车一同前去城堡另一侧了。
“欢迎罗尔沙赫家主大人的到来。”
今天的卫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艾斯米在这干瘪的招呼声中更觉得紧张不已,但现在的城堡里毕竟聚集着整个恩索里亚最核心的重要人物,比起奥恩施泰因封地的守卫自然严苛得多。他跟随着领路的侍卫穿过长长的走道,克制住东张西望的冲动,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老练,或者更甚——像奈耶尔一样机灵狡猾。走道尽头便是莱赛尔城堡内的会议所在地。他们替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袍子底下哆嗦了一下,这才朝那阴沉却辉煌的正殿迈出第一步。
在恩索里亚传统的双王座上坐着现任的领主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与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他学着莱欧娜教过他的方式稳住步伐,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四周——那些著名贵族的家主们都被安排在两侧的贵宾席间,而他只消先上前向两位领主致敬后便能躲进他们之间了。若是莱欧娜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想法,恐怕得把他大卸八块吊在奥恩施泰因城堡的尖塔上狠狠羞辱一番。艾斯米不敢多停留一步,一直走到距离王座还有数米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弯下腰,两眼盯着灰扑扑的地面,“领主大人们,久未拜访,在下艾斯米·罗尔沙赫,罗尔沙赫家家主,前来参与莱赛尔城会议。很遗憾兄长奈耶尔·罗尔沙赫因军令在身,执守东南部主舰队,分身乏术,因此特来向两位领主致歉。”他的招呼虽然乏善可陈,但幸运地没有出现什么大纰漏,于是便顺利地起身退回殿内两侧。趁着会议还没开始,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几眼周遭的贵族们,接连认出了海魔祭司沙勿略·法尔内塞,科芬·凯尔德维尔·葛雷西亚,方才莱欧娜询问过他的漆黑盾牌家徽,以及佩戴着它的族长约书亚·加文·斯科尔德。末了,还有赫赫有名的埃利伐加尔家继承人之一,费约尼尔·埃利伐加尔。至今艾斯米都记得哥哥奈耶尔是怎么说那值得尊敬的家族的,“早晚会把自己磕死,”他嗤之以鼻道,“一群看不清形势的老顽固。总有一天会被风暴卷得一丝不剩。千万别学他们,艾斯米,想想我们的家训——驯服风暴。”
但最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站在距离纳泽拉尔德不远处,位于王座的侧后方,从脖颈至双脚的全铠令他本就高过常人的身形显得更为庞大,艾斯米怀疑他简直有自己的两倍这么高。男人背后未卸的长剑与腰侧的佩剑令他看上去根本不可战胜,此刻他正歪头凝视着王座上的纳泽拉尔德,就好像这是他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唯一目的。他迅速挪开视线,想着是否要跟四周的贵族们礼节性地攀谈几句,可每当他想要开口时,对方的眼神都刚刚好从他的身边滑走,就好像他天然带着什么魔法的屏障。奇怪的事情总在这里,艾斯米想,贵族们总是骄傲于他们世袭的财富和头衔,罗尔沙赫家族这样不过三代的努力家就算费尽心机也难以获得同等的尊重。幸好领主们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正午很快就到了。希尔玫德拉站起身,一袭漆黑的长裙衬得她肤色如雪,肩膀上的短斗篷翘起花瓣的弧度,长长的卷发一直落到腰际,随之滚落的还有她手中一卷羊皮纸。她清了清嗓子,简短地依照名单记录了到场的各个家族。艾斯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在听到她喊出罗尔沙赫家的时候尽其努力地挺直了腰背,好让自己在那位领主面前看上去更高一些。纳泽拉尔德领主则始终坐在王座上,一言不发。他并不清楚纳泽拉尔德的态度,事实上,他从传闻里听见关于他的故事要远远多于他亲眼所见的。正殿里又沉默了片刻。他们都注视着希尔玫德拉,等待她进入正题。艾斯米悄悄地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愿海魔赐福。
希尔玫德拉的神情庄重且肃穆,但他第一次从这不比他大多少的女孩身体里感受到一股寒意,那股寒意始终徘徊盘旋在恩索里亚的双王座上,他过了好几天才意识到那其实是源自她身边的另一位领主大人。接下去的那番话彻彻底底地出乎他的意料。艾斯米迷迷糊糊地想,她为什么要说这些?瓦哈蒂亚是“权杖”,沙马卡兹是“金币”,普鲁尔是“圣杯”,而我们恩索利亚是“钢剑”。他当然知道那些小时候莱欧娜总跟他说的故事,希尔玫德拉是要再重复一遍吗?
如果是哥哥的话,也许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但艾斯米并没有。他困惑地想起先王的赞美歌,那首歌里唱道先王一统战乱的大陆,把瓦哈蒂亚赐给贵族与商人,把沙马卡兹交给高贵的部落,把普鲁尔给了异于常人长寿的精灵们,而把天赐的恩索里亚交给渔民和隐居的研究者们。但他周围的人脸色都越来越凝重,直到希尔玫德拉说,“先王的陨落告诉我们,把和平的希望交付于他人是幼稚而又天真的行为……”所以和平都是假的。艾斯米想,所以人才会杀人,所以哥哥才会轻描淡写地杀死他的另一个哥哥。“既然他们有野心与欲求,就要让他们意识到……”她顿了顿,艾斯米的心脏也跟着一起悬到了半空中,他开始慌张。自己今天站在这里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奥恩施泰因那儿绝对没人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可他将会成为罗尔沙赫家第一个知道的人。如果仅仅如此,那还不是最糟糕的——
希尔玫德拉并不会随着他的愿望而停下来。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就像每次她在海神祭典上悦耳动听的话语一样,十五岁少女的言辞中带着利刃出鞘的锋利,冷冷地削过正殿上空,“恩索利亚的铁骑们将会一个不落地,把他们——全部踏平。”
艾斯米看见那个站在纳泽拉尔德后方的男人动了动。他像是本能地抬起双手,就在那个瞬间,艾斯米险些以为他就要拔出身后的长剑了。可他只是向前半倾了身,随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站得笔直,咬着嘴唇撇过头去,没有说话。紧接着,艾斯米心里一沉——最糟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贝尔·斯卡雷特首先大声地咋了咋舌,艾斯米迅速地扭过头去看他,只见他那双烈焰般的瞳孔里充满着一股狂暴的热情,他是第一个誓要将他们烧得一个不剩的。接着是他旁边的奥尔蒂斯家族。他们都是怎么做到轻而易举就愿意为领主献出自己的一切的?冰封期像是回到了这正殿中,他强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莱欧娜是怎么教他的来着?驯服风暴。罗尔沙赫是驯服风暴之人,他们总是能在一片混乱中看清楚局势。不是,不是这儿,是另外一句。他死死地盯着地面,里衣又一次被冷汗濡湿了。他不能在这里做错哪怕一点点。他若是错了,奈耶尔会掐死他,或者更可怕——如果纳泽拉尔德就跟传闻中说的一样残暴多疑,那么他很可能连累整个罗尔沙赫家都掉了脑袋。没有任何人会容忍他在这场会议中犯的任何一个错。他不敢抬头看其他人,更加不敢看希尔玫德拉或者是纳泽拉尔德领主,只盼望周围的人可以思考得更久一些。埃尔莉芙雅家也跟着发话了,“西瑞之剑将为两位领主斩开一切前进道路的障碍。”说的真好,他也应该说点什么,就跟这话一样好的。对了,他想起来了!莱欧娜告诉过他,在会议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抢在第一个或者拖到最后一个作答——那么现在就是时候了,就是这阵风暴。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心里算了算还有几个人没有说话,可没有等他决定好,葛雷西亚家也发话了。科芬·葛雷西亚的声调没有半点起伏,以至艾斯米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两位领主的计划,“如您所愿——葛雷西亚绝不辱恩索里亚之名。”
轮到你了。艾斯米突然愣住,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双手冰冷,掌心微微冒汗,该你说话了,艾斯米!
可另一个人显然在他之前就已经等不及了。科芬·葛雷西亚话音未落,那个一直沉默着站立在王座一侧的骑士便高高地挑起眉头,三步并作两步从纳泽拉尔德的后方走至王座的正前方。他身上的铠甲发出艾斯米从未听见过的沉重撞击声,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趁还没有人看见,艾斯米把刚刚想要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了下去,忍不住循着骑士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那男人重重地将右手覆在胸口,就像每一个骑士郑重其事发誓效忠于领主时一样屈身致礼,“我虽非贵族之命,但也愿意为恩索里亚和利扎尔德斯领主们献上我的利剑、我的忠诚、我不值一提的生命。”
男人朗声说道,声音粗哑,干脆利落。艾斯米在这个时候想起莱欧娜所说的话。那一定是哥哥奈耶尔跟她说过成百上千遍的咒骂,每一次的咒骂里都有那个名字。“全舰代理统帅就是一个耻辱!”奈耶尔暴怒的时候会砸碎家里很多东西,其中就有艾斯米最喜欢的那个来自沙马卡兹的沙漏,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夹杂在金黄色的流沙之间撒了一地,而他只敢抱着膝盖蜷缩在哥哥看不到的地方,好躲开他的怒气。舰队是我的!他冲他吼道,你知道吗,没用的艾斯米,我从那瞎子还是个肮脏的私生子那天起就替他卖命,杀了尼尔德,可不是为了到头来就成为一个代理统帅!
艾斯米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我们要巧妙地夺回什么东西,艾斯米,告诉我?莱欧娜问过他,奈耶尔也问过他,而他总会一字不差地答道,海军的最高统领权。因为恩索里亚的海军是罗尔沙赫和先领主共同造就的,罗尔沙赫的后人理应获得这个荣耀。
说的很好,奈耶尔那之后就会这么夸奖他,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从那条杂种狗的手里夺回来,艾斯米。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慢慢地抚摸那尊罗尔沙赫家先祖的雕像,好像这样就能够获得赐福似的,我们要从那条除了纳泽拉尔德之外便一无所有的杂种狗手里把海军夺回来。
艾斯米眨了眨眼睛。他终于认出了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夺走了哥哥渴望的一切,而他们都管他叫“纳泽拉尔德的狂犬”,这称呼几乎取代了男人的名字。一股颤栗油然而生,它随着记忆里奈耶尔的暴怒涌向少年,将他卷入属于哥哥的那场风暴。艾斯米·罗尔沙赫至始至终都无法忘记——就是“他”令奈耶尔如此愤怒吗?就是那个站在纳泽拉尔德身后的男人?可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深海般的头发和尖尖的耳朵。他甚至都不是个恩索里亚的贵族……艾斯米头脑空白,匆匆忙忙地跟在那男人后面本能地举起手。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可一切完全没有朝他原本想象的那样发展,“……我替我和哥哥代表罗尔沙赫家族,愿意追随您的决定。”他说,更像是低声嘟囔,话语软弱无力,没有半点罗尔沙赫家该有的威风。他周围的领主们完全忽视了他,似乎他只是个从莱赛尔街道上混进来的孩子,不值一提。这一点令他格外的难堪。如果奈耶尔在这里就不会这样了,他想,如果尼尔德在这里也就不会这样了。他们都不会被那个人的气势那么轻易地压倒。他这么想的时候会议已经进入了尾声,纳泽拉尔德领主首次开始讲话,而他的注意力完全都集中在自己刚刚失败而怯懦的发言上。这一次他没能驾驭风暴,是风暴推着他在向前走。艾斯米逼迫自己遗忘眼底涌动的热流,像其他人一样正视前方。就在这时,他迎上了那个男人的视线。
没有人会装作他不存在。没有会像忽视他一样忽视那个男人。艾斯米几乎被那个人的视线压垮。明明他不在任何繁复枯燥的家族名录上,他没有家徽,没有赫赫有名的姓氏,他们甚至听说他给自己冠上前所未有的萨姆斯之姓,连父亲的姓氏都抛弃了,成为莱赛尔城里的谜团。他是个骑士,是纳泽拉尔德的贴身侍卫,是恩索里亚全舰最高荣誉统帅,除此之外,他不存在于任何贵族的记录中,正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他孤身一人,他谁都不是,只是个显而易见的恩索里亚混血杂种。
可艾斯米记得自己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时他响彻正殿的声音。也始终都记得那个名字,那个古怪而疯狂的名字。当男人严厉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便好像又一次从黑色骑士的口中听见那比起任何贵族都毫不羞惭的宣誓:
“——提默· 契纳泽尔 ·萨姆斯一人,在此请命出征。”
艾斯米·罗尔沙赫闭上眼睛。这时,少年平生第一次替哥哥感到恐惧。
END
***
附录:
The Lay of The First King
The First King rode through the veins of the world
Over the oasis in the south wealthy land
He named it Wahhadia for the nobles and merchants
The Hero rode down to the land with burning sand
He killed a fierce dragon and
Gifted the mighty hordes with Shamakaz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moon in his left hand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moon in his left hand
The First King scaled the mountains down to his north barren land
He said ‘Arise, Ensoria’, came the winds for the fishermen onshore
And snowy peaks for the haughty pursuers
The Hero sailed across the salty water to find the tree-island
Made it Plure the Elves’ idyllic homeland
With everlasting prosperity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stars in his right hand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stars in his right hand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For he brought peace to the world and we sang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Now the wars and death are way behind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
先王赞美歌
先王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
他纵穿南部富饶的绿洲
命其为瓦哈蒂亚 赐给贵族与商人
先王接着踏上一片热沙之地
他英勇地杀死一条猛龙
把沙马卡兹赠予高贵的部落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左手握着月亮的男人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左手握着月亮的男人
先王后又翻越了山峰 到达那北方贫瘠之地
他说,“起来吧,恩索里亚。”
风与雪峰便为岸边渔民与孤高的钻研者们群起
先王接着航行在咸水上 寻找到遥远的树之岛
他把它变成精灵们的家园
那永远枝繁叶茂的普鲁尔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右手捧着群星的男人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右手捧着群星的男人
先王万岁——先王万岁——
他把和平带到这个世界上,于是我们歌唱:
先王万岁——先王万岁——
战争与死亡都已离我们远去
先王万岁——先王万岁!
* 这次换了个风格……有点挣扎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