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在华丽的宴会上偷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从此灵魂染上洗不净的黑色。时至今日,飞鸟们仍在讲述她的故事——
【序】
橱柜的锁在什么时候松了。
一缕晨曦透过森林的叶片落在锁上、凝聚成小小的金点,一只用脑袋抵着玻璃的娃娃终于掉了下来。纽扣眼睛磕过桌角,细微的声音惹得休眠的金丝雀重重地一点脑袋,警觉地惊醒过来左顾右盼。
它转动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很清晰地照见瑞斯莉亚小姐柔软的金发。她正用龙牙扎成的梳子梳过卷发末尾,再任由它蓬松柔软地曲弹回去。洁白的睡衣欲盖弥彰地遮着纤瘦皓质,在裙摆下露出一截脚腕。
扫帚眨眨眼睛,晃着脑袋磕磕墙角,拉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鞋——鞋——霍德珥不穿鞋——’
霍德珥微笑起来,将手指探入那缕晨光转了转,捞出一团乱糟糟的金线。这时候,两只娃娃无比娴熟地翻山越岭——跨越长着蘑菇的书桌与铺满星河残渣的绒毯,顶着装了一片黑夜的花篮跳到她的手边。
她眯起眼睛,看着其中一只娃娃谄媚讨好地凑过来抱住她的手指蹭了几蹭。
‘嗯?你做得很好......’
霍德珥空出手,嘉奖一般揉揉它的脑袋,面上的慈悲简直要与镇上的圣母相重叠到一起。在娃娃得意地以为讨了她的欢心时,这只纤细无瑕的手爪忽然掐住它的身子,将它四肢百骸挤压在掌心。
身子里的棉絮一下子无处安置,统统往脑袋涌去。这副皮囊很好,不知是用什么面料做的,就算已经撑得五官扭曲也没有撕裂的预兆。
霍德珥愉悦地笑出声,溪涧与鹿一样的明媚,仿佛能将整个昏沉的屋子照亮。她手中的娃娃,从纽扣眼睛与扭曲的针脚里疯狂涌现恐怖。它这样挣扎,像个活人一样挣扎,拼命想将手伸出来,然后撑着身子将自己拔出去。
它无力的手脚在她的掌心抓挠,有些酥痒。霍德珥歪歪脑袋,稍微又用力了一些,鲜红的指甲掐进皮囊里头。她听见布料挤压出残忍的声音,最后——一颗纽扣从它的脸上掉下来,窟窿里挤出湿漉漉的血红的棉花,淅淅沥沥地淋湿了一块木板。
扫帚例行公事地继续喊:‘杀人了——杀人了——霍德珥又杀人了——’
生硬地恍如尸体推开棺材板。
‘嘘。’
霍德珥将变形的娃娃丢在地上,无视它被蠕动的绒毯吞咽消化。她染着血的食指轻轻点在唇前,对角落的声音说:‘大惊小怪。’
于是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没有阳光,仍是灰蒙蒙的。
霍德珥占据着所有的光,她会是这屋子里唯一的光。
【1】
阴雨天:这个小镇实在很适合这个天气。就像老祖母躺在被火炉边的摇椅上,毛线球从她的毛毯咕噜噜滚进角落的蛛网;就像皮囊底下腐朽的骨,还有钻进毛发的虱子。
霍德珥对口衔烟斗的男人说:‘教父是位好人——警官先生,你知道的。’
这会儿风有些大,夹着湿漉漉的腐肉的味道,像刀子灌进肺里。霍德珥抬手将悬下鬓角的金发挽到耳后,望着男人的目光充满遗憾与悲哀。镇子里的人说‘瑞斯莉亚小姐是走出画廊的大地之母’——不限于名字的相像,她美丽、慈悲、善良,没什么夜明珠比她更叫人怜爱。
看起来这位警官是个‘异类’,他看着霍德尔的眼睛,正从那汪干净的翡翠中摸索出什么道路、通到她的心底去。
现在他好像看到了底——很浅,当然也不认为霍德珥是无辜又普通的修女。您瞧瞧,在教父失踪的第二天清晨,‘瑞斯莉亚小姐’就带着她的新娃娃去甜品店买了一盒鲜奶蛋糕。
警官先生错开目光,在他的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没一会儿那页纸就被画得脏兮兮的,上边的笔记只有他自己瞧得明白。值得庆幸的是他长得与他的字不像,从头到脚他的打扮都是讲究的。霍德珥微笑起来,她很喜欢他这顶猎帽。
这时候,她听见这个年轻人问她:‘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霍德珥轻声说:‘因为主爱世人,在爱的世界里——我想总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她弯起眼睛,又说,‘教父希望我能开心些,如果这是他的愿望,现在我应该不遗余力地为他实现。’
警官先生唰唰划动的笔顿了一下。
‘你说这是他的愿望?’他的表情忽然意味深长起来,‘我听说教堂内的各位是不允许恋爱的,用你们的话来说,两个人的相互爱慕狭隘又霸道、会挤走他们对世界的大爱。教父先生很喜欢你吗?’
按照其他修女的说法来说,这位教父严肃而正直,却能为瑞斯莉亚小姐挑选蛋糕与珠宝,甚至爬到钟楼顶上妄图摘星,险些掉下来摔得粉碎。
如果不是什么诅咒——他打探了教父的生平,摸索任何关乎人品的线索,也许教父正因此而被仇人掳走呢?警官皱起眉头,他的结论是这位教父没有污点,洁白得像一匹东土丝绸。
还有什么能解释他人间蒸发一样的行径?
霍德珥露出惊讶的神情,很快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凑近些,压下声说:‘先生,或许这个镇子的信仰方式与您所居住的城市有所不同,但我想任何一名教徒都不会乐意听见质疑神明的语言。’
这位修女精致得完美,她的衣袖领口都染着苹果的清闲,在这个讨人厌的天气里就仿佛是皎洁的人鱼潜入了深海。警官确实恍惚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退了两步。
‘因为教父失踪了,因为我新做了个像极了教父的娃娃——于是您不远千里地赶来见我。’霍德珥叹了口气。‘您听了什么女巫故事吗?’
警官抿着嘴唇紧紧盯向她。他的确听说了些不太美妙的黑暗故事,但因此怀疑一个广受好评的女人,这过于荒谬了。巧合,很多巧合罢了——因为这些巧合串联在一根绳子上,它们看起来就成了一个谜团。如果不将它解开,那么他就不配得到任何尊称了。
霍德珥就是这根绳子:近年失踪的男人女人都来过这个镇子、都与霍德珥有过接触。
他在这个镇子观察了大半年,快要放弃的时候,同样的‘巧合’产生了。如果霍德珥这会儿告诉他,她只是因为感激而亲手制作一个小礼物、想要赠送给教父,他一定当场将她抓起来——毫无理由的直觉。
霍德珥的微笑无懈可击,至少现在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这样消耗时间不见得能有什么收获,如果要求去她藏在森林里的木屋看看——不,警官否认,他认为那会打草惊蛇,不如自己偷偷去瞧瞧吧。
据他观察,这位修女今夜的安排是去皮鞋匠家为他重病的女儿祈祷。
他摸出怀表,指针滴滴答答地转。一滴雨水落下来,碎在那片玻璃上,将两人的身形一同打得支离破碎。
‘要下大雨了。’霍德珥伸出手,叫湿润的风漏过她的指缝。
她进而柔声问道:‘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吗,先生?’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喝咖啡?’
要知道那种滚烫的苦兮兮的东西,会割伤魔女的舌头。
这是夜晚了,小镇上的人很规矩,到了点就会回到屋子里关好门窗:毕竟万能的主也需要休养,少些添乱吧。
于是蝙蝠与蝇虫占据着灯塔,打下的阴影连广场上的圣母像都看起来惊悚了几分。
霍德珥对蹲在树枝上的乌鸦解释说:‘因为人都喜欢自虐。’
‘哈?哪有人那么想不开?人类最惜命了,你瞧瞧皮鞋匠的女儿眼看着还剩下三两天时间了,还不甘心地睁大眼睛,连夜里都不敢睡,就怕突然死过去呢!’
乌鸦扑棱着翅膀,扑啦啦飞下来停在她的肩头。昏黄的眼珠转了转,机械得不像活物。
霍德珥拍拍它的脑袋,笑道:‘那还不算自虐吗。我只是在学习如何更接近人活着。’
乌鸦听她语调轻松,不由露出些鄙夷。
‘你真够无聊。’
霍德珥将不安分的碎发挑到肩后,自言自语说:‘我真够无聊。’
在乌鸦扫帚以及满屋子稀奇古怪的‘生命’看来,如果‘无聊’也能像东方传说那样修炼成一个妖精,那么这个妖精一定就是这个女人。
魔女不老不死,远离饥饿与无能,能用魔法给自己找到源源不断的乐子。如果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蘑菇屋里,就算世界末日了她们也能等到新的纪元。不幸的是,这些‘乐子’,譬如用阳光织一块布、从星海里挑出最亮的明珠,霍德珥将它们定义为‘无聊’。
呵呵,你最没资格这么说——兔子先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这位魔女当然不会在意,她找到了让她欣喜的东西:爱。
这件东西被她拥有了八十年——她与一名年轻人坠入爱河一同渡过‘余生’,最后发现人的生命只有那么短。
霍德珥问: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他也爱我;他在下一秒就死去,我完成了对他‘一生’的承诺,我对他深情吗?如果再下一秒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那算是我薄情吗?
她想了几天几夜。爱是短暂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她向兔子先生请教,你会为一阵风难过多久。兔子先生抱着胡萝卜噎她说,很久。
霍德珥露出了然的神情,她替它解释:一秒,甚至更短。于是她连惯例的悲伤都没有生出——为风哭红眼睛,那根本是自虐。
兔子先生听完,愤然道:如果死的是你,安德鲁一定会痛哭流涕的!
霍德珥大概是听岔了,也可能是故意的。她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像人一样活着。
像人一样自虐。
兔子先生连带他的夫人孩子一起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逻辑?
霍德珥微笑起来:因为我爱安德鲁,所以我要像他一样活着——这是我爱一名死者的方式。
依旧毫无意义。
【2】
霍德珥抱着一袋法棍面包,等着同行的修女从果酱铺子挑些草莓酱解馋。
她靠在一面白墙上,屋檐的阴影打在她的面上,恰好将那对碧眼藏在阴影中。集市很喧闹,人们在对教父的失踪感到悲伤之后,便将他的生平故事搬到酒桌上。麦芽啤酒在粗鲁的碰撞中洒出来,在灼热的阳光下很快被烘干成一小块的粘腻,散发出老赖打嗝的气味。
这是个更糟糕的天气。
你见过上岸的鱼吗?它们并不会对明媚的阳光心存任何感激。
瞧瞧,连水族箱里的蝶尾都知道往阴凉处躲去。
她的目光落在那红艳艳的鱼群上,忽然被一个小姑娘挡住。
霍德珥眨眨眼睛。那姑娘瘦瘦小小,褪色的裙子脏兮兮地结了块,她的皮鞋不知是姐姐还是妈妈穿剩下的,不合脚......等她转过身,霍德珥默默地加了一条:甚至破了个洞。那姑娘什么都没买,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她是在笑什么呢?霍德珥歪歪脑袋,覆在头纱下的长发泄出一缕,垂过她的睫羽,打下一道突兀的影子。
这时候,那水族箱的主人忽然捞起一只金鱼、装在塑料袋里,扎成小小的一个。他正往这处看来,对上霍德珥还未挪开的目光。
是个很有精神的少年。霍德珥弯着两湾月牙儿,看着他侧着目光走过来,捧着鱼儿的姿势就像是向国王进贡珠宝。他面颊绯红,霍德珥相信灼热的天气只是一部分的缘由。
那个塑料袋果然是要到她的手上的,漂亮的蝶尾只是表达爱慕的礼物。霍德珥熟练地做出惊喜的神情,细白的指尖笼在唇上,好听的惊叹却畅通无阻地从指缝中泄出。
少年羞涩地说:‘这是整个集市最美的鱼。’那点子自豪在此之前根本微不足道。
就这样,霍德珥收获了一条金鱼。
尽管她并没什么激动或者欢喜的情绪。
修女姗姗来迟,怀里抱了好大一袋战利品。她后仰着腰,努力让顶端的苹果保持平衡而不落下来。
‘苏菲太太的嘴太厉害了——每一回都说得我稀里糊涂买空了钱包。’修女红着脸笑道,额头上的汗珠汇成浅溪沿着眉骨险险流进眼睛里头。她很快感受到这种险恶,难受地叫唤两声。
霍德珥将装着蝶尾的小袋子放在面包堆里,翻出一块手帕将那汗水细细擦干,顺道一同料理了面上其他的汗珠,让那修女顿时清爽不少。
修女笑起来:‘嘿呀,还是你周到!’她耸耸鼻子,抓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是薄荷油啊!你在手帕上涂了薄荷油?那东西可太难得了,我听说只有镇长夫人那儿有一小罐。你竟然用来擦汗?’
她的语调拔高,激动起来有些刺耳。
‘这啊......’霍德珥不在意地笑道:‘安其拉喜欢的话,我可以请镇长多带一些回来。’
她看着修女十分感激地点起脑袋,微笑着听修女开始喃喃自语:为什么镇长要送你夫人专有的薄荷油呢?
因为爱啊——霍德珥重新捧好面包,与她一道回教堂去。她开始左顾右盼寻找标志:下意识的。
修女发觉了,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咱们每月都来的集市,你还不认得路吗?霍德珥,你真的记不住吗?’
霍德珥竖在屋顶上的旗帜,因为她的打断,忽然忘了数到第几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对修女夸赞起来:‘我再次为有你的陪伴而感到庆幸。安其拉,你让瑞斯莉亚安心。’
那修女果然很受用:让一位不可方物的美人依赖自己,那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霍德珥狭着双眼,眼角温柔地快要生出花儿来。
其实魔女是可以克服任何缺陷的,用魔法扫帚、魔法阵,用星光引路、猫头鹰领路,什么法子都可以。霍德珥想,给死者保留一点价值或尊严吧——这是一个纪念的方式,纪念与安德鲁的相遇。
她自作多情地想,自己真是个珍惜‘爱’的‘人’。
晚些时候、她结束为皮鞋匠的女儿祈祷的时候,想念着再没有人为她摘星星爬上钟楼的时候,霍德珥想回家了——她在回家的时候迷路了。
她将森林那座小木屋定义为‘家’。似乎很讽刺——但少见的,兔子先生不会对此提出异议。或许是在怜悯那个已经死去的普通人,他的骨骸融化在每一根木桩里,生出毒蘑菇或者蒲公英。它们都是他,它们都像是他在等着她回来。
生命于是比人要多。
所以那就是我的家对吗?霍德珥十分无辜地问。
对没错.兔子先生却味同嚼蜡。
她开始寻找堪称标志的建筑,数着倒挂蝙蝠的树,在河道前拐了个弯,接下来是一家糖果铺子——霍德珥眨眨眼睛,那铺子似乎倒闭了。十字路口很安静,挂在杆子上的油灯摇摇晃晃的,灯光与呜呜的虫鸣混合在一起。她搂着手臂,转了一圈后,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
‘安德鲁,我想回家。’
她有些无助地叹了口气,随意挑了个眼熟些的方向企图误打误撞地寻找到下一个标志性建筑——最后在一个死胡同前止步。
她仰望着高墙,视线越过高墙再对上只余一半的满天星河。
这时候,她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
霍德珥看着有些眼熟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躲进杂物间里头。确切来说,更像个垃圾堆放室,忘了年头的猪腿肉、长满绿毛的乳酪蛋糕......那些东西都腐朽在里头,在狭小的空间内酝酿出酸臭刺鼻的味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想谁都不会闯进那里头。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迅速关上的木门——结果因为年久失修,很快松快来。那姑娘试着锁好,她一定急坏了,吸进更多肮脏的空气,说不准会晕过去。而追赶她的人正提着木棍铁烙,虎虎生威地像是要在她的头顶开个瓢。
霍德珥大发善心,引一缕风将门与框缠到了一起。
‘瑞斯莉亚小姐,看见她了吗?’那男人在夜色中瞧见她是显然被惊得一愣,随后连怒气也收敛大半,眼中多了惊艳与爱慕。
霍德珥做出茫然的神情——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谁?’她想了想,随后露出明晰的神情。‘我瞧见一位小姐往钟楼方向去了。’
男人信了,抄着他了不得的‘兵器’走了两步,又摆出笑脸对她邀请说:‘谢谢您的指路,瑞斯莉亚小姐。明天能让我请您喝一杯茶吗?’
霍德珥微微垂下睫羽,似掩非掩地遮住转着流光的眸子。
‘我也很希望能与贵夫人共进晚餐——如果有草莓慕斯就更好了。’
男人讶异地问:‘小姐喜欢草莓慕斯?’
‘是的....这会麻烦到您吗?如果是这样......’
男人立即打断说:‘怎么会!我也很喜欢,那么期待与您再见。’
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直到可笑的头发都消失在地平线。霍德珥做出撕扯的手势,将拴在门上的风撕成碎片。那扇门啪嗒一下摔下来,酝酿的臭味如获自由。
霍德珥皱了皱眉头,她立在门框前,曼妙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这样长。
她走黑暗中,用一小根蜡烛烫开一团光明。朦朦胧胧的,在堆满木箱的角落,发现那个蜷缩起来发抖的少女。
她的金发像火光一样漂亮。
【3】
‘昭晨?’
霍德珥蹲在她的身前,与她平视。这位小姑娘怯生生地点点头。
她有些心疼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图揉揉她的脑袋。她眼尖地发现姑娘细微地一抖、下意识地想缩起脖子,却又硬生生地克服着本能,将脖子绷得露出经络的痕迹。
霍德珥听见她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呐喊,衡量之下觉得扮演一名好人会让她更有成就感。她为这位可怜的姑娘倒了一杯胡萝卜汁——偷偷掺进了魔法,她相信无人能抵挡它的诱惑。眼看姑娘忧郁地接过,在踌躇之后谨慎地抿了一小口,而后那无神的眼中忽然亮起光彩。
霍德珥满意地笑道:‘昭晨喜欢苹果派还是果酱吐司?’
昭晨顿了一下,沾着奶滋抬起目光茫然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喉中滚出的却是极其模糊的发音——这让霍德珥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可怜的孩子。’她悲悯地向神祝祷,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角滚下泪来。她柔声说,‘在这儿坐会儿,晚餐会很丰盛。’
角落里的扫帚很想告诉她:如果没有魔法,你所谓‘丰盛的晚餐’等同于毒药。
橱柜里的面粉生了米虫,西红柿与蘑菇都干瘪下来,蒙在黏糊糊的蛛网里头。霍德珥平静地与努力织网的蜘蛛对视几秒,然后沉默着关上了柜子。她微微侧过目光,那位被她领回家中的姑娘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霍德珥对她说,稍等一会儿。然后挎着篮子出了门。
蜘蛛在黑暗中转转三颗眼珠,顺着蛛丝咕噜噜爬上屋檐,再滑下来,恰好落在她的头顶。
‘喂,霍德珥。昨晚有人想闯进你的小破屋哦!要不是本国王守护着城堡,你就要被偷家了!’
像是个拿着木剑耀武扬威的小孩子。
霍德珥叹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她的姐姐——其他的魔女们,她们热衷于衡量月光到底有多少丝线,于是将屋子扎在龙的尸骸上,方便接近光的源头数数。那里像山峰悬崖一样,走出屋子便要准备好南瓜车代步。她们曾经邀请霍德珥,来看看像桌子的乌鸦怎么样?霍德珥拒绝,她没有代步车,也不想看乌鸦。
星光在林中铺出一条不太明亮的小道,灌木与狼的影子都模棱两可。叶片中偶尔飘起绿幽幽的萤火虫,也说不准是什么魔鬼的眼睛。
霍德珥听到了些动静。
她停下来,仰望一桩粗壮的树干。
‘警官先生,您在赏月吗?’她做出诧异的神情。
年轻的警官戴着他的猎帽,从烟斗里吹出一团烟雾,叫他皱起的眉头与鹰钩鼻看起来不太真切。他跳下来,风衣发出飒飒的声音。马丁靴踩在地上,凹出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
他严肃地陈述:‘我看见你带了个孩子回家。’而他的眼神分明是在问,你想伤害她吗?
霍德珥哀婉起来,金灿灿的睫羽像是盛了星月:‘她的养父母并不能善待她。’
警官问:‘那瑞斯莉亚小姐打算收留她吗?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瑞斯莉亚小姐看起来并不是能照料孩子的人。恕我无礼,你知道婴儿奶粉用什么水冲泡最合适吗?’
‘我不知道,主会指引他的信徒。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位信徒,相遇与心动是他挽救生命的方式。我践行他的意志,就像我发誓不会不顾可怜人。’霍德珥的语气很真诚,眼中的神光坚定得让警官想起牢牢扎在墓地里的十字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
他冷笑起来,反问:‘瑞斯莉亚小姐该不会想借着神的名义、以正义自居吧?’
‘那么......’霍德珥看着他:‘警官先生会借着警徽的威严霸占道德上风吗?’
警官凝神瞪着她:这个女人着实古怪。
霍德珥笼了笼曲在胸前的卷发。
‘昨天的咖啡很美味,’她说,‘作为回报,瑞斯莉亚想请先生去家里坐坐。’
警官瞠目结舌。
她的小木屋,如果没有报时的扫帚与弹出眼珠的机关鸟,看起来只像是有古怪收集癖的小姑娘的秘密基地。
昭晨稀溜溜地吞下两碗奶油蘑菇汤,冷冰冰的手脚很快回暖了。她的眼神有了活人的活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好心的修女举止优雅地切开一块西蓝花——她正垂着睫羽,阴影像两片脆弱的蝶翼;嘴角的笑意暖洋洋的,比羊脂玉还要香醇细腻。
她觉得心脏都快要化开。她该明白自己不是霍德珥唯一的观众,目光也不是唯一的热切。穿越花庭与春光的女人在哪里都惹人喜爱,无数人想将她捧起来,捧到云端。
满屋子的娃娃都与她一样,望着这个美丽的女人。最为格格不入的是那位突然造访的警官。他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一天一夜都没找到的小木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光临了。
‘先生怎么称呼?’霍德珥将西蓝花沾上蛋黄酱,与各位共进晚餐。
警官不太舒服,他觉得这儿有好多双眼睛,炽热地滚烫地要在他的手上烙出几个窟窿。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祖父是国王的骑士,那冷冰冰的盔甲像战利品一样挂在大厅的墙上。祖父对他说,骄傲比骨头更硬朗。
他也是这样认为。
‘安德鲁·查理。’他压着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近人情。
霍德珥看向他,真诚地说:‘好名字。’
‘哦,好在哪儿?’
他以为这个女人一定会用华丽的辞藻夸得天花乱坠。
可霍德珥只是说:‘好听。’
‘......’警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木屋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至少半个小时后——大概,昭晨睡得十分心安理得。
警官对这个女人放不下心,就算这名孩子与他关系不大,就算真是从什么女巫手底下抢人——也好过违背自己的骄傲。所以你认为将这个可怜孩子送回养父母那里是在保护她?安德鲁对自己说,你知道他们说不准会打死她。你管不了家庭矛盾,天知道他们敷衍你的样子是不是轻车熟路。
他想将姑娘带回旅馆安置,霍德珥当然不会拒绝。她甚至将软绵绵的绒毯披在他们的肩头,然后摆出贤良淑德的模样立在门口,让屋子里暖和的光晕描绘出她的轮廓。她向头也不回就离开的警官先生挥挥手,好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送她丈夫往哪儿工作去。
‘没了——没了——霍德珥没了娃娃——’
扫帚不安分地叫唤起来。
霍德珥悬着笑容从餐桌上捞起一根红发,然后优哉游哉地游到纺车边上,将它与一束阳光编制在一起。
蜘蛛爬到橱柜上,低下半个身子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霍德珥说:‘在为伟大的主织梦。’
兔子先生跳上窗台,将玻璃打得啪啪作响。
他不留余地地补充:‘噩梦。万能的主说不准会把你的小把戏当做蚊子拍死在墙上。’
霍德珥织布的手一刻不停。她不太亲自编排花纹,梭子穿过线条的动作生硬而缓慢。
她说:‘那是朱砂痣,你抬举我了。’
扫帚弯下腰,用脑袋掰开锁,让满脸刷满‘你是不是有病’的兔子先生能够钻进来。
‘十五分钟后会有一队军火商路过。它们的枪支——我是说鸟铳,像是最新批次的,据说一枪能打五英里——咻咻咻!好吧我也觉得这牛皮吹得过分了,毕竟不是所以热兵器都被魔女亲吻过。’
霍德珥饶有兴趣地应了一声。
【4】
那苏子爵的夫人厄尔塞拉,她的品味是整个国度数一数二的。这位夫人设计的衣裳以及采用的布料都像是充满魔法——霍德珥知道这句话可以将‘好像’去掉。
她在礼拜之后收到一封印着玫瑰花儿的信件,开始思考这位远方亲戚比她活得更像个正常人。用笨拙的纺车织布然后刺破手指、把冷水和进面团结果搅成了面汤......现在连信件都是派遣信使按部就班地送来,不知道距离她搁下笔过了多久。
如果是枚草莓蛋糕,它一定馊得不成模样了。
厄尔塞拉夫人说:【亲爱的霍德珥:我预感这个月圆月时,你将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小侄女。我记得你很喜欢娃娃,我想你也会喜欢婴儿。我们将在府邸举办盛大聚会,邀请名媛贵族与国王陛下赏脸——还有你。(我找到了把星砂编织进裙子的新方法,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霍德珥面不改色地将它烧成灰烬。
这个世界的魔女有很多,活着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她们最初群居在火山岩浆口,像极了某首蓝精灵的歌。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消磨后,有的魔女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不能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可能会违背魔女的生存法则:有声音这样劝道。
她很快被回答:法则是什么?圈定自由、为鸟笼换上高雅而正义的噱头。它像个渡金的谎言,亲爱的,你知道法则是谁定下的吗?为什么会定下这样的规则?因为她被伤害了,她依仗自己的阅历,为懦弱包裹大义的外衣,用这个义正言辞的说法拔掉魔女的翅膀。
那时的厄尔塞拉夫人真是意气风发,让素未谋面的传说中的祖母也为她头疼不已。于是她们找的逃离了岩浆口,在城堡、花园、村庄、山野......各个角落落脚。她们约定,停止一切魔女的行为,像人类一样——以此交换自由。
这有什么意思?霍德珥想,为什么像人类一样活着,就要放弃作为魔女的价值。
那些忽然出现的魔女,怀着这样的想法的不占少数。于是,她们被烧死了,或者挖出心脏、身躯封在冰窖里头——这些就是死了的魔女。像厄尔塞拉这般的,霍德珥评价,放弃魔女的权利,她就不算完整的鲜活的生命。
她甚至可以说,人世中只有自己活着——从头至尾掌握着身为非人族的愉悦。
上一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霍德珥直勾勾地盯着泛白的太阳。
她在心里有掰掰手指,大约一百年了。一百年,她依旧是子爵夫人,只不过换了丈夫。她要掩盖亘古不变的面容——霍德珥笑起来,她知道厄尔塞拉最后还是打破了自己信誓旦旦的承诺。
她付出了什么代价?霍德珥猜测,或许是疾病、毁容、变成盲人?这与她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一点点——有趣。
她决定去看看,那么她就需要一点伴手礼。她正坐在教堂的小花园里,指尖沿着滋润的杯沿缓缓摩挲,一不走心就擦出尖锐的声音。
藏在阴影底下的人形也随之颤了颤,大约是以为自己做了是什么无理的冒犯,那人发出细微的呜咽声。霍德珥望向她,她知道这个小生命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窥看的:一下午,在她休息的一整个下午那人也一动不动地躲在柱子后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来偷看。
她或许算是狂热的追求者了。霍德珥不意外,她打从一开始就闻到极浅的沾了魔法的胡萝卜汁味。气味让她的辨识度很高,霍德珥饲养过专吃烟气的怪物,所以——她也能稍微敏感一些。
‘......昭晨,是你吗?’
她一如既往地怀揣慈悲的腔调,冗长的裙摆擦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些落叶被她的衣角拨动了,像是着迷一般跟着挪挪身子。
那可怜的姑娘将自己团成了球,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长长的辫子暴露在阳光底下。她匆忙地将它塞到腰后,视野中陡然出现一双洁白无瑕的皮鞋。
她头皮发麻地僵着,等霍德珥蹲下来,对她笑道:‘今天的你看起来很好。’
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和地拂过耳尖,又像烈火一样在昭晨的世界里蔓延。
病了——我病了?她一定会这样想。
霍德珥将她扶起来,看她的双腿站立得不太自在,想必是蹲得太久正发麻。她于是没有松开搀在她双臂的手掌,又觉得小姑娘的目光灼热,要在手背上盯出两朵百合花儿。
‘我......我......’她手足无措地想要退后,目光随即飘忽得不知是不是要穿过天花板飞到世界的另一端。
可霍德珥抓得很近,看起来明明没用什么气力,反倒十分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有一瞬间,她竟然荒唐地想告诉她:不太好。
当我醒来发现找不到你时,我陷入了恐慌。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而当霍德珥怜爱地拥抱她、让她脏兮兮的脑袋靠在她的胸口时,她的所有情绪都炸成了烟花。
这些烟花碎末在空白中散落、又凝聚,聚合成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她:追随霍德珥,她才是你的神。
警官先生合上他的钢笔,清脆的声音与他的心境不大符合。三件麻烦事像作恶多端的刺在他心头来回蹦跶,扎出又疼又痒的小孔;可他抓心挠肺也补不了这些可笑的洞洞。
‘那么——三百英镑,那东西就归安德鲁先生您所有了。’
眼前这个妇人笑得谄媚,她口中的‘东西’并不在这里,当然,不要怀疑她的初衷:她正是为了这件‘东西’才来的旅馆。
年轻的警官险些压不住翻江倒海的怒意。
‘容许我纠正你的错误,夫人。第一,昭晨小姐是人而不是物件,你的称呼在践踏她的尊严;第二,作为她的养母,你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反而试图将她卖掉,这件事放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判你蹲号子;第三,如果你想狡辩那么我提醒你,狡辩无效,且我记录了所有你亲口阐述的罪证;第四——’警官有些嘲讽地看着那妇人开始僵硬的脸色,慢吞吞地说,‘第四,为人民服务的警察随身只带一英镑——用来给迷路的小屁孩买糖。’
他尤嫌不够,明目张胆地晃晃昭晨的居民证——方才被他哄来的。看着妇人的脸色由青转黑,他扬起下巴冷笑道:‘这东西我会完好无损地交给教堂里头的瑞斯莉亚小姐。对,你没听错,就是那个霍德珥·瑞斯莉亚——是她干扰你丈夫跟丢了你的养女,又把那小姑娘拐回自己的住处。如果是她在这儿,仔细想想你丈夫一定乐意双手奉上。钱?别开玩笑了。’
警官大笑两声,继续挖苦说:‘你丈夫说不准还会倒贴三百英镑。’
‘你!’妇人怒不可遏地卷起袖子要在他的脸上扇两个红手印。
这位先生毫无绅士风范——确实如此,他先一步将那手掌拍开,拍得那妇人满脸不可置信。
‘所以讨人的事儿夫人还是去找瑞斯莉亚吧,比较袭击警察的罪名可不小。’
他很快挂着满足的微笑目送妇人撸着袖子怒气冲冲地往教堂去。瞧瞧,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个修女的。
他的笑容没多久就消失了: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远离这个古怪的女人。
比如说这位昭晨小姑娘。
在他去咖啡馆点两杯蓝山的半个小时内,她就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