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也快到头了。
此时夕阳西坠,崔钰山看着地铁口和不远处的公交站牌犹豫再三,跟随人流走向了一辆刚到站不久的巴士。
年末的空气飘动着忙碌的味道。车子驶得平稳而缓慢,崔钰山转头看见车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光映衬着落日橘红的余晖,恍惚间如同一团又一团暖人的火苗在视野间舞动,惹得他心中升起几分醉意。
那一瞬间,他似乎回想起许多。
去年,上元节将近,他与同僚相约,彼时共赴庙会观赏灯火长明的盛景。宴上一向面无表情的偃雪眼底也稍添悦色,纵容主张布菜的石纪接连往自己的碗里夹了几大筷子蒜蓉香肠。
而他与他们相识的契机源于十年前某个雨夜,乘兴夜游的他一不留神耗尽灵力,正伏在墙根休息,却被路过的道士识破妖身。所幸那道士并未将他如何,只问他是否有意为名为六扇门的组织效力。
他被摁着听了许久人与妖互不侵犯的公约普法,心想找棵足以背靠乘凉的大树也未必是件坏事。
毕竟在此之前,他还曾被迫化成尺来长的小蛟,在远离烟火的地方东躲西藏,那段日子实在极其难熬。
自小锦衣玉食的十三少爷,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到底再难堪也受得住了。
崔钰山脑海里画面翻飞,想到他的香车宝马,罗帐红袖,想他向谁许过的危月与宫阙,和埋在槐树下的一坛陈年女儿红。然后想到这一切跟着千年雷劫化成了碎片,恍若隔世。
雷动风起,雨斜江倾,自此他与钰十三郎的世界算是永别了。
“你真的决定了?”
乔北冥来回看着辞呈上的几行字,语气波澜不惊:“现在走,会错过公司的年夜饭,年终奖也是拿不到的。”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崔钰山一笑,“只不过要论勤奋,我打小都算不得第一的。这份殊荣,还是留给局长您手下更优秀的人才吧。”
乔北冥放下辞呈,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好吧,我会安排人事部办理相关手续,这一个月你也要对自己手上的工作进行收尾和交接。”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虽然打听别人的私事并不是我的个人爱好,不过,你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崔钰山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他盯着茶杯上方氤氲的热气出神,半晌才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来。
“也没什么,左不过是……旧业未消。”
乔北冥对这句谜语并不满意,却也不再深究,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今天就是那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崔钰山过得和平时一样普普通通。下班时他特意没乘电梯,路上便碰到风风火火的玄亥热情地塞给他一根奶茶棒棒糖,短暂冬眠的淮玖掐着点儿从工位上悠悠转醒,黄昊宁在茶水间扭捏着和小女朋友卿卿我我,周墨则认真思考着一会儿去超市需要买些什么。
他左右想不出该如何道别,索性没将自己离职的消息告诉其他人。他一向来去匆匆,结识的人聚了又散,不曾领会过他一句后会有期,百来年都是如此。这习惯保留到现在,叫他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薄情还是胆怯。
日头已全然沉下天际,车窗外暮霭沉沉。崔钰山在终点站下了车,街道上空空荡荡少有人声,凛冬下路灯昏黄的灯光映照在粗糙的柏油路上,显得波光粼粼。这一条寂寞的马路仿佛涟漪微漾的冥河一般延伸至远方空洞的黑夜,而不远处三两寒鸦稍栖在枝头,为独行人送去一支别离的小调。
崔钰山脚步缓慢而不停,实际上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却只是一直向西走。
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同族相见的一日,可与日俱增的感应作不了假。
金碧辉煌的赤蛟王府化作小小的尘沙,赤灌江经过漫长时间的冲刷也已成为一道浅浅的沟壑。诸事变迁,沧海桑田,而百年前由血亲谱写的荒诞剧如今却似乎仍有余音回荡。
他一直惧怕着这一天,也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崔钰山驻足,面向着虚空浅浅呼出一口挂着水雾的白气,少顷从腰间扯下一张隐匿身形的符咒烧了,然后化作一条乌瞳黑鳞的蛟龙腾空而起,不多时便融进这片寂静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