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静得吓人。
除了这家的小姐、女主人、常年照顾小姐的年长女仆之外基本上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今天更是如此,整栋楼里没有一点声响,除了换水槽轻微的气泡声,以及时有时无的鱼鳍拍打的声音,但那也都消散在深绿的水中,随着泡沫飞向虚空。
从阁楼的小窗子看到的天空是有限的,今天则是画布大小的灰,海岸吹来的风将雨的气息捎来,空气里夹杂着悲伤的味道,令每一个生物感到烦躁。
——今天也没有人来呢。
水缸里的人鱼思考着诸如此类的事情。“至少把食谱稍微换一下吧,连着一个星期吃一样的东西了。”人鱼早就习惯了无人观赏的生活,明明是作为观赏生物而生。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就会变成这样吧,曾经的歌喉、开朗的表情、或许拥有的容貌……如同过气的女演员,被赋予的终结就是离开舞台,只可惜她并没有人类的双脚,最终连舞台都无法走出,观客席上早已没有人,这样的剧院还能称为剧院吗?
人鱼闭上双眼,自己的世界和所见的阁楼一样大小,黑暗或许比此处更加广阔。
黑暗。
仅仅是黑暗而已。
仅仅拥有黑暗也是离不开这里的。
——ivy!
那女孩的声音涌现在脑海。
离不开这里的。
我们两个都一样。
曾经和她分享的感情,一同唱起的歌谣。
你会回忆起这些事情吗?
人鱼摆了摆尾,缩进了水缸的角落,水声盖住了楼梯上的脚步声。阁楼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金发黑裙的少女摸索着走了进来。
你会回忆起这些事情吗?
Ivy回头看着她,身体却丝毫没有动作。
金发的少女今天戴着黑色的面纱,她总是拿在手边的十字架挂坠悬在胸前,随着少女的步幅晃动。
少女沿着门把熟练的摸索着墙,一步一步走到鱼缸边缘,手指在玻璃上留下指纹的印记,玻璃另一边的墨绿色藻类却仍然没有脱落的意思。以往她会一直沿着鱼缸走到窗边,为人鱼打开窗户,然后坐在窗边的凳子上读书,或者是自顾自的讲很多话,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人鱼只会在水缸的阴暗处一声不吭地听着,就如同现在一样。
Ivy把头埋在小臂上,数着少女的脚步声。
等数到13,就会拉起凳子,然后坐在上面吧。
她如此想着,这个数字却停在7不再增加了。人鱼抬起头,金发少女的身影伫立在鱼缸面前,她的手紧紧抓着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
然后少女像是提线断掉一般瘫软着跌坐在地上,木地板上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
“母亲她……已经……到天堂去了……”
人鱼不懂少女的话语,亲人的概念,外面的世界,死亡的含义,对观赏生物来说都并非己物。
人鱼能感受的只有痛苦本身。
……
人鱼轻轻的游到她身边,将右手放在玻璃上,被手指遮挡的阴暗处映照着少女的金发。
“啊、”
想要发出声音但是回应自己的只有野兽般撕裂的吼叫。人鱼触碰到自己喉部的伤口,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只是一个被抛弃的阁楼,我没有办法安慰你,连哀歌都没有办法为你唱出,我们甚至触碰不了对方,你连——
能看到我的眼睛都没有。
你甚至——
不愿意叫我的名字。
明明是你赋予我的。
金发少女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啜泣,她的眼睛看不见,淡蓝色的双眼一丝神采都看不到,但是她可以听到人鱼游动的拨动水的声音,生物接近的气息对另一个生物而言并非难以察觉。
“……在……吗。”
“……”
“ivy……?”
“……”
“我好想念你,但是我甚至无法确定你是否在我身边。你离开了,母亲说人鱼走了,但是她又带了新的人鱼回来。那不像是你,你的声音不应该是那样的,我很害怕它。神也告知我不应该耽溺于人鱼的歌声……我就很少来这里了……从那时候起过了多久了。”
“你不再发出声音,就像一条真正的观赏鱼,你一定很漂亮吧,只可惜我没有办法看见。”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向她确认呢。”
“母亲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告诉我你是谁了。”
“可是,”
“我只有你了。”
“可是,”
“我的错误和我的罪又由谁来审判才行。”
少女摘下她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挂坠,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金属硌得她双手生疼。
“是ivy吗……是的话也只会加深我的罪恶……我的愚蠢……我之前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该怎么样请求你的宽恕才好……”
她将双手举出,头深深埋下,金色的长发在木地板上蜷曲着,少女做出祈祷的姿势。
人鱼紧紧地盯着她,试着从她的动作里读出含义。
“求你了……”
但是人鱼能理解到的只有她们再也回不到以前的这件事。
*本篇时间线附近的故事,小学生文笔注意
Ivy讨厌早上。
即使她曾经在阴暗的看不见天日的阁楼中呆了快十年,面对象征新生的太阳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实感。不如说等到她现在彻底的从那个与牢笼无异的地方逃出来走到真正的世界里之后,她对清晨的太阳更加讨厌了。
……这样说可能对太阳有失偏颇……因为这实际上这是恶其余胥,她唯一不想看到的只是早上醒来准备梳妆的自己的脸。长长的金发蜷在一起,从身后泄下来直到腰部。她不怎么会打理她的头发,导致毛毛躁躁的,每天早上都是一番苦战。好不容易梳理完还得对着镜子研究今天的妆容,口红,眼影,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样她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脸,除了眼神是自己的以外其他的东西都不属于她。那是别人的东西,是曾经的好友的身体,她看了这具身体快十年,她比谁都了解她。
面对自己的脸这件事情相当于正视她的死,这具面孔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即使她打心底认为死亡是她最好的结局,曾经的友人还活着就意味着两个人已经没有未来可言。
矛盾。
早上惯例的梳妆激化了一切的矛盾。
死亡是能够去怀念的,但是每日都从守丧中开始,那可真是折磨。
如果还是在水里就好了,没有梳妆的概念可言。死亡在这里模糊不清,生就活在水里,死了就浮于水上,水将死亡排除在外,它能够带走一切。
对于离开了水的人鱼,清晨是自己拥有脚的诅咒。
查特尔的日记(一)
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天。
我躺在员工宿舍的木板床上,空荡荡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天花板的角落处结了张蜘蛛网,一只白额高脚蛛正兢兢业业地吐着丝。
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肩膀处发出咔嚓咔嚓的弹响。
“这是睡了多久……身体都僵硬了啊!”
我拉伸着胳膊,举起手时,一封信从上衣口袋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封入职邀请信。
“行文科技公司……”
我记得这个名字。
报道当天,接待大厅的工作人员引导我直上十二层。
我推开会议室的门,丹特主管坐在椅子上,眼睛都没抬一下,手一挥,把入职合同丢在桌上。
“看完签字。”
我快速浏览了一遍,笔尖却悬停在签字栏。
薪水相当不错,工作时间可以接受,但是所属部门——
“行政部?”我问他:“诶,我记得我的意向部门是楼上研发部?”
他指着我档案上的“智力值=1”,笑了:“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尴尬地说:“对呀,我开玩笑呢。嘻嘻!”
“赶紧签字。”他不耐烦道。
“没问题!”我立马顺着台阶下。
签好字,丹特主管收起合同起身离开,转身之前瞥了我一眼:“你知道研发部都是一群什么人吗?”
“……聪明的人?”
“是一群疯了的天才。”丹特主管嗤笑一声,拉开门:“现在,你该去工作了。”
“砰!”门重重关上。
“砰!”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办公室里,我和山芊凌正在激情碰杯:“耶,干杯!”
我摇晃着杯子里的芒果味汽水,想起昨天听到的八卦:“大家有听说吗?最近公司里进了一个贼!”
“你是说那个偷外卖贼?”窗边,曼茜一边给铃兰花浇水,一边问。
“没错,偷外卖贼!”我点点头:“连总经理的外卖都敢偷呢。”
“没时间管什么外卖贼了……”电脑前埋头苦干的彰粒吐出一句碎碎念,又继续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奇怪,总经理怎么又让我更新这个表……不会是没吃上外卖所以心情不好吧……”
“这么大胆的贼?”曼茜似乎惊讶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山芊凌:“小凌,你有听说吗?”
“嗯?竟然还有这回事吗?”山芊凌眨眨眼,一脸茫然。
“可能是什么小老鼠呢。”她头上的呆毛晃了晃,“也可能是黄鼠狼,顺着水管爬进公司来了。”
“不!偷外卖的肯定是一个人!”我笃定道:“因为,有人拍到了他的手,还把照片发到了内网论坛上!”
“只拍到了手吗?”山芊凌低头喝了一口汽水,露出思考的神情。
“嗯!这个外卖贼身手很好,而且很警惕。”我抱着手机翻找起来,“你们等等,我找找那个帖子!”
我正要登录内网论坛,办公室里的警报却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紧急情况!请各位同事第一时间到一楼大厅避险。紧急情况!请各位同事第一时间到一楼大厅避险。”
“快走快走!”
我和办公室里的三位同事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顺着人群撤离。跑在最前面的彰粒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糟糕糟糕,我的文件还没保存!”他调转方向,跑回办公室去:“我要带上电脑!”
“你小心一点啊!”我一边大喊,一边抱着手机群发消息:
“诶诶,各位同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保部的艾兰最先回复了我:“有不明组织往公司投了脏弹。没办法,看来又要打架咯。”
身边的人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手机险些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它揣进兜里。
这时我才发现电梯前挤满了乌泱泱一群人,排起长长的一条队。我和曼茜来得有点晚,现在已经被人群挤到了窗户边,曼茜皱眉,双手护住了挎包里的铃兰盆栽。
“小凌去哪儿了?”曼茜担忧地问。
我踮起脚四处张望:“奇怪,刚刚还在……”
话音未落,我就瞪大了眼睛——
巨大的玻璃窗外,山芊凌抓着一根长绳,轻松地荡了起来。
我和她对视的瞬间,她朝我眨了眨眼。
我突然想起来,山芊凌好像说过,她的第一志愿也是研发部。
“我看去你安保部都行……”然后快速荡到了另一边去,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连忙抓着栏杆向下看去,山芊凌已经平稳落地,正在快速地回收绳子。
她抬起头,向我挥挥手,说了一句话。
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但我还是辨认出了她的口型:“今天早下班,先走了!”
人实在太多,最后只剩下安全通道一条路了。
跑下十二层楼梯,我的腿都有点软了。
一楼大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玻璃渣碎了一地,十几个蒙面歹徒拿着枪,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
安保部的三位同事站成了一个三角形,摆出迎战的姿势。他们三人,每个人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一个拳拳到肉,出手又快又狠。
一个手起刀落,利落地出击。
一个闪身开枪,绝对的科技压制。
好身手!
我连忙举起手机拍照。
咔嚓咔嚓!
“这么精彩的场面,还好没有错过!”
宿舍里,我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浏览着内网论坛上的回复。
得益于安保部的帮助,这场危机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警报一解除,我就把拍到的照片都发到了论坛上,不到两个小时,那篇帖子已经收获千赞,底下的评论区热闹非凡。
1楼回复:强烈支持保卫部三人组团出道!
2楼回复:姐姐姐姐!我是艾兰姐姐手里的刀!
3楼回复:楼上不是,我才是。
4楼回复:总觉得因斯克和财务部的某位同事有强烈的既视感!?简直一模一样!难道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姐弟!?
5楼回复:楼上在胡说什么?这是造谣同事,你完全不记得规章制度是吗?
我给5楼点了个赞。
然后得意地把帖子转发给塞莫斯:“你看!我发的帖子又上热门了。”
塞莫斯回复:“下班时间不回消息,除非交流正事。”
塞莫斯补充:“比如数学摇滚。”
吹完头发,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
天花板上,那张蜘蛛网已经结得很大了。
那只白额高脚蛛似乎感知到了我的视线,停下了织网的动作。
我的视力很好,好到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它正在看着我,用它的八只单眼同时与我对视。
它是这间房子里唯一的“生命体”,而我现在清楚地知道两件事:
第一,我是仿生人,经过返厂维修,我的记忆被重置了。
第二,我并没有完全失去记忆。
那个曾经私自篡改我程序的人,就在行文科技公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