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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把西城区浸得透彻,在黑曜石一样的夜空下,街头巷尾只间或有野猫跑过的轻响。老旧的马路积年累月地被行人的鞋子和车辆的轮胎磨得发亮,在月光下几乎能让影子滑倒。有人披着这样的夜撬开了阿尔巴尼街附近一座教堂的大门,趁着云彩遮住月亮,他溜进教堂,又把门在身后虚掩上。
教堂里空无一人,张开双臂的耶稣悬在布道台上,透过彩窗的月光像圣母玛利亚的眼睛,俯瞰着她受苦难的儿子。可他只能低着头,看她映在一排排长椅上的影子。深夜的来客沉默地穿过教堂背后的空地,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在夜色里很难看到他流血披面的惨状,他脱了自己黑色的外套,把衬衣从裤腰里抽出来,脱下,用牙齿和手撕成长条,草草擦了擦头上的流血。
在他的眼前是教堂平静的夜色,在他心里却响着一场枪击的回声。不到十分钟以前,他还在阿尔巴尼街20号的三匹骏马酒吧,和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见面。迪·彼得罗想知道约翰尼·古兹对艾灵顿市的计划,也许还想吓唬他一下,警告他别在自己的地盘里惹事。不用在这里呆多久,约翰尼就察觉得出,艾灵顿甚至比芝加哥还要可怕,她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一个不是政府的主人。
安东尼·迪·彼得罗干瘦的身体在约翰尼对面的扶手椅上摊着,那个时候他枯槁的生命也算不上鲜活,但至少血管里还奔涌着血液。可只是一个响指的工夫,有人闯进了酒吧,砰的一声,迪·彼得罗的血管上穿出一个大洞,原本应该按部就班地在管道中前进的液体流出来,染红了那张海绵的扶手椅。枪声很响,甚至穿过房间的墙壁,压倒了大厅里的音乐声。所有人都吓坏了,隔着墙都听得见外面奔跑尖叫的声音,约翰尼下意识地站起来,却在额头上挨了那刺客一枪托,跌倒在地。
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茫然,疼痛接踵而至。约翰尼也非等闲之辈,几秒钟的时间,他已经理清了线索:迪·彼得罗死了,而他偏偏是那个目击的倒霉蛋。他的当务之急是逃,离开这个现场,至少别让什么人找到他。他是个银行劫匪,常年坐镇警察局通缉令的人,如果警察逮到他待在迪·彼得罗的谋杀现场,等待他的可不会只是交叉盘问而已。“叫救护车!”他跳起来,推了迪·彼得罗那个大个子保镖一把,自己则追着刺客从后门跑了出去,确保除了菲利斯没人知道他在这儿。大个子保镖是他的麻烦,但是他眼下无力解决的麻烦,也许他应该离开艾灵顿,在菲利斯向警察出卖他之前远走高飞。
约翰尼追着刺客拐进了一条小巷,酒吧的混乱已经听不见了,环绕他们的唯有寂静和黑暗而已。失血让约哈尼有点眩晕,他与刺客之间隔着正好一条小巷,只在中间有一盏路灯,几只苍蝇围着惨白的灯光嗡嗡飞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对方,而失血又让他浑身发冷,再也追不动了。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对方竟也在小巷尽头停下了脚步。“你是谁?”隔着一条街,约翰尼问他。对方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要杀迪·彼得罗?”他又问。这次对面有了动静。
“正义。”那个刺客的声音像是女人压着声音,又像是吊着嗓子的男人,总之什么都听不出来。
“正义?更多的人会因为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死去!”约翰尼说。他冷笑了一声,也许是真的因冷而发笑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但它最终会把这个城市推向更好的方向。”刺客说,“我今晚留你一命,可别辜负了它。”
他是怎么离开的,约翰尼并不知道,他的双膝打着哆嗦,几乎颤抖着要倒在地上了。他头上的那个伤口很深,血一直止不住,也许还有点脑震荡。约翰尼朝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摸了一下,他的手帕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有力气,约翰尼会朝地上啐上一口,但是他只是抬起头来,看见了月光下的教堂尖顶。
这是个救星,约翰尼用袖子抹掉地上滴下的血迹,尽量让人无迹可寻,然后自己朝教堂的方向走过去。教堂的门锁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很容易就闯进了这个高大宏伟的建筑物。耶稣的像挂在和大门相对的另一个方向,等待着受洗的信徒。可约翰尼不是信徒,他也永远不会是。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撕碎了自己的上衣。
“谁在那?”
正当约翰尼独自一人躺在教堂的长凳上徘徊在昏迷的边缘时,一个声音给他注入了一丝清醒的力量。他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从教堂后面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白衬衣,在月光里有些扎眼。
“我闻到血的味道了,出来吧,亡命之徒。”那人端着把单筒猎枪,不确定地朝约翰尼的方向扫过来,“这是间教堂,你会得到帮助而不是伤害。”
“你端着那个说话,可是让人很难相信的,神父。”基本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约翰尼一手扶着椅背,一手用从自己衬衣上撕下的布条按着头上的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亡命之徒能相信你吗?”
听到他的声音,神父朝约翰尼的方向转过头来,但他转头的幅度有点大,用右耳对着约翰尼。“这里是上帝的地盘,”神父放下枪口,“我不会在这里杀人,这是玷污祂的名。”
“是吗?你会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起誓吗?”约翰尼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倒下,所以他要赶在这之前摸清这位随身带枪的神父的立场。
“那不是我相信的。”神父垂着枪口,一步一步朝约翰尼走过来。亡命之徒有点害怕,但他没有力气逃走了。
“那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你该休息一下了。”在他倒下之前,神父伸出手臂接住了他,“而我正好还有点止血药在我的房间里。”
可能大多数普通人都很难记得一个记者的名字,但是说不定你曾经见过詹姆·邦纳维尔——他的另一个名字叫做詹姆·布莱克,你在码头上见过的那个大胡子水手、街头巷尾把鞭子挥得格外响的那个马车夫,还有酒馆里那个歪戴帽子的红头发酒糟鼻,都可能是他。如果存在一个消息足够灵通的人,他总有一天会惊异于这个城市里詹姆·布莱克的数量。
詹姆出身于一户姓氏罕见的银行家家庭,幼时家境优渥,本人也天资聪颖。父母曾寄希望于他子承父业,不想,在詹姆十五岁时飞来横祸,两人身死。多亏一个码头工人作证,才将出售谋害他们的竞争对手绳之以法。从此,詹姆散尽家财,一心成为穷人的喉舌。他曾经加入政府,但是始终无法融入,最终辞职,做了一名记者。三年后,也就是去年秋天,詹姆辞去了城市中最大报社的工作,因为总编不许他发表一篇关于城市收容所贪污问题的报道,这篇报道的主角正是主编的小舅子。眼下,詹姆正忙着筹办自己的杂志,他从主街附近一间干燥舒适的公寓搬进城郊漏雨的阁楼,这样他的积蓄便能撑得更久些。
除此之外,詹姆做的还是他的老本行:伪装、调查、写些惹麻烦的文章。没有杂志敢收他的时评和调查报告,他便匿名写些低俗的小说,或者给有钱多疑的太太们打工。所谓聪明的人总有讨得生计的办法,不在此处,便在别处,哪怕他们太骄傲,不能做些常人所做的事,说些常人该说的话。
自由记者,匿名的低俗小说撰写者,偶尔也为多疑的阔太太们打工。一方面,他的文章秉公说事,是为穷人的喉舌,另一方面,他为这些新闻也算费尽心机,手段可称下作。
编者按:本文由小说家贝芙丽·怀特小姐于1937年编写,据称其灵感来源于一位渔夫在易北河畔捡到的一本笔记本。怀特小姐当时正巧在河边度假,对于其中那位与自己同名的死者兴趣盎然。然而不幸的是,在完成了这篇短篇小说之后,怀特小姐在一年后的一次滑雪旅行中,于阿尔卑斯山失踪,自此音信全无。更可惜这篇小说在她当世时也未获好评,被批评“太过故弄玄虚,却因作者功力不足导致前言不搭后语”,之后八十年未曾再版。今日我社将它重新发掘入集,以雍读者。
1935.1.7 星期一 阴天
新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我终于找到了点事情做。剧院的清洁工安娜塔昨天半夜来敲我的门,说出了大事。她总好小题大做,因此送来的情报多半价值不大,但是我昨晚实在太闲了,既没东西可查,又没东西可写,就给她倒了杯茶,请她慢慢说,没想到还真是出了大事:贝芙丽·怀特死了。
先来说说这个怀特。据我所知,她算得上万客市这个闭塞小城的明星——你懂我的意思吗,C?这是个闭塞的小地方,人们没有什么娱乐,一个拉小提琴的小姑娘自然也能成为明星。马修和他的那帮同事都快把她捧上天了!照我看,要是我去看过外面大城市的演出,多半会觉得她也不过尔尔。听说,去年夏天,她和马文勋爵订了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我比你更好奇,比这更令人惊诧的,是警察竟以剧院建筑不安全需要修缮为名封锁了整个剧院,任何人也别想进出,更别说是记者了,而且事情发生在演出之后,人们三三两两都从前门散了,因此就连当天的观众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是我有安娜塔,估计就要被他们这样混过去了。看到我们公民的知情权竟被人这般践踏,真叫人痛心疾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种情况下,除了我,还有谁能挺身而出?
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于是我请安娜塔把当天的情况,大体连同细节,统统告诉我。她喝了口茶,脸上显出害怕的神情,听语气倒是挺乐意说的。她说,那是演出结束之后,她打扫完大厅的卫生,便要把工具放回工具房,然后回家睡觉。谁知路过休息室的时候却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持续不断的一声尖叫,还是个男人的尖叫。这吓了她一跳,同时也唤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把化妆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从外面往里偷偷一瞧。
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吓人一跳!整个休息室,右手边大半面墙上都沾着黑色的污垢,贝芙丽·怀特无头的尸体倒在墙边,眼珠滚在地上,裹在黑泥里,尸体的手里还抓着她半小时前演奏过的那把小提琴。她的未婚夫马文爵士则惊恐地跌坐在另一边,除了尖叫什么都做不了。安娜塔当时差一点也尖叫出来了,好在她年纪大了,声带没那么多力气,又怕摊上麻烦,赶紧掩了门,趁还没来人,跑了。等她回过神来就赶紧朝我这里过来了。
我谢过她,给了她几个硬币,就打发她离开了。这事颇值得考虑,我想。如果安娜塔句句属实(实在是不得不考虑中年妇女想象和夸张的能力……但是如果是她的夸张,什么样的现场才会被夸张成这样?),那恐怕马文爵士也营造不了这种诡异的局面。她说“黑色的污垢”,为什么会是黑色的污垢?如果是马文爵士杀了她,那该是红色的才对,除非他给她下了毒。但他要是打算用暴力直接解决她,又何必事先下毒?他又有什么动机解决她?虽然缔结婚约这件事本身就够令人沮丧的了,但是从常人的眼光来看,恐怕我还得找找更深的动机。总之,这事扑朔迷离,需要好好考虑,那些警察蠢货不过会简单地把马文定罪而已,我看还得我来查。
哦对了,今天下午马修来过了,说他跟主编吵了一架。我把这事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希望吧,他总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你告诉他让他自己玩蛋去了吗?”詹姆·邦纳维尔这话说得很粗俗。他蜷缩在整个房间里唯一一把扶手椅里,扶手椅周围的地板上全是散落的卷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这房间是个阁楼,又地处城郊,多少有些年久失修。正值万客市多雨的冬季,靠近低矮那侧的墙边放着几个粗糙的木盆,各个都浅浅地积了半盆脏水,附近的地板也有点积水,因此过期的卷宗也就半泡在水里。詹姆的好朋友马修·莱维纳斜倚在那张纸箱堆成的“床”上,看似放松,却又有点不自在的样子。“我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你要想跟我学习,还得再努把力。”詹姆说。
“然后你就被开除了。恕我直言,我无意向你学习,”马修讲,“我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跟你可不一样。”
这反应让詹姆多少有些没趣,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不时翻开各处摊开的卷宗看看。“没被开除——我是主动辞职的。要我说,那种地方不呆也罢。多大的事呢?你可以来给我工作嘛。”
“要是没见过你家,我倒是有可能答应。”马修打量了一圈屋里的陈设,“你上次在干爽的地方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上个月十五号,我去跟踪线索,就睡在公园了,”詹姆面无愧色,“那天没下雨。”
马修叹了口气。
从市长秘书的高级公寓到市郊的破阁楼,詹姆·邦纳维尔只用了五年就完成了这般“堕落”。他并不是故意的,只是高级公寓往往和正义的理想多有相悖,而跟这比起来,破阁楼的不足也就不是那么刺眼了。“然后你就病了一个星期,还得我来才把你捞起来。”马修说,“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差点就死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可不是什么瓷娃娃。还记得我一年以前森林那起偷猎的案子吗?我在雪地里蹲了半个月,什么事都没有。上个月那只不过是个意外。”一张纸条从卷宗里掉出来,詹姆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它从潮湿的地面上捡起,“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他把纸条递给马修,那是张手写的字条,用有些发洇的墨水写在剧院的便条上,除了一个名字,还有些奇怪的符号。马修知道那是詹姆和他线人之间的暗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它们和任何人的名字出现在一起。“贝芙丽·怀特?”他问,“邮报上登过她演出的广告,发生什么了?”
“她死了,昨天晚上,在剧院后台被人谋杀,听说现场惨烈得很。”詹姆摆弄着窗台上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那还是马修的前女友送给他的,“警察封锁了现场,取消了演出,对外说是要整修剧院,他们也知道记者们周末休息,没人会想在这时候找这个麻烦。这是我在剧院内的线人偷偷递给我的,马修,现在除了马文勋爵、警局、当天晚归的工作人员和我,没人知道这件事,而我又不想把这个消息交给主编手底下的那帮傻逼。明天就是周一,你现在回去写上一则新闻还来得及。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万客市邮报想要第一时间报道这个消息,就只能由你和我来查。”
马修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詹姆。他这位老朋友抱着双臂站在窗户前面。在他身后,天色渐渐暗下去,房间里没有点灯,这使得他那俊俏的轮廓也慢慢看不清了。“等等,这件事跟马文勋爵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马修问。他话音刚落,詹姆就笑了。
“真的,你要问这个?首先,他是怀特的未婚夫,其次,”他踩过地上的废纸,走过来挨着马修坐下,“他是这次案件的嫌疑人。我的现任告诉我,事发的时候,只有他和怀特在哪个化妆间里。”
“马文勋爵成了杀人的嫌疑犯?”马修有点吃惊,“听起来确实有点意思,我们从哪开始?”
“剧院现在是进不去了,我今天下午已经试过了,伪装成什么样都没用,他们只认自己人。但是我听说贝芙丽的尸体现在停在圣心医院,而且她的未婚夫正是著名的马文男爵,所以市政厅也可以去看看。”
“让我猜猜,”马修瞥了詹姆一眼,“你是想让我到市政厅去。”
“我们可以管这叫双赢?”詹姆摊开双手,“来嘛。”
他们说话这当,沿着窗户飘进来几声车铃响。“啊,楼下的贝利太太回来了。你要是走,最好趁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可不好找车。”詹姆把马修挤开一点,懒洋洋地躺下了,“去吧,看这破地方,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圣心医院,你要是有什么进展,可以晚上再到这儿来找我。”
马修再次叹了口气,他从窗口探出身去,叫住了恰好停在楼下的马车。“那我走了,”他说,“记得吃饭。”
詹姆坐起来,敷衍地和他拥抱了一次,就急急忙忙赶人。“别回报社了,那是个傻逼地方。”他粗俗地说,“好好回家睡一觉,我们眼下可有个大案子。”
“我是不会从邮报辞职为你工作的,詹姆。”马修提醒他。
詹姆笑了:“我不在乎,朋友。晚安。”
詹姆·邦纳维尔成为一个不为报社工作的记者已经有六个月了,而三年半以前,他还是万客市市长的秘书。他在那个位置上干了两年多,也享受了两年丰厚的津贴,接着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立刻就辞了职。他的父母早年便出意外去世了,没有家人,也就没有后顾之忧,这也是他和马修的不同之处:能从心所欲的除了富家子弟,就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了。
这个故事记录的是他失踪之前一个星期的事,从前面我们可以看得出,詹姆·邦纳维尔是个生性孤僻的怪人,他对金钱没什么兴趣,也不享受优越的生活环境,更不追名逐利,平生所求不过“公正”二字。实际上,詹姆的家族在万客市曾经显赫一时,可他的父亲是独生子,在他祖父去世之后,邦纳维尔家族的血脉就岌岌可危了。偏不巧,詹姆的父母又遭了坏人的毒手,英年早逝,这便让这个十岁的孩子成了邦纳维尔家族最后的血脉。虽然听说他们在伦敦还有亲戚,但是有几个孩子曾经孤身活着逃出过万客市呢?小詹姆只有随遇而安罢了。
如果不是几个富有正义感的码头工人挺身而出,他父母的死可能就真的被定性为意外了。为了报答这几位的昭雪之恩,小詹姆自作主张,把他父母留下的大半家财发散出去,只留少部分自用。这笔钱刚刚好撑到他大学毕业,好在大树虽死,其荫犹在,詹姆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市政府谋了个职位。他很聪明,因此一路做到市长的秘书。若是别人或许还会想着继续往上爬,但这不是詹姆想要的。他意识到他现在的工作和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他想的是为穷人主持公道,而不是帮那些损人利己的有钱人擦屁股。于是他辞了职,到万客市邮报做了一名记者。
那并不容易,但是记者的生活激起了詹姆性格中的另一面:这世界上最糟的事情他全看过了,因此也渐渐玩世不恭起来。他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和同事的社交也不过敷衍了事,只有一个人和他交往较深,就是他社会版的同僚,马修·莱维纳先生。那是一位一丝不苟的绅士,对他的职业有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跟詹姆一动不动在马车里盯梢一下午的同事。再后来,詹姆的稿件被截了,这次事件使他发现邮报社也不过是市政厅的一个变种,不管他想要什么,这里都没有。因此,又是一次辞职,他搬出了自己在上城的公寓,住进了市郊一处破旧的阁楼,这样他的存款便能撑得久一些,直到他个人主办的杂志做出气候来。
以上便是詹姆·邦纳维尔二十七年来的人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重要的是他人生最后的两个周,他是如何在一桩小提琴家谋杀案中越陷越深,并最终不得不面对那可敬可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詹姆·邦纳维尔求得了他所追求的真相,愿他在深渊中永不获得平静。
1935.1.8 星期二 阴天
今天我去了圣心医院,一大早就去了,但是没能见到怀特的尸体。事情的发展有点奇怪,恐怕比我的想象还要……
医院的负一层阴冷、空旷,只有一条白色的走廊,一路笔直地延伸到一扇双开的大门前,只在左手边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上面写着“办公室”。詹姆整了整西装的衣领,然后伸手敲门,他把玩着拐杖等了一会,本寄希望于太平间的办公人员开个小差,可偏偏不巧,门就这么开了。
“您好,先生,我能帮您什么吗?”
“哦,是这样,”詹姆抹了抹他伪装用的小胡子,立刻进入了表演状态,“我叫詹姆·布莱克,您可能最近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的亡妻……”他停下来,装模作样地扭过头,用手遮着脸,数了五秒又看向那看守,“抱歉。我的妻子,她前天去世了,我本想给她举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偏偏她的娘家人抢走了尸体……唉,就为了那么点遗产,让死人都不得安宁!我并不想要她的钱,只是想跟她最后做一次道别。能麻烦您帮我查一查名册吗?”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这是医院的规定……”
“不过是一个中年丧妻的可怜人最后的心愿罢了,您连这点也不能行行好吗?”詹姆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英镑的纸钞——这几乎是他这个月的伙食费了,但是眼下这钱他也花得毫不犹豫,就好像他真是个处境优渥却新近丧妻的悲伤乡绅似的。太平间的看守用袖子掩着收下了这五块钱,回头取出一本账簿似的本子:“那好吧,先生,我就帮您看看。请您也不要过度悲伤——您妻子的名字是?”
“格蕾塔·布莱克。”詹姆不动声色地扯谎道。
“让我看看。布莱克……布莱克……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姓布莱克的。”
“什么,是真的吗?”詹姆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恳求道,“兴许是您看漏了,能让我自己看看吗?如果没有,我也好死了这条心。”
太平间的看守见他实在心切,也就没有反驳,将那本名册转向他,就这么交给了他手里。詹姆用手指着,嘴里念叨着格蕾塔,实际寻找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贝芙丽·怀特。他故意翻了两页,才在写着贝芙丽名字的那页停下。
姓名:贝芙丽·怀特 经手人:伊登·杨医生 现状:
现状一栏的字迹被涂掉了。这点很奇怪,詹姆暗暗记下,然后装作很失望的样子将它交还给了看守,并称自己要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就离开了圣心医院的地下室。医院的地上部分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詹姆藏在人群里左瞧瞧,右看看,不一会站到了医院走廊上介绍医生们的木板前。“伊登·杨”上面写着,“全科医生”。一个年轻的护士站在导医台后面,詹姆调整了一下脚步,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过去。“您好,护士小姐!”他脱下礼帽朝这位护士示意,“请问伊登·杨医生在哪?”
护士看了他一眼:“您找他有什么事?”
“还用说吗?您看我的脚,上个星期伤的,急急忙忙送过来,是杨医生帮我包扎的,还叫我今天来复查。”他苦着张脸,只用一侧的腿支撑身体,“上次我们是在急诊室见的面,能麻烦您告诉我一下,他的办公室在哪层吗?”
“杨医生现在不在,”护士的语气温柔下来,“他的办公室在四楼,上楼右转左手边第三个房间,您可以在那里等他——要我找人扶您上去吗?”
詹姆忙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忙,一点小伤,反正杨医生不在,我慢慢走就是了。”说完,就赶在护士小姐来得及检查预约记录前离开了。一过了一楼楼梯的转角,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便消失不见了,刚才还苦着张脸的“病人”健步如飞地爬了三层楼,一心赶在护士小姐反应过来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四楼右转左手边第三个房间有扇原木色的门,门上挂着一张铜制名牌:“伊登·杨医生”。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詹姆扭了扭门把手,如他所想,这扇门上了锁,这种时候就需要一根发夹——只需要一根发夹。趁着走廊上没人,詹姆把发夹插进了杨医生的门锁里,耐着性子转了转。只听“咔哒”一声,门锁应声打开。詹姆把门掀开一条小缝,左右观察发现无人看见,就侧身挤进了办公室内。
这间办公室不大,大概二十五平米见方,装饰陈设也都很朴素。房间正中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些钢笔墨水,还有几本用了一半的处方笺,以及一盏绿色的台灯,灯罩是玻璃的。办公桌背后有两扇很大的窗,窗户朝南,若是晴天,这里阳光一定很好,只可惜今天天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房间的一角,在书橱旁边,摆着一只高花瓶,花瓶里插着几只很大的绢制向日葵,多少给这房间增添了一点生气。詹姆没空多加欣赏,他走到桌子后面,撬开正中那个带锁的抽屉,翻看起来。抽屉里有一个小包,里面放着几十英镑的纸钞,詹姆只看了一眼就把它原样放了回去。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杂乱的白纸、病例,只有一本笔记本还值得一看。笔记本的封面也是绢制,而且保护得相当好,一点污损也没有。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詹姆只来得及急匆匆地翻了翻,顺便记下了杨医生扉页上写的地址。正当他要把笔记本放回去的时候,一张纸条掉了出来,落在桌子下面。他关上抽屉,然后弯腰去捡,刚抬起身子门就开了,那张纸条就被顺手放进了詹姆的口袋里。
“啊,我还以为办公室的门肯定锁了呢。”来的是导医台的护士小姐,“杨医生平时都很小心的,今天怎么忘记锁门了呢?”
“大概是走得太急疏忽了吧。”詹姆故意翻了翻桌子上的病例,然后收回手来,“他最近很忙吗?”
“是啊,今天中午又急急忙忙到墓地去了……啊。”护士小姐自知失言,赶忙住了嘴。詹姆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他看了一眼护士小姐的胸牌,紧追不舍。
“墓地?黛西小姐,医生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走得确实匆忙。”黛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再不透露半个字,“对了,我上来是想告诉您,刚才我一时疏忽,忘记杨医生早上离开之前就请了假,最近几天都不会来上班,要我为您安排别的医生吗?”
詹姆自然是拒绝,找个借口说要谈生意改日再来,便急忙忙离开了医院。巧的是,当他从医院正门的楼梯上走下去的时候,偏偏碰上马修·莱维纳路过。“莱维纳先生!”詹姆憋着声音跟他打招呼,马修露出的那份惶恐又迷茫的神情极大地愉悦了他,“能不能借一步聊?”
他半拖半拽把马修拉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趁着四下无人撕掉了脸上的假胡子。马修一见是他,立马松了口气。“你去过市政厅了吗?”詹姆有些急切地拉住马修的衣袖问,“有没有什么消息?”
“记得市长办公室的汉斯吗?就是接替了你工作的那个。”马修说。
“就是那个快五十岁还是个秘书,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起色的那个?”詹姆回答,“记得。”
马修瞪了他一眼:“我今天早上去见了他,他告诉我这次的事情可能跟邪教有关系。”
“邪教献祭?”詹姆点了点头,“那倒也能解释尸体的问题。”
“尸体?尸体怎么了?”
“我不知道。”詹姆摊开双手,“问题就是我不知道。有人将尸体编号和状态的记录全涂掉了,我试着找过圣心医院的杨医生,贝芙丽尸体的经手人,但是他今天请假了,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我不小心把从他笔记本里找到的这个带出来了。估计是什么大学生的小娱乐,你拿着吧,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他交出一张纸条,正是几分钟前从医生那里拿到的。纸条上是一首尼采的短诗,他们都很熟悉:
“世界犹如一扇敞开的大门,
门外却是无垠的寒冷荒漠。
谁若与我丢失了相同之物,
便再在这世上难寻立足之所。”
马修念了后半段出来,詹姆点点头,从怀里抽出烟盒来,叼在嘴里单手挡着风点火。“我同意,是挺诡异的。如果真想那个汉斯说的那样,这事和邪教有关,那我有种预感,这个杨医生八成也脱不了干系。”
“‘预感’可写不了报道,我们需要证据。”
“当然。你是了解我的——今天医院里那个小护士提了一嘴墓地的事,我打算去看看。过不了几天就是葬礼,我觉得还要出事。走吧,你累不累?我们去吃午饭。”詹姆说完这话,伸了个懒腰。
“我得付钱?”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贿赂给太平间的看守了。”詹姆说。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从医院后面的空地来到前面的大街上。这时正好驶来一辆电车,他便拉着马修跳了上去,暂时远离了医院这个气氛阴沉、味道又难闻的地方。
1935.1.9 星期三 阴天有雨
怀特今天下葬了。作为她的报道记者,我决定做一次不速之客。这太奇怪了,对于怀特这样的人来讲,这种葬礼不会太仓促了吗?
……
我得说,这其中定有隐情。太仓促的葬礼,太轻的灵车,这些都是疑点,马修说我太疑神疑鬼了,但是我却得说,这么多疑点不会是巧合。没时间再写了,我得回去一趟。
夜里的风比白天更凉,哪怕戴着工装手套,詹姆的手很快就冻僵了,但他还是躲在门柱子后面等着,直到看见守墓人的油灯一忽儿地闪过去,从另一边消失不见了,才扛着铁锹走进园子。贝芙丽·怀特的坟墓是最新的,因此也最靠近墓园的门,他举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便把灯放在地上,并将那把铲子踩进地里去。风很快连他的脸都要给吹僵了,越是发冷,他就越想起马修白天的话,不由得小声恨恨地咒骂起来,也算是给自己心里添把火,免得冻死在这,成为下一茬坟茔。
他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叶子的簌簌声时,手头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是风吧,或者是野猫,詹姆想,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成想是个人猫着腰藏在那里。他愣了一下,对方显然也吓坏了,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奥森特!”一个女人的声音喊起来。糟了。詹姆扔下铲子,朝那个人扑过去。
那个女人看起来十分瘦弱,整个人包裹在没形状的灰色大衣里,见詹姆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便举起一只酒瓶,摆出防卫的架势来。詹姆虽然很累了,但还不至于连这样的不速之客也不敌,他抬起长腿,轻轻松松地跨过了灌木丛,结果却听见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邦纳维尔先生——詹姆斯?”
看样子是朋友。詹姆一下子没认出人来,先赶紧住了手,免得伤了她,只让她别出声,然后拉着她在灌木丛后勉强避风的地方蹲下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女人是他当年还在邮报社时的同事,一个不起眼的打字员,其他人叫她茱莉亚。两个人在灌木丛后面藏了片刻,过了几分钟似乎没什么动静,詹姆才放开手,与她低声交谈起来。“三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做坏事却被人当场抓住,詹姆又急又恼,也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了,呵斥道,“这么冷的天!”
茱莉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詹姆就抬手制止了她。“算了,我没兴趣——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把灯举一下。别这么看着我,这里有新闻,这点小事不过是记者的本分。”
从她的眼睛里就看得出,她对这番敷衍之言颇为不满,但她不说,詹姆乐得清静。茱莉亚照着他的话把灯举在齐腰高的地方,她凑上前去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见是怀特,脸上竟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惊恐。詹姆看在眼里,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后面再问,怀表还是滴答滴答地走,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棺材的盖子从泥土里露出来,詹姆爬出土坑,喘了口气。
“嘿,你们!”慌乱的脚步声是从西边传过来的,两个人一齐看过去,险些被光亮晃了眼睛。“你们干什么!”来的是守墓人奥森特,他气急败坏地走过来,詹姆抢过茱莉亚手里的灯笼,挡在自己脸前面,直接朝他跑了过去,奥森特像是被这个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吓着了,一时僵在原地。这就给了詹姆到他身边去的机会,他反握着铁锹的把手,照着奥森特的后脖子就来了一下。可怜着守墓人,到倒下去之前也没看清到底是谁袭击了自己。
茱莉亚发出一声被压抑了的尖叫,小跑到两人边上,趴下去试奥森特的心跳。“放心,他死不了。”詹姆沮丧地搓了搓脸,“他好像不太重,能麻烦你把他拖进屋里去吗?我打晕他只是因为要应付他太麻烦了,可不想他在这季节里冻死啊。”
茱莉亚闻言就去做了,趁着这个功夫,詹姆又爬进墓坑里,清出些泥土来,好让棺盖能顺利打开。雕着百合花的杉木棺材上钉着八枚铁钉,他一一撬开,然后用力向上推棺材的盖子,让它斜倚在土坑边上。茱莉亚这时候已经出了看守的小屋,远远地见他独自做完了最后一步,便朝这边跑过来。
借着油灯的光,棺材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杉木棺材的里侧是精致的红色天鹅绒,可能比詹姆平时穿的衣服还要柔软、昂贵,天鹅绒上还垫了花朵和香料。该有的东西在这里面一应俱全,唯独缺了一样最重要的——贝芙丽·怀特小姐的尸体。
看到这,詹姆反倒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来。是时候拍点照片了,詹姆想从坑边爬上去,却冷不丁头晕起来,同时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大概是太累了,又被冷风鼓了脑袋,这也是难免的。詹姆无奈地抬起头来,茱莉亚已经走到了坟边,一脸震惊地看着坟墓里的情景。
“能拉我一下吗,茱莉亚小姐?——茱莉亚?”他叫了两声,对方才回过神来,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皮肤粗糙,颜色惨白,而且挂满了冷汗,不住地颤抖着。“怎么了,茱莉亚小姐?”
“这……这棺材是空的。”茱莉亚说。
“是的,我看见了。”詹姆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低头去捡自己的相机。大概是起身太急,他差点没站起来,赶紧蹲下缓一缓,“不然我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这个坟墓打开呢?天啊,我真是太期待马修脸上的表情了。”
他笑了两声,直到眼前那些诡异的金花慢慢消散了才站起来,让茱莉亚举着灯,自己对着那口空棺材一顿狂拍。这胶卷应该等得到明天。把相机收起来的时候,詹姆想,他现在得喝点热的东西,然后早点去睡觉。要是再倒下,被马修知道了还不知得念到何年何月。
“来吧,茱莉亚小姐,让我们把这个收拾好。你家在哪,待会我骑车捎你一程?顺便我也去码头买点喝的。”詹姆再次跳下去,把棺盖盖紧,钉子插进刚才的钉孔,再重新填满这个土坑。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也不想再计较茱莉亚打搅他工作的事情。何况,这寂寂冬夜,又在这种阴森怕人的地方,有个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的兜里还有几枚硬币,是马修前两天给他的,让他吃饭用,今天晚上花掉,也算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茱莉亚期期艾艾半天,直到詹姆把她请上自行车的后座,才说出话来。“我今天好像看见您去找马修了?”她攥紧手里的铁锹和油灯,问。詹姆一边跨上车子,一边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您莫不是想拉他一起到这儿来吧?”
詹姆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有什么问题吗?他又没来。”
“不……没什么。”茱莉亚最后还是停住了话头,“没什么。”
“您想一起去喝一杯吗?”詹姆朝着她指的方向骑过去,一边踩脚蹬一边问,“不是喝酒,喝点热汤什么的,我有点饿了——您呢?”
“还能给我们来两碗热汤暖暖身子吗,”詹姆走到吧台前面,对酒保说,“外面真的很冷。”
“你要是真那么冷,为什么不喝点朗姆酒?”酒保把一个玻璃瓶子放到台面上,瓶子里装着透明的琥珀色液体。
詹姆回头看了茱莉亚一眼,她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缩脖耸肩地坐在位子上,盯着桌子上一块没擦干净的食物残渣出神。“别这样,看看我那朋友,朗姆酒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吩咐一下厨房,一句话的事——我又不是不付钱。”詹姆回过头来朝酒保赔笑,把几枚硬币放到桌上。
“说得好像她少喝了一样。”酒保朝他翻了个白眼,回身从小窗口里给厨房递了句话,里面立刻传来骂骂咧咧的忙活声。“不过你俩凑到一块倒是稀奇,有什么故事?”
“偶遇,偶遇而已。”詹姆说完就离开了吧台,坐到茱莉亚对面。两人不熟,坐在一块难免无话,詹姆玩着桌子上的盐瓶,听着茱莉娅无意义的小声自语。
“不过是个空棺材。”好半天他忍不住说。茱莉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第三个人加入了他们。
“好久不见啊,布莱克大作家,我可很长时间都没进到你的新书了,再这样客人都要不高兴了。”酒吧的老板娘罗莎妈妈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身段婀娜得像个少女,“最近忙什么呢?”
“别这样,罗莎妈妈,我带着同事呢。”詹姆跟她调笑道。罗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膝盖紧挨他的大腿。詹姆也毫无不自在的迹象,手里还在把玩那个盐瓶。
“我跟你说,这人可怪了,他过去常来我们这儿,却从来不跟姑娘睡觉,我试了多少法子都没用,正打算买几个小男孩试试他。”罗莎故作姿态地对茱莉娅说,“要是再不成啊,就该是‘那个’不行了。”
茱莉娅为她这话不免有些尴尬,谁知詹姆却哈哈大笑起来。“您别费心了,罗莎妈妈,我对小男孩也没什么性趣。”笑完,他说,“能让我感兴趣的从头到尾都只有罗莎妈妈您啊。”
这回轮到罗莎大笑。茱莉娅颇没趣地看他们这边一来一往,恨不能拔腿就走。但是热汤很快就上来了,她便不再搭理桌子另一边你来我往的调情,闷头喝起汤来。那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詹姆才把话题诱导到正路上来。“那么,罗莎妈妈,最近有什么新故事吗?”
“哦,詹姆,你知道规矩的。”罗莎妈妈把三根手指撮到一起抿了抿,“别让我为难。”
“来嘛,罗莎妈妈,是我啊,你不认识这张‘俊俏的小脸’了?”詹姆比划了一个引号,一只手攀上罗莎妈妈的肩膀,“说说看嘛。”
罗莎妈妈沉吟片刻:“倒真有一件事你能办……但是事成的话,你的奖金我要拿走一半。”
“当然,您尽管讲。”
“你不介意吧?”看上去是个挺长的故事,因为罗莎妈妈把她的烟筒拿出来了,詹姆摇摇头,甚至怪殷勤地给她点上。罗莎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你消息也算灵通,知道前两天歌剧院出的事吗?贝芙丽·怀特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詹姆的手指弹动了一下,茱莉亚也从汤碗里抬起头来。“我有耳闻,罗莎妈妈有什么新鲜消息?”他试探着回答。
“就在这事儿第二天,有人到我这儿来,开了一大笔钱,悬赏人来为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洗冤。说来也奇怪,这事警察局还封得结结实实的,他就开始悬赏真相了,而且,”罗莎说,“那可是一大笔钱,依我看,就算那个马文爵士真的是无辜的,这么一来也像是有鬼!”
“也许真的是有鬼。”茱莉亚喃喃地说。詹姆没说话,只是单手撑在桌子上,拇指反复摩挲着下颌,看上去若有所思。
“对了,说到有鬼,既然做了这好事,那我干脆就做到底。还有一个小故事,前两天有个水手跑过来嚷嚷,说他们在河道里遇到了怪物。就在码头以东,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这两天也不太平,我劝你还是吃完了就快送女士回家去,别深更半夜的在这儿乱晃,或者干脆到我楼上睡一晚,给两位打八折,如何?”
詹姆和茱莉娅对视了一眼。“不了,她明早还要上班。”詹姆说,起身拿了帽子,“我们就先告辞了。”
1935.1.11 星期五 多云,少部晴
马修那货还算有点手段,那些照片真的见报了。我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且,我在酒吧听几个看守议论,我们的犯罪嫌疑人不见了。令人疑惑的目击证词,失踪的尸体和嫌疑人,秘密悬赏者和他的巨额赏金……这件事的谜题反而越来越多了。
今晚剧院要给怀特举办一场悼念音乐会,我用马修的名字搞了张包厢的票。不多写,该出门了。希望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趁着演出前的混乱,詹姆混进了后台。今晚演出的是万客市最大的交响乐团,团员们各自忙着擦拭乐器、准备乐谱,后台乱哄哄的,一时谁也没发现多了个人,这就给了他找到怀特小姐出事的那间化妆室的机会。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剧院大体解封,但这个房间仍然锁着,门缝上贴着教会的封条,把手上挂着一只十字架的吊坠。
看来有人信了那些传言,并且对这里严加防范了起来。不论如何,詹姆不是那些会被流言欺骗的人中之一。他借着身子遮挡,划开了教会的封条,然后将绑着十字架的把手摁下去,从门缝里闪身进了房间。他这一套可真是熟练极了,就算是有旁人目睹,从他那坦然的神色上,也会以为是院长差他来公干呢。
詹姆躲进房间打开灯,房间里的情景却让人大失所望,只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化妆室而已,地板上铺着长绒的羊毛地毯,门边的墙上是一溜皮沙发,安娜塔所说的黑色的污垢和滚落地上的眼珠显然都被清理掉了,只在墙根的地方漏掉了几朵霉菌。对门当中的墙上靠着张明净的镜台,镜台前摆着些瓶瓶罐罐,梳子搁在右手边的架子上,上面还沾着几根深色的发丝。他翻了翻桌子的抽屉,除了一堆没有用处的小瓶和装饰品,只有一本肉肤色的皮质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它的颜色和詹姆手臂的颜色看起来差不多。本子的封面是空的,里面却写满了东西,而且纸页陈旧、灰黄、薄脆。他就着灯光翻了两页,除了寥寥意义不明的文字,便全是些疯狂的图画,长脚的海螺,鱼脸人身的怪物,还有一张画着静谧的大海,却是灰色的,海上积着紫色的云,只是看着就让人紧张。就是这些图画和它们的配字,却吸引了詹姆,可惜他正想继续看下去,却听见门外传来动静。
“这封条怎么打开了?!”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喊,“快去找院长来!”
话音一落,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詹姆赶紧把笔记本收进怀里放妥当了,看外面走廊无人趁机离开。他这才发现演出已经开始了,连忙爬上二楼,走进自己的包厢。
被打扰了欣赏音乐的老太太朝他投来一瞥不满的瞪视,詹姆丝毫不予理会,大步走到最前方的空位坐下。他已经错过了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的大半,眼下却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听那音乐。他不住地摸索着自己西装外套下的笔记本,那些图画在眼前反复浮现。
詹姆正出神,观众席上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短暂的热场之后,交响乐团序列登场,原本的乐团首席今晚代替怀特小姐站在了独奏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兴奋得很,红光满面,大概也是忘了这是场悼念演出。然而詹姆只顾着摩挲自己怀里的笔记本,竟忘了好好观察一下这位演奏家。
那个声音是在乐曲高潮部分出现的,人声的加入不仅让音乐丰富了许多,还和那个声音混在了一起。詹姆原以为是合唱团的唱词,然而实在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意思,才发现这声音实在是从虚空中传来。它只有一句话,随着音乐向上攀升,詹姆左右看了看,其他听众反映平静,丝毫不像也听到了什么奇怪声音的样子。
他向右边转头,看了看之前瞪他的那个老太太,却恍惚间觉得她头发的颜色变深了。大约是察觉了詹姆的视线,老太太转过头来,却是和之前态度大不相同地冲他微笑了一下。詹姆险些大叫一声跌倒:那哪里是什么老太太,分明就是死去的怀特小姐,穿着她死去那天演出穿的长裙子,在冲他微笑!
这是幻觉,他一定是太累了。詹姆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胸口的笔记本,反复深吸了两口气。必须得冷静下来,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管是引来什么人,他们都会把这本子收走。他必须得保护这本本子。那天在墓地袭击过他的眩晕感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更为严重。詹姆握住座椅的扶手,手指陷进扶手上的海绵里,被里面硬质的木块硌得发白。他眼前的星星旋转着,时而变成眼睛的形状,时而组成奇妙的法阵。奇妙的是,这次詹姆完全不觉得陌生了,相反,他感到熟悉,熟悉却不安。他的额头上发起冷汗来,汗水顺着颧骨的轮廓滑到腮边,詹姆不敢抬手擦拭,他瞪大眼睛辨认每一个符号,有几张他甚至可以肯定自己在笔记本中见过!它们就这么翻搅着,在詹姆的眼前和脑袋里炸了锅。
詹姆的视线落到舞台上。一分钟前还在陶醉演奏的小提琴家突然变了个性别,燕尾服变成长裙,短发疯长在脑后精致梳起,贝芙丽·怀特抬起头,隔着几百位观众,单朝詹姆一个人微笑。她的琴弓在琴弦上胡乱滑动,制造出一系列刺耳的噪音来,让詹姆头痛。她微笑着,微笑着,一直微笑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过,直到——
“砰!”
她的头炸开,炸出来的却尽是些黑色发绿的半流质,像腐烂多年似的,在舞台上铺了一地,詹姆甚至闻到了那股腥臭。他几乎要呕吐了。那一瞬间他的耳朵里嗡的一下,什么乐音、噪音,全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男人执着疯狂的尖叫,在一片白色的背景音中回响。他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位秃顶的指挥家不见了,马文爵士倒在指挥台上,面朝贝芙丽无头而立的尸体,一刻不停地尖叫着。
“……”
“……”
“……先生,
“先生,您还好吗?”詹姆好半天才听到这个声音,这把他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象里猛地拖出来。空气灌进肺里,他感觉仿佛是死过一回,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先生,您还好吗?”坐在他背后的那位小姐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您看起来很苍白。”
詹姆没有回头——他是多怕再看见贝芙丽·怀特的脸啊!——直挺挺地站起来,双手护在襟前。“我,我没事,”他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睡眠……低血糖……不舒服,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赶忙站起身来离开包厢,跑到马路对面打了辆马车,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夜没再出来。
1.11 星期五 多云,少部晴
……
我操,还真被我找到了!
……
我有种直觉,如果我能破解这本本子的秘密,就能找到这次事情的真相。
现在全看我的了。
整整一夜,詹姆都躲在阁楼里研究那本笔记本。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上,顺着木板的缝隙在地板积起来,绕着家具和床脚流动,寒气从水坑里漫卷上来,房间的主人却浑然不觉。他已经完全陷在这本笔记本的内容里了,那些古怪的图文捕获了他,直到天色渐明才放他昏昏入睡,梦里也全是如深海、巨怪和没有脸的黄色眼睛般莫可名状的恐怖。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地裹在又冷又湿的被子里,笔记本挤在胸前。他呆滞在床上坐了片刻,才在那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中起身,蹚水开门。
詹姆本以为是楼下的贝利先生再一次前来讨伐楼上的水渗坏了他家的天花板,没想到开门却见是万客邮报那个瘦小的打字员。她裹着件朴素笨拙的大披风,流苏垂到膝盖,这让她的肩膀愈加瘦小了,仿佛肩上千斤,她已不堪其重。她的脸上有冻伤的痕迹,此刻映着运动的潮红,愈发醒目。詹姆赶忙将她让进房间,心里却纳闷她为什么在这一早赶来。两个人的交情,也不过是水手酒吧一碗稀汤而已。茱莉娅摇了摇头,没进房间。她抬起脸来,眼睛红红的。
“莱维纳先生被捕了!”她说,神情显得很激动。
詹姆心里一惊,顾不上细问,回身从房间里随便捞了件大衣就跟着茱莉娅下了楼,出门险些忘了换鞋,多亏那棉拖鞋上有个破洞,寒风一吹,冷得人吃不消。一想到马修正在监狱里煎熬,就饶不得詹姆心急如焚,他们来到楼下,可巧对面走来一辆马车,詹姆冲过马路,拦在那车前面,愣是从之前打车那人前面抢了下来,把一句“去警察局”扔在车夫脸上。“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茱莉娅跟着他坐进马车:“昨天下午,我正在工作,突然有警局的人闯进编辑部,寻找马修的下落,说是有人举报他涉嫌杀人。”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直接说重点!”
“昨晚马修没有回编辑部,他们今早上班的时候把他抓走了。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本事,但是他似乎很信任您,临走之前特意叫我来找。所以,不论怎样,请您想办法救他出来。”
詹姆朝自己脚边啐了一口。“兔崽子。”他骂道,然后盯着窗外,半天没说话。马修认为他这般神通广大,说老实话他是有点受宠若惊的,但是要说能不能救得了他的老伙计,詹姆自己心里也没个准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有对策,想个缓兵之计也好。“死的是谁?”最后他问。
“据说是一个叫兰多夫的教授。”
“科尔温?”詹姆有些震惊,“教授死了?”
“你们认识?”
“我曾经是他的学生,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是个好人。马修和他掺和到一块干嘛?”
茱莉亚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詹姆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人转起了一枚齿轮,它正卡在詹姆的命运上。偏偏命运的主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坐着吱嘎作响的马车,顺着命运的潮流到警察局去。
“请坐吧,邦纳维尔先生。”警察局长是个作风官僚的胖子,带着甜甜圈吃多了的肚子坐在办公桌后面,“都是老朋友了,我能帮您点什么吗?”
“你的人昨天逮捕了一个叫马修·莱维纳的记者,你知道这件事吗?”詹姆皱着眉头在他对面坐下来,“这里面肯定有事情搞错了。”
警察局长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桌子上的一本笔记本:“不,没搞错,他是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现在还是临时监禁——怎么,你们认识?”
明知故问。那张胖脸上的神情让詹姆的太阳穴跳痛起来,他深吸了口气维持风度,摆出谈判的架势来,把左腿搭到右腿上面。“他是我……以前的同事,”詹姆说,“我对他的为人还算了解,突然出了这种事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个记者,我的工作就是追着不可思议的事情跑,所以,我想见见他。”
警察局长皮笑肉不笑地抬起脸。“当然,邦纳维尔先生,您现在就可以去见他,我们警察还是相当尊重言论自由的。除此之外,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再给您透个底——这个莱维纳被捕可不仅仅是因为谋杀案的嫌疑。您知道吗?”他眯起他小小的眼睛,“前两天万科邮报登了一篇关于怀特小姐的报道?就是这个人写的。我只能说,可不只有我一个人对此相当不满。”
警察局长故作和颜悦色,却让詹姆的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无从判断局长到底是真的认为报道是马修写的,还是在指桑骂槐地警告他。然而越是这样,詹姆越是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来,从位子上站起来:“我现在能去见他了吗?”
“当然,请。”局长按了桌子上的一个铃,一个年轻的员警推门进来,局长便吩咐他带詹姆到审讯室去。“不用急,他肯定会等你的。”詹姆出门之前,局长在背后补充道,惹得记者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詹姆下楼的时候,警察刚把马修从他的小单间里提出来,正要押进审讯室再拷在凳子上,因此詹姆和茱莉亚只好先站在门外等一会。“你要进去吗?”詹姆问茱莉亚。茱莉亚点了点头。
“我想帮忙。”她说。
詹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们仍然不熟,詹姆也不能对茱莉亚勤勤恳恳地处事态度表达多少赞同(反之亦然),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在马修这件事上结成短暂的联盟。他率先推开审讯室的门。这是个灰色的房间,房间中间固定着铁制的桌子和小方凳,马修坐在远离门口的那侧,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警察。听到门响,马修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的朋友他的情绪不免有些激动起来,他探了下身,却牵得手上的铁链哗哗直响。“你还好吗?”詹姆在他对面落座,习惯性地想往前拉一下座位,却忘了审讯室的凳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
“还能忍受。”马修忧郁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不知道还能忍多久。”
“他们打你了吗?”詹姆要他伸出自由的左手来看看,马修照做了,但是那节小臂光滑洁白,并没有什么虐待的痕迹。
“没有,他们只是把我关在单间里,一直亮着灯。”马修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肯定不是标准程序,我猜我这次大概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抱歉。”詹姆说。他们都知道他是在为什么道歉,马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会试着把你保释出去,好吗?别担心,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能做到,就算我不行,还有茱莉亚呢,我猜她为了你什么都能做。”詹姆朝马修挤挤眼睛,坏笑着说,丝毫不介意两个当事人全都在场,“你只要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
“这真的很难说——不,与其说难说,倒不如说难以置信。”马修说。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詹姆,似乎在质疑他能否相信自己的话。
“说吧,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信,毕竟要是咱俩有一个人要疯了,那也肯定是我。”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发生了前天的事情。詹姆,不瞒你说,连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我疯了,难道真的是我……”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我知道兰多夫是你大学时候的导师,你还记得伊登·杨吗?”
“那个全科医生,经手怀特尸体的那个?”詹姆在记忆里找到了那个名字,说,“当然。”
马修示意他们附耳过去,他躲着警察,小声说:“那天上午,我加完班离开报社,就是要到教授家去,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咱们一直跟的那案子的事情,谁知道我到的时候,房门是打开的,我走进去,发现杨也在。当时的情况很奇怪,他们在搏斗。教授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打不过杨医生,他落了下风,我没想太多,就上去帮他。那个杨医生简直是怪物,他的力气……这么说吧,你我加起来都不可能有胜算。”
“这么说,是伊登·杨杀死了教授?”
马修摆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讲完。“我用台灯砸了杨的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给了教授一个机会。他念了一些东西,我听不懂,接着杨就……变了。你记得我们两年前跟过的一个案子吗,油炸尸体的那个?他就像被油炸了一样,先是肿起来,然后发黑,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像捅破了一个水泡,整个人都化掉了。真的很恐怖。”
马修说到这儿停下来,仔细观察着詹姆和茱莉亚,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你们不相信的话我也没什么怨言,毕竟……”他顿了顿,苦笑道,“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只能说,这事件里恐怕确实有邪教参与了。”
“如果仅仅是邪教,也不足为惧。”马修叹了口气,“我担心不止如此啊……”
詹姆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担心了,我去和警察局长谈谈,好吗?你先试着休息一下,我待会就来接你。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都能做到,相信我,一定保你出来。”他微笑着,就像他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有信心一样。马修也不知是真的相信他,还是只是配合他的心情,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能救他出来吗?”等他们终于离开审讯室,沉默了许久的茱莉娅问詹姆。詹姆一改刚才的笑脸,锁着眉头,摇了摇头。
“我得给他点信心。这又不像我被捕的那几次,小打小闹的,里面肯定难熬极了。我得跟警察局长谈谈,不管什么条件,也得把他暂时搞出来。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去告诉你。去吧。”
他打发走了茱莉娅,又打起精神走上楼梯。警察局长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出似的,坐在桌子后面等他。他的笑容看上去不怀好意,詹姆再一次感到头痛,但还是走进了那间办公室,就像他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走进万客市邮报时的心情一样。
1.12 星期六 阴
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了。
结果,为了保出马修,詹姆付出的代价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詹姆坐在床上,木然地看着警察们从地上的积水里搬走一箱又一箱的资料和文件,骚乱影响了邻居,他们全站在楼梯上看热闹。几个小时前,警察局长提出,要他们放了马修可以,但是除了保释金,詹姆必须关掉他的杂志,交出他所有的调查报告,由警察局查封管理,并且承诺再也不“乱写”报道。他的梦想到此为止了,万客市的“公道”和“正义”也到此为止了。詹姆感到无话可说,既然这样,那长久以来,他都在为什么付出一切呢?
“邦纳维尔先生。”在大部队离去之后,一名警察折了回来,他还很年轻,腰背笔挺,金发耀眼,初级警衔擦得发亮,“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讲。”
詹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向前走了两步,挨着詹姆坐下来。
“我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邦纳维尔先生,你之前做的是正确的,但是现在不得不停下了。”小警察说,“就是……就是这样了。”
“你是特意跑上来嘲笑我的吗?”詹姆瞥了他一眼,“那我已经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不,我……”小警察连忙辩解,“只是,我母亲很喜欢你的文章,她说你是为穷人说话的,我们那样的穷人。”
“然而你还是帮着他们把我的东西没收了。”詹姆说,“好一个恩将仇报。”
小警察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詹姆看他这样子,突然笑了:“逗你的。去,把你的名字写在我桌子上,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写完就走吧,我累了,改天再聊,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顺便告诉那些闲人滚远点。”
此刻,这间阁楼前所未有的整洁。詹姆躺在床上,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板和桌面,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也许詹姆·邦纳维尔已经死了,现在注视着这一切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只行尸走肉。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但是没了他的杂志、他的报道和他实话实说的机会,詹姆·邦纳维尔生命的意义还剩下什么呢?他从来没觉得这间屋子是那么冷,詹姆试着缩成一团,肋骨却硌到了东西。
他像个摸到了最后一瓶伏特加的老酒鬼,忽的从床上爬起来,把那本皮面的笔记本从怀里取出来,摊在眼前。这是他现在所仅有的线索了,通向他最后一个案子的真相。詹姆无法不感到激动,那些警察们拿走了一切,但他们不知道这本笔记本的存在。如果这将是詹姆·邦纳维尔记者生涯的最后一篇报道,那它一定要有一个盛大的结尾。而詹姆有一种预感,这本笔记正好通向那个结尾,那个超过了他本身、超过了警察局长、甚至超过了整个万客市的结尾。去他的誓言,去他的牢狱之灾,只要能写出这最后一篇报道,将这本笔记中的秘密昭告天下,詹姆不在意为它陪葬。
他的手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顺着窗子飘进来几声马车铃铛响,把他拉回了现实。对,杂志完了,不代表他的事也完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去一趟图书馆,再把一个人送出万客市,这很重要,不亚于这最后一篇报道。
1.13 星期日 阴,有雾
我现在坐在一艘帆船里,按照罗盘显示的,应该是正在向东边漂流,距离万客市大概……我也不知道有多远。总之,我已经上船一个小时了,自从出了码头,我便没再照顾船舵,凭它漂流而已。马修的船是大约六个小时前离开的,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这股半个小时前升起来的浓雾大概也影响不到他吧。
我做到了,我真的解开了那本笔记本的秘密,而且那真的是一个超越你我,不,它对你大概微不足道,但那确实是一个超越了我,超越了贝芙丽·怀特,也超越了整个万客市的秘密。我相信你对这种秘密不陌生,也就不用我赘言。
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本书。谁知道万客市这个小图书馆还能有这么有用的书呢?它很古老了,但是,我们都知道,书和笔记本不一样,书越古,书页会越有韧劲,大概是古书的纸张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吧。照这种标准,这本书一定相当古老了,书的题目已不可考,有人把它刮去了,但是书里的内容,我能说什么呢,C,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或许你是真的,或许你的故事是真的,我现在相信了,你不仅仅一个疯狂的梦境而已。也许未来我甚至有机会证明这一切,谁知道呢,我突然充满了希望。
尽管我愿意相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本书读起来就像些疯狂的流言故事。可是如果结合那笔记本上的密码,一个令人信服的真相就会从那些疯子的话里浮现。如果失踪的马文爵士真的无罪,那么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了。可能性的缺乏由不得人不相信这个疯狂的理论。然而它所揭示的真相如此残酷,一个信教的人也许会为此崩溃,而我只觉得轻松。现在理论已经理清,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了。
书上说从古至今见过那神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那这本书是怎么留下来的呢?),留给世人的描述只有幸存者的只字片句,还大都被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也许我可以打破这个现状。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得看看。想想吧,这也许会成为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埃及以来最大的新闻,而我会成为它的报道者——不论能不能凭此名留青史,这都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书上还说,如果有人能见到神,必定是祂选中的人。他不需要知道神的地址——只要那人足够虔诚,神自会来找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