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柳先⽣就神秘兮兮地出了门, 只留下一张字条说有事要忙 。伊拉娜拿着那张便签, 在空荡荡的客厅⾥站了许久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地板上, 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
这大概是他们同居以来第一次分开⾏动 。伊拉娜轻轻叹了口气 ,将便签仔细折好收进口袋 。她环顾四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嗡鸣。明明在遇见⼩柳先生之前,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 怎么现在反倒不习惯独处了?
“这样可不行啊 。”伊拉娜拍拍自己的脸颊,像是要赶走那些莫名的失落感,“正是因为小柳先生不在, 我今天才要更加努力才对!”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仔细地化妆打扮 。镜中女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她对着镜⼦练习了几遍招牌笑容, 直到那个笑容看起来自然而又完美。
晚上八点整,伊拉娜准时打开直播。
“大家晚上好哦~等很久了吧?”她对着镜头嫣然一笑, 熟练地挥手打招呼 。直播间的⼈数迅速攀升, 弹幕开始滚动起来。
『天鸽晚上好!今天也好美!』
『贴贴我的宝!』
『今天怎么⼀个⼈?⼩柳先生呢?』
伊拉娜巧妙地避开了关于⼩柳先生的问题, 专⼼与粉丝互动 。看着满屏的夸赞和问候, 她稍稍松了口气。如果保持这个势头,今晚的PK应该能顺利进行 。
就在这时, ⼀条弹幕引起了她的注意:『天鸽今晚是不是有任务要完成呀?』
伊拉娜眨眨眼,做出⼀副被看穿的惊讶表情,“你们怎么这么聪明啊?今晚节⽬组确实给我下发 任务了~是和飞行嘉宾进⾏PK 。”她拿出⼀张印有节目组logo的任务卡,“我还没看呢,⼤家要 不要陪我⼀起看?”
弹幕顿时被“要”字刷屏 。
伊拉娜清了清嗓⼦ ,⼩⼼翼翼地拆开信封, 取出任务卡 。当她看清内 容时,表情瞬间凝固了。
【请和特邀嘉宾进⾏⼀次直播PK】
【嘉宾信息】
【姓名】 介⼀郎
【年龄】 大龄
【体重】 超重
【品种】 吉娃娃
伊拉娜困惑地歪头, ⼀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呃...超重的大龄吉娃娃?”她看向弹幕,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但观众同样一片茫然 。吉娃娃 能重到哪里去?⽽且“大龄”这个标注实在莫名其妙。
『节⽬组是不是写错了?』
『吉娃娃没多重的吧?』
『大龄是什么鬼啦哈哈哈』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 一条弹幕建议:『天鸽要不然直接连麦吧, 连了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了』
“说的也是呢 。”伊拉娜将任务卡放到一边,“那么今晚就拜托大家啦~记得不要过度消费 哦 。”她对着镜头做了⼀个wink, 刚说完, ⼀个直播PK邀请就弹了出来。
“诶,对面发起邀请了 。”她点击同意按钮,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晚上——好?” 下⼀秒,伊拉娜的笑容僵在脸上, 瞳孔骤然收缩。
伴随着⼀阵“P'm acha-cha-cha chihuahua. I'm the smallest dog in town”的强劲音乐,一对像云朵一般轻柔洁白、仿佛正随着音乐扑扇的狗耳缓缓在画面中浮出,一只戴着红色项圈,通体纯白,面容较好的吉娃娃出现在了屏幕当中,即使未曾动作也能让观众感受到它的可爱。
——如果仅仅是如此就好了。画面移动。一动不动的小狗逐渐远去,露出了批注着「介一郎亅的照片边框,以及照片下戴着兽耳、同小狗一样打扮的白衣男人。男人上半张脸完全被巨大的印刷照片遮住,但颈间散乱的银白卷毛、照片边缘下微微抿起的唇角、以及那颗在唇的阴影下相当眼熟的小痣和被修剪得当的胡鬓已经无言的昭示了他的身份。——毫无疑问,这就是从清早开始就失踪已久、声称忙于事务的小柳介一郎。
那不是小柳先生吗?
所以小柳先⽣说的“有事要忙”就是去当狗了吗?
伊拉娜⼀时语塞,⼤脑飞速运转却组织不出⼀句合适的开场白 。不仅是她, 直播间的弹幕也罕见地安静了好⼀会儿, 随后才爆发式地滚动起来。
『bro, 这对吗?这是正经直播吗?』
『吉娃娃呢?你告诉我这个彪形大汉就是吉娃娃吗?』
『怪不得要标⼀个超重, 这“吉娃娃”何止是超重啊, 这是超纲了吧』
『⼩柳先生你怎么了⼩柳先生! 是被节目组绑架了吗?』
伊拉娜好不容易回过神,却注意到对面直播间⾥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清亮的男声从对面传来,但并非来自⼩柳先生:“晚上好, 天鸽⽼师 。”
“啊 … … 呃 … … 晚上好,老师 。”伊拉娜结结巴巴地回应, 感觉自己脸颊发烫。对面的主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天鸽老师很紧张吗?需要给您⼀点时间调整状态吗?”
“啊 … …不⽤ … …就是有点 … … 嗯 … …”伊拉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屏幕里的⼩柳先生——或者现在应该叫“介一郎”。
由于被照片掩饰着,几乎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对随着“介一郎”扭头而微微晃动的狗耳,依然令伊拉娜不自觉的紧绷起了肩膀。
“是被吓到了吗?”对面主播轻笑道,“正常, 我们家介一郎和正常的吉娃娃不太一样, 经常吓到人呢 。”
这何止是不⼀样?伊拉娜内心吐槽, 分明就是在强⼈所难啊。
“但是他的脾气很好的 。”对面主播补充道 。就在这时,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画面中, 骨节分明的手指朝小柳先生头上的狗耳朵伸去,似乎想摸摸他的头。
然后,被躲开了。
小柳——介一郎满脸嫌弃地偏过头, 避开了那只⼿ 。对方不放弃, 再次尝试, 再次被躲开 。最 后, 介一郎甚⾄做出了呲牙警告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吉娃娃”满脸写着高兴』
『该不会是被强迫的吧』
『你们不觉得对面主播手很好看吗?』
『感觉妹宝在冒烟,脸好红』
伊拉娜确实感觉自己在“烧烤”。这太尴尬了 … …还好,对面的主播很擅⻓带节奏,“看起来介一郎今天心情不是特别好呢 。”他轻轻叹⽓,“天鸽老师有想好PK内容和惩罚吗?”
“ 嗯 … …”伊拉娜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试图平复心情,“没有呢,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吗?”
弹幕顿时活跃起来:
『想看对面主播跳舞』
『对面主播能不能唱歌』
『我要看对面“吉娃娃”跳舞』
最后⼀条弹幕引发了连锁反应,很快整个屏幕都被『吉娃娃跳舞』刷屏。
“诶?诶——???”伊拉娜被水呛到,扶着桌子猛咳了几下,“等等等 … …吉娃娃怎么跳 … …”她下意识地说出口,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对面直播间。
然后她沉默了 。仔细想想, 以她对⼩柳先生的了解,他可能真的会跳 … …
她叹了口气, 认命地说:“那就 … …看吉娃娃跳舞吧 … … ”
对⾯主播趁“介一郎”不注意, 摁着他的头强行点了两下头,“好的,他同意了 。”
“介⼀郎”歪着头, 即使无法看见眼睛,也能从那张弧度相当古怪的嘴唇上感受到深深的嫌弃,那股神态里透露出明显的怨⽓ ,仿佛在说 :你看我同意了吗?
直播间里顿时一片爆笑。
“那我们这边对于天鸽老师的惩罚 … …”仿佛是故意卖起关子,对面的主播略略停顿,随后才笑道:“如果介⼀郎赢了,就让他去天鸽⽼师直播间转⼀圈 。”
???
伊拉娜感觉自己CPU要烧了 。让这副打扮的⼩柳先生来自己直播间?救命 … …这简直尴尬到脚 趾抠地啊。
不对 … …对方可以来⾃⼰直播间转⼀圈, 意味着他们离得很近?天啊 … …
伊拉娜迟迟没有回答,在网友看来, 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
『妹宝在想啥』
『天鸽不会是在尴尬吧』
『天鸽解锁新表情了诶』
“汪!”⼀声惟妙惟肖的狗叫从面传来, 把伊拉娜从混乱中唤醒 。当她意识到那是⼩柳先生发出的声音时, 她沉默了许久, 默默深吸一口气,“可以的,⽼师 。那我们现在开始吧 。”
PK正式开始,双⽅闭麦拉票 。伊拉娜表面上恢复了状态,积极与粉丝互动,劝导理性消费, 实 际上她的思绪还沉浸在⼩柳先生cos狗且与自己距离很近这件事上。
她的小柳先生, 那个平时有点闹腾总和她撒娇,但却很靠谱的小柳先生, 现在正戴着狗耳朵在隔壁直播间扮吉娃娃?而且距离自己可能只有几步之遥?
这一定是节目组的阴谋 。伊拉娜暗自咬牙, 等直播结束, 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
PK过程异常激烈,双方分数你追我赶 。最终,在伊拉娜粉丝的努力下, 她以微弱优势获胜。
“是我们输了啊~ ”对面主播的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他冲着“介一郎”勾勾手,“来吧, 介一郎, 舞一段 。”
很明显,“ 介一郎”似乎怎么都说不上喜欢这个主人——就算在刚刚的直播里,超龄超重的双超吉娃娃也更青睐对面主播的命令。但他还是在两声轻蔑的“哼”后乖乖配合地跳了一段《CHIHUAHUA》 的舞蹈 。画⾯一度十分诡异——⼀个高大的男⼈戴着狗耳朵, 欢快地随着音乐扭动……那姿态与其说像狗,不如说连离生物都相去甚远了。
弹幕却看得异常兴奋:
『看久了我竟觉得介⼀郎还挺有姿色』
『楼上的怎么连狗都不放过』
『这狗 … … 嗯 … …好狗』
伊拉娜维持着职业笑容,但仔细看的话, 她的嘴⻆已经在微微抽搐 。虽然⼩柳先生平时也很大胆,但现在这个场⾯ … … 唉 … …
她无奈地接受着这个荒诞的现实。
终于, 直播到了尾声 。伊拉娜冲着镜头比了个心,“我们下次见哦~相信下次很快就会到来 的 。”她几乎是立刻切断了直播, 长舒一口气 ,整个人瘫软在桌上。
“救命 …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根本⽆法接受啊 … …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 … ”
几分钟后, 口干舌燥的她抬起头,伸手去拿水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她叹了口气 ,慢慢挪出房间去接水。
… …她完全忘了,他们可能离得很近这件事。
刚推开房门 ,伊拉娜就僵在了原地。走廊那头,小柳介一成仍然戴着那对可笑的狗耳朵, 正低着头摆弄手机 。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 头, 两⼈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伊拉娜下意识后退一步, 眼神飘忽,“哈哈 … …介一郎 … …不对 … …小柳先生 …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你回来了啊 … … ”
“娜娜酱!”小柳介一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一边喊一边朝着伊拉娜扑过来。
出于本能反应,伊拉娜“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还下意识地反锁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门外传来⼀声受伤的“呜”。
“对不起… …小柳先生… …我 … …请给我一点时间 … …”伊拉娜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门外,小柳介一成委屈地蹲下身, 手指无意识地在地毯上画着圈 。那模样,更像⼀只被抛弃的狗狗了。
隔着⼀扇门, 两⼈各自陷⼊沉思 。完蛋了!小柳介一成郁闷的用力揪起地毯的绒毛,他再也不要听信节目组的谗言了!他和娜娜酱的关系都因为这个破裂了!
而门内的伊拉娜,把脸埋在膝盖里 ,肩膀微微抖动 。起初以为是她在哭,仔细听才发现那其实是压抑的笑声。
毕竟,谁能想到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的小柳先生,居然会戴上狗而朵扮吉娃娃, 还被拒之门外呢?
也许明天她就能坦然面对这件事了,但今晚,就让她先笑一会儿吧。
(3925字)
庾水与屏幕对坐。补光灯在屏后抻着细细的颈子翻出惨白的口腔。面前的桌是白色的,白色水性漆所正对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又连着白的四壁,一片一片围拢叠折、朝这个空间倒扣下来。
电脑屏幕里有几张人脸,人们通身齐楚,翘腿倚在沙发里,不经意笑着向这里抛来提问。
那是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
贴着「直播」「访谈」「在线人数」长形圆形的标签,触碰到这个白色的屋子,以笑声和络绎的问题轻轻推搡着,使它像纸屋一样巍巍摇抖。
白灿生在后面摆弄着设备。线衫的领子从制服底下软塌塌地冒出来,厚厚的身板略微佝着,刘海遮下半截阴影,那道细长的疤和温驯的眼睛看不见了,而头顶分叉乱翘的发梢亮了一大片,像一只编得有点臃肿的稻草人,好像随时能张开臂膀,却又不对任何人造成一点伤害。
庾水没有往后看。
说到底,保育员叫「保育员」并不代表这里就是无微不至的「托儿所」。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笑着比划着像个傻瓜一样,你如何能指望他太多。
屏幕里传来了尖刻的提问。
「谈恋爱了吗」
「也到那种年纪了吧」
庾水微笑着用羞赧的气音搪塞。
马上有更大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在裹着崭新收音设备的化工味里,像滚烫的沥青黏稠地从何处漫漶过来,覆住口鼻,渗入她的咽喉,升温的脸顿时如死的皮一样密不透风地掩饰住可能出现的一切表情。
「讨厌谁吗」
讨厌的声音。
「暗恋的人如何呢」
搬弄着讨厌的话。
「有没有兴趣呢」
叽哩呱啦说个没完。
「私底下会做不一样的事吧」
这是刁难吧?
——「不是哦」
「这些都太普通了」
「别那么小气,只是说说而已」
「更不为人知的」
「快点坦白,告诉我吧」
稍微有点透不过气。
想要求助的心情,想要退缩的心情,随指甲一枚枚扎进肉里。「没什么啦」「也还好啦」「是这样啦」话在嗓子里滚上挤下,不知是吐了出去还是吞了回来,宛如咽下苦果,开口时一阵酸楚令颈部微微抽动。
屏幕里那人从沙发坐起,兴味地托着下巴接连追问,演播室恰到好处的灯光底下,那眼睑之间饱含笑意,点缀着分外精致的水亮的探究。多么无辜。
巧言令色的姿态、拿班作势的话,与因反复而逐渐僵硬怪异的笑容像是发生某种化学反应,一经接触就在作呕的化合气味里凝固,黑压压挡在脸前。
叠合、包裹、既是保护也是困缚,一个将观众分割在外的安全的茧房。茧中有个畏光的东西瑟缩着,那是有个人的心。
庾水抠着离麦克风较远的一片指甲,期望那种窸窣的小虫振翅似的动静能够将此打断,或者干脆成为一个回应。在她的世界里,小小屏幕里的攻势越是猛烈,它就嗡嘤着变得越发的小,而背后无法看到的人变得无限大,渐渐像山一样矗立,仿佛可以依靠。仿佛。
庾水用更小的弧度微笑着,白灿生走了过来。
宽大的衣襟向这头敞着,带来一阵微风。白灿生弯腰挤进屏幕,充沛的光照亮他的脸孔,庾水抬头望见那条浅色的疤,随后求索到一双安静的眼睛。
庾水的手在摄像范围外翘起手腕,在他腿上轻推一下。
支架的朝向被保育员的手扳转了。
「说到这方面的话题啊…」
「这个我知道。」
「听我说哦,小雨她…」
庾水看着他。
白灿生正对屏幕。那里装着他的脸。
摄像头黑洞洞地睨着两人。
那只成年人的手,起伏着血管指节粗大的手,抓着恶言恶语的茧壁。取决于他将要说出的话,轻而易举可以把那摧毁或者完成。
但是话语没有到来,手也一动不动。
白灿生张着嘴巴,镜头里定格着一个傻里傻气的笑。
庾水也没有动。她有点明白了,这个孩子一样的游戏。
一二三
庾水屏住呼吸,鼓起勇气,等游戏里的最前面的孩子回头。
木头人
那个孩子般的成人悄悄竖起一只指头碰到屏幕。
白灿生切断了直播。他眨了眨发干的眼睛。
白色的屋子里,庾水从座椅上滑下来,鬼祟地蹲在摄像照不到的桌下,她搂着膝头把半张脸埋进去,双肩轻耸,露出一只眼睛。眼睛笑看着屋里第二个人的方向。
「那接下来呢?」庾水躲在胳膊后头问。
「嗯…」白灿生想了想。
「午饭,想吃什么?」
(全篇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