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企划为漫画《柔光魔女股份有限公司》同人企,世界观介绍中含有大量原作文案和少量魔改。
以日本虚构城市N市为舞台,题材为“魔法少女✖社畜”的日常企划。
企划平台为E站和QQ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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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一直以来为大家而战斗真是辛苦了,今天就请好好放松享受吧!”
“谢、谢谢您。”
雪下咲也接过票根,有些局促地对检票员鞠了一躬,快步走进海洋馆内。虽说用的是魔法少女企业特供套票,但只是出示就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实在有些超出咲也的预料。说到底,她真正退治怪异也才一次而已,实在配不上这样的感谢与心意。
N市海游乐园的海洋馆部分几乎全部建在地下,再加上呼应主题的深蓝色系装修,盛夏的毒辣阳光完全被阻隔,咲也一踏进去便感到整个人都凉了下来。她四下张望了一眼,看见鹰井正秋站在不远处对自己挥手。
“早上好。等很久了吗?”咲也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合叶小姐呢?你们没有一起来吗?”
“早,我也刚到。”正秋说。或许是光照的关系,他对咲也露出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柔和;但当他转向手机屏幕时,表情又显得格外咬牙切齿。
“那只偷奸耍滑的老鼠……说着 ‘这么热的天还是用来睡大觉最痛快’,临时决定不来了。”
咲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果然是合叶小姐会说的话。”
“你叫她鼠就好了,没必要对那家伙这么客气。”大概是隔空呼叫无果,正秋“啧”了一声,收起了手机。他向咲也身后张望了一眼,“倒是社长,怎么没和你一起进来?”
“V先生停车去了,因为担心你们久等,所以让我先过来……”正说着,咲也的手机也震动起来。她打开屏幕,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
“V先生说有一些工作上的突发情况必须要处理,所以先回去了……让我们自己好好玩。他说那边一结束他就过来。”
也就是说,一起逛海洋馆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咲也飞快地抬起目光扫了正秋一眼,又在他察觉到之前转开;这里其实也没有那么凉快,她的耳朵和手心都热得厉害。她本来要说:“那我们就先走吧?”开口时却发现喉咙都糊住了,发出的声音低沉得陌生。清清嗓子,她打算再说一遍,正秋已经将一份游览宣传册递了过来。
“既然这样,”正秋问,“你想先去哪里?”
他倒是和平时一样,语气几乎没什么波澜。咲也展开图册将脸藏在后面,一边阅读着展馆信息一边平复心情。整个场馆的可游览区域包含三层,除了他们目前所在的地面层以外,剩下的部分都位于水下;因此,地下的两层内容以纯粹的观看为主,能互动的项目则大多安排在地面层。由于越深的楼层面积越大,手册上推荐的路线是坐电梯直接前往底层,然后一边游玩一边回到地面。这样的确能够更科学地分配体力,并且也确保了行程直到最后都充满乐趣。咲也略作思考,点了点头。
她把宣传册翻过来举在脸孔前方,手指对正秋点了点被显眼标明的“路线推荐”处。
“就按这个来怎么样?”
正秋只瞟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好。……嗯,电梯在这边。走吧?”
这个态度是不是有点……回避?他其实对这样的路线并不满意吗?咲也的心情沉下去,无言地跟在正秋身后走向电梯。
除了普通的厢式电梯,海洋馆还设置了一部在水族箱内部移动的透明观光电梯。后者显然更受游客欢迎,由于运行速度更慢、载客量也更低,即便是在这样的一大早,入口处也已经聚起了小小的人群。正秋迈开步子站到最后,咲也正要追上去,却因为有些分心而被从后方赶来排队的人撞到了肩膀。手腕上传来意料之外的温度和力道,咲也刚抬起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正秋拉到了身边。她耳边响起两声“抱歉”,一个来自撞到自己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来自身后的正秋。他迅速松开了手,但他们贴得太近了,连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传过来了。
“没、没事,不用介意。”咲也对面前的陌生人说。她像被烫到一样挺直了背,不然的话,恐怕自己的心跳也会传到正秋那里去吧。她转过身,却不是很敢抬头,只用低了很多倍的声音说:“没事,不如说……那个,谢谢你拉了我一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正秋“嗯”了一声。
电梯终于到了。作为整趟旅程的温柔引入,这一处水族箱内放置的都是些颜色鲜艳、身姿优美的热带鱼,一下子就引起了游客们的兴趣。当电梯启动、缓缓上浮,轿厢内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惊叹声。咲也也不能例外,她将此前的紧张与不安全数抛到了脑后,兴奋地将脸孔凑到离玻璃最近的地方。鱼群仿佛是擦着她的鼻尖在游动,柔软的尾鳍扫过去的时候,咲也的皮肤上甚至有种又凉又痒的错觉。
“好美……”她喃喃地感叹着。正秋注视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是啊。”
咲也伸出手掌贴在玻璃上,一群游过的萤蓝色月光鱼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恰巧在此处来来回回地转起了圈。“阿正,你快看!”她又惊又喜地转过头,而正秋则抓住时机按下了手机拍照的快门。咲也再回过头,鱼群已经散开了。她在镜头后露出假装生气的表情。
“你都没看到精彩的!”
“没关系,我拍下来了。”
“只拍了我吧?阿正自己根本没入镜!”
“……我又不喜欢拍照。”
“如果不是和……”咲也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单词,改口道:“如果不是和大家一起的话,我也没有那么喜欢。”
正秋顿了一下。“那就一起吧。”他说,走过来站到咲也身边举起了手机。这绝对不在咲也的预料之内,直到正秋再一次按下快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在脸上摆出一个适合上镜的微笑。她凑近屏幕,看到自己被抓拍下的是一个十分呆滞的表情。
“好傻的脸……这张删掉!”
“为什么?明明很……”正秋抬高手机不让咲也碰到按键,“明明没什么不好。”
“那至少重拍一张!”咲也抓着他的手臂试图往下拉,“我刚才根本就没有准备——”
正秋从善如流地连续按下快门。这下拍到的照片不是大小眼就是压根没对上焦,只有背景中浅蓝的水域与缤纷的鱼群始终保持着悠然的美丽。“这不是全都不行嘛……”咲也哭笑不得,正秋干脆把手机收了起来。
“好好看鱼。”他说。
不管怎么说,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咲也的心情已经基本平复,举止也自然多了。按照宣传图册上的推荐路线,她与正秋一边交谈着,一边走向展馆深处。因为灯光昏暗、因为人群分散,更因为两个人都全然没有丝毫戒备、注意力只放在了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身上——他们对于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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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你真的答应了。”合叶鼠说。
“我当然会关心咲也,合叶小姐,”易卜拉欣说,“并且,好奇心是种人人都会有的特质,我也不例外。”
“你是说‘八卦心’。”鼠纠正道,“幸好你换了衣服,不然我们一定在电梯里就被发现了。”
没错,为了更好地“确认孩子们的确趁这个机会得到了放松”,今天的V终于脱下了那身16世纪下半页奥斯曼高级军官的阅兵礼服,换上了一套在N市更为常见的休闲西装。虽说“休闲”也不过是相对而言,如果仔细观察布料、织纹、裁剪与针脚,就会发现这套衣服与“常见”一词实际上也并无关联。与这个人一起猫着腰躲在立柱后面,鼠总觉得自己的行为显得更鬼祟了。
不远处,雪下咲也与鹰井正秋的背影一同消失在了转角。鼠用胳膊肘捅捅V:“他们走了。”
V站直身子,拿出印着地图的海洋馆宣传图册比对了一下。“他们是按手册上推荐的观光路线走的,”他确认,“不会跟丢,离远一点也没关系了。”
“哇,可怕,”鼠也站起来,“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这条路线?这才走了个开头。”
“只要仔细看一眼就能发现,这条路线将只能观赏的部分放在前面,能够互动的部分放在后面,不同项目之间的路程也是由长渐短——既考虑到了游客的体力消耗,又关照到了耐心逐渐下降的问题,完完全全是最明智的选择。要知道,推荐路线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规划出来的;按照场馆的指引游览,就像在陌生的餐厅里选择主厨推荐菜一样,对新客来说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咲也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一番长篇大论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自豪。只是咲也选对了路线而已,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要自豪吧?鼠听得头大且无语,想吐槽又不能对大概率会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人太过无礼,只好把话全憋回肚子里。她开始后悔,虽然通过缺席将团建强行改造为约会的确是她的主意,跟在后面看个究竟也是自己提出的建议……但与社长易卜拉欣一起完成这些操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恐怕并没有考虑清楚。
可话又说回来,她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那么痛快,行动得这么积极啊!
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咲也与正秋身后。按照路线,负二层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投影灯光秀。他们走进一处三面都是弧形玻璃幕墙的巨大房间,大厅内树立着许多礁石、珊瑚与水草的造景,为游客带来仿佛置身水底的氛围。表演开始后,灯光投影出的各类海洋生物便在这些造景间缓缓游动,与幕墙后的动物们彼此呼应,竟然真的营造出了一种难辨真伪的效果。为了配合表演,演出开始后,这里的照明几乎被全部关闭,只有荧光般微弱的光辉洒在人们的身上。鼠盯着另外两人模糊的轮廓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易卜拉欣瞥了她一眼,在游人们自发的静默中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你看,这个环境……这个氛围,”鼠也压低声音,她凑到V旁边,指尖点了点整个房间,又点了点正秋因身高而格外好找的身影,语气笃定。
“这家伙马上就要找机会牵手了。”
V跟着她的指点看了一圈。
“环境的确合适,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
“看看看!”鼠打断他,那边的两个影子果然牵起了手,灯光扫过时甚至可以看到咲也红得发亮的耳朵。她的语气同时包含了看到好戏的兴奋与精准言中的得意:“看嘛,我就说吧!”
一时没有听见回答,鼠这才反应过来另一个人的心态与自己恐怕不太一致。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地侧过脸,从眼角观察易卜拉欣的表情:还好,看起来不像是要冲过去把正秋当场斩杀的样子。
“我很开明的。”注意到她的目光,V如此说道。只不过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在牙关紧咬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哎呀,放宽心,”鼠放下心来,没大没小地拍了拍易卜拉欣的手臂,“这种事早晚会发生的嘛!何况傻大个虽然闷,但人其实也蛮不错的,对吧?”
“……你的确很了解他。”
“我们太熟了嘛,可以说从出生就认识了——哦,我大一点,那应该说,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他了。不是亲的但也和亲的差不多了,中间又经历了……对吧,那些事你也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表演结束,照明恢复。前面两人牵着的手仍然没有分开,鼠与易卜拉欣混在人群里慢慢向外走。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V问,语气里似乎有一点微妙的不甘心。鼠分辨了一会儿,突然领悟到这并非针对正秋的不甘心,而是针对自己的。……咦,为什么?
“呃,两个多月前?”她的语气有点拿不准了,“其实也是巧合啦,而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咲也……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呢!”
“两个多月,”V重复,“差不多是为了准备B&B的开业,他们每天都要来公司的时间。……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没发现也正常,我看那小子早在那之前就……呃,”鼠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挤出一脸天真烂漫的假笑,生硬地转移话题:“还没问过,为什么咲也会来B&B?我看她的战斗实力,完全可以去那些著名的大企业啊?”
“理念不一样。”V淡淡地说,“另外,不是咲也来了B&B,而是我为她建立了这间公司。合叶小姐应该对蛇罂塔的事情很清楚吧?”
鼠猛然抬起头,以此前从未有过的锐利眼神看向他。
“你是说那间一边压榨魔法少女员工、一边偷偷对怪异搞小动作的公司?我当然知道,毕竟十年前出现在医院的怪异会突然变异、到场的蛇罂塔魔法少女会意外失去战斗能力,全部都是拜他们所赐。”
尽管海洋馆的照明是微弱的冷色调,鲜明的敌意还是让鼠的眼睛像夕阳下的云层一样闪耀着火光。可V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为了控制与咲也和正秋的距离,他走向场馆内一处售卖冷饮的摊位。
“一支开心果口味的,”他对摊主说,又回头问鼠:“你呢?”
就算被他的举动绕得一头雾水,在被请客的情况下,鼠仍然只犹豫了不到半分钟。
“坚果曲奇。”
冰淇淋很快就被递了过来。鼠舔了一口,但话题对她的影响仍在,她兴味索然。
“那么,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次事故的两年以后,蛇罂塔违规经营的相关证据都被查明,整间公司都被强制关停了。”
“是啊,相关人员也销声匿迹,此后再也没听过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消息。”
“他们不是销声匿迹了,”V说,“他们对怪异的实验失了控,身为主谋的社长一家遭遇了怪异引起的火灾。除了那家的小女儿,其他人都丧生了。”
他慢吞吞地尝了一口冰淇淋,鼠转过脸望着他。她想到什么,眼睛一点一点瞪大了。
“如果你真的决定入职B&B,你应该首先知道:咲也就是那个小女儿。你还应该知道:我和蛇罂塔的社长雪下赤奈,还有她的丈夫雪下矢白,曾经是朋友。我知道他们在做些或许过了线的事,但我不知道——”
不需要他说完了。鼠说:“所以你才会资助我和正秋。”
V点了一下头。他转着冰淇淋,微微皱起眉头。
“没用果酱,都是香精……唉,凑合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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咲也咬了一口晶莹剔透的樱桃味冰棒,然后皱起了眉。正秋问:“怎么了,不好吃?”
“嗯……”咲也把嘴里的咽下去,“稍——微,有一点香精的味道。也不是特别不好吃啦,就是用了点科技来增强风味……我个人不太喜欢而已。”
正秋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咲也在他开口前对他笑了笑。
“没关系,也没多少……再说,这也是体验的一部分嘛!”
正秋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她。他转而问:“推荐路线上下一个项目是海豚表演。你想去看吗?”
“表演啊……”咲也缩了缩脖子,“会让我单方面与海豚同病相怜的,还是算了。我们直接去这个极地世界——这个时间,说不定正好能遇上喂食——然后从水母漫步出去,差不多就可以结束啦!”
“好。”正秋点点头,“社长有给你联络吗?”
咲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还没有。看来是没有忙完吧?”
正秋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消息,与鼠的对话框同样一片静默。他敲了几个字,想了想,还是都删掉了。
“要是结束的时候还没通知再问吧。”他握着从投影灯光秀之后就没有放开过的咲也的手,“走,极地世界在这边。”
他们没有碰上喂食时间,但馆内的动物们相当活跃,让他们大饱眼福;一只近乎纯白的食蟹海豹还贴着玻璃幕墙,用与他们步行差不多的速度陪着他们游了好一会儿。咲也对此激动不已,决定之后一定要去纪念品商店买一只海豹的毛绒玩具。这一次他们总算拍到了双方连同食蟹海豹都完美入镜的照片,只不过检查的时候,又让咲也看见了在观光电梯内拍下的“失败作”。
“……你怎么还没删,”她伸手,正秋故技重施,再次将手机举到了她够不着的高处。咲也只能踮着脚不满地喊:“阿正!”
“为什么要删,”正秋说,“明明全都很可爱。”
熟悉的句式让咲也想起他上一次的回答。她反应过来:他当时想说的就是这一句。在害羞的作用下,她终于偃旗息鼓。
刚离开极地馆没多久,两人身后就传来警报声与随之而生的骚动。是怪异出现的警报。咲也的手反射性地伸向口袋,但正秋紧紧地拉着她,迅速向相反的方向退开,一直走到水母漫步的区域才停下。广播里很快传来温和的女声播报:尊敬的游客您好,方才本馆非观赏区域的水箱内出现水生怪异,魔异研的魔法少女已经到达并开始处理。与该水箱距离较近的海豚馆、极地馆已关闭并暂停参观,开放时间另行通知,为您带来不便我们深感歉意……正秋表情紧绷,低下头看着咲也。
“整个海游园都是魔异研的辖区,”他说,“不用担心,他们会处理的。”
咲也愣了一下,很快点点头。
“当然!放心,这里使用了和漫展的会场类似的技术,就算我想要变身也不会成功的。”
大概是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正秋还是以不必要的力道攥着她的手。
“魔法少女是你的工作,”他说,“——但也只是工作而已。就算这份工作像警察、消防员一样有着不同于普通职业的特殊性质,我也不希望它……”
他说不出那个词。停顿了一会儿,他说:“我不希望它占据你的所有生命。”
咲也明白他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她也终于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她笑起来,用与她身后的海水一样蓝的眼睛坦诚地望着他。
“可是我不会的!”她说,“你忘了吗?我还有你们呢!”
正秋一时没有说话。咲也握着他的手,又靠近一步,抬起头看着他。
“你应该有看魔异研发来的报告吧,关于漫展上的那只怪异的?我在战斗的最后遇到的那个接近幻觉的记忆激活法术,他们确定了它的运行机制。简单说来,是模仿梦境的情绪放大原理,在与梦境性质相近的幻觉中唤醒对方最深刻的记忆,从而诱导对方进入非理智状态的法术。”
“‘伤痛记忆’,”正秋点点头,“你起的名字。……虽然魔异研那边本来打算起一个不太明白的,一念……一念什么来着?”
“一念公嬷。……嗯,名字不重要,总之就是那个。”咲也说,“我想说的是,为了困住我,怪异在幻境里为我制造了一种‘我没法走出去’的感觉。”
正秋的手又攥紧了。
“没法……从火里?”
“是呀。”咲也拉着他的手臂,轻松地来回摇晃,“它也没错,十岁的我的确没法走出来,承认这个又不难。但十岁的我没有死,对不对?那个时候,是V先生将我救了出来。”
正秋点头。咲也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这一次呢,是扫帚、是「外部控制程序」——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所以,你看,有V先生,有你,之后说不定还有合叶小姐;我自己没法做到的时候,你们总会帮我一把的。”
“有你们在,我才不会再被这个职业夺走什么呢。”
正秋看起来哑口无言。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话”,所以咲也一点也不介意,她耐心地等着。直到正秋示意她松开手,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
“生日快乐。”他递过盒子,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对‘生日’有点……但无论这一天发生过什么,我都感谢它让你降生于世。我必须告诉你这一点。”
咲也拆开礼盒,里面是一只以特殊工艺做成的雪景球。或许应该叫“海景球”才对,因为封存在玻璃内的不是雪地也不是充满圣诞气息的小房子,而是蓝色流体聚成的海洋与徜徉其中的游鱼。摇晃时,底部的蚌壳被带动着打开,露出内部的珍珠;被触动的闪粉也纷纷扬扬,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谢谢……”咲也说,声音很轻,以免带出哽咽。“我很……我很喜欢。”
“那就好,其实准备得有点匆忙……因为原定的那个礼物被我带去了漫展,又在我没送出手的时候被烧坏了。”正秋抽出纸巾递过去,又抬起头做出什么也没注意到的样子,“可惜里面没有放海豹。纪念品商店就在旁边,我们去看看吧?”
咲也没有抬头,她毛绒绒的发顶用力点了两下,传出一声鼻音很重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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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伪装缺席,为什么那家伙能直接开车去海水浴场,我就非要坐巴士不可啊?真是……可恶的有钱人!”
合叶鼠自言自语着,本想愤愤不平地踢一脚路标,看到自己穿的露趾凉鞋,又默默将腿收了回来。她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凉意,回头一看,果然撞上了鹰井正秋意味深长的眼神。
“合叶小姐!”走在他身旁的雪下咲也惊喜地冲自己挥着手,“您什么时候来的?”
“哎呀,叫我阿鼠就好了,”她也摆出笑容,“还不是因为傻大个总发消息来问,吵得我根本没法睡……再说,既然是免费的,不来白不来嘛!”
他们走近了,咲也站在她面前,真诚的目光让厚脸皮如鼠都感到一阵心虚。“我听V先生说了,”对方眨着眼,亮晶晶的,“你真的决定入职B&B啦?”
“嗯……嗯,你们福利好嘛,社长财大气粗的,这么舍得发工资……哎!”
鼠还在半真半假地随口编着理由,咲也已经扑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只能在她背上胡乱拍了拍。
“太好了!”咲也说,“我之前就觉得,你一定超可靠的!”
我吗?之前?你是说我从通风管道里掉出来的那个时候吗?鼠看看咲也又看看正秋,一副“这孩子脑袋还好吧”的表情,但她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只回给她两只眼白。他把手中的提包放到地上,说:“我去换车票。”
“我去就好,”咲也一边说一边已经跑了出去,“阿正休息一下吧!”
她一走出足够的距离,姐弟俩就绕着车站站牌展开了无声的追逐战。没有复杂的地形,鼠实在难以在正秋的长手长脚前取得优势,很快就被他用胳膊紧紧地夹住了脑袋。“在家睡觉,嗯?”正秋恶狠狠地用指节钻她的发顶,“你是怎么撺掇社长配合你的?”
鼠不回答,只是捏着嗓子喊:“阿正~”
咲也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着谁看了也不会信的假笑。她的目光疑惑地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可他们一致坚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算是咲也也没有办法。好在巴士很快就来了,黄与蓝的配色明亮又清新,两只耳朵甚至还能在一定幅度内摆动。这一班乘客只有他们三个,鼠一上去就在座位上躺了下来,直接占满了一整排椅子。
“阿鼠好像真的没睡好,”咲也悄声对正秋说,“你发了那么多消息呀?”
正秋没法解释,只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
“你也休息一会儿吧。”他说。
咲也从善如流地闭上眼,在巴士平稳的行进中,没过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正秋伸脚踢了踢对面的座位,鼠翻过身来,支起胳膊撑着脑袋。
“干嘛?”
“你真要入职?”
“怎么,不行啊?”
一小段沉默。
“社长都告诉你了?”
“嗯,”鼠用鼻子哼哼,“真行啊,傻大个,这么久了,一个字也没听你说过。”
“你又不想知道。”
他说得对,再也不与那些事扯上瓜葛是曾经的鼠亲自做的决定。她又哼了一声,翻回仰躺的姿势,伸手遮住了眼睛。没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鹰井正秋推开家门,在玄关看见两只脱得天南海北的鞋子。款式上分不出男女,但那连他半个脚掌都塞不进去的大小已经说明了一切。更何况,会这样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房子里的,说到底也只有那一个人。
正秋叹了口气,把那两只鞋踢到角落里,才脱下自己的走进室内。“喂,老鼠?”他叫了一声,没听见回应,倒是听见了浴室稀里哗啦的水声:她向来同那位著名的杰瑞一样放肆。他走过去,伸手在浴室门上敲了两下,通知对方自己已经回来了;然后转身去厨房。
料理台上堆着两只袋子,装的都是新鲜的蔬果。正秋把东西分过类,要洗的倒进水池,不洗的直接分装收进柜子或者冰箱;再把给自己备好的半成品拿出来,既然多了只老鼠,就得用上原本两天的分量。将打散的蛋液倒入锅里翻炒的时候,他抽空收回筷子,向旁边敲了一下。猫着腰躲在料理台旁的合叶鼠飞快地缩回正要偷吃的手。
“好痛!”
“根本就没碰到,”正秋甚至懒得真的看过去,“去摆餐具,快点。里花还好吗?”
鼠做了个鬼脸,直起身子。正秋特意定制的料理台对她来说太高了,她要努力踮起脚才能从柜子里拿出双人份的碗盘。“老样子啦,一天醒不了几个小时,”她一边小心地不让餐具摔下去一边说,“昨天还在问我想上哪个初中呢。”
即便幸存,里花的时间仍旧与菖实一样,以某种方式停滞在了十年以前。正秋与鼠作为必须走下去的人,早已学会了不再对此反应过度。
所以正秋评价道:“不能怪她。”他甚至没有从料理上转移视线,就说:“你也没比那时候长高多少。”
合叶鼠皱起鼻梁,往正秋小腿上踢了一脚。“哈、哈,真好笑,傻大个。”她一点没留情,正秋“嘶”了一声,连手中的锅铲都歪了一寸。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这次的东西是谁送的?还是同病房的家属?”
“对,隔壁床的阿婆。她女儿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带的。”鼠放下餐具,鼻尖像一只真正的啮齿动物那样颤动:“你往味噌汤里放豆腐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豆腐。正秋对着锅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吃。”
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的时候,鼠已经盛好了两碗米饭,还从自己的茶碗里干干净净地挑走了每一块豆制品的碎片,在正秋的饭尖上堆起了一座柔软的白色平顶。
“看!”她伸着手臂做展示状,“我给你搭了富士山!”
“如果不想让你的脸和山顶积雪亲密接触,就给我闭嘴吃饭。”正秋说。
“我都闭上嘴了,还怎么吃饭啊?”鼠说。正秋终于没有忍住,用拇指在纠结的眉心揉了揉。
他还不会走路、不会翻身、甚至不会说话的时候就会皱眉了,这全是拜鼠所赐。早在距今约摸二十年前,合叶里花与鹰井菖实将两只摇篮并排放在一起,一只里面躺着咿咿呀呀的鼠,另一只就躺着眉头紧皱的正秋。又几年后,有两个个头相仿的孩子背着手缝的书包一起走进教室,其中一个是兴高采烈的鼠,另一个就是就是一言不发的正秋。再后来的那一天,社工带着文件走进坐着两个人的客厅,鼠很快露出一个笑,问:“这次是要说去福利院的事了?”正秋则只是等待,警惕而冷漠。他们都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感,只是一个选择早做准备,另一个决心将任性延续到可能的最远。
谁都能一眼看出以他们的性格是没法成为朋友的,所以他们的猜测总是会向另一种可能偏航。小学的时候正秋就见过那把幼稚的伞,像一朵歪扭的蘑菇,柄的两侧站着他和鼠的名字。不久之前,他去医院探望里花时,也听到有人小声问:“哎呀,男朋友?”他没注意鼠是怎么回答的,因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种猜测总是让他脊柱发冷、汗毛倒竖、皮肤紧缩,仿佛违背本能时受到的警告。就像现在。只是想起这些,他都要忍不住地动一下肩膀,好像有虫子顺着后背爬了上来。
鼠在对面发出嗤笑。这就是两个人相识太久的副作用:只靠那一个动作,她立刻就知道正秋记起了什么。她和正秋有同样的体会,但排解的方式稍显不同;当初那柄伞的作者很快被她找到,直至毕业都在为她端茶送水。现在,她点点筷子尖,表情不怀好意得明目张胆。
“你的那份好工作,易卜拉欣提出的那个,”鼠说,“有没有让你遇上什么好姑娘呀?”
正秋没有回答,动作也没有停顿,他一声没哼。鼠的笑容扩大了。
“哎呀,哎呀呀!是谁?”她问。
“闭嘴吃饭。”正秋说。
“我都说啦,闭着嘴就没法吃饭了嘛!”
鼠的两只脚用力一蹬,椅子向后翘起来,又在她盘起双腿时恢复平衡。她探着上半身越过大半张桌面,叮叮当当地敲正秋的碟子。
“说说看,说说看!我下次带便当去探望你们怎么样?”
正秋抢回碟子,将小菜一扫而空;又端起茶碗,喝掉最后一口味噌汤。他将餐具清清楚楚地放回桌上。
“你洗碗。”他说。
洗碗台对鼠来说有点高。正秋把备用的被褥抱到沙发上的时候,她正侧坐在水池边缘,一边抹洗洁精一边哼歌。她没穿围裙,泡沫和水滴溅得到处都是;正秋这才认出她套在身上的不是连衣裙,而是自己的T恤。
“让开,”他拎着她的后领把人扔到地上,“去换衣服。”
鼠交握着双手,楚楚可怜地从下方看着他。
“人家今天想泡澡……”
正秋只当没听到。这就是同意的意思。鼠欢呼一声,又一次一头扎进浴室里去了。
这是只有一室的房子,但卧室与客厅的距离足够,正秋不至于在睡梦里听见鼠的声音。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或者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像当初从血缘中体察到与菖实的断裂一样,体察到了仍联系着的什么。可他与鼠是没有血缘的。他在梦里看见没有血缘的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里,他们和今天一样一起吃完了饭,鼠在他洗碗时打开电视。他们听见医院被怪异袭击的新闻,里花和菖实都是今晚的轮班。
他第一次打碎了碗,鼠走过来,脚因为踩到瓷片而流血,胳膊环绕在他背上。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说。
菖实的葬礼上她也这么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穿着租来的黑裙子,“我还在呢。”
里香入院的时候她也这么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算着社工带来的赔偿金,“我应付得来。”
她的脸孔和身高一样,几乎没怎么变;孩童般的五官和她的任性一起,要延伸到可能的最远。可童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的童年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正秋醒得不早不晚。他走出房间,鼠用过的被褥被叠成一块,放在沙发中间。她吃早餐用到的餐具停在架子上,半晌过去,才从边缘滑下一滴清澈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