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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很容易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产生幻觉,以至于过分地依赖或是滥用自己的长处。
莉婉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在战场上走神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但魔像及时拦住了激射而来的藤蔓,撕裂了那截魔性植物。
就像现在这样,她想,当你在运用暴力的领域占取优势的时候,又如何能节制地使用它呢?就像……魔纹骑士,依靠着天赋、素质还有魔纹,所追求的强大必然是淬炼自身达到完满的境界——自恃武力的莽夫,挥出去的武器能够伤害敌人,同样也会因为过于激烈而拉伤肌肉,但专注于一场战斗的时候,这样微小的损失比起胜利或者生还来说太过于微不足道,便很难被人注意到,但并不是不存在。
就像现在这样,她想,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如何不让人热血沸腾,它像是可以为自己扫清一切障碍一般。银发的炼金术师力气不大,跑得不快,在身体素质上弱于常人,一次挥剑、一次扑咬甚至一次重病就可以夺去她的性命。她无法拥有如此伟力,魔像可以——可它不是没有问题的。
炼金术师用最好的材料为它浇筑和镌刻,而那些材料和投入的心血不能阻止她曾经无数次的失败。魔像在战斗,金属制成的沉重躯干撕开藤蔓的防线,银顶城还有一战之力的人们循着这段通路向着邪眼攻去,周围是人的怒吼声、建筑的倒塌声、杂乱的脚步声,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魔兽的嘶叫。巨大魔像的驱使者观察亮起的红色铭文,在混杂不清的声音里分辨内部传来的机械的响动声,它能在这样的剧烈战斗中行动多久?损坏后怎么办?
快一点儿啊,莉婉在心里说,她望向邪眼所在,那只眼睛看了让人不寒而栗,在层层藤蔓的保护下紧紧盯着钟塔的方向,它周遭的植物几乎是刚被毁坏就急速生长出来,加上不少人目睹了钟塔房间奇怪的畸形,对贤者的质疑仍在蔓延,即使有不少雪山的队伍通过传送门回到了银顶城防卫,一时间场面也竟有些僵持不下。
需要一个机会,她深吸一口气,暂且把对龙化症和贤者的疑惑放在一边,专注到眼前的战斗上来。藤蔓再生的速度太快,体型又巨大,普通的刀剑几乎无法斩断,法师们的冰霜雷火效力则更大些,但面对群起的藤蔓也有些捉襟见肘,完全消灭这些魔性植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一个让邪眼暴露出来的机会……
巨大的魔像突然从前方退回了后方。
坐在魔像肩上的莉婉慢慢爬了下来:“我有一个想法。”她说。
地面开始震颤,言语难以形容的炼金造物开始奔跑,鲜红色的铭文不规律地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痛,它粗犷又精密,不可一世又仿佛即将分崩离析,泥土凹陷,石板破碎,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甚至有人脚步不稳地踉跄了几步。
它撞向那片绿色的藤,植物们毫不客气地绞成套锁或是网状,朝着魔像兜头罩来,试图阻碍它的行动,但这炼金造物巨大且沉重,借着冲锋的势力撞破了层层魔藤,更多的藤蔓拥上来,缠住它的手脚,巨像双臂微抬,豁然一张,尖锐的指爪伸展开来,又是挂断了不少魔植,然而此时伴着呼啸的破空声,魔物如层叠的绿色海涛般扑来,密密麻麻得缠上魔像,发了狠似的要将它禁锢在原地,不可寸进。
站在百米开外的炼金术士嘴角挽起一个冷笑,那巨像竟臂弯一收,双拳一握,将袭来的藤蔓尽数攥在手里,卡在身边,轰然俯身压住束在腿上的魔植。它这一低头便留出一大块空档来,暴露出高悬空中无所遮挡的邪眼来。
就是这一瞬。
莉婉远远地站着,火球、冰雹、雷击、光束,各式耀眼的魔法拖着长长的曳尾,离弦之箭般冲向那只眼睛,而拿着武器的人们也踏着伏下身的魔像的身躯,越向了空中的魔眼——
“总之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所有人齐心协力杀死了邪眼。”篝火旁的莉婉对西敏说,瞄了一眼钟塔的方向,当然在这里只有狂欢的人群,她并不能看见她还停留在旧战场的魔像,虽然损耗不小,但修修倒也还能用,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收,她撇了撇嘴,面色稍显不虞。
“说一半藏一半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有什么惹人心烦的事情发生了吗?”西敏笑眯眯地望着她,这位领袖常给人热情轻快的印象,事实也是如此,哦,当然他也有些不那么领袖气质的特质,比如现在这句略显八卦的调侃,莉婉肯定他在晚会前早就听了一肚子银顶城大战的故事。
她半真半假地板起脸来,维持着冷淡的语调:“有些不受欢迎的人在战斗的时候踩在了我的魔像上,我正在思考结束之后要多少维修费。”
“让他用那柄宝贝长枪赔来怎么样?”年轻的领袖很显然听闻了塔尔文第一个窥见破绽,带头冲锋,击破城中魔眼的消息。
银色头发的学徒挑了挑眉,顺着这异想天开的主意说下去:“到时候就卖给酒馆老板,大赚一笔的同时,还能看到骑士团长暴跳的样子。”讨厌的人逞威风这种事说出来只会败坏自己的心情,不过想到那之后的事情,莉婉刚刚准备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只怕他现在已经失魂落魄地去打脱衣扑克了。”她幸灾乐祸地说。
西敏偏头看向她,毕竟是让人放松心情的篝火舞会,莉婉并未穿上她惯有的服饰,头发披散着,穿了一身浅黄的舞裙,甚至怀里还抱了一小篮骨头小饼干,篝火的暖光打在她的面上,倒衬出一份婉约沉静来,当然这只是假象,这位女性的话语依旧锋利如刀。
“囚禁魔法师,倒逼贤者,倒是有决断,不过卡纳束手待擒的时候,我看塔尔文倒是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说不定这家伙到了没人的地方就会伤心得哭哭啼啼呢,她满怀恶意地揣测道。
“我倒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魔纹骑士和魔法师之间从没有过如此大的间隙,他们可以转而成为我们的同伴,不是吗?”阿迦轻快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大敌当前正应万众一心呢。”他的学徒拨了拨腕子上的首饰,“……不是没有可能,不管塔尔文私人对魔法师和贤者有什么想法,至少这次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游说魔纹骑士改换门庭的困难或许比这事还要困难得多,我在那儿看着他面对贤者的时候,痛苦和震惊远大于被蒙蔽和背叛的愤恨……至少在当时是不行的,但是之后可未必。”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交代,一个选择。”莉婉叹了口气,她显得没那么精神了,自顾自地问出问题,“除去龙化者本身,别的人应该为曾经死去的那么多龙化病人向法师复仇吗?”
西敏的心里浮现出橘色头发的少年炼金术士,他奔向钟塔的身影许多人见过,龙化又带走了他的挚友,那绝望的灰烬里终于暗火重燃,却直指向毁灭。
“罪责不能全算在这一任贤者和魔法师的身上,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从而做出不同的选择。”西敏直觉地感到莉婉似乎对此有所困扰,“你也有需要向贤者复仇的理由吗?”
“……或许,但也并不是一定。毕竟死者不会因为复仇而再度复活……死了就是死了,并不能和世界产生新的联系,知晓之后的故事了。”银发的炼金术士重新恢复了冷淡,死为一切的终结,而遗恨只是生者的东西罢了。
年轻的阿迦有意活跃当下的气氛:“不过结盟要是真的成功了,你会对我们的盟友骑士态度好些吗?”
“我是绝对不会让魔纹骑士进工坊门的,绝对。”女人立刻拉下脸来。
“我还以为你没有那么排斥?”
“利大于弊的事当然要做,我可不相信魔纹骑士里所有人都对法师忠心耿耿,再讨厌这些家伙,我也不会讨厌他们带来的好处。”她眼珠一转,“再说,有了结盟的机会,我现在看他们不顺眼,但以后可说不准,掌权的魔纹骑士不少都有显赫的家族,我们自可以接近、渗透、改造甚至颠覆它们,不是吗?”
她微笑起来,充满了一种险恶且冷酷的意味。一如塔尔文在战场最后看见她的时候,总是不假辞色的炼金术士微笑着,宛如战场追着血食而来的秃鹰,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痛苦,并从中得到快乐。
阿迦叹了口气,咬住嘴里的骨头饼干,然后被硌到了牙。
莉婉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昨天夜里银顶城下了场大雪,今天她醒来脸上一片冰凉,于是把被子盖过头顶,短暂地发一会儿呆。
克莱尔跟着两位炼金术师一起上了雪山,万年家里蹲的老师伊勒坦出门登山实在是令人惊奇,她猜测是那个年轻的炼金术师干的好事。柯利弗·因奎,莉婉不喜欢这个男人的原因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同行相轻,还因为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令人不安的特质——疯狂。
人有点疯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但很显然这位炼金术师并不是把秩序、道德、生命放在眼里的类型——或者说看上去更像是主动挑起争端的类型。
“开战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再来一场的话,我相信会有人获得好处,但并不是我们。”某次她这样和西敏说过,“虽然我一点不觉得让魔纹骑士管理银顶城有什么好的,但黄金之家是一个盟会,不是军队也不是,嗯,怎么说,有纪律和有共同目的的组织。”
“说个最简单的事吧,炼金材料从各处运往银顶城,来到黄金之家,我们可以在这里委托优秀的工匠在大熔炉冶炼,我的魔像的不少大部件都是委托出去的。我们制作炼金产品并售卖它。”银色的锁链恹恹地绕着她的腕子,看起来还没能在四强赛后完全修好,“但是如果有战争,不管是人与人的,还是人与魔兽的,当秩序被破坏的时候,最卖不上价的东西就是人命,运输线路、稳定的原料供应、还有买家,统统都会被战争击垮。人们更会倾向于购买食物、药品以及武器,不可否认这些人倒是会发上一笔,但其他人呢?最直接一些的,如果黄金之家的大熔炉被炸毁了……哪里还有新的大型熔炉供我们使用?而动荡的局势下能让我们找到足够的人和材料修缮或是重建吗?”
她想到蕾嘉尔,金发的姑娘以前是个铁匠,冶炼的手艺相当不错,但她并不热衷于铸造刀剑:“谁会在时刻要死的时候思考要不要买个炼金产品打理花园,会用钱买一个娃娃而不是一剂伤药?原料的供给将会下降,我们不再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自身的生命会受到威胁,而市场材料的价格也会难以预测,这对商业是毁灭性的打击,很大一部分炼金术师的造物会更倾向于武器而非别的,但强大的炼金术师是我们的同伴,不擅于争斗的炼金术师同样是。战争的技巧可以是艺术,但我并不希望它真正实现在我的身边。”
但雪山的异动让银顶城暗流涌动,这样的和平能到什么时候,她并不清楚。
炼金术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她仍保持着幼童的体态,最初她还意动地想招募佣兵去山上看看,但发热药水的后遗症打消了她的一切念头,让这女人在家里足不出户——和穿短裤上山的某些人不一样,她还不想冻死在山上。
这具儿童的身体实在过于羸弱无力,而她不怎么样的抗药性似乎也让这讨厌的后遗症久久不能消去,想到这里的女童从床上支起身来,给了边上放着的棉花做的阿迦娃娃一拳,顺带的也给了旁边的塔尔文玩偶一拳。
毛绒的魔纹骑士玩偶被砸的凹陷了一下,传出一声闷声闷气的鹅叫——炼金术师的恶趣味。
塔楼轻微地晃了一下。
不幸的临时儿童立刻警惕起来,这不像是什么正常的事。她跳下床套好衣服,戴上眼镜,扒着窗户台,小心地朝外看去。
“这什么东西……”莉婉抽气,虽然前段时间银顶城有过乱长的藤蔓,但变成现在这样的壮观景象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藤蔓们从各种地方生长起来,撞破屋顶,掀翻地基,阻塞街道,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银顶城赫然一副群魔乱舞的大型魔物植物园的样子,有慌乱逃出屋子的居民,有一脸茫然打包着货品的摊贩,有焦头烂额的卫队和佣兵,整条街上乱成了一锅粥。
炼金术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望了望自己的塔楼:圆柱形的建筑上缠绕着数根巨大的藤蔓,可怜的塔楼像是个架葡萄的杆子,岌岌可危地被攀住挤压着,看起来已经不堪重负——它们甚至连门都堵住了!
她似乎被困在了塔楼之上。
塔尔文上任以来从没有这么忙碌过,先是四强争霸赛和雪山,到现在城里也因为藤蔓乱了起来,嘈杂混乱的环境让魔纹骑士们只有叫喊起来才能相互沟通。而即使把所有的魔纹骑士调动起来放在城市里清理藤蔓,也可以说是杯水车薪,甚至他们还有一部分正在雪山上呢。
“团长!那里还有个孩子被困住了!”塔尔文听见有个下属叫道,他抬起头来朝那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有些眼熟的塔楼,和窗台上抱着玻璃罐子的小姑娘。骑士团长难得地沉默了一瞬,虽说没有面对面地打过什么交道,但对这位在魔纹骑士内部恶名昭著的炼金术师,他也有所耳闻,况且这术师先还在四强赛狠狠放了一把大火,叫善后人员头疼了好几天,实在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危险分子。年幼但熟悉的面容结合最近发热药水的事故,塔尔文可以很轻松地判断出这到底是谁……不得不说幼崽的形象消解了不少她展露出的强烈的攻击性。
缩水的危险人物似乎没有关注到附近的动静,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罐子。塔尔文注意到她手里的玻璃罐子里有一群类似白蝴蝶的东西在翩翩飞舞,冬季的银顶城根本不存在蝴蝶,至于那是什么的东西,似乎除了术师本人也没人知道,骑士暗暗攥紧了武器,盯住塔楼上的身影,你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异想天开的炼金术师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莉婉打开了罐子,那些纸糊一般的“蝴蝶”东摇西晃地扇动着翅膀,停留在了塔身的藤蔓之上,接着——
它们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燃烧成一朵朵亮紫色的火苗,像是什么有毒的东西一样,转眼间就燎掉一大块植物组织,被烧毁的地方发出浓烈的焦糊味和黑紫色烟雾,看起来倒是比单纯的藤蔓可怕多了。
骑士团长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的痛,或许是时候找到那个瓦伊利亚家的阿迦,谈谈他手底下这些麻烦人物什么时候能学会慎重行事了,他甚至不知道这座塔楼最后会是被藤蔓弄散架还是会因为炼金术师的火焰而焚毁。
但也不能放着她不管,塔尔文深吸一口气,决心把额外的混乱掐灭在摇篮里。
炼金造物比莉婉的反应更快,她还在评估这次的蝴蝶火效力的当口,一直伏在窗边的拟态守卫已经冲对方扬起了冷森森的形如钢锯的前肢,它看上去像是螳螂和蜈蚣的结合体,每一节腿都由刀与锥构成,最前的两根螯肢则是锐利的转动锯条,过去有不少不友善的闯入者被它牢牢钉在地上或是窗边。
但今天它遇见的是塔尔文·冯·西格贝特,势不可挡的龙枪架住袭来的炼金生物,它的武器在伊克瑟斯提亚姆上擦出火花,却没留下痕迹,被沉重的龙枪一击挑开,魔纹骑士的另一只手在更多火蝶涌出之前将玻璃罐的盖子狠狠扣上,把还没做出有效反应的塔楼主人一把拎起夹在身侧,一跃而下,三两下落回了地面。
“你干什么!”儿童形态的炼金术师回过神来,在他臂弯里挣扎起来,年幼的莉婉让外人看起来像是他抱着什么柔软可爱的小动物一样,但让塔尔文来形容,他所用的词汇可能是豪猪、刺猬或者是剧毒带刺的河豚,那根危险的活化锁链荆棘一样切割着他的盔甲,透露着锁链主人嫉妒狂躁的心情。
魔纹骑士把她放了下来,似乎一时间也没什么刻薄话能对着还没有他一半高的炼金术师说,最后来了一句:“魔纹骑士正在对藤蔓进行清剿,疏散人群去安全的避难所,别待在危房里,也别搞破坏,你那房子暂时不能住了,等会儿和其他人一起去避难所。”
“你是在质疑它们会引起火灾吗?目前这种蝴蝶火焰的效力根本和一般的火焰不一样,它……算了,我不指望你们的脑子能明白。”气急败坏的炼金术师似乎想要长篇大论地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和他争辩,狠狠丢下一句,“随你的便!救你的人去吧!你等着,塔尔文!”
我要做最丑的塔尔文清洁工魔偶,把它卖到每一个人家里去擦地板!发狂的炼金术师恶狠狠地想。
这倒是与塔尔文的预想不符,他以为这术师会要和他来一场生死决斗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但既然麻烦没有扩大成新的麻烦,事态紧急,他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看着炼金术师没入了避难的人群之中,便又转头去解决藤蔓。
局势复杂,他很快忘记了这件小事,至于术师最后有没有到达避难所,也并不清楚。
而银顶城的灾难不止于此,起先只是藤蔓向着钟塔方向生长,而在之后的某天,巨大的植物型魔物破土而出,直取钟塔。塔尔文带着魔纹骑士们赶往钟塔,在藤蔓纠缠的一段道路上陷入了战斗。
那些巨大的植物不畏惧骑士们的刀枪,武器只能在它们的庞大躯壳上留下不致命的豁口,龙枪可以斩断它们,但这里只有一个塔尔文,似乎知道他们将去往何处,魔物把这条路几乎堵了个严实。
他在焦躁中察觉到地面的震颤,在还没反应过来时,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地下破土而出,把地面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
它有着骸骨一样狰狞的无目兽首,沉重的身体上布满了锁链、环、扣、尖刺和项圈,形成一副威严残酷的盔甲,从头到脚都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深红色铭文,巨大沉重得宛如一尊金属制成的魔神,交错的尖利牙齿间透出发亮的红色光芒。
它本身似乎并不具备发声的功能,但塔尔文听见机械的轰鸣,那些连接在一起的部件碰撞流转,发出宛如咆哮一般的响动,它张开沉重的前臂,握住聚集在身前的藤蔓,轻而易举地把这些东西撕碎。
“这不是魔纹骑士的团长么……怎么摔在地上啊?”他听见女人隐含嘲笑的声音,烟尘之中炼金术师的模样显现出来,她恢复了往日的身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很有些小人得志的问话之中走到了那尊惊人的巨像前。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第一次启动的目击者居然是魔纹骑士,真是不幸。”虽然这样说着,但银发的炼金术师似乎并没有面露愠色,她专注地看着这尊魔像,露出了狂热又桀骜的神色,“是魔像啊。”
是我最登峰造极的作品,她在心里补充,事实上莉婉自己都没有足够的信心她会成功,毕竟她已经失败了太多次。
那根银色的炼金锁链似乎被好好地修缮过了,缠绕在她的手臂上,新刻上去的深红色铭文在其上时隐时现。
“您怎么还躺在地上呢?就算受了打击想要当场辞职也不是现在。”阴阳怪气的炼金术师说,她被魔像放在了肩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塔尔文,“赶紧去保护银顶城啊,尊敬的魔纹骑士大人,我们普通市民可都指望着您的保护哪。”
“虽然完全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但我和您都不想让这里被魔物毁灭,那只好勉为其难、两看相厌地同行一段路了。”
“你要带点礼物回去吗?”浮怀尔说,他的同行者正打量着牢房里的囚徒,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如果你同意的话。”兰格回答道,“我想我的家人会喜欢这样一份礼物的。”他的目光投注在龙化囚犯细长带刺的尾巴上,仿佛他只是在市场准备挑一枝花用来装饰屋子——即使他们站在考尔特监狱少有人见的一隅之中,这位一头银发的前骑士依旧显得从容不迫。
“龙化病人是龙所钦点的继承者,如果能够龙化到最后的阶段,是否会成为龙,或是龙的眷属?我在梦里似乎摸到一点祂的边角,但醒来总是记不清。我需要更多这样的梦。”浮怀尔真的受到了严重的困扰一般,像是说给同行者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似乎是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那穿着囚衣的佝偻身体向阴影里瑟缩了一点。
“那么兰格,你喜欢这条尾巴吗?”典狱长指了指那条龙尾,“你家里人,现在的那个小普里克骑士看起来没这种爱好,那就是那位普里克夫人喜欢?”
“她是有收藏的爱好,这样分出双头的尾型很少见,我想她也会喜欢它的。”兰格收回了目光,望向面前的典狱长,“那么又该到讲故事的时间了?”
“或许该说说你家的故事?上次在某个宴会,我听人说普里克家守着些南方来的奇怪古旧的规矩,虽然这种无聊的诋毁不听也罢,但我确实很有兴趣。”
银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您确实对世界充满了好奇,那么……让我们换一个地方说吧。”
“你觉得他不听你的话,变得无法掌控了?”女人坐在椅子上,银色的波浪长发垂在胸前,她端详着怀里抱着的透明容器,那里装着一对金色竖瞳,“兰格,那是个孩子……他还不懂权力和拥有更多的渴望,还没有看见过世界,自然只会对自己拥有且失去的东西看得格外重,对自己没有得到的又显得毫不在意。孩子是不讲道理的,诚然你的那一套方法适用于大部分人,但对魔法师来说,对一个平民孩子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仍旧处于旧的身份之中,而宣告他将失去这些东西的你,纵使他最后理解了你所做的是有利的选择,但抗拒的心理已经形成,就很难消除了,毕竟所有人都不怎么愿意直面自己的错误选择,你过早地把现实放在他眼前了。”
她轻轻笑起来:“贪婪的人会受你的诱惑跌入囚牢或者深渊,但意志坚定的人自然可以摆脱你的控制,风险和机遇总是一起行动,很显然后者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好处……在魔法师和骑士的身份关系不改变的情况下,能从这层关系里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可观了。”
彼时还尚且年轻的银发骑士看着桌面上的茶杯出神,良久才抛出一句:“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失败。”
“我想你也需要直面自己的失误。”普里克夫人端起茶杯,“名字和姓氏是重要的东西,擅自改动必然会惹来不快。”
“姓名是有意义的,大部分人认为这代表祝福或是美好的祈愿,不过在我的家族里,我们更倾向于它是一种命运和预言。”兰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他们走到了典狱长的书房,浮怀尔的收藏很多,这本手抄本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封面画着雪山远处隐隐约约的龙影。
“讲究,所以你的名字又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典狱长饶有兴致地走近,他拿着笔记本,似乎想要将这故事记录下来,眯起的眼睛睁开了一线。
“我们用传说中龙的名字来给家里新生的孩子命名。”有时候浮怀尔会觉得兰格·普里克如果是个老师,他讲课一定很受欢迎,他总是和缓地、轻柔地把你的注意力引到他想要你关注的地方,“我的名字来自兰格赫里斯,一条传说中的银龙,传说它栖息在极北的冰川之下,在大陆最北的聚落里,人们口耳相传着它的故事。”
“那是一条常年沉睡的银龙,在一年里最冷的日子里醒来,当它醒来,这条龙会浮出海面,攀上巨大的白色冰山开始歌唱,冬风会把它的歌声送去极北的冰原,听到它歌声的动物,会成群结队地涌向它的位置,而一些体质特殊的人类,也会在夜里听见它的歌声,在梦里奔向冰冷的海洋,最终他们会落进水中溺亡,被冻成漂浮在冰海上的尸体浮冰。”兰格打开书本,继续说道,“没有人确认过这条龙真的存在,只有寥寥几艘远洋的航船宣称他们在暴风雪里见过巨大的银白色龙影,但每过几年就会有数以万计的冰原旅鼠和不少人死于离奇的自杀溺亡,于是这传说经久不息,成了噩梦一样的故事。”
“它为什么这么做?”而普里克家又为什么给他这样的名字?典狱长端详面前的男性,他看起来并不阴森凶恶,甚至有些华美的美丽,而那样的龙听上去有种邪恶的浪漫诡秘。
“谁知道呢,或许是一场特定的龙之祭祀,歌唱死亡的祭祀。”
“这也是有意为之吗?我听说你的魔纹也是和声音相关。对兰格赫里斯的致敬?”浮怀尔指了指前骑士的脖子,那里的魔纹已然黯淡无光,没法再激活了。
银发的男人摇了摇头:“可以说是意外的巧合,但也可以说是,命运吧。”
“精彩的故事,但既然如此,我记得你的侄子目前正是一位魔纹骑士,他的名字是……”浮怀尔谈兴极佳地顺着说了下去。
“是希尔特赛尔。”兰格说道,“来自一个无法取证的故事。”
“故事传单?银顶城该有新的法律?”出门采购的莉婉被塞了一张奇怪的传单,署名是典狱长。
“魔纹骑士应当有购买炼金产品的权利……”银发的炼金术师捏着传单看了两眼,无情地把可怜的传单撕成了看不清内容的小纸片,“竟然有人公然在街上制造有害垃圾,真是不得了。”
“这种虚无缥缈的理念还是去梦里说的好。”她总结道。
“诉说者只在梦里见过祂。”兰格看向浮怀尔,“如果您有见过龙的梦,或许有一天你的梦里也会见到那样的龙。”
“怎样的龙?”
“做梦者在梦境中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泥沼之海,没有任何生物,只能望见头顶漆黑的星空,他甚至无法呼吸,极度的寒冷让他的四肢坏死,血液结冰,而在梦里他甚至无法死去,被迫承受着如此极端的酷刑般的遭遇。正在他痛苦万分的时候,飞来了一条巨大的龙,祂像是被钢铁打造出来一般锋利且明亮,浑身布满了金色的亮纹,仿佛多看一眼眼睛就要被刺伤,做梦者甚至无法确定这是生物,接着这条巨龙坠入了泥中。”
“祂沉下去了?”似乎是这个故事过于荒诞离奇,典狱长刷拉刷拉地写着什么,“纹路?这听起来有点炼金。”
“龙接触到那些漆黑的粘液,身上的纹路亮起光,生出白色的火焰来……然后整片黑海都被点燃了,那些炽热的白火几乎是一瞬间烧遍了每一个角落,做梦者连形体都没有留下地被从海里抹去了,而龙在火海里熔化,祂徜徉在火海之中,几乎化作一捧活动着的亮银色铁水,接着祂腾空而起,翻滚沸腾的身躯重新凝结。飞向梦者看不见的深空远处。而梦者只剩下一片可怜的影子,他从这明亮的火海里不断坠落,在漫长的坠落后落在了尘土里,才发现……他当时所在的并不是黑色的海,分明是没被点燃的黑色太阳。”
“做过这样梦的人不止一个,我们在一些异族人的石板记载里找到了祂的名字,祂被尊为点燃太阳之龙,希尔特赛尔。”
“然而人们没办法去求证祂是否存在,您大可以当个故事听听。”
典狱长转了转笔:“我真有些好奇了,老兄,帮你绕过阿玛特•如的烟草生意是件难事,不过这故事倒是很值得。但真像他们说的,来自南方的烟草成瘾性更强吗?”
“好用的借口罢了,银顶城最具有毒性的正是潮流,纵使它流毒无穷,人们也会甘之如饴地咽下去。”典狱长的同伴轻松地说,“偶尔的放纵只要过了度,都会变成转向身体的利刃。”
“所以你连酒也不喝?”浮怀尔问。
“我们是容易被黑暗浸染的血脉,兰格,不论是魔法还是其他欲望。”银发的女人说,她赤脚站在一堆血泊之中,鲜血漫过她的脚面,“我们会因为更靠近祂而衰弱和疯狂。”
“所以我们需要这笔交易,用祂无法蜕变成龙的眷属的血和骨作祭……为了趋向于纯粹。”
“但似乎有传闻说你们家曾经还有一个家庭成员?”浮怀尔问。
“莉婉不见了,应该是她自己逃走的,我去找她回来吧。”兰格说。
“让她去吧。”女人说,“我知道她并不愿意留在这里,我也知道她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
“但让她去吧。”她凝视着罐子里的婴孩尸体,“祂注视的目光从未离去,而龙最后会找到她,让她归去她灵魂的神乡。”
“有这样的事情吗,大概是谣传吧。”银发的前骑士说,“如你所见,这里的下一代只有我的侄子希尔特赛尔。”
“她活下来了。”十几岁的银发少年对她的姐姐说,“你给她起名字了吗,姐姐。”
“当然。”女人说,“她叫莉婉。”
还年少的兰格·普里克看向他的姐姐,他记得在家里的藏书里读到过这个名字:“但那是……”
“是祭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