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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赛:
7月26日-8月26日
离开纽约三小时之后陆弋被颠醒了。他先是在自己腮帮子和牙龈之间找到了一片没嚼烂的生菜叶——来自自己的午餐,已经被口腔捂热。男人缓慢地挪动自己的牙,将生菜挤到臼齿之间,在咀嚼的过程中找回了一点控制脸部肌肉的感觉。他焦急又不得不耐心地嚼了十几秒钟,生菜的最后一丝汁水都快从他的嘴角往外掉的时候,陆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眼皮。
他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昏暗,引擎小声运作,连带着一种空调吹风的声音,气流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流过,空气里随之传来动物的骚臭。他整个人像条狗一般被囫囵塞进某个狭小空间。膝盖打弯着朝两边张开,正好卡在格子状的钢丝网上,脚踝绑在一起,脚底踩着笼子的铁丝,根本没法挪动自己的双腿。陆弋用力低头,意识到自己的上身穿着一件给精神病人穿的浅色拘束服,绑带绞到最紧,他的双手抱在一起,固定在胸口。空间狭小,陆弋被迫弓起后背,头下压,颈椎又酸又胀,肩膀酸得要命。
他喘了一口气,久违地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怪他经验丰富,但那感觉实际上类似一种劣质麻醉药的后遗症——别往更远的地方想,他在高中时就尝试过一次。这不是好行为,但陆弋认为或许考虑上自己的年纪(15岁!多么年轻,勇于探索的年纪啊!),这个选择还有一些值得谅解的空间。
他缓慢地给自己找上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而且他对那些带着好奇的眼神贴上来的同班同学们也是这么说的——在年轻的时候,好像遇上了什么东西都能给他一个上天国的机会,你离着诗人的境界只差一次吞咽或者注射,半小时之后,他绝对就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了!
——实际上但麻醉药不是那回事儿,陆弋为了自己的青春期自尊心做了一回撒谎精。他以为自己能上天去,但那点“针管里的好东西”却只让高中时期的陆弋为此付出了半个星期的昏昏欲睡。
他喉咙发痒,闻到任何东西都想吐。副作用把他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汗水沿着T恤往里爬,就跟现在这样差不多。他在拘束服上蹭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水,推断自己身处卡车的后车厢,刚才那几下多半是开过了减速带。
我旁边有什么?——他猛地扭头,呼吸无限放大,在溺水般的喘息之中,有几只啮齿动物在黑暗里磨牙,那声音活像胶片在放映机里滚动。尽管这样很危险,但陆弋在这种机械的声效里逐渐睡意上头,或许过于冰冷的空调气温也起效了。但他只记得在黑暗里闭了闭眼睛——就像打响指那么快的一下儿,下一秒他整个都横飞起来,“磅!”地一声被粗暴地摁在按摩床形状的手术床上。
枕头那儿掏了个洞,他全身赤裸,脸埋在洞里,瞅见一双皮鞋。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有那么一刻,陆弋脑子里闪过了好几种可能性,它们多半与“人口买卖”“黑心器官”挂钩。
他晃了一下屁股(这是他除了眼皮之外唯一能动的部位),紧接着一只手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敲了一把:“醒了?”
——疼死他了。“操,”陆弋骂道,他给这一下敲得头晕眼花,“疼!”
“我不说中文,”男人咕哝道,接着他拍了一把陆弋的后脑勺,他手掌有力,几乎把陆弋的头像一颗高尔夫球那样打进洞里,陆弋用英语狠狠地,字正腔圆地骂了他一句“操你妈”之后,男人发出一声嘲讽的短笑,“——我管你他妈疼不疼?”
他的声音很粗,容易联想到上世纪70年代美国电影里的那些剃着平头的黑帮角色,“skinhead”,骇人听闻,在枪杀任何人之后都会朝尸体吐口水,骂他们是“猪猡”。
陆弋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连他都觉得自己实在太爱数钱,以至于干活时经常不珍惜情分和性命。那种感觉像在透支信用卡,在银行把账单贴到他脑门子上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挥霍都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麻痹和解放,以及物质上的爽快和狂欢,这不好,但难以改掉,或许今天是他的缴费日。
那双皮鞋在他眼底停留着,皮鞋的主人抱着手臂,打量他结实,精瘦的后背, 陆弋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后背出汗,在审视下缩紧肩胛。
男人说:“我们找你来,是打算为你找个活干。”
“找个活?像是,”他舌头不受控制了,陆弋咬了一下舌尖,“——像是我之前做的那种,打手的——”
“对,我们打算包下你,按月份给你钱——怎么样?”
“让我确认一下,”陆弋咬着牙,账单还没寄到,他得以逐渐平静下来,“——这是一份固定工作?”
“没错。”
固定工作——固定,工作——他嘴唇发颤,而麻醉药还在他脑子里兴风作浪,陆弋找不着自己的声音,他慢吞吞地问,“是你绑我过来的吗?”
“不是,”男人回答得很快,“是他们。”
“‘他们’是谁?”
“是我的人,我的手下。”
“那就是说,”陆弋翻了个白眼,他开始感到恼火,“是你的手下把我绑过来,然后把我放在椅子上,然后让我给你们干活?”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男人说,“你要不要帮我们干活?”
陆弋又喘不上气来了,他像只王八似的趴在那儿,盯着男人的皮鞋,舌尖来回来去舔自己的虎牙。他最后说:“你何不把我转过来,我们再谈别的?”
“嗯,这有些难办,”男人说,“你现在这个姿势,比较适合我们做手术。”
一阵沉默。手术床骤然发出牙酸的声音,报警器随之响起,另一双靴子冲进陆弋圆形的视野。亚裔男人在四只手下面挣扎,另一个人用胳膊肘压着他的肩胛骨,将他像一条鱼那样摁下去,陆弋骂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打算干什么合法的狗屁勾当——操——”
“但你之前也没做多少合法的事儿,陆弋先生,”新来的男人说,他比穿皮鞋的那个还有力气,“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同意接受岗位,另一个——”
“另一个是你们他妈的把我放开,我他妈要用这张破床把你们俩操了——”
“另一个是你不同意,”穿皮鞋的男人说,“我们就真的让你变成‘实验动物’。”
陆弋顿了一下,他的手飞快地握紧床底的把手,麻醉剂弄得他鼻腔发痛,每一句话都跟嘶吼没有两样,“——这是违法的。”
“现在你又要“合法”了?”穿靴子的男人说,“勇气可嘉,你可以试试,我们其实真的有这个权限,”他语气很平静,居然打算在这里讲讲道理,“只是一只小芯片,放在你的脖子后面,小伤口,局部麻醉,不会留疤的。”
“……”陆弋静了一会儿,他现在应该提出自己想看看身份证明文件之类的,但他没要。在那迟疑的几秒钟里,他一边喘息,一边思考有没有硬闯出去的可能,还有一天两次麻醉剂,他会不会变成傻子——但他们估计不会想雇佣一个傻子来做打手。那种断续的呼吸穿过他鼻腔,空气柱变得很像细小的哨响,几声之后,他停住了,转而用嘴去喘气,问:“时薪多少?”
“50美金。”
“……我要80美金。”
“成交。”穿靴子的男人拍了拍手。他又出去了,回来时带着一辆推车。几个穿着手术服的人围上来,给他注射一些应该正规许多的麻醉剂。在蓝色的消毒布帘遮住陆弋之前,他扯着新员工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从洞里拽了出来。无影灯“啪”地一声打开,陆弋眯着眼,瞅见这个白人有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男人朝他笑道:“欢迎你,你可以叫我‘园丁’。”
叫你妈。陆弋心想,麻醉剂起效,他又被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