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雨夜走进了这间寺庙,虽说手上拿着一把黑乎乎全是墨迹的伞,但是身上却没有淋湿半点,也是十分奇怪的事情。男人的头发很长,并没有束起,反而大半的容颜也被遮住,见他进来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跳。
那个时候我正试着将佛像前的蜡烛点着,却因为从门外吹来的风而屡屡不能成功。正为之烦恼的时候,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这是一家已经破败的寺庙,最后一个和尚据说在不久前也因为身患顽疾死去了。
男人突然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山林中食人的鬼魂。
但是随即他将头发向了两边拢起,露出了有些尖的耳朵。我忘了在哪里听说,这样的人总是能够听见一些常人听不见的东西,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关系,他的面色显得十分的苍白,甚至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是十分干净。
“原来这里有人么。”
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冒犯了,原本在雨中赶路,以为这里可以寄宿,所以就贸然进来了。”
“没关系的,”我轻轻点头,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我也只是偶然上山,然后被雨水困在了这间破败的寺庙里罢了。”
“即使这样,与夫人于夜晚独处一室,不利于夫人的名声,我还是乘着雨势不大下山为妙。”
男人这样说道,将竹伞撑了开来,这个是候我才看清那伞上的墨迹所组成的图案,约莫是个爪子一样的形状。
“不,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如果只是贪图这些没有必要的名声而让先生淋雨并且害病,妇人才最过意不去的,何况我听说若是在雨夜的时候在这山上行走,总是会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不如在这个破败的地方暂居一晚算了。”
男人似乎考量着什么,还有些踌躇的样子。不过最后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收起了伞,将之放在了门楣旁边,然后跪坐在了佛像前用干草和枯叶填塞的蒲团上。
我尝试了几次,还是没能点亮蜡烛,或许这蜡烛早就在寺庙破败掉的时候就不能用了吧。
颇为无可奈何的,我也只能坐在了有点潮湿的蒲团上,大概是干草和枯叶塞得比较满的关系,我的蒲团并没怎么向下陷。这风接连不断吹进来的寺庙里,我便和那男人对坐着,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多大的困意,眼前男人额前落下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容貌,表情也因为这头发而显得有些看不清楚。
“虽然有些失礼,不过夫人是为什么到这寺庙来的呢?”
“因为我住在山脚下的村庄里,丈夫在五年前因为疾病去世了,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到寺庙里打扫并烧香,算是为已经逝去的丈夫祈福,愿他在冥间别受太多苦难吧。”
我这样回答,然后不可避免想到了我的丈夫,心头却没有什么波动,大概还是因为时间已经太长而我们作为夫妻来说时间太短了的缘故吧,我暗自思忖,心中因此而有些歉疚。
“那么先生呢,先生又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的呢?”
“我吗,”大概是惊讶于被问到,男人的双眼微微睁大“我的话,也算是一个人间行走吧。”
啊,这世上也确实有这样的人呢,将徒步的漂泊与流浪也作为自己修行的一部分,将所见所闻看成是自己的所得而不断精进自己。虽说我儿时在京都的时候也常听人说,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到。
“那么,先生是阴阳道的大人,还是哪家寺庙的弟子呢?”
“夫人原来也知道这些吗?”
“别看我现在在这样偏远的山村里,在下嫁之前,也是在京都长大的,那个时候每年还会到下鸭神社做新年的参拜,以祈求全家安康呢。”
每次回忆起儿时在京都的生活,总是能够让我变得稍稍开心起来,不过那些回忆的碎片,也和逐渐被磨花了的镜子一样变得模模糊糊,有的东西再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了。贫乏而单调的生活是到了这山村之后才开始的,而新婚没多久丈夫便死去了,一个人在这种雨夜,也总是会觉得孤单。
想到这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些悲伤,却也不是为我死去的丈夫,而是为了自己。
“原来如此呢,不过我虽说是人间行走,不如说是因为学艺不精被给予指教的师父终于忍受不了我的愚笨,把我驱逐出了师门为妙。”
“没关系的,先生既然能够坚持着进行修行,那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的。”
“唉……”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但是同时也正了正身子,“光是在这坐着也有些无聊,不如说些我在来这里之前听到的一些奇闻吧,反正我也不过是个人间行走,不缺这些作为谈资的东西。”
“那就随先生了。”
男人将双手放在了膝头,清了清喉咙。
“据告诉我的那个人说,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这件事的起因好像是有外村人的女儿要下嫁到这个村庄里的人来,所以这周边曾一度十分的热闹,并且也为此做了足够的准备……”
那是个以一个少女娇小体型坐进去刚刚好,看上去与随行运送着嫁妆的担子没什么两样的轿子,上面很认真的涂了红漆。再要坐上去之前,母亲也用着担心的目光看着我,眼睛里好像要落下泪来。
轿子个很小却很漂亮,被施以红漆,上面还用着金纹进行雕饰,轿子是横着坐的,上面的横梁将两旁吊起,然后又被背在了抬轿子的人肩上,前一个后一个,然后帘幕被拉下,我就坐在那个很难动弹的轿子上,最后看了一眼从小生长到大的祖宅。
“当时有一伙在这里流窜作案的盗贼,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在一个晚上,把山脚下村庄里所有人都给杀死并假扮成了村庄里的村民,假扮了迎亲队伍,娶回了新娘,也拿到了足够他们挥霍很久的嫁妆,他们小心翼翼的掩藏曾经是山贼这件事……可是纸永远包不住火,在一次喝醉了酒之后,他们的谈话被不知不觉嫁作人妇的女子听到。”
我的眼前开始晃动着一些场景,挂在了墙上的刀,隔着那一条门缝,眼前是数个男人喝醉了酒在那大声谈论什么的身影,晃动的烛火,谈话的内容让人不敢置信又不得不相信。所有觉得不对的地方都可以解释了。在那摇曳的光中,我看见的不再是往日熟悉的那些人,而是一个个长牙舞爪的怪物和野兽。
是的,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我对自己的丈夫一点情谊都没有呢,因为我根本从始至终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我所以为是丈夫的人,不过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所假扮的,令人作呕的恶棍罢了。
所以我……
“所以知道了真相的女子,不堪忍受这种耻辱自缢而死。而那伙强盗察觉到了不妙,对外宣称是病死的匆匆进行葬礼,但是就在寺院守灵的时候,树林里居然出现了未曾有过的瘴气,起初人们并没有察觉到,接二连三的因为瘴气死了好几个人以后,盗贼头子察觉到了不妙,希望让寺庙的住持帮忙超度女子的怨魂,但是却没有任何效果,最后这里的毒气在那伙盗贼逃离之前杀死了他们,但是之后也没有消去……”
我抬头看着眼前自称为人间行走的男人,男人也抬头看向了我。
他还是像叙述事情一般,神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躁动不安的心也稍稍和缓了些许。
原来如此啊……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我在这个雨夜,终于在他的帮助下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珠子捡起,串成了一串。为什么我每次来的时候,总是雨夜,总是逗留在这里。
“是的,我过来也只是为了告知夫人,你所想要让他们死的那些人,已经死去了,甚至也有无关的人因此死去,总之你的愿望已经达成了。”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着。
像是了结了什么一般,我心头的什么落下了。
“都已经死了啊……”
不由自主地这样感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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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死了啊,”眼前的女子,应该说生前是女子的怨鬼,站了起来,“既然他们都已经死了,那我已经没有必要待在这里、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了。”
整个寺庙依旧保留着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灵堂般的模样,她在之前是想点起烛火吗,但是鬼又怎么可能触碰到火和光呢。那个人形的怨魂站起身的时候,我大概明白了,因为她所依附的并非是其他,正是自己的身体,本该放置在灵堂的尸身这个时候被凭依着驱使着四处游走。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在进入寺院时看见的,是那样一具眼窝深陷发如枯槁,不再有皮肉而只是骨架的身躯了。
在走动的时候,身上的灰尘和蛛网也如同秋叶一般簌簌下落。已经残破了一半的鞋底发出沉闷的脚步声。她就这样走进了灵堂,躺进了属于她的,慢慢载向了冥河的轿子里。
我捡起落在了蜡烛旁边的火石,试图点亮蜡烛,但是也只是擦出了一点火花罢了,没有成功。
雨夜下山不是什么好的选择,除却会遇上什么不说,脚下一滑就容易受到重伤,也只能选择在这歇上一晚了。之后雨在后半夜渐渐停下,开始刮起强风,随着雨和风,原先环绕整座森林和周边已久的疬气也逐渐散开。我不愿走入灵堂惊扰死者,只是再试着用了火石,点燃了蒲团里的干草,然后顺着将整座寺庙都付之一炬。
在那巨大的火焰中,黑色的烟似乎凝结成了一个画着新娘妆的妇人的样貌又消散了开来。
在这之后,这片山区里就再也没有瘴气了。
推开那扇门的话,自己会有什么变化吗?
会得到成长吗?
会变得……稍微可以与人交流吗?
少年这样想着,咽了一口口水。喉咙蠕动的声音在整个放课后没有多少人经过的走廊里清晰无比,连少年自己都有些被自己吓到,背上背的包好像都变得沉重了很多,虽然里面只放着几本练习册和一个笔袋。
啊啊,漫画里或者小说里不是都有那样的情节吗。
作为男主角的高中生在打开一扇社么什么的大门之后就进入了新的世界,并且在不断的历练中成长……这种剧情。虽然这样想着,但是心中充满了不自信的少年觉得,就算自己到了任何一个新世界,也是直接死在新手村教学关卡那种吧。
还是回去算了,他叹了一口气,用双手顺了一下自己的双肩包背带,让那种完全出自心理的沉重感能够稍稍减轻一点。就在他的鞋尖偏差了一点,在下过雨后还有些湿润的地板上发出轻微摩擦声的时候。
门被打开了。
当然,打开门的并不是少年。
打开门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穿着学校白色短袖衬衫的校服,手里抱着的文件岌岌可危,看见有个阴沉的人站在了门口,所以微微愣了一下神,手上成叠的文件以一种极美的姿态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留在少女手上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资料。
“啊。”他这样轻呼出声,然后本能的向后靠了靠,白色油漆粉刷过的墙隔着书包抵着他的背。
女孩看着他。
都是你的错——
就在少年脑补出了对方对他的指责的时候,反而是面前的女孩先轻轻鞠了一躬,说了一声对不起。这样的反应反而让少年的思维停滞了几秒,呆呆的张着口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已经返校已经在上午结束了的关系,下午的学校已经很少有人了,所以头发倒是没有用发绳束起,而是随意的搭在了身后。在少年反应过来要帮她捡起散落一地的文件的时候,少女已经将所有的文件捡起并且迅速的整理了一遍,“话说回来,身上并没有穿着校服,是高一的新生吗?”
“啊,是的”
“然后呢,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递交申请书?”少女想了想,因为新学年的招募似乎是返校日下午开始递交申请书的,所以一副生面孔在下午站在团学联办公室前面的唯一理由大概就只有这个了。
“是,是的,”少年慌慌张张的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申请单,然后伸直了双手,近乎快将那张纸递到了少女的脸前,这让少女差点又一次没拿稳手上成堆等待解决的材料,不过这倒是给了她机会看清了申请表上的名字。
“就算这样……不过给我看也是没用的啊,”掂了掂手上的材料,“要给里面的人看,说是想入团学联的新生就可以了,会有人进行面试的,孙梦雨同学……等会儿,这真的是你的名字?”
“啊,虽然,呃,不过那确实是我的名字,好、好的,那个,十分感谢!。”然后少年直直的站在了那里,就像是没有上发条的玩偶一样。
“对了……”
“还,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有点失礼,不过能让一下吗,这边的走廊有点窄,中间大大咧咧站了一个人就没法过去了。”
“诶诶,不、不好意思,我这就让让让让让开。”似乎是因为太紧张的原因,结果连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了。
第一次见面,少年对从门(新世界)的另一边走出来的少女的第一印象是温柔善解人意耐心令人不由自主产生好感的前辈学姐。
少女对少年的第一印象是,嗯,这孩子,好像可以随便欺负的样子!
在之后的日子中了解到第一印象的不可靠性的少年曾经无数次的回想起这个午后发生的场景,然后用头顶着墙角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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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对了,今天是不是有个叫孙梦雨的人,看上去有点阴沉的样子,来递交申请表来着?”
把文件交付到了该交付的地方,少女拖着有些发酸的双臂回到了位于三楼走廊末端的办公室,一边舒展着自己的肩关节一边这样问。
偶然想起了某件事情那样的语气,自然是少女装出来的。
“诶,你也会对这部分的事务感兴趣吗,怎么回事,今天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出来的,莫非出问题的是你的大脑吗,我好担心啊,要不要剖开看一看,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呢……这样一想就变得兴奋起来了!”
“出问题的是你的大脑吧,你所有的脑神经都是第十三对吧!”
“啊呀据我所知人脑神经可是只有十二对的啊,我看的书少你可别骗我。”
“大概是……性神经什么的。”
“大概……”
“啊,总而言之,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对吧。”
“确实是啊,不过看名字倒应该是温柔娴静的人才对,真是奇怪啊,似乎还穿着男式的正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呢,不会是喜欢穿男装的那种女孩吧,哎呀这样一想还真是带感……”
——就是因为那个名字才会变成那样吧。
少女这样想了想,但是还是没有说出来。
眼前的家伙看来并不清楚来递交这份申请表的是个男孩,当然,出于一般的考虑,少女应该在此刻告诉他那只是一个名字取得十分女性化的男孩而已,但是少女并没有这样做。
“诶呀呀,说不定其实是勾搭新鲜学妹的好机会哦,把他招揽进学生会吧!”
少女这样笑着说道。
不怀好意的笑。
充满恶意的笑。
“真难得你会对什么事情如此上心啊,那就先招进来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完全不能做事的话我可是要把她踢出去的哦!”
“随你的便。”
反正有趣的地方不在那里。
接下来,就算是前辈走掉了一大批的新学年,也不会变的太过无聊吧——
可别让我失望啊。
少女起初抱有的,也只不过是这样的想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