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河北岸,海民高地,森林。马蹄踏过,白桦叶混合雪块飞溅翻卷。
笔直的马车道上,马车箭一般笔直飞驰。
“到家了,先生。”车夫如此交代时,马车前方仍是高耸的白桦林夹道,天空只留下细细一线。
突然群鸟从林中高叫着飞起,车道翻过山坡,灰石高墙赫然显露,雪线下隐约可见红砖。
“嗯。”米波瑞卡拉开车窗,尽管海布利西斯庄园的空气呼吸起来和别处似乎并无差别。硬要找出一些不同之处——还来得及,马车尚未跨过铁门——硬要说的话,人类味道浓度更淡。
“您好,米波瑞卡先生!”门卫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个过于年轻以至于统一制式的毛毡帽在他头上显得过大的年轻人快乐地补充:“书房已经烧得很暖和啦,先生!”
米波瑞卡回以微笑。开玩笑的 ,他想。我闻不出区别。
马车继续前行。向着有温暖书房的主楼,当然,还有使房间温暖的那个人。我已经三天没见到你了——还是说点别的什么呢?米波瑞卡看着身旁的丝绸袋,并不很用心地规划说辞。说什么都好吧,大概。
走进大门时没想好,外袍递给侍女时没想好,换了便鞋,脚踩着柔软的细绒,就根本没在想了。米波瑞卡离书房越近,越情不自禁地思考国家大事,可见战争确实以不可避免的方式影响了每一个人。恩索里亚的荣光必将降临,恩索里亚的荣光必不是免费的,要有人把它拿到手才行,而每一个人身周都潜伏着背叛和死。
米波瑞卡越走越快。
这次战争一定会在民众失去秩序前结束:四国领主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进入战斗第一线,这是史无前例的混战,任何加入战争的人不赢就不会活得太久。因此战线过长导致的补给和人口安定问题应当来不及在新秩序降临前显现,但问题在于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进行最高强度的战争动员。有的是大喊一声“杀了他们”就冲上去的人,但这样是不够的。坐在那里不出声的,他们也得出去杀人。他们还要心甘情愿地去才行,因为不得不去而上战场的人,劣马。四国分别接壤,所有的联盟都不再可靠,没有取巧的余地了。只有恩索里亚是最打不来消耗战的……….夏天,然后是秋天,我们没有秋收。怎么不能在冬天爆发战争呢,只有恩索里亚打得来同归于尽的战争。可恶,战争迟早要爆发,总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就算不爆发战争也要推动战争,是这样但怎么会是现在。根本不是合适的时机!没能掌握的因素太多了,即使对敌人来说也是如此,可我怎么知道敌人没有做好准备呢?敌人进攻的第一个港口就是艾弗港。影之塔的虫子们,看到一个。看不到的想必还有一百个,不能等他们偷袭然后让他们失败,这里要用的是平民的力量应对——平民的力量,每一个人都要心甘情愿,这场战争要发动到每一个人头上才能赢!退缩的平民,退缩的贵族,问题是一样的 ,人心。光靠如今的海魔教已经不够了。首先要贯彻更加极端的宗教政治,但这只是缓兵之计。这是不够的!靠狂信驱动的战争机器,总有一天会做出偏激而盲目的错误决定,自下而上地崩溃:人不能在火焰上安眠。此后我还能做什么?超越信仰的通解,我找得到这种东西吗,米波瑞卡,你做得到吗?你要做到才可以——
结果里面藏着格拉金西亚的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回来了,格兰夏。我给你带了礼物。”米波瑞卡笑着推开门,松木燃烧的香味令人舒适地飘散开,一切都是他们该是的样子。
除了格拉金西亚不在。
米波瑞卡的心绪渐渐缓慢。他拉开书桌旁的扶手椅,坐下,头沿着椅背后仰,苍白的头发向领口内侧卷曲。米波瑞卡仍无法闭上眼睛。
格拉金西亚………..铃兰,香木,肉桂粉;水银,金屑,鲸鱼脂。我,你,我们,今日,从此以后。从此以后。从此以后……….
沙勿略·法尔内塞!米波瑞卡突然睁开双眼。
还是去工作吧。
米波瑞卡穿过走廊,路过永不安眠的画像,路过各自忙碌的侍从,打开锁了三道的铁门,走下平缓幽长的阶梯,启动十秒即熄依次亮起的连锁灯,经过迷宫般的岔路口,走着走着,拉紧衣领,呼出白气。篮子里的玻璃瓶子互相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在今天这一条路的尽头,是一扇单锁的木门。米波瑞卡从篮子里拿出钥匙,在极度安静中这声音显得愈发响亮。开门之后流泻出的灯光,也更加灼眼。本不该有灯光的,空气也过于温暖,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香气。
“米波瑞卡先生,您好。”一个侍女走来,恭敬地拉开门,低头行礼,接过米波瑞卡手中的篮子。
“你好。”米波瑞卡点点头,一边开始在书桌旁查看文件,“麦沙尼尔?”
“已经启程了。”
“哎。”
“您很担心吗?”
“艾西?”
“已经抵达艾弗港,随时待命。”
“哎。柳先卡瓦森在哪里?”
“正上方地面三层东二套房。怎么,先生?”
“你觉得柳先卡怎么样,小姐。”
“诶,我吗。”侍女拘谨地低笑,轻抚头巾,“柳先卡瓦森小姐最近相当清闲。”
“因此?”
“造成了微小的困扰。”侍女摇头。
“具体如何。”
“具体而言,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海之歌的吹奏版,并且声称自己学得很好,并且四下演奏。”
“不仅如此吧。”
“还提出了新的战略方案,无论如何都要请您过目。您可能还是不要看的好。”
“是这一篇 。”米波瑞卡拿起一沓纸。比起简单而规章化的公文,这些泛着淡蓝色,用带着金粉的墨水优雅地写满花体字的稿纸显得格格不入。
“看来她真的是有点太闲了………唔,她提出了一种彻底赢得世界的假说呢。”
“因为炼金术是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炼金术是超越世间法则的,所以可以通过大力发展炼金术取得在千里之外直取千军万马的无敌武器,然后就赢了。”
“哈哈,你觉得怎么样呢?”
“可行,鉴于如此尖端的理论需要极度的专注不能被人世杂务打扰,让柳先卡瓦森小姐亲自去北境山北侧避风处闭关研究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米波瑞卡如此说,侍女微微皱眉。“那么格拉金西亚小姐近况如何呢?”
“她啊………..她把支援埃尔莉芙雅家的任务给搞砸啦。”
“具体如何?”
“具体来讲。”侍女略做思考,“具体来讲,没能避开海魔派的耳目,被潜伏在洛克帮的眼线目击粮草车的伪装过程;利用清道夫打理洛克帮的尸体,遇到来巡视的教宗家臣。把连续死亡事件推卸给异教徒报复行为,可能不会完全成功。”
听闻此言,米波瑞卡接连摇头。
“格拉金西亚,她怎么还是如此幼稚。”
“您认为是幼稚的问题吗?”
“格兰夏小时候很喜欢做这种事,故意把任务搞砸,为了让我特地去训斥她,为了让我对她生气。生气不够,还要非常生气才行。我以为她不会再这么做了呢。”
“哎呀,是吗,您怎么会这么想呐!”
“怎么,我不可以吗?”
“您看,您小时候也做这种事,长大了就会陷害父亲;她会如此,也正常。说不定因此我们会和埃尔莉芙雅家以及小领主派系一同结仇,您就死了啊。”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和你一样喜欢找麻烦的,格兰夏。少胡扯。”米波瑞卡皱眉,侍女因此笑了好一会。
她摘下头巾,柔软而蓬松的长发流淌出来,发丝像金子一样闪亮,像银子一样洁白。她的笑容在脸上舒展开,像是不合适的面具整理成熨帖而美丽的形状。她不再是侍女了。
“我当然知道了,哥哥。我和你那么像,所以我做的坏事,你肯定也做。 ”
“再来一遍,埃尔莉芙雅家的事到底怎么样?”
“饿殍遍地也轮不到他们受饥。没用洛克帮势力里的暗道,给贝雷斯多准备了两壶蛋酒。”
“你还用粉信笺写赠言了吧?”
“毕竟我为了陪你,无法亲临将邸。真是天大的怠慢呢,我不该做这种事的。”
“做的不错。明天一早去通知柳先卡,要她做好当小领主贴身侍卫的准备。”
“好诶,你找到废物利用的法门了!”
“最好是如你所说。不提公事了。”米波瑞卡捏捏眉心,“我的篮子呢?”
格拉金西亚转头找出篮子,并在里面翻捡起来。
“给我的礼物吗,哥哥?”
“嗯。躺下,格兰夏。”
米波瑞卡点燃鲸脂蜡烛,加入熏香,细致而有规律地洒下金银屑,涂抹指尖上流出的血。格拉金西亚面带微笑,仿佛在做什么美梦。
米波瑞卡深吸一口气。
“我诅咒你。格拉金西亚·安·海布利西斯。”
米波瑞卡确实是忙得很,他傍晚抵达,不到清晨便离开。他来去如风,海布利西斯庄园似乎毫无改变,不过他的两个妹妹则确实被施加了一些影响。
柳先卡瓦森一觉醒来,大喜过望,挑选香水并准备了约三十条合适各类气候的裙子,随后很是认真地吹奏了一段海魔赞歌。没有人教过她那首曲子,但她吹得竟然有些动听。
格拉金西亚前去收拾米波瑞卡使用过的房间。那里遗落了一个丝绸袋子,显然是她年轻的小家主忘了东西。格拉金西亚当即决定打开袋子,柔软的丝绸亲吻着她的手指。米波瑞卡,你把什么给丢了呢?
米波瑞卡丢了一袋没有包装也没有信笺的祖母绿耳坠,那两颗小东西毫无仪式感地躺在巴掌大的袋子里,不做任何多余的铺垫,干脆利落地存在着。格拉金西亚拿起宝石饰品,认真地装饰在自己的耳垂上。她看向镜子,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在今天早上突然变得更加美丽的女孩。祖母绿在碎银上摇曳。
“格兰夏,生日快乐。”女孩模仿男孩的嗓音轻声说。
*本文含有大量的角色设定错误,待修正
世上多的是盛产宝石的地域和热爱宝石的人。有时候是因为丰饶,另外则是出于一种一无所有:能握在手中的,并非石头就会转瞬即逝。
恩索里亚盛产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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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沿着爱琳的发梢爬到头顶,她试着戴在头上的海蓝石发饰趁机闪闪发光。摊主立刻抓住了这份天赐的好时机,爱琳情不自禁留意到他发尾的冰屑因此高速颤抖。
“太合适了!小姐,太美了!您可能不知道,不是所有美人戴着海蓝石都能像您一样漂亮的!”脸庞饱满的中年男人举着铜镜换了几个角度,“您可能不知道……海蓝石啊,是只会在海魔的许可下闪光的哦。”
“海魔把这份祝福的美赐给您了,精灵小姐!就像母亲树一样。这是很难得的好事啊!”
爱琳偶尔会因为自己外语学得太好而忘记自己身在异乡是个“精灵”,此时就是这种偶尔,她纤细的眉梢为之小小一扬。嗯。母亲树会做这种事吗?
“不好意思,虽然很感谢海魔和这块小家伙的好意。”她摇摇头,轻轻把发饰放回红色绒毯上,“我不是最适合它的人,所以——”
摊主手中的铜镜中的光亮也多次闪烁。
“所以有什么好看的祖母绿首饰吗?”她的笑容在阳光下非常明亮。
“有的有的,您稍等,小姐。”
阳光顺着摊主的背影遛进货柜,太阳此时终于升得高了,集市的喧嚣在冷风里显得清脆。这像极了一个完美的清晨,爱琳想,希望接下来发生的全都是好事,才对得起这样的早晨。
“请问这里出售祖母绿镶嵌的耳坠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爱琳耳边响起。
爱琳转过头去,或许就是趁她胡思乱想走神的时机,身边多了个白金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便对她低头微笑致意。他低头的动作仿佛白布浸入染料,脸上的微笑就这样没再褪下去。
他绝非平民,这个事实过于明显,爱琳简直没有利用头脑就得出结论。这种人显然不应该在集市地摊里挑拣首饰,但当事者好像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毫不动摇地保持着平和的态度。
摊主嘴里热切重复着有的有的来了来了,转过身看到新顾客本人,表情却瞬间僵硬,谄媚的表情卡在脸上。爱琳内心警铃大作,身旁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危险恶人?她的本能甚至替她做好了战斗准备。
但可疑人物仍然毫无改变,心态平和——爱琳这样感觉,爱琳感觉得到。他开口,声音也浸满了笑意:“打扰了,我想要一对镶嵌祖母绿的银质耳坠,请问您这里有什么推荐吗?”
老板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动,立刻再次谄媚起来。“有,都有,先生!这边这位小姐正好也想看看祖母绿的首饰,所有的都在这里啦!”他提出一个小木柜放在绒毯上,向着顾客的方向打开铜锁。
宝石好多。爱琳顾不得人事情了,她现在满眼都是漂亮石头。
比起光芒四射的切面宝石,爱琳更爱大致原型只是经过打磨的类型。镶嵌也很重要,最好是符合原石形状,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艺术加工。总而言之,石头要大……..
她决定这次最爱一位做成了耳坠的宝石朋友,它带着一些圆润的棱角,恰到好处地被温润的银子包裹着,非常可爱,她和它根本是一见钟情。然后她又好像意识到了别的什么。是的,这是一对镶嵌祖母绿的耳坠,而且是唯一一对。
这不好,爱琳想,但毕竟是我先来的。这不好!爱琳想起来刚刚老板突然紧张的原因了。真是被漂亮石头冲昏了头脑,这男人长得像是恩索里亚的贵族呀。恩索里亚的贵族,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的贵族,总之贵族对一般平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般外国精灵也不行。
“没关系,就让给你吧。”另一位客人还是笑着说,“我只是为妹妹随手买点小东西罢了。它很好看,被你戴上一定会比在盒子里更美。”
“谢谢。”爱琳立刻准备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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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论上来讲,虽然爱琳·奥诺拉一时大意,但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确实不是什么坏人——至少精灵信使是这么认为的。
或者说米波瑞卡这人还蛮不错的。他对宝石的品味很好,非常好,比一般的宝石贩子更懂宝石。他对文化历史很有了解,也乐意做临时向导。他对妹妹很好,也对妹妹很有自信,还反复邀请国际友人去这位妹妹经营的浴场享受生活。要不是有要事在身,爱琳真的有些心动。
“你可以先去艾弗港为阿达亚老师送信,再来赛莱尔玩。”米波瑞卡于是这么说。
“好啊。”爱琳这么回答。
是的,米波瑞卡先生还知道去哪里找阿达亚老师。这个图书馆管理员,还真的什么都懂。
“你还真是正好遇到好我。我们图书馆研究过很多阿达亚前辈的作品,大家都很崇拜他。因此先生来我们国家作客,就格外关心他的行程………..”米波瑞卡在地图上画圈。
“原来如此,在艾弗港啊。”爱琳点头。
但爱琳启程之前,米波瑞卡在当天黄昏便要先离开静泉镇了。
“再会吧,精灵小姐。我亲爱的妹妹还在等我回家呢。”米波瑞卡站在日光昏黄的街角说。他浅色的头发染上夕阳的颜色,背后的马车像是片黑色的剪影。
“下次再见吧!”爱琳说。她又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啊,你之前说去艾弗港一定要买的宝石是哪一种?”
“石榴石。”
米波瑞卡已经踏上马车踏板,特地转过头来回答。他脸上笑容的形状,此时被光影勾勒得更加深刻。
“在艾弗港,你一定不会错过。那里有非常美丽的石榴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