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墙角。那里布满了蜘蛛网。空气中有轻盈地小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飞舞着,地板上落着的砂砾清晰得可以按颗计数,我捡起了它们。胸口有跳动的声音。
没有人来到过我身边,我将那些砂砾呈在手心,让左手交给右手,再让右手交给左手。阳光好得出奇,一切都在光线照耀下显得清晰无比,闪着一些微小的亮光。有人推门进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中,激起耳膜的一阵抖动。
她站在了我的面前。
“雷,雷,来,把手伸出来。”莉莉伸手向我。我顺从地从草堆中站了起来,湿润的叶片沾湿了我肥大的工装裤,我将手递给她。“走、走。”她又这样说道。我被她牵着,一脚踩碎河面有关我们的倒影。“摸。”她这样命令道。我弯下腰,在河水里摸索着。手指经过河底粘稠沉重的河沙,穿过缠在手上的河水,一阵粘滑的触感,不满我打扰它午睡的鲶鱼一尾巴打上手,溅起的水花淋湿上身。水草缠住了我的腿,我回头清理它。
“该死!该死!”莉莉在我前方骂道,“普罗达又来坏事了!快走!快走!”
我被莉莉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岸。
洛克赶来了,他站在河边对我喊道:“快!快把莉莉拖出来!”
我又回过头去,跌跌撞撞地跑下由石子铺出的河滩,原本藏在背带裤里的水漏了出来,淌过那比我的腿还短上一截的裤子。我仔细向河中心看去,只有莉莉的头发还在河面上飘荡着,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闪光。
“该死!该死哟——”洛克在岸边跳脚,“这叫我怎么和太太交待?求求你啦雷,快帮我看看莉莉,我才刚刚替上普罗达,我还不想——”
我捞起了莉莉,她躺在我怀里,那张一刻也不愿停歇的嘴此刻完全静默着,我在她的齿缝里看到了小河藻的身影。她唇上的口红被水冲刷之后,浓颜料般糊做一团,顺着小水流淌到我的衣领上,染红一片。
“做得不错!果然没有看错,我们家最能干的就是雷了!”骨瓷杯轻触茶几,太太坐在皮沙发上把玩着那怀表这样说道,“真给咱家长脸!下回给你安排个好活儿干!喏,拿去,这是赏你的。”
带着光晕,一块闪亮的手表砸在地上,我捡起它。指针很有精神地走着,一刻不停。我撇到一旁洛克的眼神,将表握在手心,出门时塞进了他怀里。那只表走得太快了,这很危险。
“那只表走得太快了!怀表这很危险!”莉莉拖着我向阁楼跑去。“这只表走得太快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普罗达那个笨蛋!也不知他怎么上的发条!本来还开心在阁楼上翻到一只不是太太或先生的怀表可以自己用,现在倒好,这表走得快到不行,根本没法儿用!气死我了!”她从乱糟糟的旧衣堆下面翻出那块怀表来,生气地在我眼前晃着。
我接过怀表。
“你看看,多好的一块表呐,上头还能看出日期来呢!”
“倒了。”
“什么?”
我抬起头对莉莉重复了一遍:“这只表,走倒了。”
莉莉去找了普罗达,在天色还没黑,大地还笼罩在红色的夕阳之下的时候。等我再听到她的声音时,普拉达已经不在了。他落入庄园最东边废弃的矿井里,据说那下面埋着恶魔。莉莉被人找回来时哭得一塌糊涂,但半日后她来见我时完全恢复了神智,色彩飞扬地讲述着普罗达失足前惊恐的表情。庄园里也有一部分人坚信其实是莉莉将普罗达推下井道的——“莉莉眼红普罗达很久了,就因为他可以接近太太,而莉莉可想趁太太不注意时偷点红粉往嘴上抹抹了”——但还没有人敢大胆地说出来,我想应该没有人不怕莉莉的撒泼乱骂。太太和先生没有孩子,有时也愿意招上我们几个到厅堂,分我们一些东西玩玩。当然,太太从不肯给莉莉口红和彩粉,“小女孩子用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她这么说着,给莉莉总是些过了时的看护装。
“你猜我找到了什么?”莉莉晃着合得严实的手问我。我注意到今天的她又擦了口红,艳丽得像是唇边滴血。我摇摇头。
她满意地张开手,一根链子挂在食指上,下头连着的是之前那只倒走的表。“我又找到它啦!普罗达那个倒霉蛋掉下去的时候吓得连这个都不要了,两只手只顾抓着栏杆,可惜他命不好,那杆子早就锈透了,他一抓,就一起掉下去了。算了算了,不谈那家伙了,雷你快来看看,这只表怎么停了?”
我接了过去,怎么看都只是一只普通的怀表,普通得就像草场里堆好了的草垛,相互之间没有一点差别。除了它曾经倒走过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啊啊算了,这东西给你这木头脑子也看不出什么的,拿来。”
我把表递给了她。
“所以说!为什么这只表又开始倒走啦?!我上的发条绝对没有反啊!”莉莉气急败坏地跟我抱怨,“这样根本不能用嘛!可恶!”
“而且喏,刚刚走过那群多事大妈的时候,有一个居然跟我说这手表邪门得很,叫我当心点,开什么玩笑!不就是眼红我有怀表嘛!至于这样咒我吗?心眼小得还不如根针!”
“你也说两句话呀,别就傻傻地愣在那里。”莉莉这样说着,“好歹替我抱怨几句嘛!”
“嗯……表走倒了的话,时间就会变少……”
“什么?根本不对嘛!唉,一开始就不该指望你!我要去把这该死的表扔了,仍得远远的!最好和普罗达一起被埋掉!”莉莉瞪大眼睛生气地说。
莉莉的眼睛瞪得很大,无神地看向远方,没有生气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我抱着她,像是抱着一块湿淋淋的布,除了向下淌水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她的口中不再有言语突出,她已经沉没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里,张口朝天,不语一言。
洛克在岸边大叫,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在乎他的职位,还是因为他在意莉莉的死亡。他最终还是下了水,接过莉莉,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岸上走,沿途他的右脚被一块底部微微掀起的石块绊住了,我只看见他一个趔趄,莉莉摔在了水中溅起浪花。
几天之后,有关“魔女莉莉”的传言仿佛野风,一下就席卷了整个庄园,他们说莉莉手上那块怀表有着邪恶的力量,它不但害死了普罗达,还害死了莉莉自己。问题是,没有人知道,莉莉的怀表在哪儿。
莉莉死去的半年后,太太突然叫我和洛克到了门厅。
“前些时候,在庄园里有人说,莉莉她有些,嗯,怎么说来着,古怪?我似乎还听说她有块怀表是吗?你们,洛克还有雷,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块怀表给我看看。你们也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希望莉莉就这样被人说七道八的吧?去吧,让莉莉走得安心一些。”
洛克翻遍了莉莉住的小房间,找到了我们刚来庄园时带来的小布娃娃,却没有翻出那块怀表。下午,我看见他在莉莉去世的河滩底摸索,被石头绊倒好几回,摔得鼻青脸肿却仍旧没有收获。
我看了一会儿,离开了。
我点亮矿灯。灯光照耀下的井道仍旧显得黑暗,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土墙上,形状诡异颇像一只恶兽。空荡的井道比庄园的酒窖还要安静,四周只剩我自己的呼吸声。我一步一步地向下走,脚步声在此刻比太太验工时穿得那双红跟鞋更加震人。
我颤抖着往下。
楼梯下是熊熊大火,太太倒在火海中,洛克挣扎着往上爬着,他冲上楼梯,手上紧握着刚从太太手上抢来的怀表。
我看见他双手颤抖着拿着一只不配对的手柄给怀表上发条。
“可以的……可以的……我知道可以的……喂……喂!”他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我,“喂!你过来!快!给这该死的怀表上发条!”
我第四次接过这块怀表。
一圈,两圈,三圈,我用尽全力尽量上紧发条。“咔”地一声,手柄应声而断。
另一边,横梁带着火炎压倒在洛克身上。
“出来吧,雷·克洛特。”她站在了我面前,“有人寄了保释金来保释你了。”
我眯起眼睛,阳光停滞了。胸口,仍有东西在跳动着。
时间线很乱,基本上就是说谁上了发条之后怀表落入他人之手并且时间倒走完之后人就要死。雷入狱的原因是被怀疑与庄园纵火有关。
至于谁保释了雷,那就是下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