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读龙应台的文字。初中时在作文里用过最多的句子便是她『目送』里的那句,「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子母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虽然这句原文我至今还能背得出,但当时的我不懂政治,不懂台湾,甚至连中国近代史的大事件都都记不清顺序。我对她的喜爱也仅限于文字上。我喜爱她的文字简单却又深奥,每句话都能直击心灵,对于爱的诠释也显得平凡而真实。
当时的我也喜爱鲁迅,像大多数初中生一样喜爱鲁迅那耿直尖锐的文风,但我也是今天才明白过来龙应台的尖锐并不在鲁迅之下,而她的思维方式,为了维护这份尖锐所作出的选择也都是我所欣赏的,同时也是值得欣赏的。
四年左右之前,我在作为文学社社长的时候曾经收到一篇「从文学角度解读龙应台」的投稿。那位作者当时只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她对龙应台的认识就算在四年后我再回过头来看,仍然叹为观止。她在自己的文章末尾写道:「龙应台,在看过她的文字的每一个心中,都应该有那么一面镜子,正面是她,背面是你,她的心声,也映衬着你自己。」当时的我甚至只是觉得这位小作者的文字很好看,很透彻,而至今才觉得或许那是一种语言的天赋,而我大概是达不到她那种境界的。只能希望她没能被这些年的应试作文教育堙没了自己的才能。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今天所看到的那一篇文章,说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前半的标题叫做『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看过的人大概也就明白后半的标题为什么不能打上来了。
冰点事件当时虽然曾一度在网络上销声匿迹,但现在已经是百度都可以显示出来的过去式了。只是龙应台这封『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的质问文章,至今还无法从中国网站上找到原文,搜索出来的大约只有零零散散对这篇文章的反对与批评。
或许你也可以说我是被资本主义或民主国家对中国负面的介绍蒙蔽了双眼,但我认为我能明白怎样算是正面,哪样算是负面。主观和客观的界限也不是什么难分清的事情。中文课上讲起这些的时候,很多人觉得老师是在推销自己台独港独思想,也有根本没读多少就睡了的,有读了也读不进去的,也有读一句反对一句的,主要是因为爱国心,我也不能不表示理解。或许就连我,能读下去这样强烈政治指向的文章也全是因为曾经狂热地喜欢过龙应台的文字。
她在文章开头提到马英九先生的那句话使我十分诧异。或许是丢下中文太久,我甚至连反讽都认不出来了。但也正像龙应台自己在访谈里回答的一样,不同立场的人对他的文字各取所需,各自解读,或许所指的不是这句,而我却疲于读懂这种文字了。现在再来分析这封信里的政治观点,可能已经过时了。毕竟这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信,而那位领导人,虽然不知道是否还在后台有所行动,但作为一个普通的公众来看,也的确是很久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了。
我很欣赏龙应台那种清晰又模糊的态度,这是一种敬仰的欣赏,也是价值观的欣赏。她将「家国认同」和「价值认同」分得很清楚,许多生活在自己家国之中的人反而分不清这两点了。我想这大概是漂泊者的特权吧。她自己也在信中反问,「我到底是独派还是统派呢?」
如果两边都符合她的「价值认同」,那就开始讨论统一吧。
这时我联想到,两岸的价值观真的相差甚多吗?
在人物周刊的记者对龙应台提起济南拆除德国人修建,拥有八十多年历史的漂亮老火车站时,龙应台回答那位记者的是她在台北政府做事时经历的相似事件。台湾银行要以相似的理由——「殖民痕迹遗留」,作为拆除古建筑的借口。
同样,两岸对待自己历史的方法也是相似的。去掉对自己政府不利的东西,留下有利的教育后代。这不是个别的事件,而是普遍的。
两岸的人在思维方式甚至处事上,都是归于相同的根。如果没有治国方针和两岸群众的主观仇视因素,或许人心是一种更容易联合,而不是被用来作为政治武器的东西。
也是在同一篇采访里,龙应台曾说,她为了可以写对于台湾政府和领导人的批判文章,一直不办德国护照。我想这并不是大多数批评家可以做到的。虽然这其中必然有立场和情况的具体不同,每个事件也需要独立分析,但我想,如果处在相同条件下的自己是绝对无法做到这种事的。「身为一个境外的人,我所冒的风险不能跟境内的人相比。」当被问起为何不轻易下笔批评大陆时,她如是说。也正是因为这份风险,使得她对台湾政府的评论显得更加中肯,也更有分量。比起现在网络上整日信口雌黄又因为拿了别国护照而不怕受到风险的人,龙应台的这种方式也给了她更多支持的声音——虽然她并不愿意活在别人的眼睛里,也不愿意为他人而写。
有人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多数是带有鲜明的政治立场,而莫言虽然在作品里有影射到社会问题,却在自己的为人处世上颇为圆滑,每当被问起政治相关的问题时都会巧妙地躲避开来。我个人是不太欣赏莫言的文学的,但是对于他的圆滑却不得不表示赞同。他做不到像龙应台一样身处某个国籍却还能挺身说出自己对政策的看法,这当然也是成长环境而决定的,但是他做到了对他来说最保守,最安全的做法。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莫言型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言多必失,非礼勿言。
接下来的这些大概是我的闲话。
龙应台在访谈中提到,一九八零年代她再读大陆的作品,认为「句子的结构都是翻译体,不是纯净的中文,连文体都改了。」我便开始担心起来。若是当时就有文体改变的话,我这个一九九零年代才出生的人,一路所看的,所听得,又都是怎样的中文?这样环境里生长出来的我们所写出的又该是怎样的文字?只能靠着毫无营养价值的网络小说来充实文字世界吗?
龙应台说,在她读大学的时候曾用过「蔚蓝的天空」这个词,但朋友问她,「蔚蓝」的「蔚」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却回答不出。朋友接着问,既然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为何用它?
她还提到了爱默生的那句话:「你的句子应该像从地里挖出来的蒲公英,根很长,粘着泥土,还是湿的。」她说,文字,要触摸得到。
大家又是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呢。
但是文字的魅力又是什么呢,小时候做好的词句摘抄,多数是找些自己不懂得的华丽辞藻,摘抄了,就学会用了。而它到底是不是亲民,又有谁会去想?现在被称作文豪的人,多是用着「精英的词」。之乎者也云里雾里,就连之前提到的能从网上搜到反对龙应台那封信的文章也是一样。我读龙应台的这封信,思想清晰有条理,而且很容易让人理解——虽然被同学之间极端的人说成「台独还写的这么花枝招展。」这类同学显然是没能理解信里那段价值观的文字——反观那篇反对这封信的文章,道理讲的很空洞,只是不断重复老子庄子,逻辑也是想到哪写到哪,反而让人看起来累得很。
这大概就是功底的差距,文字的魅力吧。
「如果没有好的伴,那还不如寂寞呢。」
这是我在整篇采访中最受感触的句子。虽然是怎样的感触我无法名状,但总觉的那是一种境界。她说,「我永远还有一双眼睛从别的地方看过来。」她可以做到无论何时何地,身处何样的高处都能客观地面对自己,我想,这也是她能做到客观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原因吧。
到底有多少人能客观地看待自己,又有多少人能客观地看待世界呢?
2016年3月1日
鲜血、飞灰与烟尘。
发生了什么?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身体在感受到压力的刹那间反射性地侧扑出去,紧接着扑面而来的劲风夹杂着碎屑压得人喘不过气,轰鸣贯耳。
对于奇妙地模糊了的世界尚在懵然中,感知已逐渐回归。仁也放下方才下意识护住脸部的手臂,疼痛却猛然袭来。他看向自己的上臂,红色的袖子已被划开一道口子,另一种更为暗沉的红色浸染了周围的布料,暴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也不知是怎样造成的。
即便是疼痛也无法扫除脑中的混沌。仁也一手按住自己的伤口,努力撑起身子瞪大眼睛张望,想从一片烟尘中辨明当前的状况。没等到尘埃落定,只是白色稍微变得稀薄了些,看到了什么的仁也瞳孔骤缩。
仿佛漫长的蒙眬实际上也只是以秒计罢了。
某种意义上的仁慈只持续了数秒,呈现在眼前的便是残酷的现实。
神加……?
仁也无声地翕动嘴唇,竟一时失声。
他怔怔地挪了过去,没有受伤的手放开了自己的伤口,试着推了推眼前的人。手上沾着的血污蹭到了单薄的西装校服上,却又混合回新的血液濡湿了整个手掌。
那个无知觉地躺在这里的人,是见取神加吗?
“不好……!神加?神加你没事吗?!”
昏迷了吗?
还在呼吸?
会……死吗?
仁也手足无措地跪在神加身边,思维也仿佛是刚刚发生了爆炸般,一片狼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神归凛走近蹲下,看着自己与神加都抱持着反感的那个人检查神加的伤势,心中竟萌生了些许希冀。
“还轮不到他死。”
曾经的骗子道出冷漠的言语,竟令仁也多少松了口气。
无论是真的信任还是自我说服都不重要了。
活下去。
◆
“坐好别动,我马上就回来。”
没有理会对方的反应,仁也径直冲出了三森的房间。神加已被送入保健室,仁也便架着小腿受伤的三森回了房间。由于仁也还要小心避开胳膊上的伤口,二人缓慢挪步的身影看上去很是滑稽,只是此情此景当下都不会有人注意了。时间也还不到黑羊所说的八点,对于除神加以外的其他人黑羊也不予理会,伤口大概只能自己处理了。
回到自己房间的仁也很快在衣柜深处找到了急救包,他从未如此庆幸过这东西也被带上了船。虽说身为超高校级的跑酷者的仁也极少受伤,但他身边一起跑酷的友人却时有状况。简单的应急处理他确实会,但是现在……
想到那处血流如注的贯穿伤,他触上急救包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然而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仁也迅速脱下外套,将短袖的袖子撩到肩膀上。伤处与布料本已有所粘连,此时也被一把撕开,血肉倒翻的痛楚让原本就在忍耐的仁也倒抽一口凉气,他仍是咬牙拿出碘伏,刚一拧开瓶盖就将其胡乱往胳膊上倒去。接下来也没多做处理,只是盖上敷料后用绷带将伤口随意缠住,没有受伤的手与牙齿配合着系了一个松垮的结。
只是这样的伤而已。
拎着急救包,仁也刚一返回三森的房间,就看到三森坐在床边,上身半伏在大腿上,颤抖的手停滞在伤处的上空,像是想要按住又不敢触碰。听到声响的她抬起头,不自觉的泪水还在涌出眼眶,未能风干成泪痕。
“仁也君……?你的伤、你先……?”显然是注意到仁也胳膊上粗糙的包扎,三森扭曲着脸说道,语调有些走音。
仁也不发一语,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尽量仔细地查看了小腿两侧的伤口,他再次感到了心神不宁。
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程度的伤,但就是揪心。
“可能里面还有些碎屑,我没法处理……”被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疼痛冲击着,仁也从牙缝中挤出无力的话语,“希望黑羊说的是真的……我先简单地包扎一下。”
三森没有回话,低着头的仁也感觉她的身子稍微晃了下,大概是点头了。强制自己镇定下来,仁也再次拿出了碘伏与医用棉球,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伤口。
“……再忍一下。”
被染成棕色的棉花刚一触上看不出原样的伤处,三森的小腿便猛地抽搐了一下,那一刻仁也确实听到了她喉头强忍住的嘶声。痛觉反射后绷紧的小腿颤抖的幅度加大了,仁也只是看着,有什么想要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了回去。
疼吗?
曾经和谁一起看过讲述爱情的电影,女主角崴了脚,男主角问她,疼吗?
一同跑酷的友人意外磕伤了膝盖,他也问过,疼吗?
女主角娇嗔着回答,当然疼。
友人没好气地回答,废话。
这种事情,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那样鲜血淋漓的伤口,那样的神情、泪水与发抖的身躯,怎会不疼?
那样的疼痛都犹如病毒似的,感染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疼吗?
他想问自己。
仁也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掌心感到的颤动传递到受伤的胳膊,在原有的疼痛上又添加了一笔。他恍若无觉,只是继续用棉球小心地擦拭着眼前的伤处。
谁都没有再讲话。棉球被血液沾满,便被泄愤似地甩了出去。大致把两边的伤口都消毒完毕,仁也继而洒上止血粉,轻柔地覆上敷料,最后找出一卷新的绷带,动作麻木却又精细地一圈圈缠紧。
直至完成最后的打结,仁也才长吁一口气,后倾坐在了地上,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他还没能说什么,三森便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已经没事了。”她逞强而果决地说道,“仁也君,赶紧处理自己的伤……!”
仁也仰头看向三森。她已经不再流泪了,表情是硬撑出来的严肃,却遏制不住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抖动。只是做了消毒和止血的处理而已,疼痛也并没有减少啊。
看到对方恍若无闻地发着呆,三森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严肃了,急急地说道:“要我帮忙吗……?快点处理一下啊仁也君……!你不疼吗?!”
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了。
不疼吗?
知道这只是反问句,但在提及疼字的刹那,在消毒期间凝神而逐渐忘却了的痛感蓦地回归。皱紧眉头,仁也看向自己的上臂,原本就绑得随意的绷带变得更松了。血不仅染红了纱布,还从缝隙间顺流到手肘,滴落在地板上。
在中间空白的那段时间内,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伸手捂住了胳膊。
真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