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男孩在吧台的桌面底下,在很靠里的地方,抠下了一块已经干硬的、绿色的口香糖。
Fin.
湘子/十四
05 女主人
“先生你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面前的老人为什么要哭,他是想让这杯黑咖啡变得再苦一些嘛?
06 男孩
“你知道吗?我来自世界的最北,那里有一个城市,是非常冷的地方。那里的冬天白昼很短,才下午四点左右天空就会被铁灰色给占领。那里非常安静,就像是睡美人的城堡一样——可比我们的镇子安静不少,也漂亮不少。”
那些词连成句,那些话语起伏成潮汐,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寸一寸蔓延。
“那里的人做事情向来是慢吞吞的,就算一件毛衣织上一个星期也没有关系。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所以一年四季我们都要喝热乎乎的东西——像是热可可啦黑咖啡啦温牛奶啦,否则就会被冻成石像,被调皮的小孩子搬到城市的广场上。”
他们从脚踝开始,冰冷的触感渐渐侵略了膝盖,到后来浸没了的腰肢,他们在我所顾及不到的地方一点一点上涨。他们浮上了胸腔,将蝴蝶骨吞没,再把我的话语权夺走。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呼吸,挣扎着却再也看不清前路。最后他们托起我花白的头发,在我的头顶上印下深深一吻。
“那个城市里有一家咖啡店,店主是个古怪的女人,她永远那么年轻,好像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一样。女主人磨的咖啡总是很苦,苦得像是烧尽了所有炭、眼泪还有回忆——不许笑话我的比喻!”
我就那样沉浸了这些音节之中。他们一点一点地顺着外耳道一路深入,他们敲击着耳膜薄薄的窗子,在听小骨那边被放大成使你的胸腔可以产生共鸣的音律,接着他们继续往里走,通过耳蜗沿着听神经最终占领大脑皮层听觉神经中枢。
“人们喜欢吃一种本地生产的口香糖,他们始终慢吞吞地咀嚼着这种绿色的东西。小孩子们喜欢把口香糖到处乱粘,粘的时候还要许愿……这样经过很多年,藏在隐秘地方的口香糖就会变成绿莹莹的翡翠。”
他们关上了身后的门,所有的喧嚣聒噪都被抵挡在门外。当那些潮汐彼此碰撞针尖对麦芒,当那些潮汐渐渐拥抱彼此融合,到最后只剩下一句唱词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回荡,拍起干净的浪花。
“我也粘了一块哦,在很秘密的地方。我会等它变成翡翠,那样我们就有好多钱了。我们也可以坐轮船,去非常遥远的地方——当然我们可以慢慢来咯,要知道我可以活很久啦。”
我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用却拥有一切的穷小子。
04 女孩
我曾认识一个男孩。
我告诉他我来自这个世界的最北,那里又冷又安静,白昼很短生活很慢。我告诉他那里的口香糖味道很特别。我还告诉他那个城市里有一家咖啡店,店主是个古怪的女人,她永远那么年轻,好像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一样。女主人磨的咖啡总是很苦,苦得像是烧尽了所有炭、眼泪还有回忆。我告诉他那里的孩子总喜欢在隐秘的地方粘一块口香糖,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等待它变成绿莹莹的翡翠。
“我也粘了一块哦,在很秘密的地方。我会等它变成翡翠,那样我们就有好多钱了。我们也可以坐轮船,去非常遥远的地方——当然我们可以慢慢来咯,要知道我可以活很久啦。”
我总是向他重复“我能够活很久”,但是他总是一副不可置否的样子。
的确,我又不是妖怪,当然没有那么久能活,我也没有不老的容颜,更没有大把大把的青春供我挥霍。
尽管如此,但我还是相信他一定会走出这个镇子走去外面的世界——这跟我活多久又有什么关系呢?
亲爱的朋友,要知道我相信他会去多很多非常遥远的地方,最后他会在一个午后到达一座铁灰色天空的城市,那天一定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家家户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只有他疲惫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踩开脚下又厚又蓬松的积雪,他的头发一定比雪还要白。他会走进一家元旦前夕仍然不打烊的咖啡屋,要上一杯最便宜的黑咖啡,坐在吧台前,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的脊梁。性格古怪容颜不老的女主人一定会送他一份烤得热乎乎的牛角面包。
然后他会说那杯咖啡太苦了却仍然一口口地把它喝下去。
女主人一定会非常奇怪……
因为他会哭。
03 后来
后来,当男孩一个人坐在钟楼上时,他总会摇晃着自己那双瘦削却结实的腿。
他看着自己的腿啊总会想,他已经长大了啊,他不用坐轮船就可以凭一双脚走出这个镇子啊。他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啊,不管是冰雪女王的故乡还是维京后裔的国度,他也可以买一束薰衣草在花田里躺下来数星星,他会懂得如何辨别蛇的毒性,他甚至想要去世界的最南端看看那块火烧云铸就的土地。他可以走遍那些曾经只在小镇夕阳下的钟楼里头出现过的地方。
于是男孩真得收拾包袱离开了这个镇子,他也真的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
后来他同样真的到达了那个拥有世界最高的楼的城市。他去这个城市的剧院买了张《尼伯龙根的指环》的戏票,他又去电影院中买了一张《白雪女王》的电影票,他去书店里买了《埃及艳后》的原著,他去纪念品店里买了一张火地岛的明信片,他还去花店买了一束薰衣草。
他怀抱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明信片和两张票,干掉的薰衣草被他做成精致的书签。
他头发花白青春不再,他像当年走上高高的钟楼一般踏上世界最高的楼。他像曾经俯瞰小镇那样俯瞰脚下的城市。
可惜这个城市太大,他一眼望不到尽头。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新娘?”
老人掏出打火机,火焰舔舐着书本的一角,书页在火光中慢慢卷起,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然后渐渐泛黄、焦黑。
他觉得这个城市的夕阳那么红,红得就像是红色颜料被打翻在天边一样。
可是这里的夕阳,没有小镇上所看到的漂亮。
这本书快要烧完了,飞灰窜入他的鼻腔挤进他的肺叶,有轻微支气管炎的他并不觉得胸腔里有多拥挤难受。
“我爱你啊,我的新娘。”
这回答冲撞着四壁,没有回音。
02 男孩
我记得有一个小镇,那里有石砌的烟囱,有红色的斜屋顶。从镇子东头的钟楼上望出去,只要视力够好你可以一眼将这个镇子望到头,因为那儿最高的地方就是这座钟楼,三层楼高。
我就住在那儿……当然我指的是曾经。
小时候我曾认识一个女孩。亲爱的朋友,想知道她长什么样?我只能告诉你她非常漂亮,原谅我贫瘠的词汇,但我真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汇来形容她了——这个词最简单也最贴切。
我敢打赌,尽管她也住在这个镇子上,也没有钱,也要为有钱人工作——但她是与众不同的,与其它的姑娘都不同。至于原因?不不不,所谓相信是不需要理由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我么们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儿,我要给人扫烟囱啦修草坪啦送报纸啦,她要给人打毛衣啦做晚餐啦带孩子啦。我们没有钱,工作很辛苦,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坐在钟楼最高的地方看着一寸一寸沉下去的夕阳。
镇子上的夕阳非常漂亮,她常常说那是上帝失手打翻的红色颜料在天边留下的印痕。
——她的脑海里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儿。我曾一次次的猜想那些奇妙的东西来自每个春天都带着大象狮子老虎笨熊来到镇上表演的马戏团——可惜我们都没办法去看,不是没有钱就是要打工挣钱。我们总是以快平时一倍的速度干完活赶到马戏团外翻过高高的围墙,哦朋友你是没有看到过她翻墙的样子,比男孩儿还要干脆利落!可是每当我们翻进围墙偷偷跑到场子里的时候,闭幕音乐就像是掐准了秒表一般滴滴答答地吹奏起来——通常这种时候我们就会跑到镇子东头的钟楼那边,肩并肩坐在最高的地方,我吹着与闭幕音乐一个调子的口哨,她则会给我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
她说冰雪女王住在很冷很冷的冰原上,那里人迹罕至,女王太寂寞了,于是女王带走了迷失心智的Kay。
她说世界的最南方是一片被风扯下来的火烧云,那里的人们都行走在烧得通红通红的火炭上,他们的眼睛里总是有火苗在跳动,他们的头发又红又亮。
她说那个将自己浑身都涂满金粉钻进毯子里的女人最后被蛇咬死了,那种蛇的毒液能置人于死地。它可以吞下比自己大得多的动物,可它又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赫尔墨斯。
她说普罗旺斯的小镇上总有卖花的姑娘,她们的年纪同她一般大,她们看见情侣就会迎上去,她们身上浸染了薰衣草沉甸甸的香气。
她说黑龙尼德霍格咬断了世界树的树根,诸神的黄昏是一场既妖冶又盛大的浩劫。在那之后维京人驰骋北欧开辟了属于他们的时代。
她说她来自世界的最北,那里有一个城市,是非常冷的地方。她说那里的冬天白昼很短,才下午四点左右天空就会被铁灰色给占领。那里非常安静,就像是睡美人的城堡一样。那里的人做事情向来是慢吞吞的,就算一件毛衣织上一个星期也没有关系。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所以一年四季他们都要喝热乎乎的东西,否则就会被冻成石像,被调皮的小孩子搬到城市的广场上。她说那里的人们喜欢吃一种本地生产的口香糖,他们始终慢吞吞地咀嚼着这种绿色的东西。小孩子们喜欢把口香糖到处乱粘,粘的时候还要许愿……这样经过很多年,藏在隐秘地方的口香糖就会变成绿莹莹的翡翠。
“我也粘了一块哦,在很秘密的地方。我会等它变成翡翠,那样我们就有好多钱了。”我还记得她当时笑盈盈地对我这样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荡漾着漂亮的希冀:“我们也可以坐轮船,去非常遥远的地方——当然我们可以慢慢来咯,要知道我可以活很久啦。”
我可以活很久啦。我可以活很久。
很久很久。
她多喜欢重复这个事实啊。我总是微笑着点点头,可是我不相信她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也不相信她会活上几百年。可是我相信我会带她去遥远的地方,然后找到那块翡翠——哦,对了,我还想尝尝那些奇特的口香糖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朋友,如你所见。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想挥霍的时光总是再度回到我们手中。那时候的我们手上还能握着大把大把的光阴,就像是镇子上雇佣了三个保姆的威廉哥哥手中总是握着大把大把的钞票。然后我们就可以像威廉哥哥抓起一把钞票抛向小酒店的空中那样,顶着不老的容颜欢呼着说我们还年轻着呢并且永远都不会老。同样的,在大把大把的光阴中我们一定会拥有无限额透支的青春,就像是威廉哥哥在钞票落下的雨中坐拥欢呼、口哨、尖叫、掌声以及傲慢的喧嚣一样。
哦亲爱的朋友请别指责我这个比喻铜臭味十足好吗。
——要知道对于一个穷小子来说,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带着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灵魂还有这个女孩儿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我们要坐轮船去,去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着高高的、像是魔豆藤条一般直攀云霄的高楼。我要在最高的楼上迎娶她,我爱她所说的故事,她漂亮的样子,我爱她
——她将是我的新娘!
01.女主人
“我要一杯黑咖啡,谢谢。”
下午四点三十分,一个男人推开了咖啡店的门。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更应该称呼他为“老人”——没错我的朋友,他已经很老了,皱纹一路摩挲着他的面颊攀上他的眉梢,他的头发根根花白,在咖啡店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既不漂亮精致也不煜煜生辉。
我之所以提到这两个词语只是因为它们符合这个城市里的所有老年人的形象。那些老家伙总是用生发水与染发剂把自己打理得神采奕奕,一副随意准备奔赴一段轰轰烈烈的黄昏恋的样子。当然我不能理解他们这样做的意义,更何况我也不需要理解,我还年轻着呢。
“请稍等。”
我的喉咙有些干涩,但我并不怎么在意。要知道上中学时我就不怎么待见“温带大陆性气候”这玩意儿,北方的冬天都是这样,干燥低温少雨,丝毫不卖你波罗西海岸的面子。
这个男人坐在吧台前,看上去疲惫得很,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脊梁。他的长筒军靴与驼色风衣上都沾着雪,要知道在我们的城市,这些雪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有时候他们挺叫人厌烦的。比如现在,这些雪花将这位老人整个儿打扮地风尘仆仆的,我想如果没有这些雪,他应该也算是一个神采奕奕的人,并且不比城里那些成天装年轻的老家伙逊色。
“先生,您的咖啡。还有,”我顿了顿,将那杯价格便宜鲜少有人问津的黑咖啡与一只精巧的碟子放到这位旅人面前:“牛角面包,请慢用。”
站到吧台的内侧,我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啧啧,我出一瑞士法郎打赌他不会狼吞虎咽地把这份面包吃下去的——即便他真的很饿,我的手艺真的不错。
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并没有先动那块烤得金黄的牛角面包,而是率先抿了一口咖啡——这时候我暗暗观察他的眉毛在什么时候会皱起来。我磨的咖啡向来苦得很,尤其是这种不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常有人只喝上一口就皱着眉头叫我换一杯其他品种的产品,卡布奇诺常常断销;更是有醉鬼在喝了之后就一口吐出来将那只杯子朝墙角摔去——要知道我最讨厌醉醺醺的家伙,他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都毁掉。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皱眉,他那双粗糙地像是一匹亚麻布的手颤动了片刻便捧住了那杯咖啡,像是一辈子没有见过光的蛾子,遇到火就会扑上去一般。真是见鬼,我记得我打了暖气——很多时候我觉得这个老人比从前我所见过的人都要古怪。
眼下正是旅游淡季,这个城市消失了不少肤色各异长相不同,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还炫耀着前些天购入的超广镜头的外国人——通常我会拿他们的消失这件事吓唬隔壁钟表店女主人的孩子,说那些外国人是被怪物给吃了,用这种拙劣又蹩脚的方式催促她上床睡觉免得也被怪物叼走。
说到睡觉……这座城市的夜晚来得尤其早,才下午五点不到的样子天空就被铁灰色占领了,看起来像是个垂暮的老人。这让睡眠极少的我觉得夜晚分外难熬,不过好在今天我的店里迎来了这样一位客人。
“先生是来这里旅游的?”
他的眼睛十分好看,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着让人捉摸不定的光——像是蓝紫色,又像是琥珀色,让人觉得仿佛是装进了整个世界。我敢打赌他一定到过很多地方,比如冰雪女王的宫殿啦,比如浑身裹着金粉的艳后的故乡啦,比如盛开着大片薰衣草的普罗旺斯啦,比如世界的最南端啦……太多了太多了,谁叫他的眼睛是他浑身上下最年轻的地方呢。
“嗯。”
他的话很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几乎只用“嗯”“啊”来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并不觉得挫败,我想也许是因为语言问题,他的瑞典语也许说得不怎么好。
“你这杯咖啡也真够苦的。”
他忽然开口了。他的盘子里的牛角面包没有动过,那杯咖啡却已经被他喝了大半。他说话的声音与我的声音一样干涩,却并不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那里头沉淀了回忆特有的苦涩味道。请原谅我并不高明的形容,要知道我可不是小说家或者艺术家。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再苦的咖啡也比不上他声音的苦涩,但是这样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还是被我给生生咽了下去:
“先生你知道吗?这儿是世界上最冷的城市呢。”我一边整理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边和这位客人开着玩笑:“因为太冷了,所以我们这儿是不产糖的。我们也不会在咖啡里放糖,所以我们这边的咖啡是最苦的,苦得像是烧尽了所有的炭、眼泪还有回忆。”
这当然不是我的原话——要知道这个斯文气十足的比喻还险些让我的胃痛上个好几天。这是一个小女孩告诉我的,当时我好像还回答她说这种故事是古董店老板专门用来搬弄是非的,更何况我这样说自己的咖啡不是变相做广告嘛。后来那小丫头又说了什么呢?
“总有一天会用上的,而且……”那个长相精致漂亮的小丫头微微歪起了脑袋:“我保证唷。”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融化在那片甜腻的、落日的光芒编织的糖浆中去了。我记得我还就那个“保证”对她的信誉做了吐槽……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这是一个女孩告诉我的,先生。”
抱歉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思维快跟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同步了,比超负荷的电脑还要卡——真是糟糕的现实。
“不过后来她离开了这个城市,还告诉我要找一个产糖的城市住下来。”
不过她的确是这样告诉我的,一张小孩子的面庞偏偏要做出那种老成的表情来,比上中学时我遇上的那个说话既像机关枪又像过山车的老太太更让人忍俊不禁。然后我记得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啦我要打烊了,我们回见。
再后来,再后来……
“先生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