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Wednesday Evening 一个星期三的夜晚
00
埃尔顿被爱德华的翅膀扇醒时还在睡觉。他已经连着睡了十六个小时——在这之前,他几乎四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埋在三十六英寸长的羊皮纸卷里奋笔疾书。他急着想把那些忽然涌现出来的数十种方案都写下来,以至于它们在纸上挤作一团,化成一堆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看得懂的涂鸦。
猫头鹰笨拙地踩在他的单片眼镜上,“爱德华,下来,”他用食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左侧翅膀的羽毛抚弄过他的鼻尖,噢,真是个顽皮的小东西。他哑然失笑,“别总是踩着我的眼镜。”它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略带责备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啄啄他的手背以示抗议。
爱德华罢工了两个星期。一开始埃尔顿不知道理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自己强迫它周末加班妨碍了他与隔壁的夜愿小姐约会。连猫头鹰都知道浪漫、约会、烛光与月亮,格雷却不知道。“她是个麻瓜,”他看着格雷端端正正的字迹写道,“虽然我曾经也是个麻瓜——噢,我是说,在被我的父母收养之前——但说真的,我对麻瓜的世界一无所知,”亏你还曾经在麻瓜研究课上拿过O,看样子你需要唐·璜教授再给你补补课了,埃尔顿忍不住摇头,“但上次我差点脱口而出加隆,幸好她没有听清。”你这傻小子,也许你需要巴费醒脑剂。
埃尔顿大笔一挥,决定让爱德华给格雷捎回一张小纸条,Learn from Edward, my dear friend。
然后他不耐烦地随手翻阅着堆积了两周的信件,它们在他桌上垒成一座小山,但大多数都是他不会打开看第二遍的垃圾。《炼金术月刊》(噢,那些通常都是没用的废话,围绕在永久不会改变的历史争议与流派争端里,谁都拿不出合理的实验证明)八月刊;几份《预言家日报》——他从来不读,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订阅过;还有两张明信片与一封写在莎草纸上的信,分别来自他的双亲与哥哥。自埃尔顿记事起,他就几乎没怎么见到过旅居海外的父母,他们恨不得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一张拥吻的相片寄给自己的小儿子,好让他知道他们有多么恩爱——我不在意,别再给我寄你们那些见鬼的相片,他抗议了十多年都没有什么效果,反而得到母亲伤心的回应,噢小埃尔,我的甜心,你小时候明明那么不是这样的……他起了层鸡皮疙瘩,决定从此绝口不提。
哥哥罗伊年长九岁,在他还没收到霍格沃茨通知书时就与女友移居到了埃及,很快便在某个金字塔下面结了婚,维持着每个月寄信回家的优良习惯,里面通常都是些例行公事的问候。埃尔顿把信撕开了一条小口子,随后改变了主意,转手又丢回那堆信里,一边腹诽道,噢,梅林的胡子!我可不想知道你上个月又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咬了屁股!
“我的家人就是明信片,”他一股脑儿地把这周收到的所有拆没拆封的信件都重新扎起来,扔进一旁的抽屉,要是格雷看到这一沓被捆得边缘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的信件铁定会发疯,“明信片,噢,明信片……”
他开始哼起奇怪的小曲,填进一些乱七八糟的歌词,“我的家人是明信片,长方形的正方形的异形的……”晚上是开学典礼例行的分院仪式,又有一群小巫师要拎着他们好奇的小脑袋瓜进入霍格沃茨了,但埃尔顿并不关心——只希望今年格兰芬多能多些聪明的人。他更在意O.W.L.s中有多少巫师在魔药课上拿到了Outstanding,并准备在六年级选修炼金术。
他可不能迟到。男人伸了个懒腰,起身去了盥洗室。今天是他上任炼金术教授的第一天——他必须给所有人留下一个完美的好印象。
01
埃尔顿·亨特·奥登始终都记得十一岁那年的夏天,自己与一同长大的格雷·本杰明·爱德华兹收到了霍格沃茨的入学通知书。通知书上具体写了点什么他已经忘了,但他仍能想起那天的格雷来来回回把并不长的一页信看了不下五遍,一脸难以置信,最后匆匆忙忙跑去隔壁找自己。“霍格沃茨?我收到霍格沃茨的通知书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男孩挺直胸膛,“奥登家族代代都就读于霍格沃茨,梅林在上,我从没有担忧过自己会收不到通知书。”他花了约莫半个小时才把前几天收到的信件从壁炉边上的小抽屉里找出来,随后看着格雷小心翼翼接过他的那封信,从头到尾把通知书与附上的必备物品名单一字不漏地核对了一遍之后才敢确定这不是什么玩笑。
“我觉得你以后一定很适合去魔法部做一个文员,格雷,”他诚恳地评价道,“就像你父亲一样。”格雷把这当做夸奖,断然没有想到十五年后他还真的成为了魔法部的小部员之一。
就与许多担忧着自己是否会被分入与家人不同学院的孩子一样,在校的七年间格雷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能够进入格兰芬多似乎只是一个错误,埃尔顿目睹了七年里他所有的困惑——可他不能理解格雷的苦恼。好心的爱德华兹夫妇膝下无子,于是收养了格雷,赋予他名与家,还给了他一整个绚烂无比的魔术世界,可他却是爱德华兹家中唯一的格兰芬多人。分院帽在格雷脑袋上呆了很久,用埃尔顿的话来说就是——我都开始怀疑它扭来扭去地是不是想在你脑袋上下蛋了。灰扑扑的帽檐几乎遮住了那可怜家伙的眼睛,最后才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好吧,那还是……格兰芬多!要不是因为分院帽总是长成这样,埃尔顿都几乎要怀疑一向乖巧的格雷难得给它出了个大难题,令他旧兮兮的表面又多添了几道折痕。
“格兰芬多有什么不好的!”几乎就在分院帽碰到埃尔顿脑袋的那个瞬间,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就如他所愿地将他归入了格兰芬多,红色海洋的长桌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与热烈的鼓掌,“你是头狮子,别总缩头缩脑地说自己不够勇敢——不,我并非是说赫奇帕奇有什么不好,但格雷,没有人规定说家族都应该毕业于同一个学院,我是说,当一个格兰芬多有什么不好的呢?”他热情地拍了拍几乎紧张得虚脱的好友,后者差点把刚塞进嘴里的火鸡腿给吐出来,“高兴点,我相信你父母绝不会怪罪你的。”他知道邻居爱德华兹夫妇,他们是热情且温暖的人,他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勤奋、善良、正直、专注,唯独一个踏实他没学到。
在有些斯莱特林学生的口中,格雷只是一个被埃尔顿捡去的“泥巴种”跟班,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一无所知的,被随随便便塞进麻瓜弃婴房的无名之子。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在埃尔顿眼里这只不过是格雷平淡无奇的人生里一个早早就发生了的小插曲而已,“决定了你的不是你的出生,而是你的未来,”在他成为格兰芬多魁地奇队长的那年,他披上长袍回过头去对格雷说,“所以——飞吧,格雷。走起来,跑起来,飞起来,格雷。”那天赛场上空乌云密布,格雷是追球手替补,但根本轮不到他上场。格兰芬多以压倒性的分差战胜了斯莱特林,无论是在进球的分数还是最后金色飞贼的归属方上,他们都赢得彻底。
这一点上埃尔顿说的确实没错。他深信未来是自己的,与血统和出生向来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他顽劣却极具天赋,自信得近乎傲慢,走过的一路都辉煌闪耀。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甚至开始对未来感到茫然。“你以后想做些什么?”在五年级学生的就业指导面谈中埃尔顿甚至一度说出过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有点挑战性让人生别那么无聊就好。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要说他在霍格沃茨的唯一遗憾也许就是没能成为级长——看在梅林的份上,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哪点不符合要求了。只不过这小小的不甘并不能影响他闻名几届霍格沃茨,成为同代人口中一个小小的传说。
但是,等等——
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好像从他们十四岁时起就被他遗忘了。那个总是沉默的,皱着眉头,独自蜷缩在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的家伙。人生某个阶段的十年里他们几乎无话不说——或者埃尔顿认为,他们曾无话不说。他削瘦沉默,眼里有着愤怒,墨黑的短发微微卷曲,遮住耳朵。他有时候会令他想到保护魔法生物课上所说的夜骐,令人悲伤的不祥象征。但时隔太久,他都几乎快忘记男孩的长相了。那时候每次他去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门口找他时总能见到他独自一人。他脸上的表情甚至令埃尔顿觉得没来由的火大。
——他现在在哪里来着?
仅仅只是一瞬间,这个念头飞快地窜过埃尔顿的脑袋,就像霍格沃茨城堡礼堂上空魔法星辰明灭的光,紧接着就被分院帽几十年不变的古怪唱腔勾去了注意力。
“……还是那么难听。”他嘟囔道,却不够小声到令周围人都听不见的程度,以至于莎朗微微侧过头,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她帽子上松石绿色的长羽晃了晃,埃尔顿举起酒杯向她示意,用口型夸张地说道,我也爱你,莎朗教授。
分院仪式长得要命,他的脑子里还盘旋着几种突然蹦出来的方案,甚至无心关注高脚杯里透红的酒液。他选择炼金术的理由很简单——魔法石在诱惑着他。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至高无上的结晶,魔法的玄妙能抵达的尽头……他并不渴望长生不老药,也从未想过要利用炼金术为自己谋求无穷无尽的财富与荣耀——仅仅只是被传说中屈指可数的人才能触碰到的神秘吸引了而已。
也许有一天我还能上巧克力蛙卡片,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还是稀有的那种。夜还很长,他打量着一个个排着队,脸色紧张得泛红,走上前来拿起分院帽的孩子们,又一个赫奇帕奇。
——他现在在哪里来着?
02
雨滴踢踢哒哒蹦跳在地面上,连绵地溅出阿尔卑斯山脉的轮廓。很不巧,第一节课就是埃尔顿最讨厌的下雨天。他懒懒散散地翻个身,摘下睡帽,决定提早一些起床,因为雨天总是会拉低他的效率——连魔杖都好像能吸水似的比平时重了十倍。他有着一根极其漂亮的魔杖,十三英寸长,西卡莫槭,独角兽尾毛杖芯。他喜欢独角兽。从霍格沃茨毕业之后他就用变形术把自己的发色改成了银灰——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标准的奥登家褐栗色头发。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厌倦一成不变。
霍格沃茨的这个职位对他来说很自由,只用负责两个高年级不超过二十个学生,余下的时间都可以用作研究。为此他曾大大地嘲笑过忙碌的同僚——看看阿诺德!我敢打赌你会在城堡与北塔之间跑断腿!但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炼金术的教室不是在北塔就是在位于地牢中的魔药教室,无论哪个都令他觉得秋天的萧瑟好像要提早到来了。
他束起长发,披上巫师袍,想了想还是随手拿起《炼金术简史》与《炼金术魔法理论》,就算是装装样子也总比空手要好。教科书对课程本身毫无意义,他哼着小曲跳过陷阱楼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在我的头脑里。
准时到达位于北侧塔楼一楼的教室时他发现选择这门课的学生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很少,这令埃尔顿更加兴致勃勃——不用花太长时间在学生恼人的论文批改上对他来说总是好事,O.W.L.考试已经替他筛选好了一些学生。他愉快地走上前去,看看时间已到便一挥魔杖,教室门嘎吱嘎吱地缓缓合上。
“孩子们,早上好!欢迎来到炼金术课上,我是埃尔顿·亨特·奥登,请称呼我为奥登教授。”他双手撑在讲台上,倾身向前打量着下面稚嫩而陌生的面孔,“为了防止学期中有任何令人不愉快的意外发生,我需要先向在座的各位确认一遍——你们都已经在O.W.L.s的魔药考试中获得了优秀,并且没有任何科目低于良好,没错吧?”底下为数不多的学生发出稀稀拉拉的赞同声,埃尔顿扬起眉头,“非常好,你们应该对自己的成就更骄傲一些!”
他将魔杖指向空中,一串金色的字母浮现在半空中:What is Alchemy?
然而还未等到他继续下去,教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只见一位身着拉文克劳蓝色内里长袍的银发少年站在门口,正努力平复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他一抬眼就迎上了埃尔顿质问的目光。
“……我很抱歉,教授。”他僵硬地说。
“唔,怀特先生,你打断了我,三分钟前你就应该出现在教室里,你愿意为我解释一下开学第一天就迟到的理由吗,否则我恐怕只能让你在门口站着等到第一次课休了……”埃尔顿伤脑筋地看向沉默的对方。
罗德里克·昆茨·怀特站在他的面前,阴沉着脸,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想开口。
埃尔顿叹了口气,布雷夫教授怎么搞的?!少年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今天又是开学后的第一节课,他并不想对这孩子太严厉。“不管怎样,拉文克劳扣五分,先赶紧给我坐下,别让你的父亲蒙羞——”
昆茨微微点点头以示歉意,随后穿过教室,在同为拉文克劳的范尼塔斯·费鲁斯身边坐了下来。后者低声说了些什么,埃尔顿打算假装没有看见。
“很好。那么,在座的各位年轻人,现在请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与羊皮纸,合起书本,擦亮眼睛,支起你们的小耳朵。”埃尔顿神秘地眨眨眼,“从这节课起,我将带领你们慢慢深入炼金术的世界,准备好与我一起探索那神秘而美妙的魔法了吗?”他轻抖了三下魔杖——众目睽睽之下,整间教室都在瞬间变了模样,原先普普通通的墙壁此时此刻都被各式金色纹路与图样覆盖,他们惊叹地看见游走的双头龙、噬尾蛇、东方的麒麟与凤凰……它们宛如活物般舒展开身体,穿梭在墙面上,最后全部消失在埃尔顿背后的黑板上,重新化作几个赤金色的字母:A-L-C-H-E-M-Y。
“你们可能会很好奇,为什么只有魔药课获得优秀的学生才能有资格涉足炼金术呢?”埃尔顿拍了拍手掌,将学生的注意力拉回来,“有人能告诉我戈巴洛特第三定律是什么吗?”
金发的斯莱特林女生举起了手。
“那么,让我看看……珊莎·坎贝尔小姐,请你来向我们解释一下?”
“混合毒药之解药大于每种单独成分之解药之总和。” 珊莎·坎贝尔一字不顿地背诵道,“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将所有解药混在一起就能够轻易解开混合毒药。”*
“没错,很好,斯莱特林加五分——为了你出色的回答,”埃尔顿赞许地点点头,“也许你已经偷偷翻阅过了你的《高级魔药制作》课本?我相信在之后的课上,科尔温教授会告诉你们它的原理与炼金术的程序密切相关,这就是炼金术最有趣的地方了,也是我们第一节课即将讲述的内容。”
他走下讲台,“炼金术究竟是什么?刚才坎贝尔小姐的回答为我们带来了第一点,即物质的转换与变形……”
一旦开始讲课,埃尔顿如入无人之境,抛开教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有关炼金术的一切神秘与离奇的故事,还不忘额外补充了几个关于传说中的尼可·勒梅的轶事,以至于一时间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昨夜特意添上的一句结束语。“那么让我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小秘密没有告诉你们呢……”他拎起事先备好的教案,奶黄色的羊皮纸在重力的作用下直接滚到了底,最后一行与别处颜色都不一样的新鲜墨迹提醒了他。他分神片刻,记起昨天自己在浴室的热水里泡了很久,直到水面透明的泡泡都逐渐消失了。周围土耳其玫瑰的香味令他昏昏欲睡,他展开手臂搁在浴池的边缘,背依着彩绘墙砖,看着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夜空想,炼金术为什么会吸引如此之多愚笨的人前赴后继地奔向几乎无法触及的终点呢?无论是麻瓜还是巫师……几个世纪以来他见过太多的失败与谬论,甚至是绝望……在那背后,他们究竟又抱着什么根深蒂固的期望?
他倏地站起身,拿过毛巾粗粗地揉擦着长发,也不管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就随意裹着睡袍回到房间里,坐在桌边,打开了羊皮纸卷。他执起褐色斑纹的羽毛笔,蘸着夜空色的蓝黑墨水,听见尖细的金属片挂蹭着羊皮纸光滑表面时悦耳的沙沙声,写下了教案上最后一段的第一句话。他写得太兴奋,以至于落笔的第一个字母都被晕开的墨水染得几乎看不清。
“最后请记住,一旦你达到了炼金术最追求的极致,它不仅仅能给你带来超乎一切高潮的快感……”
就像此时他挥舞着魔杖在黑板上有力地写下这句话时一样,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字母的每一根曲线上。他舔舔嘴唇,在一片肃静中低声说道:
“……并且有朝一日,炼金术甚至能帮助你抵御死亡的威胁。”
“… And one day, our gold,
our sacred philosophy,
our fire can even help you escape from death.”
03
我不应该在这里的。
埃尔顿苦恼地想,这是怎么回事?
月明星稀,今夜的霍格沃茨静得出奇,如果没有任何意外,埃尔顿本应在魔药教室里搭建自己的仪器,进行新一轮的炼金术研究。但此刻,阿诺德·列夫,唐·璜与他三人正沉默地走在漆黑的石子小路上,看上去都各怀心事。这是个奇怪的组合——三个曾经素不相识的格兰芬多教授们忽然决定去猪头酒吧喝上一杯。唐·璜走在最前面,怀里还抱着三个大杯子,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回头瞪着阿诺德与埃尔顿。他们拐过一个弯,在距离猪头酒吧才十几米的地方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喧闹声了。
“这里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埃尔顿抽了抽鼻子,决定无视那股浓浓的羊膻味,嘟囔道,“列夫教授,你选的好地方。”
霍格莫德村的猪头酒吧在工作日的晚上总是人声鼎沸。开学第一天,成年人难免想在这里抒发一下回归工作的压力。埃尔顿跟在阿诺德与唐·璜身后走进酒吧,娴熟地微微弯腰避开门框上最矮的一处,看着唐·璜抱着与周围脏兮兮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杯子嘟囔着让一让,麻烦借过,瞬间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开始担心起他了,”埃尔顿忧虑地说,“他能挤得进去吗。”
“我也有些担心。”
阿诺德和埃尔顿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走道又窄又小,他们费了一番功夫才挤进那个角落里。埃尔顿蹙紧眉头,将魔杖指向凳子,小小的闪光飞快地滑过表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猜你是想用清理一新,”阿诺德低声笑道,“可惜没什么用啊,奥登教授。”
“梅林的肥三角裤——猪头酒吧这些年真是越来越脏得过分了,”埃尔顿放弃了尝试,一屁股坐在布满划痕看上去还蒙着一层灰、凝结了啤酒渍的椅子上,“叫我埃尔顿就行——”他抬头看看一旁的黑魔法防御课教授。
“阿诺德。”
“……好的,阿诺德。”埃尔顿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男人。阿诺德·列夫拥有一头与格兰芬多无比相称的金发长发,通常都会在脑后束起,传说中他的背上还有令人咂舌的大面积纹身。他比自己还要年轻四岁,已经是拥有大量黑魔法战斗经验的人了。顿时埃尔顿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又问道:“听说你是前傲罗?”
“没错,”阿诺德十指交错,勾起唇角,“总之因为各种缘由,我回到霍格沃茨教黑魔法防御课了,你呢,奥登?”
“我?”
男人一时语塞,“顺着兴趣就开始研究炼金术了而已。”他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现在肯定还在魔药教室里……”
“来了来了——”
三个悬浮在空中的大杯子就像从远处射来的飞镖一样忽地冲到了圆桌的正上方,接着一个急停,阿诺德与埃尔顿反应迅速地向后一靠才避免被互相撞在一起的杯子里溢出的啤酒溅到。那一侧,唐·璜举着魔杖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大口地喘着气抱怨道:“唉……我绕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你们,差点要上楼找你们,原来你们在这个角落里……!”
还没等他说完,埃尔顿眼疾手快伸手先拿了一个颜色漂亮,做工精致的啤酒杯,向阿诺德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后者也不在意,随手接住一个最靠近自己的杯子,最后唐·璜高高兴兴地握住没人拿的那个图腾浮雕款的大杯子落座。
“总之,”唐·璜只坐在椅子的前半端,挺直背,无奈地说,“让我们忘记刚刚的不愉快……”
“萨尔茨堡。”
奥登已经喝了一口,歪着头读杯子底部的刻痕,“这个啤酒杯是你在萨尔茨堡买的?”
“……没错,那年萨尔茨堡下大雪,我一路从积了雪的树林里飞过去,差一点被火车上的麻瓜看到,呼——有惊无险!”唐·璜点点头,炫耀式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一个,“这个是我在塞尔维亚时带来的——你去过塞尔维亚吗?不得不说,那里的夏天真是美得令人炫目啊,在阴雨连绵的苏格兰呆久了你一定会爱上那儿的,相信我,奥登教授……”
他喝了口酒,随后就像被黄油啤酒呛到了一样忽然停下了,“咳,不对,奥登教授……我可以叫你埃尔顿吗?嗯,埃尔顿,你得和阿诺德好好相处——”
“要是是火焰威士忌就好了。”奥登低沉地说,“我需要更多的酒精来让我忘记刚才的事情。”
“等等——最想要忘记的人是我好吗!!!”
唐·璜的哀嚎穿透了桌子上摇曳的烛光,震得猪头酒吧悬挂着的一排人头都晃了一晃。
如果可以利用时间转换器的话,那么就让我们偷偷地把那神奇的金色时针往回转上一个小时吧。
独自呆在魔药教室的炼金术教授埃尔顿正在费劲地搭着一个新型的实验坩埚——和魔药课所用的坩埚不同,炼金术的器材更像是一系列繁复的工程,需要在开始之前就确认好每一个细节与衔接。他先前刚在自己长长的计划表上又多添了四种实验方案,一整卷束起的羊皮纸可能会花上他三年的功夫才能全部试完一遍。今天只是漫漫长途的一个崭新开端。
他戴上眼镜,伸手去拿一侧架子上的原料,那是属于他的小柜子,通常没有人能够打开——虽然其他人打开了也对其价值一无所知。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写有“我的黄金”、“我的琼液”标签的玻璃瓶,把柜子锁好,然后拔开瓶塞,正准备往刚刚搭好的锅里倒,教室的门就又被人推开了。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打断了。很好,真是一个崭新的开端。
他没好气地抬头怒视着来人,刚想说是哪个落了东西的学生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结果就看见阿诺德·列夫正站在门口,一脸意外地与他对视了。
“你来这儿干嘛?”
埃尔顿烦躁地绕过实验工具,一甩长袍,有些倨傲地指责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黑魔法防御课的教授吧?没事跑来魔药教室不应该先敲个门吗,你打搅到我了。”
“我道歉。”
阿诺德直视着埃尔顿,依旧笑盈盈的表情里却没有半点歉意,“我来这里是为了其他事,奥登教授。”
“那恐怕得让你失望了,”埃尔顿轻哼了一声,“没想到你居然还有空跑来这地方,我还以为你花上一整天在不同的教室之间跑断了腿。”
阿诺德与埃尔顿几乎一样高,面对后者的逼近他完全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反而微微侧过头,“我得在脑子里记一下——先前我都不知道奥登教授是如此粗鲁的人呢。”
“你说什么?”埃尔顿眯起眼睛,“是谁先不知好歹地打断我的?列夫教授,或许是因为您整天呆在雏鸟群里所以人也跟着变傻了?”
阿诺德抬了抬眼,几乎就在一瞬间,他从袍子里掏出了魔杖,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一抖,紧接着,在埃尔顿的背后,一阵令人心碎的巨响让他在回头的瞬间连杀人的冲动都有了——
他花了近半个小时从头开始仔仔细细搭好调试后的仪器都在刹那间被掀翻在地。
“我真诚地向您表达我的歉意,奥登教授。”
一时间,埃尔顿已经完全忘记了眼前的人曾是魔法部前傲罗的传言了——狂奔的戈耳工!“Impedimenta——”伴随着他的怒喝,蓝绿色的火花直冲阿诺德而去,后者却丝毫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样子,笑容反而更深了。
阿诺德巧妙地避开魔咒,同时也扬起魔杖,“Colloportus!”粗绳凭空生出,就向着后退几步的埃尔顿冲去,埃尔顿一手搭在讲台上,借力翻身躲过了这一击,也不在乎顺势绊倒了多少桌上的瓶瓶罐罐,气得指向阿诺德背后没有收起来的用具就吼道:“Wingardium Leviosa——!”坩埚在漂浮咒的作用下立刻腾起,向着阿诺德的后脑勺毫不留情地撞去。只可惜想着用坩埚狠狠砸一砸那个金发法国佬的愿望并没有达成,阿诺德像是对埃尔顿的想法了如指掌般,向右一侧头就躲开了漂浮坩埚的袭击,“Reducto。”坩埚在魔咒下顿时碎成了粉末,在两人之间稀稀拉拉地落了一地。
随后,逐渐认真起来的埃尔顿,直接向阿诺德发射了一个无声咒语,但是阿诺德的回击就在同一秒内完成——两个咒语在撞上的瞬间击碎了一旁的架子,各种稀奇古怪的魔药药材落了下来,奥登的魔杖又是一指一点一挥,怒气冲冲地将落下的一切东西当做武器,万弹齐发浩浩荡荡袭向阿诺德。
阿诺德的脸上还挂着笑,面对着埃尔顿只是懒洋洋地说了句:“Protego。”透明的屏障登时将他整个人护在身后。蝙蝠翅膀、犰蜍胆汁瓶、青蛙脑浆、蝾螈脾脏都在整间教室内乱窜,砸在阿诺德面前无形的防御壁上,又朝不规则的方向弹开——
甚至,在那之中还有一只长角蟾蜍。
一开始阿诺德与埃尔顿谁都没有意识到这间平日里下了课就没有人的教室居然会迎来今天近夜时的第三位访客——他们那位同样来自格兰芬多、扎着小辫子、耳垂上挂着两颗华丽的红宝石坠子的同僚迈着轻快的步伐推开了魔药教室的门,此时此刻正如经历了蛇怪爱的凝视般僵立在阿诺德的背后。
听说他向来以自己超乎常人的帅气而骄傲,埃尔顿努力回忆昨夜开学典礼上的麻瓜研究学教授,他长什么样来着?可能是这场面实在太过悲惨,以至于埃尔顿一时都放下了魔杖,与阿诺德达成了无声的、和谐的短暂共识。
“……嘎。嘎嘎。”
温柔地贴在男人脸上的蟾蜍缓缓地滑落下去,唐·璜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一如麻瓜故事中的某种出身高贵却有臆想症爱上青蛙的公主那样深情地捧住了长角蟾蜍。埃尔顿终于看清了传说中英俊教授的长相——布满蟾蜍粘液与某种不知名试剂的脸。
“啊——啊!!!”
终于,唐·璜厉声尖叫起来,“我的帅脸——我堪比昼夜晨昏的脸——噢看在米开朗基罗的份上——”
“他在说什么?”埃尔顿的问题只得到了阿诺德同样无奈的耸肩。
就在唐·璜松手想要甩开蟾蜍的同时,神奇小动物发达的后腿便在他的掌心一蹬,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简直就像时间都被放缓了一样,埃尔顿清晰地看见了唐·璜的眼球是如何从下至上地挪动,以至于最后几乎像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蟾蜍舒舒服服地窝在男人精心打理过的金发之间,就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而舒适的巢穴一样。
“啊——!!!我的发型!!!我花了十五个金加隆做的发型!!!”
04
好了,在忍受了唐·璜教授三次高昂的尖叫之后,让我们再一次回到这个星期三晚上的猪头酒吧里吧。
唐·璜深深地叹息,向面前的两个男人倾诉:“……我是说,这简直不可理喻!为什么刚到霍格沃茨没几天我就要天天遭遇这样的惨剧——难道是因为我的帅脸总是遭人嫉妒吗?”他仍在操心自己被弄乱的发型。就算用了清理魔咒他也始终担心受怕地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脸,好让自己确定那令人反胃的黏液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你天天都得被蟾蜍深吻一次吗?”埃尔顿投去难以置信的眼神,“梅林在上,那我真心诚意地开始同情你了,唐·璜。”
“不!唉……”唐·璜又灌下了一大口黄油啤酒,“说真的,你相信我的隐形咒施得精妙绝伦吗?”
埃尔顿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向一旁的阿诺德投去质疑的眼神,后者挤了挤右眼,点点头。
“我不相信。”埃尔顿飞快地答道,任凭唐·璜陷入对黄油啤酒热烈而短暂的迷恋中。而他和阿诺德的杯子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空了。
“还要我买杯酒给你吗?也许不是黄油啤酒,火焰威士忌怎么样?”
阿诺德似乎想了想,“不久后我可能确实不得不收拾下魔药课教室。再来一杯黄油啤酒吧,你欠我的,埃尔顿。”
埃尔顿咧嘴笑了,“看不出来你可能还是个不错的酒友。”
“我向来是。”
第二杯黄油啤酒他们喝得更慢一些。男人们聊了很久——比如刚刚进入格兰芬多的孩子们,看起来总是很不高兴的斯莱特林院长,迟到的昆茨与他的父亲,这一学年即将到来的三强争霸赛。埃尔顿觉得上次自己说那么多话可能还是假期时去找格雷——又或者是在对角巷里与哪个金头发的女人调情——沉浸在炼金术里总会令他失去时间的概念。
“……不过没想到你身手那么敏捷,竟然还躲开了我的咒语,”阿诺德依旧保持着他完美的笑容,“埃尔顿,说真的,我还一直觉得弄炼金学的家伙都是些不成器又阴郁的家伙,一个星期都见不到太阳的那种。”
埃尔顿大笑着甩了甩他的长发,“不,我可接受不了——我是说,我总得找个对象来陪着我,”他一本正经地耸耸肩,“不然独守长夜未免也太寂寞了一些……我需要我的星辰与月亮们来点亮我的夜晚。听说唐·璜教授已经心有所属?”
被点名的男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漫游,显然刚刚才回过神来,以至于手中的杯子都险些落在桌上。他挠挠头,“啊呀,我突然去想别的事情了……”
不好意思的神情在他深紫色的眼里划过,随即立刻又被那种惹人无言的兴奋替代了,“不过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什么主意?”埃尔顿觉得有一丝不妙。
“我想组织一个社团——我是指导老师,欢迎学生来加入的那种!不觉得会很有意思吗?”唐·璜眺望着远方,只可惜狭小的猪头酒吧昏暗的光线与脏兮兮的墙壁阻挡了他的野心,“我想组建一个霍格沃兹合唱团!”
“合唱团。”埃尔顿重复了一遍。这主意竟出人意料的还不错?“比如呢,你想让他们唱些什么?”
“首先自然是校歌啦……!也许以后每一次隆重的典礼之前我们就可以先让学生们来唱一遍校歌?我是说……你看!万圣节就不远了,我们可以先做起筹备来!”唐·璜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比如,Hogwarts, Hogwarts, Hoggy Warty Hogwarts……然后低声部可以这样唱,Hogwarts, Hogwarts, Hoggy Warty Hogwarts……”
他的歌喉倒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要靠谱一些,埃尔顿哀愁地想,他仰头喝掉了最后一口黄油啤酒,“也许你也可以教我一起唱歌,唐·璜。”
“你也喜欢唱歌吗?”
“喜欢得不得了呢,”埃尔顿指出,顺便扯了个小小的谎言,“在五年级就业指导面谈的时候我可是说了我以后想当一个摇滚歌手。”
唐·璜露出了一脸遇见灵魂友人的感动,“那如果合唱团最后成立了你可一定要来!我让你做副指导怎么样?”
“一言为定。”
唐·璜满意地转向了阿诺德,“阿诺德,你呢?黑魔法防御课的决斗……”他想着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骨开始往上一直蹿,那字面意思的惨且痛的回忆令他立刻噤声。
“唔,没错,决斗俱乐部,”阿诺德咧嘴一笑,“这可以算作是我的社团吧。”
埃尔顿昏昏欲睡。隔着永远擦不干净的小玻璃窗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狗灵,虽然他将占卜学基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老是喜欢皱眉头,他记得曾经有女人这样对他说过,那是因为皱眉头时候的我看起来比较忧伤,我的甜心,而我深知我的忧伤会让所有女人为了落泪,想要亲吻我的眼睛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变好的。这是个小小的诡计与陷阱,聪明而狡诈。为此他没少被格雷责怪过,还被人冷笑着说怀疑他是不是有媚娃的血统……
但是——那句话不是格雷说的。
他当时听见这话就笑了。嘿,你想多了,他抱着一堆变形学的书依着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门口的画框,一边还不忘向过路的女孩子投去热情的注目礼,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是麻瓜的血,可我能做得比其他巫师都出色,你也可以的,我们都可以。
埃尔顿怔怔地想到,那句话是另一个人说的。他放下杯子,站起身,理了理袍子,好像这样就能抖落那些突如其来的回忆。
后来他们在猪头酒吧的门口告别,唐·璜念念叨叨着合唱团的计划,铁定主意要实现这天才的灵光一现;阿诺德还是保持着他不变的笑容,也许很快要去收拾魔药教室的他就笑不出来了。埃尔顿独自一人走在没有星光的路上,拐过霍格莫德主道上最后一个弯,远处城堡的高塔尖尖地耸立着,就像能触碰到今夜明亮得出奇的月亮。黄油啤酒甜腻的后劲令他忍不住又一次哼起歌来。这是一首金色的歌,炙热得像飞向地球奋不顾身的流星。他微微笑起来,腾空的十指弹奏着无形的键盘,断断续续地唱着不成调的片段:
Believe me my dear…
Please remember…
Our glory our mystery…
Our past and our memory…
Believe me my dear…
And one day…
Our gold our sacred philosophy…
Our fire and our love…
Will help you avoid death.
* 戈巴洛特第三定律的内容与解释均出自原作。
* OOC都是我的错。
* 部分仅仅提到的角色就不响应了……!
他打量着那个不会老去的少年,被汗水濡湿的亚麻色短发紧贴着脸颊,纯粹的海蓝色眼睛像是偷来了一整个地中海的夏季,最后定格在了他因为喘息而不断起伏的左胸口处。
”不用看了,博纳罗蒂先生。“少年冷冷地向他举起了旧纪年的武器,”那里不过是一堆机械和天知道叫什么的尘埃。“
”不,克里斯托弗。“男人温和地笑了笑,像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一般将手掌笼罩上了冰冷的枪管,同时他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衬衣去触碰那高仿真度的人造皮肤,三十六摄氏度的完美恒温之下,有着一颗机器人的心脏在搏跳。与他的脉搏同律。
“那里燃烧着一颗星星。”
几千公里之外。
在后世的传颂之中,那一天染满了整片天空的霞光永远地铭刻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傍晚再未落幕。滚滚流云裹挟着残阳的余温徘徊在天际,许久不散。
不过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很多很多年后关于这一天的史书上这样记载道,谁都不知道灾难即将到来。集市上穿着粗麻布衫吆喝着的卖西红柿的中年男人收拾着东西,抬起头笑着冲奔跑来的女儿挥了挥手,妻子盘着长发弯腰在小摊前挑选晚餐的食材,踢着碎石子追赶着彼此的孩子们嬉闹着穿过被晚霞染红的小径,家家户户接二连三地亮了暖黄色的灯光。
而谁都没有再迎接未来。
所有的机械钟表都在那个时刻僵硬卡壳。时间停滞,世界都凝固了。滚落的西红柿在半空中等不及落地,弯着腰的妻子再也没能重新站起来,碎石子却在空气中碎裂成了看不清的灰尘。整座城市的人们仰起头,看见了燃烧着的陨石在引力的作用下每一秒钟都在加速着冲向自己身在的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那一天过后,中央教堂的钟声再也没有铛铛铛地响起,巨大的时钟不再滴答作响,火焰被涂抹在大地上,紧密切合的齿轮与高耸的塔尖随着飞速掠过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像孩童的玩具般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十七点,二十四分,十八秒。
毫无预警的灾难像是一场末日审判,撕裂天际的流星不再是希望的光辉,而是破坏了一切的狰狞流石。周围的所有都随之湮灭,接而零星的碎火开始燎燎蔓延。
空气稀薄微弱,浓烟四起,树木在风中嘎吱嘎吱地从尖端顺着脉络被燃尽,火舌亲吻着每一寸土地,摧毁着所有被深爱之物,哭泣声与呜咽声交织,如同教堂被奏响的管风琴宏大又带着一种刻骨的虚空。大火就像是不再以氧气为媒介,而是燃烧着生命般吞噬着人们所珍视的一切。
“你们愿意相信永生吗?”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吼叫,孩子的哭泣,燃烧的树木,惊飞的栖鸟,倒塌的房屋,死亡的降临没有留给任何人审判的机会。在这一刻这座城市远比古城罗马更肃穆而悲壮,宛如地狱再临的永恒之城,将一直这样燃烧,燃烧,燃烧下去,地面上的熊熊烈火点燃了天空,连同着降落的太阳都如同坠入地面般,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而在整个混乱的城市里,唯有一处却被一种异常而恐怖的平静笼罩。
“罗马?罗马算什么古城?”
老人轻声说道,他的语调与其说在发问,不如说是一种临近崩溃边缘的,极致的疯狂,紧紧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毕现,瞪大的眼睛里遍布血丝,几近疯癫。
“永生!永生!永生!这才是永生!”他展开双臂,像是将要迎接无上的主,“只有毁灭——只有毁灭才是永恒的,只有最接近地狱时才是永恒的,只有现在——才是最接近极致的永恒!”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倒了一排无人使用的点滴架。这本该是在灾难到临之际挽救人生命的地方。清清冷冷的医院中连医生护士都已不在,末日降临使得一切抢救与挽留的企图都变得徒劳无用。她们奔走之间打翻的药剂缓慢地在素色的地面上蜿蜒漫开,托盘上的胶带和棉签滚落在地,唯有他身后的房间里还亮着惨白的手术灯,电子门紧闭。
老人凑上前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门中央圆形的探视窗窗框,着迷般地透过玻璃,凝视着手术的进展。
“仁慈的天父啊,我——佩尔西——老阿雷西欧▪佩尔西,在这里即将看见永生的到来!”
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嘈杂,戴着口罩的医者紧张地时不时瞥着仪器上所显示的生命体征,血压仍然在下降,心跳越来越薄弱,各种迹象都表明在内脏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创伤后,此刻躺在床上的这个少年已是濒临死亡。
但医者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却是为了当着那个老人的面完成他多年的研究理论中难以实现的夙愿。
他双手戴着的手术手套上已经沾满了深红色,无菌室内该做的一切都已经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再试图进行徒劳的抢救,而是转过身向着操纵台按下了开关。
电子门倏地向两侧打开,他冲着老者点了点头,然后看见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了手术台,神情虔诚得像是即将迈上圣坛。
“怎么样,成功了吗?”
“到目前为止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手术最后的收尾工作依旧在一片混乱中进行,老人紧盯着昏迷中的少年,遍布皱纹的脸庞笑起来时露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回光返照般的神采。
“噢我的孩子,你相信永生吗?”
少年的双唇上因为染着一丝血液而显得如同他还健康时那般红润,但沉睡中的他并没有能做出任何回答。事实上不要说回答了——他连清醒的意识也无法保持,躺在病床上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折坏的玩偶,乖顺的短发被鲜血所濡湿,遮住了饱满光滑的额头。他的双颊透出一股毫无生气的惨白,轻颤的睫毛下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再也没有能睁开。如果只是这样看的话他像只是在发烧,或者生了一场重病仍在修养之中,可他的呼吸微弱短促,罩在脸颊上的呼吸器里,呼出的白气就像他的生命一样虚弱,几乎能够听见被刺穿的肺部在扩张收紧时所产生的那种令人恐惧的嘶嘶声。
“不要怕,整个世界都陪着你在面对末日。”
他的胸脯一起一伏,裹在身上的纱布徒劳地无法阻止腹部鲜血的蔓延。无力地垂落在窗边的手被老人重新握住,与他的另一只手交叉放在他的胸前。老阿雷西欧却接着笑眯眯地弯下腰,凑近了少年安静的睡容,蠕动着嘴唇说:“世界会活过来,所以你也会活下去的,克里斯托弗。”
“……好了,完成了。”
医者退后几步,过了一秒钟——或许更久一点,仪器就开始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尖叫,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少年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同一刻,大脑的剖离手术也已精确地完成,同时被最先进的坚固材料制成的低温保存舱封入,使少年沉睡中的大脑与纷乱的外界彻底隔绝。
“完成了,完成了……竟然完成了!”医者不断地嘟囔着,跟坏了零件的古董复读机一样,接着像疯了似的冲出了手术室,“完成了!完成了!……”
他奔跑的身影后留下一连串歪歪扭扭的血脚印,湿漉漉地印在无人的走廊中,在满目素白之中鲜明刺目。
而老阿雷西欧却完全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扔掉了拐杖,跪倒在了手术台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已然冰冷的少年的脸颊,就像目睹着一件旷世巨作的诞生。
“噢,至于永生——克里斯托弗,只要你相信就行啦。”
被称作克里斯托弗的少年依旧困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沉睡中,谁都不知道亡与生的夹缝中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景致。医院的玻璃紧接着被燃烧着的大火炸碎,尖锐的碎片四下飞散,医者的白装染满了鲜血的炙热和火焰的赤红,轰鸣声带走了老人低沉的嗓音,直升机的旋翼有力地拨动着满是尘埃的空气与热流,爆炸接二连三地在四周盛开,掀开的房顶之下少年以安然的面容迎接着未知的一切。
“克里斯托弗▪佩尔西。”
这是老阿雷西欧▪佩尔西漫长的人生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旧纪年公元2068年,一颗在NASA观测记录之外的编号为2068BK107的近地小行星坠落于欧亚大陆意大利境内,大火燃烧了数天无法扑灭,死伤人数多达城市人口的九成以上,场面极为惨烈,意大利当局连续数周降半旗致哀,宣布无法估算灾难造成的影响会持续的时间,拒绝欧盟以外的任何援助。
几个月后,欧盟各研究人员进入大火平息的地区,在接近陨石坑后发现陨石体积依旧惊人,并且在起初的高温燃烧过后并未冷却,而是长时间维持着一个温度散发热量。研究人员对此进行了分析,推测这种持续的温度来源于陨石内部物质,并且所持续散发的能量超过了记载里陨石本身所可能蕴含的能量。
科学家在进步的探究后发现了这种奇怪的物质排列和能量形成形式,提出了陨石被投入运用高浓缩能量的实体化能源的可能性后,由于其稳定性和危险性未知,各国纷纷以防止陨石辐射扩散与爆炸可能性为借口要求介入进行共同的研究调查,以所有情报的研究资料公开分享为基本合作条件。在联合国的压力之下意大利方面允许各方介入,以此为契机人类的科技水平在这一天之后突飞猛进,民用、军事、医学等方面的革新层出不穷,新能源在各个科学领域都带来了极为显著的技术突破。
次年年初,人类为了纪念那座在大火中被焚毁的城市与逝去的生命,和以之为代价所换来的划时代科技转型,以2068年作为新旧时代的分界线,将其记为新纪元零年。
“安德鲁那老家伙一个字都没说吧?”
雾气缭绕的浴室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在一片扑面而来的湿润热气中,映入视线的首先是一双保养得当,光滑纤细的双手。随即女人走了出来,缩回手扯住裹在身上的浴巾巾,拿着终端机跨出了浴室。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贴着曲线优美的背脊,饱满的胸部掩藏在散发着柠檬香味的白色浴巾下,滚落的水珠顺着下颚和脖颈一路向下滑去,光裸的足尖悄无声息地在长毛绒地毯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
“没有。”
女人习惯性地微昂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扬声答道。她丝毫不介意自己还没有擦拭完身体穿戴整齐,就无视着周围一众弯着腰不敢抬头直视的仆从,大步顺着男人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刚华盛顿方面已经传来了消息,安德鲁很好地保守了秘密。”
“哈啊,安德鲁那家伙果然靠得住。”倚着被精美的花纹墙纸所覆盖的墙壁,等候在外面的男人眯着眼睛,笑得很狡猾,却丝毫都没有往自己一旁身姿曼妙的人多看上一眼。
他的装束很惹眼,像是要迎接什么隆重的宴会般身着高级定制的燕尾服,却戴着旧时期男人常戴的三角帽,奇怪的搭配却无法令人产生任何发笑的冲动,就好像在他身上这两种截然不同又不合礼数的穿着也可以被原谅一样。他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手臂,随后摘下了那顶精致的,装饰繁复的三角帽——那上面甚至还粘了几根羽毛——随手扔在了一旁安放着土耳其花瓶的大理石台面上,站直了身,补充道:“——或者说,他果然还是会选择他们的美利坚。”
“如你所料。”
男人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就往寝居的反方向走去。女人也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像是猜到了他想要去哪里,默契地随着他拐过了一个弯,浴室和卧室之间狭窄精致的小道在一个悬挂着帝国纹章雕塑的墙角转折处骤然变宽,整栋建筑——与其说是住宅,宫殿或许才是更贴切一点的说法——在此刻呈现出了它坚实恢弘的中轴线。宽阔的长走廊右侧是线条起伏如波浪般的拱形落地玻璃窗,镀金的门柱上则细腻地雕以各种样式对称的花草纹样,间而凹入的墙壁被漆以雪白的颜色,以映衬出镂空金属托台上每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长廊的上方则是缀以一排由坚硬的水晶所簇拥成的吊灯,切割光滑的棱角反射着无数冰冷的光芒,而此时从窗户中洒落的满地夕阳几乎和屋子里一切金黄的镀色融为一体,左侧的会客厅空无一人,使得那种无限延伸的暖橙色看起来几乎就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
“父亲呢?”
男人伸手松了松被浆得笔挺的立领衬衣领口,回过头去看始终维持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人。
“还没有醒来。”
“那美国方面的安德鲁……”女人举起了终端机,示意对方又有了最新的情况进展,“目前他已经从NASA总部撤离……”
男人的鞋跟在长廊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敲击声,他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一看终端机,“啰嗦啰嗦啰嗦,太啰嗦了——我不记得我的手下有那么没用,连这种问题都需要请示吗?”
他轻哼了一声。
“这不过是一首新的史诗的开端,美国佬作为无关紧要的棋子也该对此感到无上荣幸。”尽头虚掩着的白色大门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多少有些沉重,男人修长的手指覆上了门把手,刻意地顿了顿,接而戏剧性般地将门用力推开。
“来,看罢看罢!忘了那些已经被践踏的繁琐过去,欢迎来到新世界的中央——没有我们,ESA现在可做不到那么游刃有余地面对美国佬那边的责难。”他夸张地向一侧展臂,指尖优美地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圆弧,眉眼间却尽是讥笑,“但说真的,这只是一颗石头。一颗大点的石头,亲爱的。”
“这可是已经毁灭了一座城市的石头。”
“不不——那都太天真了,太天真了。”男人笑得弯下了腰,眼神里却始终没有带上半分笑意,这让他对面的人皱起了眉头,“你看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总是自以为聪明地认真扮演着蠢货的角色。”
女人不置可否地转过身,伸手取下了挂在枝叶状金色衣架上的丝绸浴袍,任凭浴巾从身上滑落,肌肤细腻的姣好酮体而后又被她从容披在身上的宽大衣物遮掩,“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无法否认。”
男人慵懒地向后退了几步,倒进了舒适柔软的单人沙发中,编织细密的哥布林繁花布料摩挲着他的手掌,是一种令人迷恋的粗糙质感。他蜷缩在座椅之中,姿势有些可笑地仰起头——随之映入视线的是足以让任何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的景象——
图书室中央高耸的穹顶内壁上是家族当年公开表示身为教徒却无视教权,狂妄地为了与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礼拜堂的杰作《创世纪》比肩,而命令数十位画家在仅一年的时间内完成的《启示录》,各种堆积的颜料散发着陈旧的味道,色泽勾勒出的相叠肉体,肃穆的表情,近乎雕塑般僵硬的脸部藏匿着一种不知名的悲剧性,几十双眼睛从上而下地凝视着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每一根线条里都像是刻着无言的颂歌。
在万册古旧书籍落了灰尘的苍老絮语之中,年轻男人的笑声孤零零地回荡在一排排整齐精致,高得几乎碰触到天顶画的书架间,这让他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些神经质。
“愚蠢,真是太愚蠢了。新的纪元里神灵又算是什么。”挑着眉毛的男人伸手接过了紧跟而来的仆从递来的酒杯,缓缓地打着旋晃着杯中上好的琼液,“我们才是上帝。”
“父亲听见后恐怕并不能赞同。”
“得了吧——别在这里演得好像你一直都是个乖女儿,我说的没错吧?”男人歪了歪头,“掌握了情报,和可能足以提供之后上百年世界运转的新能源,所谓幕布之后牵着线偶的上帝也不过如此。”
女人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说法,“ESA那边还没有完全确认……”
“早晚而已。这可是未来争端的中心点,亲爱的,你要知道——如果真的存在上帝的话,那么上帝的作用也就是给了我们一颗可以掌控的太阳——现在,就在那个不管是什么鬼东西的所在之处,就是世界的中心。”越来越快的语速明显地流露出了他的兴奋,“你看,未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一切就全维系在掌握了那块丑陋石头的人身上。”
“……即使让一整座城市的人去陪葬?”
男人提高了音调,这让他多少看起来都有些不耐烦,“人命?别和我提人命那种东西。”
他低头抿了一口最钟爱的阿曼罗尼,“……这是代价。无法避免的代价,如果ESA提前预警的话就没有办法瞒过NASA了,美国人在傲慢这一点上学的还是不错,只不过还是太愚蠢了。”
“……连同目前生死未卜的整个佩尔西家族也只是恰好在那个城市里而付出的寻常代价吗?”
低垂着眼帘的男人轻晃着高脚杯的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如果不是因为他抖动着的睫毛,女人几乎都要以为他就这样疲倦地睡着了——毕竟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检测着那颗秘密陨石接近地球的轨迹,操纵着ESA与NASA的周旋和整个大局的走向,绝非易事。
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出某个人的名字,但却被打断了。
“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男人随后却笑了起来,“噢是的,当然是的,你想的太多了。”他没有躲开,抬起头犀利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当然我会感谢佩尔西家族做出的牺牲。他们将会是我们家族乃至未来整个帝国崛起兴盛的奠基,毕竟——”
他顿了顿,“毕竟,被野心所推动的历史终将以践踏昨日的辉煌为代价。”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沉默了半晌,女人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口说道:“你真的没有动摇过吗?”
图书室拉紧的厚重繁花织锦窗帘遮掩着窗户,浓浓夕霞被阻隔在那之外,整个几乎是被阴影所包裹的屋子里,女人的声音分明如此清晰,却又浅得如一层薄灰。
她又轻轻地用手揉了揉男人的短发,像是对待一个顽劣的孩子一般柔声问道:“你不会后悔吗?”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男人说。
他优雅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向女人微微一倾杯口。刚刚落寞的表情只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流露出了那种初临帝王之位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透过腥红色的液体,他的目光如炬,辛辣得一如淌过喉间的美酒。
“凡走进此门者——将抛弃一切希望!”
Ecce praecipio tibi confortare: Et esto robustus noli metuere, et noli timere quoniam tecum, est Dominus Deus tuus, in omnibus ad quaecumque perrexeris.
——Joshua 1:9
公元2068年。
“末日的到来都是毫无征兆的。”
安德鲁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移动的光点喃喃自语道。在这个战略事务部部长的身后,整个华盛顿最高指挥部在十三分钟前就炸开了锅,复杂精密的数据一刻不停地在所有全神贯注的人面前跳动着,银河系的立体图示以及轨道都在眼前被标明,白宫已经在数秒钟前进入了高级戒备,局势紧张得如同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最终的战备部署。
而每一个研究人员都在此刻以一种绝望的神情紧盯着编号2068BK107的近地小行星以相对地球40千米每秒以上的速度前行在撞击地球的道路上,与此同时警报声与电话铃声不绝于耳,步履匆匆的人却对之置若罔闻,在巨大的电子屏幕前停下了脚步。
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像是煎熬,在那个象征着近地小行星的光点闪烁着靠近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近了,三秒钟之后2068BK107就会撞击地球!”
“迎击成功率仅为0.0007%,几乎无法做到半空拦截!”
“着陆点已经确认,预测华盛顿以及整个美利坚所属领地均不会受到波及!已经进入大气层,直径约为1.8千米!”
未知的行星在消失了近一年之后惊然乍见,与过去数百年中无数颗在人类的安然睡梦中与地球险险交错划过的星球不同,这颗径直砸向九十亿人类的陨石所带来的将可能是一个中大型城市,乃至国家甚至一部分大陆的灭亡。
安德鲁一怔,随即猛地扑向了悬挂在墙面上的紧急呼叫电话,刺眼的红灯伴随着呼啸的鸣笛声将他的大脑搅得生疼。男人攥紧了疯狂叫喊着的听筒,却只听见对面传来徒劳无用的滋滋电波声。
他转过头去,看见数秒钟之前来自ESA紧急同步的数据和情况反馈都在眨眼间消失,身侧庞大的机械中,冰冷冷的女声正在进行最后的倒数计时。
“Ten, nine, eight……”
整个欧洲上空盘旋的尖锐警笛声似乎笼罩在地球的上空,未被波及地区的人们也紧张地盯着终端机上强制跳出的信息,通信设施紧接着崩溃,信号全部归为无。步履匆匆走在街头的人都在那一秒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眼睁睁地看见商场前巨大的电子屏幕上跳跃着的红色警示标记忽而模糊,随后变成了漆黑一片。
“……上帝啊。”
即使是在研究所里的工作人员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一股绝望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了开来。此时此刻信号的中断究竟是什么理由已经不重要了。太阳黑子的爆发,磁场的扭转还是瞬间影响到全世界的陨石辐射,都被一种汹涌而来的震慑所吞没。那是属于人类的一种永恒,无法磨灭的恐惧,是即使人类的智慧带领着科技发展到任何地步也终将会面临灭亡的恐惧。
安德鲁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见他的副手面对着屏幕全灭的机械低声地在背诵着些什么,像是创世纪的篇章。
“……Four, three, two.”
华盛顿,纽约,洛杉矶。所有偌大的城市都在那一刻寂静得像是毫无人烟的空城,所有人都机械化地静立在原地,无声地张口像是在要说出人类最后的宣言。停在道路中央的车辆突突地冒着尾烟,卷过的阵风刮起路灯上勾住一角的袋子,鸽子收起翅膀落在了广场边缘石子小径上,自由女神像的火炬顶端停留着浓郁的乌云。
全世界的人都在那一刹那默念。
——One.
无声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快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同心脏都在一秒钟里被恐惧所支配停止了跳动。那种死寂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没有人动弹,没有人低头去检查手中的终端机,没有人踩下油门,没有人跨出步伐。整个世界就好像停留在了陨石坠落之前的一秒钟,凝固在那一个时空不忍前行。
直到有人颤抖着跪倒在十字路口,仰起头冲着灰暗的,似乎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率先打破了沉默。
“——天佑美利坚!”
此起彼伏的祈祷声和喜极而泣的抽泣声都如同被消除了静音键后猛然爆发。
那一个自由而现代的,相信着仅凭人类的力量就能够改变世界乃至宇宙的国度,竟在那个时刻仿佛变成了古老又虔诚的耶路撒冷,千百年前人类心中最原始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在那个时刻将希望寄托在了飘渺而神秘的神灵之上。
几近绝境逢生后的朝拜。
——末日的到来都是毫无征兆的。
安德鲁虚脱了一般跌回了他的座椅之中。透过窗外他能够看见华盛顿拥挤的街头充斥着互相拥抱和接吻的陌生人,就如同漫长的战争结束后所迎来的崭新开端一般,但他知道之后开始的才会是一场战争。
这只是一个开始。
“……悄然无声,然后末日降临,总会有生命为新纪元付出代价。”
而人类却总是自私地庆贺着自身的存活,全然不顾地球上的另一端,被陨石所摧毁的究竟会是欧亚大陆的哪一部分,在这一天消失的会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国家。
他的目光像是在凝视着遥远的某一点,说不清究竟落在何处。终端机在他的掌心中疯狂地震动着,他却只是神情疲惫地蹲下了身,把终端机扔到了一旁,任凭它孤零零地在办公桌和地面的缝隙之中滋滋作响。
——你总是没有办法拯救全世界的。
几千公里之外,跨越了浩瀚大洋与数不清的国度之处,燃烧的大火代替被乌云遮掩的太阳照亮了整座城市。
而地狱的光景,也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