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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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刘瞩最后一次拜访家中,是十五年前的中秋。几日前陈红菱刚发了烧,好不容易醒了,能坐起来,便嚷着说府里无聊想要出去。陈府的人都知道,自家小姐这场要了命的风寒就是先头出去玩时染上的,府里的老人说,小姐生下来时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稳婆险些把她当成死胎,还是夫人以命相逼,一众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小姐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小姐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有风吹草动便又烧又吐,泉州的郎中对陈府都熟门熟路了,八闽的名医也都说小姐无福,让老爷夫人早做打算。
可夫人生育时坏了身体,名方偏方都试了,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老爷早年家境贫寒,全靠夫人的嫁妆做本钱,又赶上蔡大人变法的好时候,陈府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可以是,老爷全副身家都是夫人给的,自然对夫人千宠万宠,一切全凭夫人做主,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对这个独女也是捧在手心,宝贝得不行。
陈老爷与萧老爷是同窗之情,早早便与萧家有了指腹为婚之约。彼时萧老爷不过是船政院的小主簿,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和陈家也算门当户对。一朝图纸得了官家赏识,召入汴梁得了个御赐亲封“八闽总辖”,成了八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带陈家也沾了光,不日便成了泉州的盐使。那时小姐还未出生,人人便说,这需几世的福分,才能托生至这样的人家。
小姐体弱,人人都说她活不过及笄,但老爷夫人从未放弃,对这掌上明珠百依百顺,寻遍了天下名医,一家同舟共济,是泉州出了名的贤名,任谁提到都有三分叹惋七分艳羡。而萧家也是重情重义,从未动过与陈家退亲的心思,更是对陈家小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这边陈小姐闹着想出去,那边就差了年纪相仿的六小姐过来陪她说话解闷。陈小姐与萧家的明海公子、明月小姐自幼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的就像亲兄妹一样,老爷夫人都拿小姐没办法,可小姐却独独听她明海哥哥与明月姐姐的话。
萧明海是男丁,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不便入小姐闺阁,小姐因此闹了一阵脾气。但见萧明月来了,很快便也消了气,缠着萧家的六小姐要听故事,直到精疲力竭昏昏睡下。
当萧明月回到家中时,府里的灯已点上,一盏又一盏,悬挂于庭院中的树上。布帛与竹条编织而成的彩鱼在夜空游弋,借着晚风为云彩掀起层层涟漪。往年刘瞩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大人饮酒作诗,小孩玩耍嬉闹,但这一年却与往日不同。父亲借口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大娘子去了佛堂。两位小娘匆匆吃了饭便回了各自房间,只剩下刘瞩和府里陪府里的孩子们玩耍。五哥悄悄告诉萧明月,在她去陈府时,父亲与表舅好似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两边正在闹脾气。萧明月本以为是前几日刘瞩偷偷过来,带她、五哥和陈红菱去看海,导致陈红菱染了风寒,责备了刘瞩,但眼下看来,又不像那么回事。
大人的矛盾,孩童实在无法劝解。五哥都说不清大人们到底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萧明月便更不敢开口。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刘瞩拿出的匣子吸引。每次刘瞩回来,总会带些新鲜物什给家里,这次父亲不要,就便宜了他们这些孩子。萧明月看着匣子中静静躺着的青白瓷,浑然天成的断纹织成了网,像是锦鲤身上的鳞片,甚是好看。
萧明月远远地看着,即使刘瞩说可以送她,她也是万万不敢收的。明明泥巴摔在地上,很快就能重新聚起来,可由泥巴做成的瓷器一旦碎了,那边再也拼不回去。刘瞩看她畏首畏尾的样子,笑着把瓷器收了回去,转眼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了几个白白净净的瓷娃娃给她看。萧明月登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喜欢得不得了。
可她在摆弄娃娃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陈红菱。她与五哥、刘瞩在院子里疯玩,可是陈红菱却连房门都很难迈出两步。那日他们见陈红菱身体好转,本想看海叫她一起,她一直憋闷在房中,见到码头与船只,见到集市与百戏,一定会高兴。可谁曾想,只是稍稍吹了点风,陈红菱便立刻又病了过去。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去陈红菱的房间时,那里总弥漫着一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手忙脚乱的郎中和下人在屋里挤成一团,药包熏香密密麻麻堆了几层,可却连绣球与布老虎都鲜少见到。
想到这里,萧明月突然觉得手里的瓷娃娃也没那么好玩了。她抬起头,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问刘瞩可否再送她一对儿,她想拿去跟陈红菱一起玩。刘瞩也是大方,当即应了下来,并带着她与五哥,拿着这对可爱的大头娃娃与包好的桂花糕一起拜访了陈家。
记忆中的陈红菱总喜欢看着窗外,她所能看到了也仅有被窗户框出的景色。她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吃了药便睡,偶尔身体好转,也仅是有些力气和府里的下人耍耍小性子罢了。偶尔萧明月与五哥有空去看她,她便比过年还要高兴,对什么都好奇得很。
后来萧明月及笄了,父亲为她谋了份在兴华的差事。湄洲偏远,她又走得急,只是匆匆和陈红菱道了别。她依然记得走时那日,陈红菱躺在床上,房间里的药味更浓了,却盖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陈红菱开始咳血,眼窝无力地塌着,好似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那双杏眼中遍布血丝,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萧明月本不该见她,免得误了大夫诊治,还她并得更重,但陈府上下都拗不过陈红菱非要与她见一面。
榻上干枯的人见了推门进入的来人,连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哑着嗓子同她说:
“姐姐,你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不等萧明月开口,陈红菱又说:
“可惜……我大概长不到和姐姐一边高了……”
萧明月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瞎说,我还等着叫你嫂子呢。”
陈红菱没有回话,半晌,才拧着身子,拼尽全力把头扭过来看她,懵懵懂懂地问她:
“你们……人人都这么说……是因为……红事酒……比白事酒……好喝吗?”
萧明月看着眼前灯尽油枯的儿时玩伴,张了张嘴,却只觉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握着陈红菱的手,那轻飘飘的重量却更像是在握着一具枯骨。陈红菱呼吸急促,每说一句话都是煎熬,可她仍然撑着,反复问萧明月:
“那酒……那酒就那么好喝……你们人人都想喝……”
话未说完,陈红菱便呛出了一口又黑又黏的血块,帕子遮掩不及,又几滴微不可见的血滴溅到了萧明月的袖口。陈府的下人尖叫着喊郎中进屋,无人有闲暇顾及萧明月这个多余的存在。她被这股慌乱的浪潮推了出去,一路上,她与车夫皆是沉默的人,唯有陈红菱的质问偶尔会在她的脑海中回荡,让她感觉胸口发紧。
乌邱虽小,地处要塞,渔户与水军营总有一地鸡毛需要她跑前跑后,一来二去,萧明月连过年都很难回家里与家人见上一面。她从一封封家书得知,她走后不久,陈红菱回光返照,一身病竟好了个利索,不日便行了及笄礼。后来,她与五哥本该择吉日完婚,但一直盼着孙儿成婚的祖母却等那个吉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而后再也没能醒过来。萧明月告了假,从兴华回了泉州,府里上下的事需要帮衬,加之陈红菱尚未出阁不易抛头露面来未来夫家走动,一来二去,萧明月也没见上她一面。这桩婚事一拖再拖,而后,她便被一纸协查令叫去白岛,陈红菱又后脚找上门来,缠着她一道来了白岛。
萧明月看着碗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手一抖,将之打翻了过去。陈红菱嘟着嘴,埋怨她笨手笨脚,可惜了这样一道佳肴,随即便要把自己那份喂与她吃。萧明月看着勺中那蠕动的肉块,又看着陈红菱那喜笑颜开的面孔,不禁连连后退。
一声嘹亮的啼哭自后院响起,人们纷纷侧目,稳婆手里抱着一个绢布包,喜上眉梢同众人宣布今日双喜临门,哪家夫人产下一子。婴儿的脸皱成一团,布满鱼鳞的身体不住扭动,在襁褓中哭闹不止。人们忙着逗弄那婴孩,可萧明月却看见尚未放下的帘子后,一把染血的剪刀与脐带绞在一起,无人问津的产妇躺在榻上,被剪开的躯体血肉一张一合,像一条自水中被捞起奋力呼吸的鱼。
可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人们很快又把目光放回到宴席上,纷纷道鱼仙不愧是仙,出手就是大方。今儿真是走了大运,本该经历鱼仙三戏八难才能求得的仙药,今儿婚宴鱼仙们一高兴,竟见者有份了。他们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可碗中所盛之物究竟为何,竟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之事。
乐伎弹奏的音律更加铿锵,白色的珊瑚如蛛网一般,沿着沙石的裂隙急速蔓延。纤细的丝线黏连在宾客们的身上,直至结成一个个厚重的茧,醉生梦死的人却依旧浑然不觉,依旧在把酒言欢。
“姐姐,再不吃,这可就化了。”萧明月惊魂未定,陈红菱的声音便催促她回神。只见陈红菱不知何时又端了一盏吃食过来,笑吟吟地要喂给她吃。萧明月倒吸一口冷气,随着陈红菱的话语,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有人的,也有鱼仙的。她吞了口唾沫,白色的丝线缠得更紧了些,将宴客的酒肆层层围困,她甚至好像听到了那巨大的胎盘中,那新生的巨兽如雷声一般的心跳。萧明月不顾众人针扎般的眼神,拉住陈红菱的手,径直向外跑去。
“啪啦——”
随着她的动作,那精致的瓷器摔落在地,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明明都是泥土,烧制成瓷后,一旦出现裂痕,便再无修复如初的可能。
但那道裂隙,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陈红菱嚷着跑不动了,她才终于停了下来,用更大的声音盖过陈红菱的质问,朝她吼道:
“陈红菱,你跟我说实话,你病愈……是不是吃了那所谓的仙药!?”
陈红菱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一笑,不咸不淡地回答:
“姐姐既然不肯相信鱼仙之心是可治百病的名药,又何必特意问我?”
陈红菱答得坦然,好似食用鱼仙之心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随着她的话,地面发出一阵颤抖,被掏空心腹的鱼、持箸品尝脍的人、轻歌曼舞的仙子、用力分娩的新妇……滑腻的珊瑚不断攀爬,名为白岛的巨兽张开了它的口,细细咀嚼着寄生于其身上的血肉。一个有一个新成的蛹在天地之间蠕动,代替祈福的鱼灯悬挂在夜幕之下。萧明月问她:
“……你疯了吗,陈红菱,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吃了这副药,你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再也不是你!”
可她却一时不敢确信,疯了的人究竟是谁。
陈红菱低头看着萧明月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迟疑片刻,轻轻地将之掸开,不紧不慢地说:
“萧大人真会说笑,如果我不是陈红菱,我又会是谁呢?”
“胡闹!”萧明月想要喝止她,她明知陈红菱在避重就轻,奈何她此时气血上涌、头昏脑涨,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余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陈——”
可是她话尚未说完,素来总是用甜甜的声音说爹爹长、爹爹短的陈红菱却露出了厌倦的颜色。陈红菱发出了一声冰冷的讥笑,抢白道:
“我知不知道他为了治好我究竟散了多少家财?好,明月姐姐,既然你说我胡闹,那我们便仔细聊聊。”她说得如此平静,好像那个往日里只知由着自己性子胡闹的大小姐突然就长大了、变得陌生了,“离家以来你整日念叨我不许做这不能做那,我最终也都依你了。唯独这一次,姐姐,你可想过我为何放着好好的陈小姐不做却想做鱼仙?”
萧明月自是想不通,陈红菱像是早就知道萧明月此时会沉默一般,自问自答:
“你想不明白,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爹爹待我好,是因为我是送给你们萧家的礼物是他未来通达的金梯他当然要仔细伺候!是因为我娘泼辣眼里容不得沙子他生养不出第二个陈小姐!”
陈红菱越说,声音便越是高亢,到后面甚至近乎嘶吼。萧明月突然想起,她离开泉州那日,陈红菱问她,红事酒是否比白事酒要好喝时,仿佛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语气。
可她仍然不懂,陈老爷待陈红菱这个女儿素来是百依百顺的,只要陈红菱想要,不管是什么,陈老爷都能为她搜罗过来,更是为陈红菱的愁白了发,就算陈老爷想攀萧家这门亲事,但他对陈红菱这份心意还能作假?
她几番酝酿措辞,仍不知该如何回应陈红菱这份毫无来由的愤怒。一直以来,陈府对陈红菱都是众星捧月的,可一墙之隔的萧家,她萧明月无论受了多大委屈,最终都只能自己咽下,就连陈红菱说要她陪嫁做管家,她都只能陪着笑,因为在陈红菱面前,她的出身就注定了她永远都是一个下人。
一瞬间,萧明月在心底积攒二十余年的嫉妒与愤恨都随着陈红菱的这番话被打翻开来,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她问眼前的人:
“陈红菱,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我连做萧家给别人礼物的资格都没有!”
听罢,陈红菱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有些嫌恶的嗤笑,反问道:
“所以我才笑你傻,萧伯父把你当人,你却非要做个东西。萧明月,我看你上辈子怕不是头骡子才这样油盐不进!”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凄厉,而这时萧明月才意识到,她对陈红菱有如此之多的怨怼,而陈红菱竟对她也是如此,“你可以做账房、做捕快、做老板娘做你任何能做的事,但我生下来就注定只能做萧陈氏!乌邱渔民认你当萧大人是因为你是萧明月,但八闽叫我陈小姐只是因为我是他陈老爷的女儿、他萧明海未来的夫人!百年过后,兴许乌邱人还会记得曾经有个亲力亲为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女捕快叫萧明月,但八闽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陈家有个女儿叫陈红菱!?”
这一声声质问震耳发聩,不知是前几日她失足落水染了风寒,还是她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她踉跄几步,竟无论如何都难以站稳。
“……我不懂,红菱,我不懂。”她艰难地开口,每说一句,胸口便揪心的疼,“陈伯父真心待你,我和五哥也一直把你当家人,我们……”
但陈红菱却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问她:
“你们可曾有人问过我,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萧明月闻言,心中对这场对话的结果已然有了定数,但她依旧不死心地问:
“你若是不喜这桩婚事,我回去便和五哥说。他是真的想要你好,不会为难你。你才十九,病又好了,你想要收租,我便回去帮你打理铺子,你想游历,我就陪你四处走走。红菱,你听我一句劝,你的人生……有很多选择。”
陈红菱看着她,眼神中比起冰冷,更像是一种怜悯。她缓缓说道:
“我没得选。”
萧明月本以为最多到此为止,二人不欢而散,可陈红菱却猛地拔出发间的簪子,向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进去。萧明月愕然,回过神来,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陈红菱见她靠近自己,笑着将那发簪推进了更深的位置,指了指萧明月的袖口,或是说,其中那副在方才宴会中被萧明月从她手中夺下来的仙药。
“姐姐,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好,就把药给我。只剩十载寿元也无所谓,我本就是从阎王那里侥幸回来的,并不怕死。”她说得平静,可字字句句都是在逼萧明月立即做出选择,“不再是我也无所谓,我这一生本就空有这副皮囊,内里是谁,又有什么区别?求你了,姐姐,你既然答应我第一个请求,把我带到了这里,那便做好人做到底。”
萧明月终于明白,自始至终,陈红菱的诉求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
“我的余生,让我自己选。”
萧明月浑浑噩噩地向客栈的方向走去,她想和刘瞩谈谈,可偌大的岛屿,竟哪里都找不到刘瞩的身影。陈红菱死了,死在了五年前她离开泉州的那一日。她早已意识到,对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发小而言,从小到大,每多活一天都是莫大的痛苦,可她没有勇气相信,即使看到陈红菱行将就木的模样,她依旧是随波逐流,违心地将早日康复的祝福化为诅咒,逼迫陈红菱继续苟延残喘。
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你一定要做萧家的新娘啊。
然后呢?
拖着那副残破的身体拜堂成亲?抱着将已经被病痛耗空的身体生儿育女?
在陈红菱嫁与五哥之后该怎么办、会发生什么,萧明月好似从未想过,好似所有人都从未想过。
可有人问过,陈红菱是否属意于萧明海?
不,应该说——可有人在乎过,为何陈红菱必须活下去才是吧?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终于,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她意识到那是船坞,她点亮怀中的火折子,慢慢地探了进去。起初,她听到的是滴答的水声,而后,在水声越发洪亮时,她看到了栖息于其中的船只。那与送她们来时的白船外形相似,内里却不慎相同。由旧船不断改制而来的船只已然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可舷上刻着的香药榷易署的编号却看得如此真切。她推开舱门,在那水声的源头,在那已经被油脂腐化至难以行走的舱室中,她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她所追寻的。
这可真是白鱼入舟,满载而归啊。
她哼着渔民丰收时用以庆贺鼓劲的调子,闭上眼,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手中的光亮坠下。
“可惜了,这一船的仙药,若是离开白岛,定能值上天价吧。”远远的,她听到了散漫戏谑的笑声。夏非扉在栈桥边望着她,冲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脸上却是一种得到解脱般的释然。
“仙药之所以名贵,正是因为它稀有。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足矣。”萧明月淡淡地说,既未指责夏非扉知情不报,也未指责他幸灾乐祸,反而问他:
“你还想做夏家的家主吗?”
夏非扉用扇子敲了敲头,苦笑道:
“我是服过仙药之人,已经……走不出这座岛了。”
“那正好。”萧明月随口应道,不顾夏非扉闻言后欲言又止略带指责的表情。她摸了摸袖口,随即将手中握着的一张字条递给了他,同他说,“帮我送封信,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一场喜宴入了尾声,可白岛的喜事才刚刚开始。灯火通明、门庭若市。凉风送来糜烂的酒香,光是闻着,便已有几分醉意,可人们依旧推杯换盏、不知疲倦,仿佛已从看客变为了戏中之人,在鬼神满意前,都要无休无止地唱下去。
在偏僻的角落,随着刺耳的吱呀声,一尊破庙的柴门被人推了开,海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将落潮的气息一并奉上。
萧明月在月光下见了来人,叉手行礼,道了一声舅父,转身点了一支火烛。晦暗的烛光撕开了黑夜的一间,破败的祠堂总归看起来不那么冷清。
被唤的人看清了夜半邀约者的脸,眼睛瞪得大了些,但并没有很奇怪。只是叹了口气,将萧明月扶了起来。他从落灰的盒中拿了一柱已经被水汽浸得有些软了的香,借了烛火的焰敬了那尊看不清五官的神,同萧明月说话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像是赞许,“你若是能像白家姑娘那般识时务,这一路也不必如此辛苦。但你可知,自始至终,市舶司也好,兴化府也罢,从未有人希望你真的把此时查清。”
“原本不知,但如今知道了。”萧明月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说,“人的情报不比鱼仙通达,但顺着一条线摸下去,总归能看到些端倪。若不是王县令坐不住,怂恿何家的管家趁乱推我下水,或许我也没法这么快想出这其中的因果。只是明月不曾想到,那协查令居然是表舅亲自发的。”
见萧明月说到了这一层,刘瞩也不再藏着掖着,只是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何家一事,我倒是真不知情。我先前还在想,湄洲县衙那么多人,王海生那个蠢货居然这么巧偏偏派你来,如今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明白了。”
“……父亲荐我去兴化府时,知府让我看了账。自蔡大人入京开始,兴化府败絮其中,湄洲也是如此。”萧明月同他解释,提起这段往事,语气也变得幽怨了起来,如此一来,好像很多事竟说的通了,“王县令不知我就是萧家那六小姐,就算知道了,也许是……没打算让我回去。”
“无妨,表姐虽嫁与萧家多年,但也终究是我血亲。”刘瞩看向萧明月,语气恳切,“明月,你虽不是表姐的孩子,但在我看来,你也是一样的。你随我回去,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的。”
是了,萧明月虽然对这位表舅印象不深,但每次他来家里探亲,给哥哥们什么,便也会给她什么。作为海商,刘瞩总能拿回一些新奇东西来,也喜欢和孩子们玩,萧明月自然也是喜欢这位表舅的。
“红菱服下了仙药”萧明月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有气无力,“我拦不住她。”
“一副药而已。”刘瞩说得却轻描淡写,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安慰她,“白岛最不缺的……就是仙药。”
“……表舅!”萧明月听了这话,手止不住地发抖,她抓着刘瞩的袖子,面如菜色,“您可知这是死罪!?”
“我知道。”刘瞩的手扣在萧明月手上,那双大手布满茧子,又异常温暖,“我分管香药榷易署多年,怎会不知此事利害?”
见萧明月不解,他松开她的手,向上指了指:
“蔡大人想求长生不老的仙药献与官家,奈何如今闽地信鱼仙、登白船的人太多,那些鱼又实在蠢笨,此事闹得有些大了,不得已,才要做做样子给个交代。如今,白岛乱了,那群鱼仙和那群吃了仙药的人都疯了,这倒是一个好时机。”
说罢,他冲明月笑道:
“还好来的是你,明月。”
但萧明月却想,我来这里真是太糟糕了。
她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裂纹,嘟囔着问刘瞩:
“药……是您卖给陈老爷的?”
“是。”刘瞩点头,“红菱是个苦命的姑娘,我想,既然她是明海未来的媳妇,帮她一把也是好事。”
“那您……可知服了仙药是什么后果?”
萧明月又问。
刘瞩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无奈地说:
“当时不知,如今自然是知道了。”
“秦始皇、汉武帝、唐穆宗……自古以来,服用丹药渴求长生之人连帝王都不能善终!”萧明月深呼吸,骤然提高了音量,“刘都使,您根本是在拿红菱试药!”
“是。”刘瞩并未否认,反而答得坦荡,“但那还不是因为陈无恙说他家女儿死也得死在萧家?还不是因为陈家无后,所以陈红菱就算死,也得当了他萧明海的夫人再死?”
“陈家无后?”萧明月反问,“那……红菱算什么!?”
“女儿家除了嫁人,又能做什么呢?”刘瞩依旧平静,他直视着萧明月的眼睛,像是在审问她究竟曾为萧家做过什么、以后又能为萧家做些什么,他说得如此冷静、如此淡漠,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明月,我知道你和她情谊深厚,但她命薄,能残喘到今天已是托了这婚约的福。可她光是捡了一个健康的身体还不知足,听到风声非要一并来白岛,如今被那些鱼仙蛊惑,留在白岛做个伥鬼,未尝不是一种命数。”
萧明月死死攥着拳头,一道凉意划过,她的指甲嵌进肉里,血缓慢地自伤口流出。她咬着嘴唇,半晌,冲刘瞩跪了下来:
“刘大人……收手吧。”
“明月,你这是做什么!?”刘瞩想把她拉起来,但她难得如此执拗,他来回踱步,最终声色俱厉地问萧明月:
“你们萧家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顽固!以你爹那手艺,要不是他分不清时务,不肯投效蔡大人,又何故一辈子了只能做个八闽总辖!?萧明月,你听好,这生意就算我刘瞩不做,也会有张瞩、王瞩、李瞩去做!只要仙药确实能带来长生,那么代价是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父亲自小便教诲明月,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萧明月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笔直,她向着神像、向着刘瞩重重磕了头,又一次说,“红菱已不可追,但付心的伥鬼,她可以是最后一个。传说终究该止于传说,仙药的秘密就该永远留在白岛。刘大人,收手吧!”
“傻孩子!”刘瞩的声音被气到发颤,“萧明月,你好好想想,陈红菱做了伥鬼,这桩婚事不要也罢,你五哥有的是人说媒,她身体弱,病死在白岛也不稀罕。回去我给你做保,陈无恙拿了好处、得了抚恤,也不会深究此事,你何故如此冥顽不灵!”
“……可陈红菱,终究只是陈红菱,是随我和五哥一起长大的陈红菱。”萧明月抬起头,再次看向刘瞩,“想来五哥若是知道……也只会和刘大人说同样的话。”
“好,好!萧明月,你是要为陈红菱这外人治我的罪,治你表舅的罪!你想清楚,若我栽了,刘家便要被抄家,你家大娘子也要受牵连!”刘瞩揪着萧明月的领子把她拽了起来摔到墙上,怒吼道,“从表姐嫁给你爹开始,我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点事都看不清你还想着做什么官!”
“……我是不会做官。”萧明月嘶哑着同刘瞩说,“我也知道,刘大人这些年总管香药榷易署,劳心费神,想得些油水、走得高些……也是应该的。”
刘瞩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萧明月怎么突然想通了,她垂着眼,看着表舅抓着自己的手,叹息道:
“只是闽人常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靠海吃饭的人,最是容易……死在海里。”
说罢,她猛地抽出了袖中的匕首、那个杀人越货的海贼留给她的“信物”,冲着刘瞩的心脏直直地捅了下去:
“因此刘大人替蔡大人走这一趟,途中遇了风暴,不幸与船一同葬身海底,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不断地抽刀再捅,循环数次,直到面前的人最终没了生机。尸体失去了力气,倒在她肩上,她抱着那还有些温热的男人,手中的匕首“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撤了些破旧的经幡裹住刘瞩的尸首,将烛台打翻了,扛着他从庙里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一路想,她想到了小时候的院子,想到了那年中秋,刘瞩送了她一对瓷偶,她拿去给陈红菱看,陈红菱也稀罕得很,她们在房间里玩了许久,直到陈红菱乏了,她才被表舅和五哥领了回去。
许是她想得太专注,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凸起绊了一脚摔到了地上。她爬起来,突然有些想哭,又不知道自己要哭什么。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码头前,于是她在摔倒的地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对着海的方向重重地拜了: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她念着。
“妈祖庇佑……幸甚至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解红臾给伤口换了药后离开临时住处,看见段湖盅在街对面等他。
看到解红臾出来,段湖盅如往常一样懒散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昨天捅了解红臾一刀的人不是他一般。
解红臾皱起眉头,没有贸然靠近,也没有转头离开,就这样和他对峙站着。见他如此,段湖盅反而缓步朝他走来,嘴角挂着玩味的笑。
“前两天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真的怪罪我吧?”
“……”解红臾认真地说道:“我觉得,为了抢夺鱼仙赠花而攻击同道,并不能被称为玩笑。”
“这样么?可能我对玩笑的定义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吧,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并不干净。”
段湖盅无所谓地说道。他亲昵地搂住解红臾的肩膀,同时向他展露出两张喜帖:“但是,我是真心将你当做朋友的,喜帖就当是我的赔罪,收下好吗?”
看到解红臾不信任的眼神,段湖盅补充道:“放心,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拿到的,不是偷来的抢来的。”
解红臾迟疑片刻,伸手取了一张喜帖。
“那好,我原谅你了,以后你可不许再这样了。”
段湖盅是他下山以来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或许他确实该给这个际遇不幸的友人更多的宽容和理解。并且,他也想去凑鱼仙喜宴的热闹。
解红臾跟随段湖盅前往喜帖中说的莲花池处,在鱼仙的接引下潜入水中,游至水下仙城。诸多异象奇景看得解红臾目不暇接。
末了,两人跟随大众步入赵府参加喜宴,又跟鱼仙浮上水面吃席。解红臾看到宴间的精致吃食有些意动,段湖盅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朋友的忠告,不要吃这些东西。”
解红臾拿不准这是否又是一个玩笑,但看段湖盅没有进食,他也就跟着没吃。师傅说的好,听人劝吃饱饭。虽然现在的情况是吃不饱饭。
隐约听见席间有人谈论那些餐品就是传闻中的仙药。解红臾心想自己没病没灾年轻力壮,不需要吃仙药,还是把机会留给有需要的人。
想必段湖盅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看他本质上仍旧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正这么想着,旁边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那祁姓书生随着张生入水了。
段湖盅也拉着他跟去:“走,去看看热闹。”
解红臾没想着看热闹,他想说不定书生和张生需要人帮忙,他跟过去可以搭把手。
又是一路水下潜行。
他们跟得晚了,到时只看到地上新生的鱼尾婴孩,吵着要投水的张生和忙着拉扯他的众人。眼见新生儿就这样被遗落在地上无人顾问,解红臾心怀怜意地抱起婴儿,笨拙地哄着。
段湖盅眯着眼睛,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道:“你真是个圣人,异族之子都能怜惜至此,没听见它爹都在喊它妖怪吗?”
“虽为异族,但也只是个孩子。我幼时也被父母遗弃,若不是蒙师父救助早就死在荒郊野岭了,此时难免有些同情之心。”
“看来你这一生活得还算幸福。我不一样,因为我很不幸,所以我见不得别人幸福。我看这妖异之子爹不疼娘不爱,心中满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但你来横插一脚,便有些乏味了。”
解红臾怪异地扫了他一眼,心中不敢赞同他的想法,同时升起警戒心。
段湖盅蓦地说道:“听闻仙药是鱼仙之心,不知道新生子的心是否也有仙药之能?”
说罢,段湖盅突然提起匕首刺向鱼尾婴,好在解红臾早有防备,腾出一只手来死死钳住段湖盅的手臂,不让匕首落下!
段湖盅挑眉,赞赏地说道:“看来你也学会了一些东西,对待我这种人,可不能给予太多的信任。”
他扫了一眼被刚才的动静吸引过来视线的众人,将匕首收入腰间准备抽身离去。末了,他朝解红臾告别道:“好人,是很难活得长久的。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还活着,并且,希望你依旧是个好人。”
段湖盅再次投入水中,像一条鱼一般消失无踪了。
杨承圭的手心带着寒意和湿气,猝不及防遮住她的视线,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唐挽只觉得冰冷,眼前被漆黑遮盖,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叹息、悲伤还有一些她无法辨识出的情绪,他道:“阿挽,不要再看了。”
她应该出手,应该拒绝,应该甩开身后这个一路追着她至此的男人,走到前方的沙滩上看个究竟,可她动弹不得。在瞥见那道耀眼光芒下诡异的、不属于自己认知里任何一种生物的、仿佛化为实体的震惊和恐惧的存在时,她便已经忘记如何前进。
细细想来,这一路的一切都是如此怪诞,仿佛路边偶有听闻的志怪小说,可话本毕竟是话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水下拥有鱼尾的“鱼仙”,还是那道端至眼前、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汤盏,亦或者寻了一路,最后化为乌有的“芸娘”,她都有置身梦境的虚幻之感,过去不是真实的,现在不是真实的,或许将来发生的也不是真实的。只是……不真实便不能被接受?不真实便不是真实么?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将她飞走的魂魄归位,唐挽不得不承认,是杨承圭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而后者察觉到她的变化,却并没有松开手。
很久以前,某一年的灯会,她接受杨承圭的邀约,随兄长一同结伴来到集市。唐挽并不喜欢热闹的场景和热闹的人,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偶尔大胆的女子前来与兄长或杨承圭搭讪,她也只是默默后退,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沉默得不像是来游玩,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以释怀。
杨承圭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给她,递到她手中时,灯芯的烛火被风吹动,映着杨承圭笑意未曾散去的脸,也留在她的瞳孔中,唐挽问他,你有许下什么愿望?杨承圭回道,我自然是许了的。她并非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既然买了,若是什么也没留下,多少有些可惜,杨承圭似是看透她的心思,笑了笑,坦白愿望的话还未说出口,意外先一步而来——鼎沸的人声中,就在他们的面前,出了命案。
离得太近,近到避无可避,唐挽循着呼声转身,杨承圭快她一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那个时候,他也是那么说的,用不同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他道,阿挽,不要看。
可是现在,一切都和那日不同,没有映得夜晚明亮如白日的灯火,没有喧闹的人群,有的只是满地的白沙,和那一日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果他还能被称作为“人”的话。
这一趟旅行并不长,但杨承圭暗示了太多,饶是唐挽再愚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一致,何况从一开始,从兄长的重症不治而愈开始,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唐挽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腕,她长期习武,双手指腹都留下练习得来的茧,此刻不偏不倚紧贴着他脉搏的位置,感受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这是她的威胁,她道:“你和她是一样的么?”
“我和‘她’?”杨承圭用含糊不明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认真地回答,“阿挽,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忽然明白,她全然是被他引导至此,是他一步一步、刻意要她发现的。于是唐挽用力挣脱开,面对他,手已经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你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杨承圭却笑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本旖旎的海岸风光,“‘鱼仙’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东西,这里是一切的终点与尾声,也是一座沉默的、活着的坟场。你若在当初也服下那碗药汤,如今你我就是同类,只是我是如此了解你,你又怎么会上我的当呢?”
唐挽难得见他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他继续道:“阿挽,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头一次没有躲闪,头一次如此坚定,他道:“我是害死了你家人的罪魁祸首,我把你珍视的兄长与父母都变为了我的同类,阿挽,你应该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皓月当空,白岛一片静谧。皮良特地找了个人少的时间,借口自己睡不着,拉宋慧出来赏月。
虽不是满月,一弯银钩也别有一番意趣。两人在一处水潭边坐下,望着水里的月亮随意谈天。
说是随意,可皮良是存了一番心思的。他先是问了宋慧家住何方,父母如何,在心里暗自盘算说媒之事。自己要娶宋慧,家里应当不反对吧?若是反对,他软磨硬泡几日,这事也该成了,怕只怕宋家人不愿让女儿远嫁……咳,自己想这些做什么?最要紧的还是宋慧的态度,她要是不肯,自己盘算再多也没用呀!
“那,宋兄离开白岛之后,接下来要去哪里?”皮良又问。
“唔,离家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那我能不能去你家提……”皮良话到嘴边,才察觉失言,慌忙改口,“我是说,去你家拜访!我接下来也要继续云游,若是去宋兄那里,想必方便很多。”
宋慧立刻答应:“好呀,正好让你尝尝我娘的手艺,我也好久没吃她做的饭了。”
皮良暗想,宋慧答应得倒是很快,只要自己真去了宋慧家中,她是女儿身一事可就再也瞒不住了,不知道宋慧想没想到这一层?这样也好,让宋慧坦白总好过被他拆穿,想到这里皮良不禁喜上眉梢。
“皮兄你笑什么?”宋慧好奇道。
“没什么,”皮良用手摸了摸洁白如玉的地面,刻意地转移了话题,“只是觉得这几日所见十分奇妙,处处像是仙境一般,能够来此一见,真是不虚此行了。”
宋慧也笑道:“是呀,这地方真让我大开眼界!皮兄是不是又能写个什么好故事了?”
“等从白岛离开,我肯定要将所见所闻全都记下。”
皮良一顿,又转头看向宋慧:“这几日我总在想,这世上有没有比白岛还奇妙的地方?若是有鱼仙儿,是不是也有个猫仙儿狗仙儿的,住在什么黑岛红岛,要坐上两个月的船才能到。等从白岛离开,我想去到处找找,到处看看。宋兄若是有空闲,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总算是说出口,皮良悬着的心放了一半,还剩另一半在空中吊着,就等宋慧开口说答案。
“好啊,要是真有什么猫仙狗仙,我也想见识见识呢!”宋慧一口答应,眼睛笑得弯弯的,像天上挂着的月亮。
宋慧走后,皮良才走到另一处水潭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一阵水花打破了水面的平静,青黛探出头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故意要偷听。”
皮良的耳朵有点发烫,嘴上却说:“不打紧,又不是要紧事。”
“我若没看错,你可是喜欢那姑娘?”青黛问道。
“算是吧。”皮良偏过头去,整张脸都要烧起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怎么回事儿?”青黛不依不饶地追问。
“没有算,我就是……喜欢……她。”皮良吞吞吐吐地说。
青黛从水潭里探出整个上半身,眼神中带着求知的欲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皮良一时怔住,他好像还没想过这些,只好边想边说:
“喜欢,就是她高兴,我就高兴,她难过,我就难过。她在的时候,就觉得满足,不在的时候又会惦记,想一直和她一起,想多看她笑……爱,爱就是想为她付出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付出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吗?你会为了她死吗?”
“我……”皮良一时语塞,半晌才点了点头,“我会的。”
青黛看着皮良,微微摇了摇头:“这倒是奇也怪也,人都想活,爱却会让人甘愿赴死,我实在是搞不懂这其中缘由。”
“也许只是青黛姑娘还没遇到意中人吧。”说到意中人三个字,皮良想着宋慧的身影,不禁浅浅一笑。
“白岛之人来了又走,我还未曾寻得。在那之前,还是多给我些话本子瞧瞧吧。”
青黛鱼尾一甩,潜入水中,皮良以为她这就要走,没想到她再次探出头来:“说来,过几日有一场喜宴,你可曾听说?”
“倒是听说一点儿,只不过,像我这种寻常人能前去吗?”
“你若是想去,我寻张喜帖给你就是。”
“那,可不可以……”
“两张是吧?”青黛了然,又一甩鱼尾,这次是真的离去了。
青黛姑娘还真是体贴。不过眼看她将自己想法全部看透,皮良又忍不住觉得耳朵发烧了。
婚宴前夜,皮良又与青黛月下相聚。
“请帖我已备好,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青黛道,“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我……就是听说这里有座白岛,白岛上有好多仙人,想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想亲自见识一番。还有那传说中起死回生的仙药,我也想看上一看,尝上一尝,好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听着皮良缓缓道来,青黛的表情严肃了几分。
“你记好:若你还想坚守本心,便不要吃喜宴上的东西。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莫怪我今日没提醒过你。”
“坚守……本心?”皮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不太明白……”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青黛说罢,留下请帖便离开了此地。皮良想不明白青黛的用意,不过在喜宴上不吃东西,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晚,皮良睡得不大安稳。他梦见自己乘着一艘小船,在漆黑的海上摇摇欲坠。风浪将船抛起,片刻后又重重落下,一盏孤灯随着他风雨飘摇,他只能死死抓着船板,不让自己掉到海里去。
风声灌满他的耳朵,听得久了,竟然渐渐浮现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起波浪……”
“遇水起波浪……遇水起波浪呵!”
“不祥……不祥……遇水……起波浪……”
“不祥……”
奇怪的声音逐渐被一阵敲击声取代,皮良睁开眼睛,才发现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已经响了半天。他昏昏沉沉前去开门,宋慧见他这样,一脸担忧:“皮兄还好吗?”
“没事,没事,就是没睡好。”
“哦!那就行!我看时辰快到了,想叫你一道去喜宴呢!”
皮良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摇头道:“你先去,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就来,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喜帖递到宋慧手里,感觉还是昏昏沉沉不太清醒,原本想叮嘱宋慧的事也忘了个干净。宋慧接过喜帖,喜笑颜开地出了门,皮良也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往门外走。
鱼仙儿结亲,自是在水下。宾客挤挤挨挨,皮良没寻到宋慧,只好独自得了避水鳞,跟着众人往水下去。未曾想,白岛之上层楼叠榭,水下仍然别有洞天。原来鱼仙也像人一样,住在屋舍之中,皮良啧啧称奇,将眼见景象牢牢记住,只等回去写在纸上。
等进了屋门,到了礼堂,皮良又觉得怪。这仙儿住的地方,倒不如白岛上整洁漂亮。屋瓦破旧,门上牌匾也摇摇欲坠,不像是神仙住的地方。许是好久无人修缮……是鱼仙儿自己不愿修缮吗?未曾细想,宾客落座,鱼仙儿簇拥着新人上前来。
鱼仙儿成亲,大体也与人相似,虽然那新郎人身鱼尾,可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多奇怪。众人目送新人拜过堂入了洞房,又被鱼仙儿簇拥着浮上水面,说是已备好了席面。
是了,在水下总是不便饮食,难怪刚刚桌上无水无酒呢!皮良了然,又看向莲叶上精致汤盏,甜香扑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立刻感到腹中空空,想来今天自己一起床就来了这儿,正好该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可耳边突然又浮现青黛昨晚的叮嘱:
“若你还想坚守本心,便不要吃喜宴上的东西。”
身旁的鱼仙儿见皮良手里空空,将一盏小钵塞到他手中,喜笑颜开地看着他。宾客们的闲言碎语又飘进皮良耳朵里:
“这东西闻之如蜜,不会是仙药吧!”
“哎哟!我认得它,这可是好东西,你们不吃,我可吃了!”
仙药?皮良死死盯着碗里的东西,不敢相信仙药就这么到了他的手里。原来这是仙药吗?传说中,能够让人死而复生,长生不老的仙药?妇人吃下它,生下的孩子飞到了月亮上去,病人吃下它,一夜便康复如初了,它到底是什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亲口尝一尝,才能知道……
皮良端起小钵,耳畔突然响起昨夜梦中那个苍老的声音:
“……起波浪……”
“遇水,起波浪呵……”
宋慧再见到皮良时,只觉得他与往常不同了。也许是因为刚刚打湿了头发,少年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发梢还不住地滴着水,配合上他苍白的脸色,整个人仿佛刚刚从水中爬出来的水鬼。
“皮,皮兄……”宋慧的声音颤抖着,“你……没事吧?”
“我……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呢?”
皮良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惨白的笑。
仙药,状似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因其美味,食之令人念念不忘。
——《乘风笔谈·白岛篇·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