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万贤山庄大宴天下宾客。
这时客人多已到了,西花厅内主要是与庄主相熟的商贾名流,须知临安向有重商之风,商人们自然不肯放过这等大好的交际机会,因此这一侧虽然及不上武林人士那边引人注目,却也彼此谈笑晏晏,别有一番活气。过不多时,听得外头门童高声唱了名,西花厅暖帘一掀,四个青年前前后后地走进来,排场不大,却一下子吸住了许多人目光。
正是临安城经商之人无有不知的豪族大家,江南雷家。
那为首的青年面色冷然,看起来极难亲近,却是几个青年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位,雷家的大少爷雷慈。跟雷家素有交情的豪商巨贾自不必说,连武林人士也有些过来跟他招呼一声的,雷慈一一回了,言辞倒是礼数周全,脸上表情却依然动也不动,一些辈分稍高的客人见了他也不禁心中暗讃,难为他年纪轻轻就已如此老成稳重;走在雷慈旁边的青年面带桃花,唇齿含笑,与他打招呼的多是年轻一辈,他也毫不拘礼,一个个叫着名字回过去,倒像是兄弟手足一般的亲热,这是雷家二少爷雷威。按说雷威雷慈体型一般,长相也有七分相似,娘胎里带出来的性格却大不相同,看起来竟完全不像亲生兄弟。跟在这两人一步之后的青年也是面上带笑,只是他低敛了眉眼,看起来便比雷威沉静得多。相比两位少爷身边诸人环绕,这青年却像是鲜少知人,只有几个商会里地位高些的人小声给同伴讲解那是雷家的总购买钟四爷,虽然平日行事低调,但可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说话的人讲到“原本啊这钟四爷有两个……”就突然噤了声,听的人一头雾水,再看那钟四爷,却还是笑得一副和气模样,连眼尾也不曾往这边扫些儿。
走在最后的华服青年,就真的是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了。
那青年眉清目秀,却掩不住一脸难相,直像这穿衣走路对他来说都是天大的苦差事一般。雷家是都内大家,这谁也不认识的公子自然引得商家们议论纷纷,待到雷慈朝众人介绍了他是二当家之子雷朗,众人不免又是一番“一表人才”之类的恭维奉承。等这波人潮也过去了,雷家兄弟随意拣了个地方坐下,那姓钟名礼的购买才回到三人身边,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一去一回竟连个注意到的人都没有。三人中只有雷朗咦了一声,雷慈却像早已见怪不怪,连看都没看一眼。雷威正倚着矮几拿桌上盘里干果一个接一个的抛着玩,见钟礼回来了只是懒洋洋地问:“看见什么了?”钟礼随手拿了杯茶,漫不经心道:“有银鱼卫的人。”
“庄主邀来的?”
“不像。”
“有大鱼混进来了?”
“也可能是奔庄主来的。”
“或者只是一时兴起来看热闹。”
雷威轻描淡写地回他一句,朝旁边努了努嘴,城中白家的少爷和小姐正从不远处走过。那两人虽是同族,却一个生在富商之家,一个身为朝臣之后,这次万贤庄主广发英雄帖,可能为了照顾江湖中人,官家役人是一个都没请,想是这白公子少年心性,跟着堂妹来看热闹,他那银鱼卫的身份,此时倒又并不十分重要了。钟礼余光一扫就翻了个白眼,随手往嬉皮笑脸的雷威头上敲了一记。
“大门口那两个归剑门的弟子。”
“嗯?……嚯,这倒不是个会没事看热闹的主儿。小姑娘是谁,他媳妇儿?”
“你管那么多。外面没官兵,也没见着查子,估计没什么大事,不过还是当心点好……”
雷威像是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没等他说完就笑瞇瞇地打开随身带的小包,从包里的许多小食中随手拿起一块白糖糕硬塞进了他嘴里。毕竟是上好的白糖糕,质地柔软,甜沁心脾,当中却有一颗无臭无味的光滑硬物,像是什么药丸。
“……唔唔?”
“霹雳雷火弹。”雷家二少爷亲亲热热地搂过异姓弟弟的肩膀,附到他耳边小声笑道。“放在舌头底下,可别吞了,不然炸穿你花花肠子。”
“……庵捱厄拗呃啊(姜还是老的辣)。”
“你本来就不吃姜,管他老不老。哥哥先去打招呼,礼儿自己一个人小心点,别被哪个女侠勾了魂去噢——”
只有最后一句,雷威是故意大声拖长了句尾,引得稍近些的人都窃笑起来。钟礼忿忿地瞪着雷威的背影三转两转消失在人群之中,好一会儿才把白糖糕全部咽下去,嘴里腻得难受。
这孙子早知道自己不能吃甜的。
钟礼是被某个奇妙的触感惊醒的。
那东西像是包裹着粗糙的砂纸,又没甚温度,在自己面上颈间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极是让人不快。钟礼有些烦躁地想要伸手挥开那东西,手臂却一阵酸软无力,仿佛不再长在自己身上。他咬牙睁了眼睛,只见小少爷雷朗啪地一下缩回手,有些尴尬地笑道:“礼哥哥你……你没事呀,我先去看看其它人……”说着就转身溜开了去,看他朝的方向竟是武林人士那边。砂纸般粗糙的奇妙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钟礼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天晚上小少爷以手掘墙的古怪功夫。雷威事先让他含在口中的药丸是岭南温家谨制的定神丹,含了它便可防下一般行路匪徒的毒药迷香,防不住的那些总也能减轻几分效力,所以钟礼才能比周围众人醒得早些。这定神丹虽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灵丹妙药,却也轻易拿不到手,雷威连自己亲大哥都没给,更不可能特地分一颗给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少爷,但雷朗却比自己醒得还早,这又是为什么?钟礼想得心烦,一脚踹上还在呼呼大睡的雷威,轻声喝道:“起来!再装睡看我把你脸朝下按进这碗汤里去。”
伏在桌上的雷威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只把被钟礼踹歪的凳子挪回了原位,这才伸着懒腰睁开眼睛对钟礼笑道:“哎呀我的好礼儿,怎么刚睡醒就凶神恶煞的,人生在世不就图个轻松快活么,快别这么认真,哥哥心里怕。”
“我回家就砸了你那坛珍藏的女儿红。”
“哎你看这是所有人都被迷倒了吗,事儿好像闹大了啊,认真点认真点。现在什么时辰了?”
两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窗外,朝日未升,东方初白。
西花厅里多是商人,自然没有什么内力抗毒一说,钟礼顺手拉过旁边一个见过几次的布商,银针入肉,再拔出来仍是银光闪闪,两人这才安心了些。布商睡梦中忽然吃痛,连哼都没哼出来就被点了昏睡穴,怕是就算迷药药效过去,他也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醒来了。武林人士聚集的偏厅已经有些响动,两人四处查看时便远远绕了过去,偌大的山庄在诸人昏睡之时竟已成了血池地狱,山庄仆役全部被淬毒刃器所杀,万少庄主不知所踪,老庄主却是死在远离宴会的东院书房,一剑穿心,看不出一丝毒发之兆。书房不知被何人翻得一片狼藉,两人不敢久留,再看了两眼就回到西花厅,雷威脸上早没了笑容,说不定正在跟钟礼想着同一件事。
一样是在场的无关人等全部被杀,一样是只有一人的杀害方式全不相同。
钟礼定了定神,伸手在雷威眼前一拍,低声道:“那人没有用毒。”
雷威像是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勉强笑道:“你又知道我想着哪个人了。说起那万老爷的心肝宝贝,叫什么来着,游月宫?你有什么头绪没?”
“闻尘楼给的情报上说是个册子,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书房被翻成那样,不管在不在都没法确认了。小少爷那边呢?”
“腰牌是真货,我亲眼看过的不会有错。二叔的信大概也是真,人真不真不知道,没必要打草惊蛇,你自己留意些,只要他不对家里打什么鬼主意也不用管那么多。妈的这一路上什么东西这么香,昨晚席上的酒菜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碰啊还让不让人活了这简直是要生生饿死我。罢了罢了,我回去再睡一觉。这回你再踹我我可跟你急。”
“香?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嗯,二少爷这便不查了么?”
面对钟礼明知故问的调侃,雷威也只是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你好心,你去查?”
“哈哈,怎么可能,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善庄。”
两人悄无声息回到席上,仍照原样装睡,过得约有半个时辰,山庄里渐渐嘈杂起来,终于连西厅商人们也纷纷醒转,两人便也合着人群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早有人见了庄内惨状,鼓躁起来,一时间宴上宾客人人相疑,草木皆兵,亏得几个名门正派的代表处变不惊,费了一番功夫才安抚了人群。雷威嗑着干果笑着说了句“你说学正派武功辛不辛苦,不光平日要练功,出事了还得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话没说完后脑勺挨了雷慈一掌。这群人身份本就十分不同,出事之后自然各有各的算盘,饶是名门正派面子再大,要想压住这混乱局面已属不易,更不必再谈什么协力调查。一众宾客提心吊胆地又在庄内过了一夜,那少林的独目禅师与众人商议良久,终于也只能记下宾客名字,而后开门放人。宾客们折腾了一天一夜,早已憔悴不堪,当下也没人反对,便都三三两两地移到了万家前庭。正是在这众人疲累的时候,平地里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清越高扬的声音,堂堂站在人群之前的青年自有一股布衣素袍也掩不住的凛凛神威,正是钟礼前日所见的赴宴官家之一,银鱼卫指挥副使朱翊。
“诸位且看,有我银鱼卫在此,还有何报之要?”
“嘿,这会儿可不拜别家山门了。”
雷威这句讥讽声音极轻,只有站近他旁边的钟礼面无表情地淡淡回道:“待会你被扭去见官别说认识我。”
“怎么跟哥哥说话的?是不是亲生的?”
“不是。”
“哦,也对。我说礼儿啊,是哥哥眼睛不行了还是官爷们都瞎了呀,阮大人要走的那位公子,怎么看都是个小娘子吧?”
“你就是真瞎了也不可能搞错男人女人,你说是那就是。要我去探底么?”
“不用。你猜查子和银鱼是不是为同一件事来的?”
“不是。”
钟礼答得简短,只因接下去的话万万不能在这耳目众多之地轻易出口。第一,事先潜入万贤山庄的官差全为银鱼卫,皇城司的人却丝毫不见踪影,若是两边人马目的相同,皇城司断断不可能放银鱼卫抢了头功去。这阮岑来得说早不早,说迟不迟,算上临安到这山庄的往来路程,想是他直到昨天才收到的信儿。第二,朱翊在银鱼卫内也是身居高位,他不惜乔装成武林弟子也要潜入这家宴,说明银鱼卫对万贤山庄内的“某事”必有“某种程度”的确信,但开宴时山庄内外别说官兵重围,就连银鱼卫本身都只得寥寥几人,说明他们也并未预想到会发生这等大事,关键就在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事实——换而言之,银鱼卫从某个可信的来源获得了关于万贤的某个情报,这情报本身却不甚具体,又或者银鱼卫上面有人判断还不至于兴师动众,由此可知银鱼卫要查的事和万贤山庄灭门的原因极有可能不完全相同。第三,朱翊本可默不作声,随人流出了山庄再行调查,却在这时亮了身份,说明他要查的事情尚未明朗,或者压根就没来得及查,再遮遮掩掩也无甚意义,干脆借机显了官威,还可趁宾客散去之前正大光明地收集一次情报。第四,这三项中没有一项跟雷家可能有关系,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白费力气去想银鱼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由他们闹去便是。只有那个被阮岑带走的自称唐门弟子让钟礼有一丝挂虑,他想起中秋十五那夜看见的白衣背影,若这女子便是那天的月下之人,凭她的轻功想要逃脱想必也不算太难,她却想都不想就乖乖受缚而去,多半是别有打算,虽说这好像也跟雷家无关,但毕竟带了个唐字,万事还是小心些的好……。雷威估计也是跟他一般想法,只有雷慈剑眉微颦,恐怕是感情上暂时还无法接受这“什么都不做”的结论。雷威也不管他,若无其事地接着问道:“送信回去让家里准备饭菜了吧?”
“早送了。”
“明儿要给王掌柜看的那批货怎么样了?”
“耽搁不了。”
“咱们多久没出去喝酒了?回家换了衣服去花街走一圈?”
“……”
雷威又叫了两声,本该走在身后的钟礼却全无回音。他回头看时,只见钟礼一脸迷惑地环顾左右,竟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说话。
“……威哥,小少爷呢?”
九月初。
临安雷家多年未归的二当家好不容易遣了儿子回来探亲,这小少爷却在雷府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匆匆离去,雷家几个资历老的下人每每提到这事便跺脚恨道:“真是什么样的种生出什么样的人,这小少爷像谁不好,偏生像他爹年轻时候……”老人越说越气,直把二当家年轻时的风流账都一条条数了出来,听的人也只得苦笑着随声附和;惊动临安城的万贤惨案与这事一比,倒像是成了风过无痕般的区区小事了。
九月过半,雷家总购买钟礼在外头跑了小半个月,回家时带了个朋友,安置在钟家客房,就又赶着离了临安南下去谈生意。这客人说也奇怪,外表全然不似中原人氏,却像在别处另有住居,只是偶尔回到钟家过夜,钟家下人虽感异样,但碍于主人有命在先,倒也没人敢去问他来头。
九月二十三,临安天阴,将雨未雨。
雷家三小姐雷音大清早就一指拗断了绣花针,避开了最讨厌的女红练习却没能逃过乳母的一顿说教。三小姐老大的不乐意,加之这天正好又是她异姓兄长应该回到家的日子,前日送回来的书信上写了或许要半夜才能抵达,然而三小姐没到正午就已经闹着要去中院边放风筝儿边等礼哥,下人们谁看不出来小小姐不过是借题发挥,只是这宝贝小姐年幼可爱,大家也乐得由她玩去。可惜天公不作美,风筝儿不一会儿被吹断了线,歪歪斜斜地掉到前庭,雷音也不在意,转头就要去缠着乳母给她找个新玩意,乳母却不知去了哪里。她正四处张望,头上像是突然阴了天,一个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低低问道:“失礼了,请问这可是小姐您掉的么?”
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陌生青年笑得腼腆,手里还拿着自己的风筝。
雷音只随意撇那风筝儿一眼,打量两下青年,便点了一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刚来的。是礼哥雇的你罢?威哥说他雇人不挑出身,看中了就花大价钱也要带走。”青年像是有些惊讶,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小姐说的是我们三爷么?我……”话音未落就被雷音打断道:“什么三爷,是四爷!连自己主子叫什么都记不住,我回头要让礼哥扣你月钱。啊呀,这么说礼哥回来了?我就说他信里总是骗人。我要出去接他,不准你告诉其它人!”说完不等青年制止就蹦蹦跳跳出了中院,快到前庭时轻轻屏息听去,前庭果然有些嘈杂,人声马声隐约可闻,想来果然是兄长回到了,小姑娘玩心大起,当下收敛了气息,偷偷摸到大堂侧面,只听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是自己的父亲在说话。
大堂里雷家大当家雷掣端坐在主座之上,待来客用了茶,便开口朗声说道:“唐门贵客大驾光临,雷某本该亲去相迎,只是今日杂务缠身,不得已失了礼数,还望唐三爷和唐公子多多包涵。……”
唐真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才想起自己忘了问那位急性子小姐怎么出去。他确是第一次到这府中,虽然误打误撞摸到中庭找到了风筝主人,再要出去時就想不起来时道路了。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那位小姐又风风火火地奔了回来,他像是见了救星,待要上前问路,小姐却将他狠狠推開一邊,头也不回地奔进内院甩上了门。
断了线的风筝儿仍抓在他手里,天色比来时更阴了些。临安的急雨,已然迫于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