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父亲为了向我赔罪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棒球手套。
老实说我不恨他,小孩子看到礼物总是会变得不那么记仇。那新手套上的图案是一只海鸥,我没见过这种牌子,他大概是随便挑了个便宜的。那时候我欢喜了很久,然而左手臂骨裂还没好,打着石膏板,用上也只能等下学期开学。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必须学会用右手写作业拿汤勺,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母亲离世的时候表情很痛苦。她吞下的安眠药剂量不够,但发现也为时已晚,医院没能抢救回来。我父亲在难得清醒的情况下告诉我,她是去环游世界了,可能好几年都不会回来。
去他妈的,她是死了,我又不是傻子。
因为受伤,我只能坐替补席——本来作为年纪最小的队员,我也没有机会上场。教练身姿挺拔地站在场边打手势指挥,队友们在棒球场上奔跑,我透过阴影去看阳光。
球队是我当年呆得最舒服的地方。我们彼此熟悉,也没有彼此关心到家庭的程度,有些队友是单亲出身、有些队友是富家子弟诸如此类的话题基本都要等到当事人退队之后才被传播开来。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家暴受害者,我可以尽情地笑,而不会因为不愿配合人们的可怜被骂成心硬。
有次,我在泰勒的诊所里看到了一盒护士没收起来的杜冷丁。没等我反应,泰勒就把盒子放进医药柜最里面。他说这东西不能乱碰,我笑笑,我可能比医生还要清楚那危害有多大。我想提醒他会有吸毒的人很需要它,他们甚至可以为了这剂止痛药在医生面前撞墙自残,你就算铁了心不给,缝合伤口的时候还是要打。只要给过一次,就会没日没夜地跑来缠人。杜冷丁打得一次比一次多,毒品也会越吸越纯。
但泰勒是铁公鸡,两美元的钞票他也要斤斤计较,我的担心实属多余。
帕尼尼今天又站在公司门口。一开始大家以为又是个来卖保险的推销员,隔三差五地赶人走。我闹着好玩会指着真枪说水枪吓唬他。结果他虽然每次都会被吓到逃跑,但风雨无阻,一来二去我和他都混熟了,午休的时候还会和他聊哪家店里的热狗做得最好吃。偶尔威尔逊也会来凑热闹。不知道是他情商太低,还是故意膈应人,我快把“不欢迎”写在脸上了他依旧在我旁边不动如山地坐着。帕尼尼反应更大,胡编乱造几个借口就马上离席,跑得比兔子还快。然后威尔逊就会顺理成章坐到我对面,乐呵呵地叫服务员点单,我隔着巧克力巴菲瞪他。
他好像从来都不反省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而且非常自信。
他就是故意的。
点完单之后他又开始谈论工作。什么样的人会在午休时间谈论工作?这么大个公司没人能缝上他的嘴?通心粉端上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闭嘴吃饭。我发誓我很少反感一个什么人,他可能是唯一例外,虽然他什么都没做。
在我入职已经三四年的时候,公司让我和蒙格去抓个人,是个被盯了好几周的毒贩。这个人以贩养吸,档案里写着二十岁,看上去却有四十。档案比人诚实。蒙格没想给目标逃跑机会,直接把门踹了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针管,还有目标瘦骨嶙峋的身体。
那一刻我的行动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抓住他的头发往墙上的镜子撞去,然后拖回来压在地上揍——我果然还是继承了我最痛恨的暴力基因。人脸这么软,骨头又是这么硬。一开始毒贩还在求饶,再往后就只有呼气的声音。我拳头上和他脑袋上的血一齐滴落到地板上,汇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湖泊。直到蒙格拿枪指着我的后脑勺冲我喊道“够了”,我才完全停下来。面目全非的犯人确实不好交差。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意料。毒贩趁我们两个不注意时拿起地上的碎镜子割喉自尽。他下了死手,血一秒之间飙到我的脸上。此后的事我完全不记得,蒙格告诉我我当时崩溃了,拿手去捂喷血的伤口,发现于事无补后想对着尸体补两拳,强行把我拉起来又在歇斯底里地骂死者卑鄙。他以为自己搭档狂犬病发作,用手蒙上我眼睛时发现我在哭。
我很想问问我的父亲。问问他为什么会如此痴迷海洛因制造出来的幻觉。难道清醒时有这么痛苦,需要他不断地,不断地去逃避。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一步步变得如此无药可救。我想知道。我把遗骨全部抛进大海时,我想悲伤,但控制不住发笑。
如果现实能这么好逃避,我也想折寿三分之一。
沃夫桑德帮我兜了底,但报告还是得写。他和威尔逊坐在我对面,一条一条地念这四个人合力伪造出来的事实。手上的伤不算严重,威尔逊依旧帮忙写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曾经很反感这沆瀣一气的做派,事到如今却深陷其中。报告上交之后威尔逊递过来一杯咖啡,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你的眼神很不妙哦。
我没心情整理表情,问他杀过人没有。威尔逊一愣,笑眯眯地说这种事在所难免嘛,总是会经历几次,只要人不死在审讯室,总有办法可以瞒过去。
我可真讨厌他。
那之后,公司很长一段时间内没再分配给我毒品相关的任务。曾经我也以为我能控制,原来我一直没能过去。
在一次棒球比赛之后,我的队伍路过公司。那天在搞什么活动,门口围了一堆同龄小孩,他们的中心是一位高大的警察模样的人。大概是在送糖。我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看着他们,教练推了推我的肩膀,让我也去。
想来那个人应该是老板,我接过糖的时候,他祝我能成为想成为的人,他一定想不到我现在在他手下工作。
我抱着棒球手套回家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我的父亲拿着刀在等我。
如果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那世界早就乱套了不是吗?
阿尔伯特的助手曾在我身上花费了很长时间。她是我俩大学时期的学妹,写字很漂亮,成绩也不错。看得出来她喜欢阿尔伯特很久,却不敢表白,成天泡在我这里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我想给她支支招,但非血缘关系的哥哥也算是一种“私人资产”,中间横插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已经让我不满许久,更不想拱手给她。只有我和她在吧台旁边的时候,她摆弄着那杯莫吉托,试探地问阿尔伯特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一听就使坏,说有,是个西班牙大帅哥,没想到吧!
她表情变化精彩极了,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的玛利亚看了我俩一眼,差点就把手上的冰锥递给她,助她完成这一生一次的激情犯罪。
我最后认真地建议她自己去问问,反正旁人说的真相她都听不进。
玛利亚下班之后换了身裙装。我很少见她穿裙子,难道今天晚上有什么盛大的约会?我问她,她穿上卡其色风衣,像看傻子一样怜爱地看我,说只是想穿给自己看。
每周三我都会送她回家,这天我没有夜班,黑帮和混混横着走的城市并不安全。过桥时的风没能把我的醉意吹醒,我感觉天地震动,整座桥都在风中晃。不知不觉玛利亚已经贴到我身边牵住我的手。我俩在桥的最高处停下,城市还灯火通明,一辆辆汽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我突然想叫喊,没人能在这种状况下还压抑自己。快三十岁了我什么都有,想着知足常乐,却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十分渺小。
我跟玛利亚谈论“great friendship”,动机确实不纯。她不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神情忧郁,惹人喜欢。假如她哪天背叛了我,我会伤心得比别人久一点然后原谅她。现在她挽着我的手,我反而有些不自在。她问我为什么要欺负人家小姑娘——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实话。长这么大,我骗过谁呢?
玛利亚叹气。我一屁股坐到桥的栏杆上,手还和她牵着,我对自己天生拥有说什么都像假话的气质心知肚明,乐得自在。我只是尤其喜欢有关事实的恶作剧。玛利亚突然靠近我,冰凉的手心贴在我的脸上,灯光打下来的阴影让她的脸变成一团黑。
我分不出真假,她说,我想信任你,但……
我笑了一下,把她捧着我的脸的双手拉到脖颈上,自己的双手覆着她,说想让她帮个忙。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没等我抓紧她就抽回了手顺势给了我一巴掌,声音很响,但下手很轻。
你有病,她快急哭了,听着,派力肯,想自杀的话不要带着我一起,你不要老是想着操纵别人的人生。
看着她这幅表情我突然有想要拥抱她的冲动,至于操纵她的人生我更是没想过。我单方面对她忠诚就已经足够。我只希望她不要忘记我,我相信如果我哪天消失了,她一定会比爱丽丝更早地找到我。她太不安了,不安到我怎么说都不愿意听。当我上前一步的时候,她跑开了,甩下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
看起来是我给的太多让她过载了。
阿尔伯特的助手自己申请调职离开了这座城市,一切都像没有发生,除了阿尔伯特那天大早上跑来跟我兴师问罪。
我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衣,就坐在沙发上和他对着静坐。爱丽丝牵着维克托,出门之前,幸灾乐祸地冲我挥挥手。等人只剩我俩之后,阿尔伯特开始掰扯对错。要我说这做检察官的利害分析一点都不比我这个搞预审的差,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他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下班以后的生活。
我想那岂不是正好,学妹自己走了,难道你还想吊着人家不成?
我亲爱的哥哥沉默,他竟然从没察觉到这份长久的心意,傻得我想当他的面大喊“我爱你”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维克托打棒球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童年。现在的设备比那时候好太多了,甚至还有陪玩和儿童公园留给他放肆造作。
他是个很正经的小孩,从来没见他玩笑过,我坐在观众台上,看他稚嫩但一丝不苟地给朋友分配位置任务。作为一种基因的延续,他好像筛除了我身上所有的恶意,他是一种难得可贵的诚实。
我带着礼物去找玛利亚赔罪。她确实被我吓坏了,门只开了小小的一道缝,露出半张脸盯着我看。我第一次不知道如何缓解这份尴尬,站在她面前傻乐。
她一直在悲伤地为和所有人分别做准备,我作为粗暴生硬的变数让她不知所措。她终于缓了缓推开门接受了我的道歉,泰勒说得对,这世上哪有人会拒绝马卡龙呢?
玛利亚并没有邀请我进屋,她把我独自留在门口罚站,像个在闹别扭的妹妹。我以前冲阿尔伯特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想吗?
白天的桥令人踏实。地上有些朝我直冲过来的阴影,那是迁徙的群鸟,不知道换季他们要飞往哪里。
真希望明年还能与它们相遇。
巨大的圣象被黑色正装的人群围绕着,像是篝火四周干枯焦黑的木柴,中间飘荡着几缕黑烟,新兵单膝跪在圣象前接受那垂怜的目光,低吟着至死不渝的誓言手握利刃在掌心留下一道血痕,紧捏的拳头挤出鲜红的宝石滴落在焚毁的圣象上,黑烟和火焰发出滋滋的噪声,新鲜血液已经注入了这个家族,全新的生命诞生于此。
皮鞋把带着火星的劣质香烟碾进泥土里,欧尼斯特看着拿出手帕按压着伤口克制不住兴奋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烦躁。群鸟会迁徙,人也会离开,这些还带着青涩的新兵们不知道会在哪条道路上前进,也不知道会在哪个街角离开,像是飞越的候鸟一样,下次再见已经不是同一只了。
“嘿,小子你想开溜了?”腰间被肘击袭击了,欧尼斯特下意识想去抓住袭击者的手,但是被对方闪过,比尔吸了口雪茄抬头把烟喷到了欧尼斯特的脸上,拽着这家伙的衣服拖到了角头们该站的位置,“BOSS还有话没说完呢,轮不到你小子先走。”
“啧……”
“好家伙,我还是怀念你跟那些愣头青一样的时候,至少那时候你礼貌很多。”比尔弹弹烟灰,露出不是那么友好的笑容,对着望向角头这边的愣头青们打招呼,鬼知道会有哪个家伙分到自己手下,总之先让对方觉得自己比身边摆着臭脸的傻大个要好才能找到有用的下属。
欧尼斯特小声骂着脏话,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红白烟盒,抖出了一根带着折痕的香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甩甩手熄灭了火柴不知道弹到哪个灌木丛底下了。
烟雾从鼻腔里喷出来模糊了眼前的视界,他晃神想起了山羊说的话,吹开面前的烟雾发出不屑的哼声。
他加入家族已经十七年了,最开始确实也是愣头青,甚至只是被给予了一丁点可以复仇的机会就聪明的理解了权利在自己手上是什么感觉。
“报仇而已。”如果最开始问他为什么要加入黑手党的话那就只能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会斜着眼睛看你的脸上得到这个答案。
金发与棕发的少年躺在草地上闲聊着,从浓缩咖啡聊到意面和千层面,在两个人深深的鄙视了一番菠萝披萨之后金发的男孩翻个身偏过头看着棕发的家伙。
“喂!欧尼斯特,以后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想法吧,和老头过上好日子就行了,希望能够搞到点钱做点生意,毕竟老头子年纪大了腿脚有点不太好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兰德尔叔叔啊……确实,你要喊他少喝酒啊!太伤身体了!”
“这本来应该是妈妈去劝他的……算了不说了,我都没有见过妈妈。”欧尼斯特坐起来拍拍背后的草屑转头问着身边的人,“奥斯维德,你呢?以后想干什么?”
“嗯……我想做警察!喂喂喂,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去保护别人有什么不好的吗?你也不是没看到贫民窟那边的孩子们,帮教会做点事情还可能会被小混混抢走黑面包!”被称为奥斯维德的金发少年挥舞着拳头大喊着,“我想解决掉这些混蛋们!”
“噗……说这话之前看看你的样子,不要被混混揍回来抓着我的手喊‘欧尼斯特哥哥救救我呀!’吧。”
“你他妈放屁,我比你大才对!混蛋来打一架啊!”
欧尼斯特弹起身子就跑开甩了奥斯维德一脸草屑,十几岁的男孩幼稚的可爱,小草坡上断断续续的笑声在不同地方响起,惊走了藏在灌木里偷吃果子的小鸟。
“哼哼哼……啧啧啧……”奥斯维德绕着欧尼斯特转了好几圈,看着穿着和自己一样警校制服的家伙发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声,“说是准备去做生意但是没想到啊,你居然也来了。”
“奥斯维德,麻烦你搞清楚一点,我的成绩合格了,老头现在不酗酒了所以我能出来读书了。”
“是是是,我明白的,聪明又冷静的‘欧尼斯特哥哥’用自己优异的成绩换到了奖金进入了学校,绝对不是什么舍不得最好的朋友奥斯维德·菲尔德先生所以奋力读书锻炼为了和最好的朋友进入一个学校。”奥斯维德摸着为了显得成熟没有剃掉的胡子揶揄着自己的好兄弟,最后换来了伸过来的一只脚。
“尊敬的菲尔德先生,麻烦您先躺着吧,我去学校了。”丝毫没有绊倒挚友的愧疚感,欧尼斯特甩开步伐往前走,假装自己并不认识地上那个捂着腰打滚的家伙。
扑棱棱的群鸟飞过道路,不知道是哪只艺术家觉得地上这位翻滚着的家伙很适合留下一副画作,在高空中喷撒了白色的颜料弄脏了奥斯维德刚熨好穿上的新制服。
“哦!我的老天!!!!!欧尼斯特——帮帮我——”
当然,听到这样的呼喊声欧尼斯特选择温柔地关上了耳朵的大门,没把好兄弟的话放进去,脸上挂着适合今天这个舒爽天气的微笑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奥斯维德的视线里。
声音嘶哑的男人跪在地上,大衣被血迹浸透,斑驳的暗红花朵开放在浅色衣服上像是哀悼的花束,他的双手沾满鲜血紧紧摁在躺在地上的人喉咙上。
“混蛋,混蛋,操他妈的为什么是你,给我醒醒,奥斯……不要睡着,千万不要睡着,等等就有医生来了,不会有事的好吗?”
“欧尼……斯特……”
“操你妈,别他妈说话了,没事的,血管破了而已!等医生到了之后咱们包扎好了你没事了我听你说一年废话好吗兄弟?你说菠萝披萨好吃我都听!”
血迹顺着喉咙的微微起伏一波一波涌出来,奥斯维德那双被夸过只剩下真诚的蓝眼睛开始失去光芒慢慢涣散,体温逐渐流失的手搭上了欧尼斯特的手,后者感觉像是冰块贴上来,但是他没有甩开也没有握住只是努力的捂住奥斯维德的被割破的动脉。
“欧尼……嘿……兄弟你在哭吗……哈……咳咳……”他的声音像是坏掉了只会抽气的手风琴,在欧尼斯特的手中拉出难听的悲鸣,血液淹没了奥斯维德,咕噜的气泡声越来越响,奥斯维德无力的压住欧尼斯特的手说着,“我睡……睡一会……明天……明……”
手滑落到了地上,人也露出僵硬的微笑闭上了眼睛,血液再也没有一股一股往外冒,而是顺着欧尼斯特的指缝带着温暖缓缓流出来,把奥斯维德的金色短发染成湿漉漉的红。
过了好几分钟,一直到血液也不会继续流动了,欧尼斯特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紧紧抓住那只之前盖着自己的手,带着鲜红的血摁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明天……见……哥哥……”
还未凝固的血液顺着额头滴下,染红了欧尼斯特半张脸,带着他眼眶里的泪水混合成复仇的流星落在沉睡的奥斯维德脸上,乌鸦在唱着哀悼的死亡乐曲。
欧尼斯特站在如黑鸦一般的人群之中,跪在慈悲的圣象前用利刃划破了自己的手掌,看着渗出的血滴黏连在一起汇成血线最后铺满整个手掌,仿佛像是一年前的那次守护任务,被随便叫去帮忙完全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最后死在了子弹与利刃下。
拳头狠狠捏紧血液溅了几滴在脸上,欧尼斯特结束了对着圣象的宣誓静静起立,随便用衣袖擦掉了脸上的血迹退到属于新兵的那块区域聆听着克劳德·帕拉帝佐的话。
“……作为男人,需要无情地将邪恶消灭。”
这位二代教父宛如漆黑雄狮巡视领地一样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下属们,平静地和大家说完家族的要求之后没留下任何对于新人来说算得上鼓励与激励的话语,就这么转身离去了。
“你小子先跟我干几天吧,要是没本事的话劝你不要到黑帮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咬着雪茄的男人走向了欧尼斯特,不耐烦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过如果你干得好的话有俩老家伙要换人了,也许你也有机会爬上来。记得叫我比尔先生。”
“……好的,比尔先生。”欧尼斯特想了想低了低头表示给予了尊重,在比尔咂嘴声中问了第一个问题,“比尔先生,为什么加入仪式这时候会有女人?”
不远处倚靠在一位年迈角头身边的是黑短发的颓废年轻女人,半眯着眼睛亲吻着装着长滤嘴的香烟,时不时对着搂住自己的老年人轻笑着,似乎是发现了欧尼斯特在观察她,吸了一口香烟往欧尼斯特这边吐了一口,烟雾遮住了她嘲讽的笑脸,等到散开的时候这个女人又贴在了老角头的身上调起情来。
“小子,你叫什么?”比尔盯着他的眼睛问他。
“欧尼斯特·兰德尔。”
“那好,兰德尔,在这里我告诉你第一课,你永远不要去好奇别人为什么会存在于某个地方,为什么会在你眼前做这种事情。”比尔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停下来转头看着欧尼斯特,“好奇心不是用来讨论家族成员的,你该做的事情应该不是和女人一样八卦吧?”
“……”
“好好想想,你该干嘛。”
“我想复仇,把那个……混蛋的奢侈的懦弱的有钱胖子狠狠地揍一顿,打爆他的眼球,让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然后切开他的喉咙让他唱歌。”
“那你就应该去准备动手了,但是你的第一战家族肯定不会给予你什么,自己努力活下来吧,要武器和协助人的话可以去申请。GOOD LUCKY,小子。”
欧尼斯特看着走远的比尔,没有听到那句被鸟叫声盖住的“别和某些个混蛋小子一样轻易死了。”他只觉得能够报复了那个害死了奥斯维德的混蛋就够了,至于以后想做什么,以后再说吧,至少现在父亲是支持他的。
“兰德尔先生?那个……兰德尔先生!”新兵拘谨地站在欧尼斯特的面前,做了好几次心理准备才把这位走神的角头唤回这个世界。
“兰德尔先生!我是这次被分到您手下的新兵,我叫……”
“停。”欧尼斯特打断了他带着兴奋的自我介绍,“我现在还不好奇你的名字,只有你在我眼里合格了之后你才配有名字。”
“这……啊……对不……”
欧尼斯特根本没管面前新人再说什么,冷淡地看着那双因为自己说的话产生不安的眼睛用低声喊了出来:“第一课!”
“好!”
“跟上我的步伐,把你的目光全部用上去看身边的一切事物,记录身边一切事件,为了家族献出你的一切,但是记住把你没用的性命给我留着继续使用!不要给我像路边的野狗一样随随便便被流浪汉打死拿去当晚餐,你现在是意大利家族的猎犬,给我动起来!用你那没用的鼻子找到新鲜的尸体去!”
“遵命!……那么……兰德尔先生我应该做什么才对?”
欧尼斯特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折歪了的烟头丢在了地上,踩熄了之后按住了比自己矮一些的新兵的头,说:“先去街上熟悉一下你的地盘吧蠢狗。”
安顿好了自己下属的洋金花找到了山羊碰头嘀嘀咕咕着:“说起来比尔,过去十七年了你知道欧尼斯特报仇了吗?他不是和狂战士一样嚷嚷了好几年吗?”
“好像去年找到机会最后杀了对方全家了吧?”
“不是吧,他不是那么……呃……”洋金花试着抬手比划了一下,“那么给人感觉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人吗?怎么会杀了对方全家的?”
“小孩放了,但是好像老婆看到他爹死的那么惨也快疯了,最后带着孩子从楼顶跳下去了。”
“啧啧啧……男人……”
“我没去啊,只是听到有家政人员传过一桩灭门案就是了。”
洋金花听到了这个回答之后沉思了片刻,戴着手套的手搭上了山羊比尔的肩膀上凑过去小声说:“我们……晚上喊他喝酒吧?”
“你确定?”山羊挑眉看着眼前像是毒蜘蛛一样的坏女人。
“确定,你去喊,地方我来定。”
比尔抓抓胡子想了想看那个臭小子喝醉也是很有趣的娱乐活动,于是大步走上去抓住了欧尼斯特大衣的后领热情地邀约他晚上一起吃晚饭,不允许拒绝的那种。
春末的杜鹃鸟欢快叫着往北方飞去,意大利家族在这时候又迎来了新生的血液,而活着的人关系仿佛更加亲密了,这一切似乎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在发展……
1951年,火车依然日复一日地将墨西哥人运到美国。他们大多拿着季节性工人签证,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各大农场。他们并不是奴隶,是的,他们和黑人不同,但是也不是国家的主人。
今天最后的一班火车到了站,Pedro扶着火车的把手慢慢下了车。他留着标志性的墨西哥小胡须,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下楼梯对他来说都是不小的运动。他气喘吁吁,但脸上挂着一种新奇的自由的微笑。
“这就是美国!我的宝贝,你看看!”Pedro张开手,似乎在拥抱这片天地。
他的身后走下来了一位女士,年轻而美丽。她拎着不小的手提箱,并没有那么兴奋,但是看到父亲的笑容,她也为之非常高兴:“美国,是的,美国。”
周围认识的墨西哥人跟他们挥手告别,有的跟他们用力地拥抱,然后各自离开。
只有Pedro和他的女儿——Elena并不着急, 他们拿着季节性工人签证,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是来为别的农场主打工。他们自己就拥有一篇农田,他们只是来为农作物寻找销路。他们种的农作物比较特殊——
罂粟,大麻。
“Elena。”Pedro伸出手给女儿整理了一下披肩,“我的宝贝。箱子重吗?”
“不重,但是我怕它们颠簸,都不敢大幅度动作哩。”
“等到了住的地方,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相信你,爸爸从来没有骗过我。”
“哦,我的宝贝,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找一辆车,把我们送去新房间里。”
Pedro很快拦下一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充满热情地和司机打了招呼。司机一看是墨西哥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平时拦车的大多白得发光,很少有其他人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去LS大街,好伙计。”Pedro愉快地报上目的地。
听到要去的地方,司机又忍不住蔑视了起来,那是下城区有名的廉租房聚集区,于是收回打探的目光,一脸傲慢地打起了方向盘。
半个多小时后,两个墨西哥人终于打开了他们在美国的房间。这里属于一位白人女士,她将房间租给了一位年轻白人,年轻白人又将房间转租给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又转租给了自己的女朋友……几经周折,现在钥匙躺在了Pedro的手上。
“就当是在墨西哥。”Pedro不知道是对女儿说还是在说服自己。
“就当是在家里。”Elena轻轻地放下箱子,解下了披肩准备挂在衣架上。
“砰!”楼下传来巨响,很快,有许多人奔跑追逐。
Elena吓得手一滑,披肩掉在了地板上。
“x你自己去吧!臭条子!”不知道谁在高喊着。
很快就是几声枪响,又有几声叫骂,然后声音渐渐平息。
空气里飘着血液和死亡的冷冽气息。
Elena缓慢弯腰,捡起披肩。她不想让父亲担心,于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披肩说:“这个房间需要认真地做一次大扫除。”
Pedro看着女儿,她低着头,似乎没有什么大事,但是手微微地颤抖着。做爸爸的怎么会不心疼女儿,他抱住了Elena:“不用担心,我会让你安心地做扫除,其他的交给爸爸。”
说完,Pedro戴上放在桌上的帽子,就要出门。
“爸爸,你要去做什么。”Elena一把抓住Pedro的手腕。
“我去搞一把枪。”
“买两把。”Elena认真地说,“家人应该互相照应。”
不大的地下通道里横七竖八靠着好几个醉汉,空气中不但有烟和呕吐物的味道,还有一种其他的气味,Pedro和Elena很容易就能猜到这是飞叶子的气味。
如果是一般的情况,没有爸爸会放任孩子来到这种狂乱的地方,哪怕只是路过瞥见,他们都会下意识地把孩子的眼睛捂上。
Pedro也的确这么做了。
“爸爸,这样怎么在酒吧找人。”Elena扒开父亲的手。
他们来到地下酒馆,为的是找一个被称为Cyclops的男人。据说能在他这里搞到任何你想要的武器,当然也有对应的价格。白天很难找到Cyclops,但是每天夜晚他都会去一家酒吧买醉。
太好找了。
整一家酒吧里只有吧台那个男人蒙了一只眼睛,Pedro大步走向前去。
“Cyclops?”
吧台坐着的金发男人没有回应,但是也没有否认。Elena跟了上来,对着酒保展露一个微笑:“按照这位先生的点单,再来三杯。”
“小姐,你可能喝不了这么辣的酒。”Cyclops开口。
“那么我可以喝两杯。”Pedro接过话茬。
Cyclops把面前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看着酒保开始调酒。酒保手法娴熟,份量和摇晃的速度都恰到好处,值得欣赏。
Pedro和Elena也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独眼男开口:“白天到这里来吧。”
他递上了一张纸,Elena接过一看,是一张简易的地图,上面圈出了一个地点,写了房号和时间。
酒保正好送上三杯酒,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Pedro学着Cyclops的样子,端起一杯仰头喝尽。顿时眼冒金星,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他正要伸手端起第二杯,Cyclops拦住了他:
“我也可以再多喝一杯,而且很希望你们不要错过明天约定的时间。”
Elena搀扶住有些上头还不服气的爸爸,对他用西班牙语说:“没事,他肯定没你能吃辣椒。”
Pedro被安抚下来,才慢吞吞地跟着女儿走出酒吧。
第二天。
美国的街上尽是鲜艳的衣服,美丽的女士和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士手挽着手,脸上说不出的自信。仿佛风都是为他们而刮,树是为他们生长。就在这样的氛围里,Pedro和Elena深受感动,抬起头迎接新鲜的空气。
约定时间内,两人来到了Cyclops的私人住所。与其说是住所,倒不如说是枪支的展馆。墙上挂着各种口径的枪支,展示柜里放着各种武器。
“你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武器?”白天的Cyclops看起来更加平和,一改昨晚的颓唐之势。
“方便携带就好。”Pedro回答。
Cyclops思考了一下,从墙上取下来两把手枪,分别熟练地滑出子弹或者弹夹,再上膛瞄准演示了一番:“Colt Python,口径是9毫米,最近警察用得比较多,其他尺寸也有,这把是4英寸。另一把,Makarov pistol,口径也是9毫米,苏联货。”
Elena拿起Colt Python左轮,它看起来精致而冷酷,可以说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但是这样的东西却可以在几秒钟内夺取人的性命,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看向她的父亲,父亲没有犹豫地直接将手枪别在了腰带里。就像是早就知道枪械代表着什么,或者完全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很好,就这个吧,再给我两盒子弹……不,还是三盒吧。”Pedro自然地掏出钱来结算。
Elena下定决心,也把手枪藏进了腰带里。她的底气源源不断地从腰间的金属块中涌来,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危险的,不好惹的人了。
于是她更加放松地审视房间里的物件,除了枪,还是有一些水壶电话等生活用品,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距离边缘非常近几乎就要掉下来,也许是开门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
Elena上前将照片往上挪了挪,瞥见相片里是一个笑得腼腆的小孩子。
Elena下意识地开口,不小心打断了正在数钱的两人:“没想到您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Cyclops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神情复杂地看向桌子,Pedro惊讶道:“哦,确实,您看起来很适合做个好爸爸。”
但Cyclops别开视线,含糊地回答道:“那是个孤儿,只是个孤儿罢了。”
然后也不再解释,摆摆手送客出门。
出了门的Elena很顺手地挽住了父亲的手臂,父亲用力地夹住她的手,似乎想给她更多的热量。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道歉:“对不起,你得和我一起面对一切。”
Elena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了父亲的肩上。她知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面对。
“武器可不能帮我们得到人脉。”
“没错,爸爸。”Elena回答,“但是我也是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