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村诡事
一·初抵龙门
时年四月,奉承天家圣诏,飞鳞卫指挥使都成仁、神机营武官萧煜分领飞鳞卫、司天监与神机营往钟村寻仙觅道。
五月,抵龙门镇。
刚过端午节没几日,龙门阴水连绵,黑沉沉的雨云压在人的头顶,挤挤挨挨的,好似一团团形状不规则的卵,不知几时会孵出些什么来。
街中行人不多,人声寥寥,便显得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分外清晰。
声音一听便知是好马,而且不是一匹。
蹄声重重却多而不繁,整肃不乱,此非军中好马而不能有。况且只闻马声,不闻人语,若非行来的是朝廷车马,便只能是一队幽灵骑了。
客栈二楼有好事者循着声音探头望去,但见雨幕之下行来一队排布整齐的人马。打首二十余人着乌色袍服,戴同色斗笠,腰间佩刀。队中四马一乘,有马车数辆。队尾十余人为赭袍,皆负火枪。
放眼望去,队伍踏水而行,乌沉肃穆,似与天色相融,行进间井然有序,气势锋锐凛冽,转眼间有如一柄长刀分开雨色直逼客栈近前。
白望青随队停马进入鱼跃客栈,从风不大高兴地从后面的马车里钻出来抖水,咕咕囔囔叫了几声。空气湿了吧唧的,对鸟类非常不友好,真是太烦了。
白望青安抚性地顺着从风的羽毛,抬首向客栈内望去。
客栈前庭极为宽阔,两侧分别陈设着桌椅,中央有一柜台,上画陇客衔珠,客栈掌柜便斜倚在柜台边。
掌柜名为孙祁川,二十有余,生得龙眉凤目,偏得眼尾一抹疏淡的懒意,愈发秀逸非凡。他眉眼微弯,噙着笑意朝门口大堆人马处望来,看着格外和善可亲——商人所特有的那种。
店内已有不少来客,或三两人一桌,或是独坐,眼下正朝天家使者团投来好奇的目光,间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白望青熟练地无视了各方打量的视线,随冷律一并去了乙字房零八。白星旍与柳思问各往一楼住处而去。
——飞鳞卫由指挥使都成仁总领,其下又设各小分队,白望青所在这一支由冷律(字行纪)担任队长。队中本有白望青(字云深,现任副队)、白星旍(字斗麾)、杨照(字镜知)、柳钰笙(字思问)四人,但一年前杨照执意赴钟村寻找钟石,未得允许,后愤而辞职出走,不知所归。
进入客房不久,同僚便捎上来肉粽与路观图,据闻是楼下笑眯眯掌柜准备的。
冷律行事素来周到完满,当即与飞鳞卫内部收集的信息两相比对,一一核实后方微微点头。他俊逸的眉眼间尽是深思:“此图不假,不过想来客栈掌柜也无需在地图上动手脚。然而这肉粽……以防万一还是莫要入口的好。过会儿提醒一下其他人。”边说着,他边侧目看向桌上被剥开的肉粽。
那是白望青方才在从风探头探脑的注视下剥开的。粽子热气腾腾,糯米与不知名肉类的香气混合成一种独特的芬芳,悠悠飘散而出,浓厚而馥郁。
白望青用匕首尖端搅动肉糜,翻看了一会儿:“嗯。切得太碎,看不出是什么肉。”
话虽如此,二人言谈间并未对肉粽的异样表露出格外的担心——早在出发之前,冷律便已将队中人员的干粮筹措妥当,以尽可能避免食用钟村龙门一带的本地食物。
不过,干粮容易携带,饮用水却不能。
本着谨小慎微的态度,白望青在稍作安置后,便轻轻下了楼,来到后院的井边,查探水源。
室外细雨绵绵,密密麻麻的银丝在天地之间牵连不断,仿佛一张巨网将万物笼罩其中。
白望青撑伞缓步移至水井边。
水井四尺见方,由规整的青石围砌而成,露出地面的部分约三尺高。青石触之温凉湿润,纹理分明。略向井内望去,可知水井极深,不可见底。况且阴雨连绵光线不佳,除却黑黢黢的一片和井壁上隐约映出的水光外,一时却也看不出什么。
白望青取出空水囊,提桶打了些水灌进水囊中,又在井边细细查看了一番,这才离去。
他刚进走廊,便被肚饿的从风啄住了衣角,拉扯来拉扯去。白望青从善如流地从怀里摸出一包肉干,让白隼叼了一块这才消停。
……不知道旍旍有没有吃饭,去看一看罢。
本次任务中充满了各种令人不安的要素,白望青心下难免担心自己的妹妹,便寻了由头前去看望。但白星旍所在的房间是女子通铺,他不便进去,就站在门口两米开外,让从风飞进去叫人。
“哥~——”白星旍举着鸟刷拉一下就飞出来了,落在地上摆来摆去边比划边炫耀道,“哥,我睡的房间比你和队长的还大!让你们抛弃妹妹和下属自己去睡四人间!这就是报应!看我豪华大单间——根本没几个人每个人的面积都和甲字房大了,哼哼。”
白望青按了按眉心:“是统一安排的。”而且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谈事情倒是方便,但万一陆除要夜袭队长,他这还得装看不见并且配合速速退散,免得被人嫌碍事给打晕了。
“总之你没有不适应就好。”白望青总结道,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来,递给白星旍,“给你的。”虽然队长带了很多鸭油烧饼,不过想来旍旍或许会馋甜食。
“?是什么是什么,让我看看!!”白星旍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漂浮的淡淡的甜味,立即蹦起来抄起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油纸包有好几层,之前一直放在马车上的烧饼们中间,微微沾染了些鸭油的香气。
纸包里是略有散碎的乳白色点心,原底上尖,好似田螺。此物名为酥油鲍螺,取乳酪、蜂蜜、蔗糖熬煮后按一定比例混合,搅拌均匀,待微微冷却后挤压制成。其纹理形同螺蛳,味道鲜美,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被赞为“天下至味”。
不过因为一路颠簸,白望青途径上个城镇买的几包酥油鲍螺也碎的差不多了,惟剩甘醇的香气闷在纸包里经久不散。
白星旍惊喜地叫起来,情真意切:“哥,你果然还是我的亲哥!我就知道你不会对你的亲妹妹如此残忍的——酥油鲍螺我的最爱!唉想当年我和镜姐纵横江湖,寻欢作乐、啊不是、……那个踏青访友,在茶馆里最常点的就是它。唔……好吃。
——也不知道镜姐还在不在这儿了。说要找钟石找到没有。”
“确实自他离去已有一年。”白望青回首过去,一时竟有些感概。
俗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他觉着那个上天专程派来带坏自己妹妹的家伙没准滋润得很,说实话人失踪一年多之后才去找,难道不是来旅游的吗。
倒是和当今陛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归想,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于是白望青顿了顿,才道:“我觉得应当平安无虞,不必担心。”
两人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会儿话。
天色渐晚,白望青回到二楼。
明日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TBC
古风真难写啊(擦汗
钟村诡事
二·分头行动
天色接近拂晓时下了一场急雨,惊雷滚滚,雨声阵阵,一道闪电倏然划破长空,将天空映得雪亮。
从风歇在塌边的横干上,一会儿抖一下毛,在雷雨声中烦躁地转了个身,用鸟屁股对准窗外。
这地方的天气着实不招鸟喜欢。
雨到清晨时分才停,世间重新恢复安静。
白望青起身,望了眼窗外。骤雨初歇,风却未止,柳树的叶子在风里不断地摆,连着雨滴接连不断甩落下来,稀里哗啦好一串响。
天空之中仍是阴云密布,看来今天极可能还会落雨。
“走吧,出去看看。”冷律起的也很早,两位古代事业比简短地聊了两句,便携昏昏欲睡一鸟出了门。
潮湿的水汽在空气中翻腾,黏稠得如有实质一般,逐步侵染了层层衣衫。飞鱼服变得既湿且重,下袍笔直地垂坠而下,随步伐而摆动。
幸而是夏季,加之用内力一蒸衣服就干了,也不算太难捱。
踏出客栈便是横贯东西的街道,东北方向是镇公所,沿途经集市路口。东南角棺材铺,西北角书画斋。西南方向则直指钟村一带,路上或可途径海珍阁。
冷律与白望青出门时间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走在路上。观其衣着,有着官服的,有披金戴玉的,有葛巾布衣的,亦有衣衫褴褛的。
其中四处张望,目光之中难掩好奇的,便是外乡人,多半为着寻仙而来。视线多聚焦在外地人身上,又含着一丝隐密的排斥的,便是钟村本地人。至于龙门镇人,大多神色如常,盖因皆已司空见惯。
两人略略观望后,登上了附近一座茶楼。
昨日舟车劳顿,没来得及详说,现在正巧借早茶的时间谈一谈公事。
“早闻龙门繁华,今日一观果真不假。”冷律笑眯眯地坐在茶楼二楼客座上,慢悠悠道,“老板的好茶不少,天目、虎丘、松萝、阳羡、龙井……还有四川的玉叶长春和蒙顶石花。比之京师亦是不差。”
“是、是是,啊不、我们这儿哪能比得上应天府呢二位官爷!您说笑了。我这小地方能得各位青眼已经是祖上冒青烟。”身前一左一右坐了俩恶名昭著的朝廷鹰犬,正齐刷刷盯着自己看,老板霎时间连话都快说不利索了,“您、您带来的明前龙井才、才是真绝色!听说每年产量都少得很,唯有您这样的贵人才能喝得起。茶、茶已经好了,二位官爷请慢用!”
“老板客气了。”冷律隐晦地观察了老板少许,随后温文有礼地回道。
老板见可以退下了,连忙点头哈腰转身就溜,心里直念叨飞鳞卫的官爷真是好生可怕,从头到脚黑不溜秋的,还佩着那么老长的刀。其中一个眼神也凌厉得很,盯着人那么趟看一通,审犯人似的,谁不发怵,怪不得听说那飞鳞卫办的尽是冤假错案呢!
“似乎只是普通的茶楼老板。”白望青道。若不是因着队长拿出明前龙井让店家泡茶时,对方神色有异,也不至于吓他一吓。
现下看来只是胆小而已。
白望青抬手将茶斟满。杯中茶水清洌透彻,如一汪翡翠,水中芽叶根根直立,形如雀舌。幽香四起,清新自然。饮之甘醇可口,回味悠长。
色香味均无异状,是杯平平无奇的好茶。
冷律暗道可惜早上没有鸭血粉丝汤。他端起茶杯,望向杯内荡漾的水波:“可疑地点众多,最好分头查探。
此行就我而言目前最在意三点:一、水源。客栈用水皆来自井水,居民用水却来自于溪水。二者不知是否有所不同。”
白望青却道:“闻此地近来雨水纷纷,恐海水井水溪水并无不同。”
“也对。”冷律思忖片刻,“那来说第二点,传闻志怪中所载玉笛贵人身上乃是前朝官服,此事可能与前朝有关。我认为需调查前朝相关信息。”
白望青果断道:“我上午正打算去镇公所查阅三年前的文书档案,那里也许会有关于前朝之事的记载,我会留意。”
“好。”冷律微微点头,“第三,世有传说曰钟村人能死而复生,重回人间,而本地人却对此讳莫如深。为求证此事,我会到棺材铺一探,观渔村棺材订购数量是否有异。”
“嗯。”
两人谈得差不多正要收尾,忽然间窗外传来一阵喧闹人声,打破了茶楼的宁静。
两人立刻向窗外望去,连落在一旁架子上的从风都伸出了小脑袋往窗外看。
只见街上迎面跑来一群人,前面跑,后面追,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为首者红发赭袍,身手飘逸灵活,被十几个大汉围追堵截也毫不胆怯,反如一条灵巧狡猾的红狐般连连闪躲,戏耍对方。后边穷追不舍的是十几个肌肉大汉,身材魁梧,健壮有力,只可惜不够迅捷灵活,两相对比,在这场追逐战中难免相形见绌。
白望青不禁默然。
……不得不说队长的表弟(相好)发色真的很显眼,在人堆里面一眼就能看见。就是不知道这又是惹了什么事。
以往面对陆除的时候,白望青总是言谈上把对方当队长表弟,行动上把对方当队长相好。
他人虽话少,不代表不通世故。当下亦是如此。白望青跟在冷律身后下了楼,抱着胳膊当个哑巴。别人的家务事……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十几个大汉。……好吧也可能不完全是家务事,但自己插手总是不好。
所以白望青远瞅着冷律和陆除打情骂俏、……哦不,家庭教育结束后,和队长浅谈了两句分工,便目送队长提溜着陆除远去,自己分头行动了。
白望青先回客栈去找其他两人。
白星旍对镇公所没兴趣,她说着要出去购物就堂而皇之地先溜了。白望青担心她一个人,便将从风派了过去。
柳钰笙见副队要出门,眼前一亮,他寻思着在这诡异的破地方还是跟着能打的走比较有安全感,立刻抱着着雪貂笑嘻嘻地走过来,两人遂同道而行。
去镇公所需自客栈向东北而行,沿途路过集市街口。
雨中安静寂寥的街道此时生机勃勃,人来人往,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柳钰笙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玩笑道:“行纪和云深你俩怎么那么爱干活,我这起了没多久你们都喝茶回来了,还把任务安排的明明白白。是不是有一种不干活浑身不得劲的病,要不要我帮你们看看?
我这可是包治百病。”
“不用。”白望青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万一治坏了,人没了,病自然也就没了。这就是所谓的百分百药到病除,圣手仁心,童叟无欺。
“此地异象颇多,早日结束早日回去。”白望青瞥柳钰笙一眼,说,“相关资料你也看了,多停留一日就要多承担一日的风险。”
“那倒是,三年前不也声势浩大来了波人,连皇子都来了,结果还不是一个儿也没回去?要我说啊这地方就是邪门。”柳钰笙说着,姿态却是与言语相反的轻松,揣着手溜溜达达,“欸,那咱们去镇公所都要查什么,三年前的事情?”
“还有前朝的事。”白望青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
柳钰笙恍然大悟:“奥,还有前朝官服这事儿呢?……?别看我别看我,我就忘了那么一点儿,你瞪我干什么。我也不是故意的。”
“……”白望青无语看他。意思是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话说队里一共四个人,除了自己怎么每个人话都那么多。
白望青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完别人后,还要开口说些什么,他的耳朵却突然间微微一动。
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远方传来的一声惨叫。
白望青不禁脚步一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视线所及之处仅有惊起的鸟雀与高墙。
“怎么了?”柳钰笙纳闷。
白望青回过神来,淡道:“没,不重要。现在还是调查要紧。”
“走吧。”
两人踏过石板路上的积水,继续往镇公所去了。
TBC
我怎么还没写到镇公所门口
钟村诡事
三·访镇公所
谢碧行觉着今儿个真是倒霉透了,先是找猫。完了和猫打一架,双双挂在树上,还给从树上掉下去,屁股都快给摔成八瓣了。多么可歌可泣,尽职尽责!
结果没成想,临到最后猫找错了,平白挨了一顿骂——不是,那画画的人画技不佳,怎么能赖看画的人认不出猫呢。更何况猫不都长一个模样?天下黑猫本是一家,猫丢了捡回来个亲戚也要得的嘛。
这什么事儿嘛。
他挠着后脑勺从雇主家出来,正专心致志想着事,冷不丁墙边冲出来一白发妖魔,直冲他门面而来。谢碧行登时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叫道:“?!什么东西?!!!”
“当然是小爷我!喂!二狗,挨骂了吧?”蓦然跳出来的白发青年得意洋洋昂首道。
谢碧行定睛一看,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发小老鼠。可这认错也怪不到他脑袋上,好端端走在路上谁会注意旁边突然冲出的是个什么东西呢。
“嚯,这不是小老鼠弟弟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从路边冲出来,正念着给自己画个符贴幌子上呢。”谢碧行放松下来,横眉竖眼反击道。
场面一时十分兄友弟恭。
“?二狗,你年纪轻轻眼就花啦?我这么大一人你都看不见,有时间治治眼吧!”老鼠寸步不让,呛声道,“这么快就到养老的年纪咯!”
谢碧行闻言大喜,屁股都不痛了:“太好了我就等你这话呢!快,把爹扶回家去好生供养,以后你爹我的吃喝拉撒全靠你这个大孝子了!”
“放屁吧你,就你毛还没长齐这样,连个姑娘都娶不回来,还想当我爹?哼,我看你是连脑袋都需要去看看!”老鼠呸呸呸连呸三声,“你爷爷我还有事先走了!自己玩蛋去吧你!”
骂完他扛着那根以竹为鞘的刀,大跨步往前冲,根本不给对方骂回来的机会,风风火火一阵风似的跑远了。昨天镇里来了一堆皇帝走狗,幸好二狗看起来屁事没有,走了!
“哎,你这——”谢碧行伸手一抓,没捞住,人眨眼间溜的没影了,真跟个小耗子似的。
他叹了口气:“好吧,我本想问问臭小子昨天没回家,是不是又住掌柜那儿,看没看见新来的那群外人来着。算了,之后再说、哎呦我的屁股……”
谢碧行躲在墙边揉揉屁股,一大早到现在上蹿下跳身心俱疲,果然还是先去掌柜那蹭吃蹭喝养精蓄锐为上策。打听情况等过了晌午再说也不迟。
谢碧行原地伸了个懒腰,便慢慢悠悠地朝鱼跃客栈方向走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风吹水动,日照冰消,只希望外乡人到来产生的连锁反应不要令本地横生变故才好。
白望青和柳钰笙穿过街道,去往镇公所。
镇公所共两层,高耸轩昂,飞檐翘角。从远处乍一看去,白墙红柱黑瓦,色彩对比鲜明,在阴沉的天色间分外醒目。
两人甫一走近,便知这里不久前定被修葺过。
墙和柱子都是新上的漆,鲜亮得很。牌匾门槛栏杆方方正正,棱角分明,不见磨损的痕迹。屋上的瓦鳞次栉比地排列开来,满满地铺了一层,整整齐齐,粗略看去是半点破损也无,又经了半夜一场雨,被淋得乌黑发亮,很是喜人。
而门前左右各一崭新石狮,俱昂首挺立,爪踩石球。仔细一看,其形若狻猊,高大威严怒目圆睁,威风凛凛不可逼视。石狮神态栩栩如生,雕琢刻画无一不精,足以见得工匠技艺高超。
想来龙门镇如此繁华,各种苛捐杂税定没少收,光从镇公所这气派的建筑便可见一斑。
可叹今日来此,却不是为了查贪缉腐的。
白望青与柳钰笙戴着腰牌,招呼不打,长驱直入,抬脚就跨进了门。门前的左右看守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个个变成了缩脖鹌鹑,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任凭人进去了,才慌里慌张地去通报。
大堂之内的摆设亦是簇新簇新的。公堂上方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擦得锃亮,下方的海水朝日图屏风也被重新装裱了一番。屏风的木料与公案及座椅相一致,木料质地坚硬,纹理清晰,色泽黄润,甚至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是上好的梨花木,正经镇公所又怎会有这东西?
白望青思及门口“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对联,顿觉可笑。但此行确不是来抄家的,只得作罢。何况世道如此,举世皆浊,又有什么可比较的。
俩人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没等到一盏茶的功夫,圆滚滚的知县就从后堂飞奔过来了,还一瘸一拐的——穿官服的时候太着急崴了脚。
知县中年发福油光满面,一看就没少鱼肉百姓。他颤巍巍地拱了拱手,堆起笑容,不无恭敬地问道:“原是飞鳞卫的大人来访,真是令某蓬荜生辉。某姓李,名德,字厚深。不知二位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有某能协助的地方?”
可怜一个七品知县,居然要对同级官僚谄媚相迎。至于飞鳞卫的无礼之举,自然无人敢于过问。
——笑话,飞鳞卫直属天子,不听三司,不闻六部,权势显赫如日中天,最是嚣张跋扈,几时进地方官衙居然还知道先通报了?不如说对人客气了反倒更令人胆寒。有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不准就是先礼后兵,口蜜腹剑,先客气客气,然后反手抄家杀头。但凡识得明哲保身之道的人,都不会触本朝首要黑恶势力飞鳞卫的眉头。
知县把这利害在心头一过,笑容中更增添了几分讨好。
白望青回礼:“飞鳞卫白望青,字云深。我等为圣上分忧,行至龙门,相应公文想必早已送达。今日前来,乃是奉命调取三年前朝廷使者失踪之事的卷宗,并查询一些前朝旧事,还望相助。”
柳钰笙跟在后面笑眯眯地:“飞鳞卫柳钰笙,字思问。”
“好说!好说!云深兄、思问兄稍等片刻,某这便差人将案卷速速送来!”知县点头哈腰,无有不应。只要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他这颗心也就落地了,别的飞鳞卫爱做什么做什么,反正自己也管不着,何须自寻烦恼。
白望青却一口回绝:“不必。直接带我们过去便可。”谁知道这地方人员办事效率高不高,干等着得等多久。
“这……好好好,那请二位随我来。”知县欲言又止,却不敢违背,他正了正帽子,展臂请二人入后堂,“请。”
各镇公所自有卷宗档案存放场所,其间书册云集,记载着当地所发生的大大小小各类事件,颇为重要。
然此地知县本是贪官,对文书保管的重视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知县把门一打开,浓重的阴晦气息便如鸦雀脱笼般,倏然飘散而出。灰尘纷飞,虫豸脱逃,阴暗潮湿之气混着腐朽纸张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引得知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嚏、阿嚏!让二位见笑,想来定是下属怠慢,未曾打扫,某必重重责罚!某自知失察,这就上书请罪。”滑头知县先声夺人,自罚三杯,“可惜近来霪雨霏霏,连月不开,也不便把卷宗取出逐页晾晒,某亦心忧珍贵的资料会就此遗失,过后必要差遣下属查漏补缺。”
知县高声喊:“来人呐!快把此间速速打扫干净,以便二位大人阅览卷宗!”
话音刚落,五六个衙役拿着扫帚抹布连滚带爬地钻进门,热火朝天地就打扫起来。
白望青冷眼瞧他,未置一词。
柳钰笙堂而皇之打了个不耐烦的呵欠,摸起了雪貂脑袋。
知县一个激灵,又是点头哈腰:“某实在羞愧,竟要劳二位大人等候。不若二位随我先往堂中歇息片刻,某有香茶一盏,或可止津解渴,消除疲劳。”
白望青仍道:“不必了。”接着面无表情倚在一旁栏杆上等候。
知县观其神色,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在边上跟着等,出了一身汗。
衙役也是怕得很,动作相当麻利,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内便将屋子打扫得能进人了。
白望青与柳钰笙二人对视一眼,跨门而入。
TBC
等线索了.jpg
没错本朝首要黑恶势力就是堂堂飞鳞卫!
钟村诡事
四·集市之西
白望青与柳钰笙被圆滚滚知县一步三哈腰地送出了镇公所大门。
知县站在门口翘首张望,脖子伸得老长,直到确认两个煞星不会去而复返后,才腆着肚子松松快快舒了口气——别提了,库房里的典籍书册因保管不当,毁损腐败严重,几乎十不存一。飞鳞卫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能和颜悦色才见鬼。好在尚有部分文书幸免于难,好歹也算交了差。
只是不知飞鳞卫会不会借机生事,给自己使绊子。看来又免不了上下疏通一番,破财免灾喽。
思及此处,知县唉声叹气地提着腰带,慢腾腾挪回了镇公所:“唉,难呦……”
白望青与柳钰笙正在路上低声讨论刚才所查阅的资料。
“方才那近五年的哨站出入登记册,落灰可是不少啊。”柳钰笙挠着雪貂下巴,回忆道,“‘
元兴七年,入镇二百九十二人,离镇五十八人;
八年,入镇六百一十四人,离镇一百二十人;
九年,入镇一千三百零五人,离镇三百九十六人;
十年,入镇二千六百九十二人,离镇八百九十六人;
十一年,入镇四千七百二十人,离镇一千九百六十二人。’
这么算下来入镇而未离者不在少数,而且每年还增加了许多,接近一倍。”
白望青在心里默算片刻,神色肃然,接道:“就留镇者与入镇者人数相比,元兴七年与八年约占八成,其后两年约七成,近一年约六成。然留镇者人数年年激增不止,不知是当真留在镇上,抑或是遭遇不测。”
“是啊是啊,依我看,肯定是有去无回的多,不然人寻不到宝藏,留在这地方做什么?白浪费时间和金钱吗。”柳钰笙耸耸肩,“我们就按照队长的意思,浅浅调查一番,保全性命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嗯。”白望青停顿少许,微微点头。
两人继续行进,途中却忽闻半空传来一道熟悉的鸣声,遂抬头望去。
白隼的双翼掠过阴云,乘风而来。从风见下方二人皆望过来,收拢羽翼急急俯冲,直直坠下,逼近地面时又骤然拔高回旋一周,并愤然连发三响,方落于白望青臂上。落下后还骂骂咧咧不爽至极地抖着羽毛,一副有不长眼的家伙惹了本鸟大爷的模样。
“……”白望青看了直皱眉。
“噗嗤。”柳钰笙瞅着一人一鸟不约而同摆出臭脸,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套花里胡哨的动作指令,还是当年为了抓杨照特地训的。
“竟是杨照小儿,当真孽缘。”白望青叹气,沉默片刻又道,“也罢,随他们去吧。”
柳钰笙在旁笑道: “莫要担心。镜知确实顽劣不驯,胆大包天,平日里尽胡作非为,害我们给他俩擦了不少屁股。但人胜在重情重义,心思活络。他油头滑脑还有点小聪明,妹妹与他一起也不会吃亏——我猜你这鸟没带着,先前肯定是给妹妹了吧?更何况‘姐’妹二人情比金坚,如有万一也能守望相助。你不也这么觉得嘛。”
“胡闹。”白望青一向对照旍二人自称姐妹情深那句意见颇深,“你也跟着说姐妹?杨照若是当年进东西厂,尚可说得。他又没去。”
“嚯你还对这念念不忘呢,人家称兄妹你倒是没事,姐妹你却不乐意。”柳钰笙耸耸肩,乐不可支,共事多年他依旧觉得这点实在好笑,“好吧好吧,我可不想遭你白眼。反正你要是真觉得不妥,早就追过去了,还有闲心和我搁这儿聊天?”
“此话虽不假,”白望青正色道,“我只盼二人不要过分胡闹。龙门镇不比应天府,怪力乱神,谜团重重,若是行差踏错,恐难有挽回余地。”
他说罢,动作娴熟摸出一块肉干,给跳到肩上的从风叼着,径直向前走去:“走罢。”
两人自镇公所返回途径溪流,伫足观望一阵,复取水离去,朝集市方向而行。
谢碧行在掌柜那美美蹭吃蹭喝一中午,趁机观察客栈内情况。
果不其然,正如杨照所说,客栈内熙熙攘攘,外来者众,尤其着官服者不在少数。可他寻寻觅觅,硬是没见到杨照嘴里嘟囔的那几个前飞鳞卫队友。
谢碧行回忆起杨照信誓旦旦“队长是个阴险男,副队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小柳长的人畜无害实际也不是好东西”的屁话,心想肯定是又胡说八道瞎编排人了。就算没胡编,仅凭这几句毫无样貌特征的话,能寻到人才见了鬼。
幸而后面还接了几句别的,尽管也不是好话,譬如“队长刘海遮右眼发量日渐稀薄,副队没有刘海我看迟早要秃顶 ,小柳美女中分长卷发可惜是假的”、“队长相好有狐狸,副队带个破鸟,忒小肚鸡肠总不瞧我好,小柳那雪貂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东西”,但好赖能从中分析出些许人物形貌来。
不过,看起来都没在客栈大堂,许是出去搜查了。毕竟据杨照所言,队中人都十分醉心于建功立业,是如假包换的皇家鹰犬。
谢碧行扬起笑脸向掌柜道了别,心觉该去集市支摊了。人生在世,谁能不为生计奔波?
他回小院取了幌子,携算筹、笔墨、书册等,又与左邻右舍亲亲热热打了招呼,便出发去惯常做生意的地方了。
谢碧行平日里总在热闹的集市东街角处支摊,今日因好奇新来的外人都要做些什么,竟背着竹筐带着家伙什儿跑到西面的集市,四处溜达。
“来这边儿的人也不少哇,瓶中仙真那么吸引外乡人?跟撒一把小米招一片麻雀似的。”谢碧行看左一个白帷帽右一个绣春刀的,不免稀奇地小声叨叨起来,“应天府人都不嫌弃西市的脏乱差了。”
要他说啊,西市真是没什么好看的。闻闻,这臭气熏天的味道。瞅瞅,这破破烂烂的摊位。而且摊上也没啥好东西,随便介绍一下就是小螃蟹小虾米臭鱼干和一些不值钱的破烂……?咦?
谢碧行停下腹诽,顿了顿脚步。刚才似有一点金光从旁边的摊位上一闪而过,恰巧映入目中,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举步朝在意的摊位走去——其实也算不得正经摊位,连个架子都没支,一张草席,一块破布,一堆破烂便足以概括所有。
摊主是个瘦巴巴的小老头,盘腿席地而坐,衣服烂成一条条的,脚上的草鞋也破了好几个洞,衣不蔽体,捉襟见肘,身旁还摆着张团起来的渔网。
然而矛盾的是,小老头显露的姿态却莫名神气。他仰着头就靠在背后那棵榕树上阂目休憩,听见似有动静从摊前传来,掀起一只眼皮随意地看了看,只说:“不询来路,非买勿问。”颇有些爱搭不理的味道。光看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世外高人,吐出的是八字箴言哩。
谢碧行一点不怵,笑容灿烂:“好嘞老人家!那我先看看哈。”他在破铜烂铁中摸摸索索,刨了一会儿,终于从乱七八糟的什么簪子、锈匕首、碎镜子之间摸出了一粒黯淡的金色圆珠。
“嚯,这看起来可是个好东西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谢碧行喜上眉梢,急忙拉过一旁的碎布,拭去圆珠表面黢黑腥臭的海泥。
被污泥所掩盖的光彩于今时重见天日。
珠子晶莹剔透,饱满圆润,即使在晦暗的光线中依旧璀璨夺目——竟是一颗品相完美的金珍珠。
TBC
钟村诡事
五·集市之东
谢碧行与小老头慷慨激昂、激情四射地辩论了整一个时辰,大战四十回合,最终以十个铜币的价格将金珍珠买下。
“呼……这老头,看着其貌不扬,没料到竟也是讨价还价的个中高手。”谢碧行离开西市,心有余悸地擦去额间沁出的汗珠,深深地呼出一口热气。
可累死他了,不过是笔划算的买卖。
谢碧行弓腰塌背,慢吞吞地返回东市,而那枚金珍珠已被他收于贴身的锦囊之中。
集市东西布局皆为直线回钩,中间以一街相连,恰组成一“凵”形,然东市繁华洁净,西市萧条污秽,二者迥异,几有云泥之别。
他一路缓行,街上逐渐变得热闹非凡、游人如织。形形色色的招牌,木的、布的、甚至织锦的,都于街道上空纵横排布。自远处望来,仿佛一整块花团锦簇的百家布似的。
大大小小的店铺临街而立,一个个窗明几净、规矩整洁。往来行商皆是笑面迎人,精神抖擞,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与人为善。固时有漫天要价,亦可心平气和地坐地还钱,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场景属实不多见。
临到东市街角,谢碧行便收到了来自街坊邻居的热烈问候与欢迎。
谢碧行也不矫情,左右逢源,丝滑接茬,崩儿都不打一个,侃天侃地,东拉西扯,干唠了好一通。
谢碧行忙乎一阵才歇下,手里端着刚讨来的绿豆汤,浅饮几口,嘴里就又闲不住了:“哎、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来这儿的外乡人越来越多了?”
“可不是嘛。你来得晚没瞅见,咱搁这儿坐了一天了,看见的全是新面孔,还有不少官老爷呢!”旁边卖柿饼的妇人边摆弄着鬓边的木簪,边说道。
谢碧行右手边卖首饰的小贩一拍大腿:“是咧,谁不想求得仙人娘娘的保佑?听说只消得娘娘赐福那么一回,后半生就可衣食无忧、金玉满堂啊!”
妇人却竖着眉毛,笑着给顶回去了:“哈哈,我可不敢奢想这些。没听说么?之前在前边儿卖茶叶的老李,去了一趟钟村之后,回来就变得疯疯癫癫的,过段时间连人都不见了。可邪门着呢!”
谢碧行闻言,眼珠一转,紧接着插进两人的话头里:“真的啊?难道不是想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回家去了?”那以前在街口卖茶叶的老李头他也识得,平日里长衫汗巾,说话行事文绉绉的,后来有天突然不来摆摊儿了,他还以为是赚够钱回乡了。
妇人无奈叹道:“谁知道呢?这些年来没声没响就没影儿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谢碧行脖儿一缩,转移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唠,就着闲话喝完了一整碗绿豆汤,满意地坐回位置上,把脚往桌上一翘吆喝起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跑腿办事送货算卦,十八年精诚为龙门镇父老乡亲服务,勤劳能干,兢兢业业,童叟无欺!走一走瞧一瞧看一看!”
谢碧行吆喝了一会儿,累了。就在他扇扇袖子吹吹风,视线漫无目的四处游走之际,正正就瞧见远处两黑衣飞鳞卫一个没刘海一个长卷发,携一貂一鸟从西市方向绕过来。
这不就巧了嘛!不是杨照前队友还能是什么!
他立时抖擞精神,正襟危坐,把屁股又往前挪了挪,试图观察得更清楚些,好方便待会儿打听事情——能和杨照共事多年还能忍住没把对方揍死的,脾气应当不错吧?
被人臆想为“脾气不错”的白望青与柳钰笙逛完西市,推测渔民打捞的破铜烂铁极有可能是先前寻宝之人的遗物,接着来到东市,又见行商小贩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他二人留心一听便知此地人员失踪与钟村有关。
“此间种种,千头万绪直指钟村。”白望青面色如常,但内心不无隐忧,“明日即将入村,晚时待其余人回到客栈,便来我与行纪房间一叙。”
“是是是,我就知道分头行动晚上一准儿要开会,唉。可怜我的小貂晚上不能休息,竟也要作陪。”柳钰笙如泣如诉。
“……”白望青目不斜视,置若罔闻。这种屁话听多了着实让人不想接,哪次商讨事情雪貂在旁边不是呼呼大睡?分明是自己想偷懒。
“啧,副队你这人真没意思。”柳钰笙马上变脸,“对了,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看。”
“嗯。”白望青一眼扫过,不动声色望去。
只见街头转角立着一白布幌子,上书“龙门镇唯一万能百事通,坚持在龙门镇服务父老乡亲。算卦、寻物、跑腿,你想要的全都有,恭候各位光临”,噱头满满。
幌子下摆一朴素方桌。方桌似乎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漆是磨掉后又新刷的,颜色斑驳交错,新旧不一。桌上无非摆放着携寻常算命先生会置办的算筹、铜钱、书本,亦是平淡无奇。
桌后乃是一约加冠之年的青年男子,着水蓝长衫、月白外袍,观衣着打扮应是平民百姓。青年眉清目秀、神采奕奕,目光流转间兼具谨慎与混迹市井之人所独有的市侩狡黠,此时正自以为隐晦实则格外张扬地上下打量着两人以及两人所带的一隼一貂。
本地人少见猛禽,这般好奇的目光白望青半日来已然经历太多,他脚步不停,只道:“无甚稀奇,不必理会。”
“是。”
可新奇的是,行至近前时,那男子竟起身向两人搭了话。
“二位官爷、二位官爷请留步!我观二位一表人材气宇轩昂定是来历不凡,不知官爷莅临龙门镇有何要事?想必是大案要案吧?哎呀呀,官爷稍作留步,请允许在下毛遂自荐!在下不才,乃龙门唯一百事通!不是在下自夸,这龙门十里八乡、大大小小的事没有在下打听不出来的!官爷如有需要在下也想略尽绵薄之力。”谢碧行笑容满面,口若悬河,连连拱手。
细细瞧去,飞鳞卫的官老爷们长得倒是不差,一个剑眉星目,一个温和斯文,怕不是皇帝靠看脸选的吧!也就杨照那厮天天嚷嚷着自己是队中第一美男子,人人嫉妒他如花似玉的俊秀面庞,我呸。天下第一美男子当属姓谢才是!
然而,不消一刻后,他便觉着杨照先前所言非虚——这个领头冷着脸的八成就是那个八杆子打不出个屁的副队。明明听见有人叫还陪着笑,却连个正眼都不给,只淡淡瞥了一眼,脚下停都不停还一个劲儿往前冲,就你走得快啊?!
旁边儿那个就知道看着笑,笑半天也不接话茬,莫非是个哑巴,没听说啊?
他再接再厉正要上前: “——哎呀、官爷怎么走了?不如再——”
“飞鳞卫办差,莫要多事。”
先头那目下无尘的金珍珠副队却骤然出声,打断他未竟之话语,抛下句冷言冷语,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径直离开了。
“官爷慢走、官爷再来——!”谢碧行堆着笑脸,在街坊震惊敬佩的目光中撇了撇嘴,瞅着那俩黑衣飞鳞卫彻底消失在人山人海里,才卸了假笑满肚子不爽地一屁股坐回了位置上。
“切,好心帮忙,牛什么牛。”
白望青斥退莫名其妙与二人献殷勤的男子,心下很是奇怪。自他入飞鳞卫六年来,从未遇到过有布衣百姓在街头主动与飞鳞卫搭讪这等怪事。
飞鳞卫虽不管民间琐事,然其中败类颇多,时有强掳民女、逼良为娼、欺行霸市之举,故在本朝民间一向声名狼藉,臭名昭彰。百姓常道“金珠来也,金珠来也”,甚有令小儿夜闻止啼之效。但凡着飞鳞卫制服上街出巡,周围皆避退三舍,噤若寒蝉,莫不敢言。
若有人主动搭讪,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便是曲意逢迎别有用心。而此地情况复杂,前者不应踏入浑水,后者为投机取巧之辈,不得不防。
故而未应。
TBC
飞鳞卫办差,莫要多事.jpg
钟村诡事
六·客栈疑云
临近傍晚时分,龙门又下起了雨。
空中阴云叠山滞塞不通,伞外雨脚如麻未曾断绝。细如牛毛的雨丝绵绵地自天穹飘落,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随着柔和阴湿的风四散而去,没入水中、草丛、树梢、屋顶,以及敦厚而泥泞的地面,了无踪迹。
白柳二人见时候不早,撑伞徐徐而归。
不知是否是错觉,漫天雨幕之间似乎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暗香。
“明早便要启程前往钟村。以防万一,我先去检查马匹。”白望青举伞立于雨中交待道,“思问可稍作休息。”
“好好,那我走咯。你和队长这些一天到晚不干活不舒服的人真是可怕。”柳钰笙笑着摇摇头,用手指逗弄着雪貂玉雪可爱的爪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转身回房。
还是摸鱼最爽了。
白望青令从风回房,自己独自沿院中青石阶一路前行,移步至后院马厩前。
“官爷您放心便是,咱这儿的马吃的怕是比人还要好上三分呢。”满面风霜的中年男子躬身迎接,恭恭敬敬地领着白望青进入马厩。
鱼跃客栈的马厩共两排,南北分列,每排十间,其间以木质栏杆相隔。每隔间前设食槽,后围石墙,木石为顶,稻草作床,规整宽敞,通风遮阳——尽管就目前情况而言,遮风挡雨的功能更显著些。
厩中各色马匹若干,分栏而立,整齐有序。食槽内皆是新鲜谷草,繁茂丰润,青翠鲜嫩,并且已研磨妥当,适宜上至三十岁老马下至两月马驹食用,可见侍弄之精心。
然不知何故,厩马躁动不安,常作嘶鸣之声。
白望青心存疑虑,摒退看守,步入其中细细探查。
马厩内光线昏暗,却难阻有心之人。白望青留心观察,竟发现厩中有数匹马脚部溃烂腐坏,再一细探,创口间却有细鳞增生,鳞片细细密密如齿列排布,彼此间严丝合缝,呼吸之间舒张颤动,宛若活物,其状可怖异常。更有甚者,蹄面畸形而生螺状硬壳,硬壳奇形怪状,花似螺旋,此起彼伏宛如藤壶,中央一点恍如鱼目,殊为怪异,平白透出一股晦涩深重的不祥之气。
马亦有灵,无怪乎嘶鸣阵阵,惴惴不安。
白望青悚然,不由得屏住呼吸。他马不停蹄逐一查看昨日随众人而来之马,发现暂无异状后方稍作安心。
“这怪状亦须时日方会显现,如能尽早离开果然还是……”他低声默念了两句,想到什么,面色一冷,旋即直接离去。
看守摸不着头脑但唯唯诺诺,心想到底是哪儿惹恼了这位生人莫进的爷,脸色恁的难看,和黑炭似的。
白望青遽然离去不为其他,只因鱼跃客栈异象频仍,他疑心此地有诈,着急去看存放物资的马车上各项储备是否有被人动过手脚。虽说出行物资都配有专人看管,但还是小心为上。
马车俱停于后院内一木棚下,距马厩数十步。白望青与负责看守的同僚打过招呼后,悄无声息进入棚中,甫一靠近,便听得其中窸窸窣窣几丝异响。
他的视线在车间逡巡,最终定格在中央一辆马车之上。
白望青神色一凛,紧握刀柄,伏腰疾速潜行——那正是装载干粮的马车,贼子焉敢。
他无声无息行至车边,刀已出鞘,映出一片寒冷雪亮的光。
白望青执刀半蹲在侧,浑身肌肉绷紧,脊背微弯似弓,蓄势待发。
附耳听去,车内只得一人,听声音是在大吃大喝,还嘟囔咒骂着什么,似乎是“……让你们冷血无情没心没肺、……哼……吃空你们!”
声音糟心的耳熟。
“……”白望青归刀入鞘。白望青攥紧的拳头上冒出了青筋。
杨照躺在宽阔的马车里翘着脚,把酒倒进自己的嘴里,吨吨吨喝个不停,口中唧唧歪歪:“上好的竹叶青,真是好久没喝了!爽歪歪也!如此美酒怎能便宜了那些没心没肺不懂风月的愣木头,还是速速进我肚中才算得不枉这世上来一遭!嘿嘿嘿嘿!”
车内酒气弥漫,混着鸭油的咸香与点心的甜味,酝酿成一股令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动的香气。
杨照陶醉地嗅了嗅,蓦然拍手朗笑:“哎哟!还带了不少干粮和肉,正好下酒,真是群贪污腐败的狗官,出来做个任务整一车好吃好喝,干嘛,来龙门镇偷闲躲凉搞酒池肉林吧?哼哼哼~奸计完全被我破坏了,今天又行侠仗义做了大好事,真是畅快!哈哈哈!”
他爽得四仰八叉,乐不思蜀。
谁想到乐极生悲,一抬头便与猛然挑起车帘面色铁青的白望青看了个对眼。
“唔唔唔!呃呜!!!!!!@#¥rt}Y#¥*!!!!”被人捆成一团还堵了嘴的杨照满地打滚,正试图通过扭曲不已怪模怪样的表情抒发胸中一腔怒火与悲愤。
我去!一群狗官!竟趁人不备搞偷袭!从不成人之美还自罢了!还使如此下流阴招坏人美事!祝你们不举!
只可惜他的美好祝愿没有传到身前任何一人的耳中。
“做得好。杨照小儿,不足辩之。”冷律抚掌称快,笑意深深。
柳思问吹了吹手中银针,声音温柔极了:“阁下罹患重疾,面部表情失调,不妨来一针?”
白望青先前把人五花大绑又顺手塞了块抹布,自觉大仇得报,此时若无其事地瞧着窗外:“已经入夜了,旍旍还未到,我去找她。”
“你且去吧。”冷律应道。
白望青穿过一楼走廊朝女宿走去,路上忽见对面黑灯瞎火的厨房中有一点火光闪过。他脚步一顿,遂绕至厨房。
段无崖白日与诗见荼借用厨房而不成后,便对此处颇为在意,现趁四下无人,正好一探。
探查过程异常顺利,厨房附近连个看守也无,但弊端就是月黑风高举个油灯,一回身正撞见门口一张蜡黄人脸!
段无崖面上不显,心中却陡然一紧:怎会有人悄无声息站在窗口,究竟是人是鬼。
再定睛一看,却不是鬼,是隔壁同僚,有几面之缘,印象中姓白。脸色那是光照的。
“……”白望青也没想到,碰见的竟是同僚,他还以为是白星旍大晚上闲着没事不听话来厨房偷吃,正想把人抓回去,连绳子都准备好了。
两个素来沉默寡言的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间尴尬异常。
“白兄好。”段无崖率先行动,从窗口一跃而出。
“段兄好。”白望青侧身收了绳子,望向黑漆漆的厨房,言简意赅,“厨房内可有异常?”
段无崖会意,像他们这种人沟通起来最省心的一点,就是从不说废话:“厨具与蔬菜并无异常,地面有血迹。另屋内有新鲜肉块,肉无腥气,观之似鱼似兽又非鱼非兽,乃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白望青亦是干脆:“多谢。马厩中亦有蹄生海物者,或与此有关,望君小心。”
“彼此彼此。”
在厨房窗前说话也不是个事,两人交换寥寥数语后,便分道而行,各走各路。
等白望青拎着对小人书依依不舍的白星旍返回房内时,连同陆除在内的一行人皆已到齐。
TBC
感谢段师友情出演。
在此处特别鸣谢,杨照的对话和心理活动都来自本人,省去了我编的功夫(?),让我可以偷懒。听我说谢谢你杨照(???
老婆看了建议我用杨照臭袜子堵嘴,被我义正严辞拒绝:我才不要拿他臭袜子(正义(嫌弃
我要让杨照知道!龙门镇并非法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