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一池春水。
野杏早发,花朵只打满几条残枝,无意争惹春色。林中却有两个穷极无聊的赏花人。“你知道这里的果实甜么?”“我看未必。不过这花的确漂亮。”
宁羡云抱着臂,落后几步,任前行的同行人拐杖点路。行脚僧年轻、很有一把力气,恨不得当年的元宵一吃,便匆匆换上粗布僧衣;而他,被对方半拖半拽上来,春寒料峭中仍瑟缩着,恨不得往两肩的翻毛上,再披一条客栈的棉被。他眯着眼,遥望远方晨雾环山。
“此地有山有水,风景甚好……只是未到季节。”
就像每一个眼高手低的爬山人,宁羡云呼哧带喘,对接下来好像登天的路途举双手投降。过度疲劳蒙住了他眼睛,说这话的时候,正值小河上脏兮兮的冰漂过去,在两人脚下碰出清脆的声响。行脚僧只是缄口。
“如今四处都是爆满的客店,想找个清净些的住所,也只能上山。客栈中连早饭也没有,又有多少人是为风景而来?这座山附近的寺庙,此时都闭门谢客了,大师又是为何到此?”
他在风里昂着头,好像等着什么。
行脚僧终于开口,依旧简短:“师门有令。”
“我亦如此。”宁羡云看着他说。
太阳渐渐出头。行脚僧将拐杖插入土中,坐到一块被春雨洗净的大石上,自胸前掏出一捧干粮:“日出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是被扫地出门啦,”宁羡云道,“幸得借您一力。”严肃地号了声佛,行脚僧亦点点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而后宁羡云独身往杏林里走去。雨后泥泞的土质,前路嶙峋,他脚下却越发松快。他往后看了一眼,行脚僧仍坐在石上,花枝下伸,将僧袍遮住,直至似从未来过。
他曾见过好杏花。多年之前,他曾是少年,头上绑着多次缝补的黑冠,拄着地下捡的探路的棍子(一日下来,手心擦得通红),双腿颤抖,却依旧咬牙跟上,草鞋跟着绣前头绣着金线的靴子走同样淌泥溅水的路,直至峰顶。前人迎着夕阳,也累得不说话。他们曾经这样一前一后走了好几年。
宁羡云用斗笠和行客的装束匆匆掩盖自己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在上巳前奔波。又是一年杏子开在林间,这已经是长在山腰,有人修整,充满了讨喜的甜色的杏;这一次,花瓣不再是刀,锋利地将他切割。他进驻一处模样翻新过的客栈,里面已经住下各色赏花之人,每个都戴着假惺惺的笑脸,想在前置任务里多解决几个自己潜在的敌手。
“住店。”宁羡云自袖中寄出一角银子,得了间上房。——此地说是上房,不过是比柴房稍好些,有个简单的床板及桌子罢了。宁羡云屋里还放着个半人高的花瓶,结果饭没吃到一半,忽然闯进来两个店员,什么话也没有,闷头就把花瓶连花一齐抬走了!
花像箭一样盛在里面,临走前还开得艳丽,好像对他笑,宁羡云并非爱花之人。说得再深些,甚至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被褥也有一股湿淋淋的冷意,夜雨中睡得倒是安稳,窗边,松开的窗栓里冒出漆黑的冷气。宁羡云委在被褥堆里吹亮了火折子,揉了揉脑袋,唯独眼睛明亮。他起身时,客栈极静,听不见一声鸡鸣。他蓬头垢面,推了推趴在柜台上不动的账房,见敲不醒,便折回屋里去,掩门,闭窗。再出来时换了身装束,身姿齐整,鞋子、手套束紧,不落一丝冷风,披风用厚重的缎子缝制,只是料子陈旧,织物黯淡无光。他将斗笠夹在腋下,腾出手搬开客栈前门的门封,搬了半天,甚至将门封扳裂了一道缝,仍岿然不动,累得直呵白气。在没见一丝人影的客栈中饶了几圈,最终撩开后院蓝布帘子——一大清早的,烧火和劈柴声也寻不见!山上的住户果真异于常人也。
太阳彻底出来了,露水也将消亡。杏林好似无穷无尽,他漫步在这片静谧的香气当中。他停下来,杏林亦在面前繁衍,树枝挤挨衣袖,沙沙地摩挲着,好像已经诞生出自己的意识,强将他拦在归途之外。
“是我孤陋寡闻了。出门在外,以和为贵的道理,在中原竟已经过时。”宁羡云扬声说,“算着时间,各位若再不肯现身,恐怕会更失礼啊。”
他抱拳道:“在下区区无名之人,是该先拜南面的,还是西面?”
各处便从变了调的香气当中露出刀枪来。有使刀剑,也有内家,身上斑斑血迹,把隐身的树干染得斑驳。正如群鹰盯着一条蛇。
“为杀一人,聚集如此多的力量,也太大材小用了,诸位义士。”宁羡云说,“不乐意被利用的话,相互让个方便可好?”
宁羡云穿过武林绞肉机飞旋的扇叶,对溅在脸上的血似乎无知无觉。在山上,他接触过的人都死了,而在此处,客栈里残余的活口被驱赶着相逢。
深夜,窗户从外面推开,先被斩落的是一双手。短刀捉不住,旋转着,楔入床板当中,距离睁开的双眼不过一寸。厮杀从未停歇,临上山前,宁羡云在屋里将被血浸透的衣服换下,撕开布条勒紧绽开的皮肉,他面无表情。他闻到花瓣当中的浓香,后院的水井是其源头,在他踏入其中之时客栈注定是一片静悄悄的死地。他绕开横七竖八倒在水井旁、中毒而死的尸体。
前一日,宁羡云洒出些毒雾。现在前来截杀他的大部分人,都开始流血。
说起来应该是没人见过史家满门抄斩的模样,那时候仍是同一片杏林,只是守株待兔的官兵,溅了好多血的花,当时他从袍袖里吹散五米之内的毒雾,手里刚学的全散在那条必经之路上,一身黑衣,从袖袍里却散出如雾般紫意,无人敢近,便大胆地跑上禁地山林,偷偷地,去看那一片吹落的花海。史鹤峰比他灵巧,一身外功,经常在赶路时候用来掏峭壁上的红果,尤其是杏树,专找熟透的,自己吃得口唇糊黏,史鹤峰就用那贵族制衣店里千金难买的衣料兜熟果,下来随便经水一洗,还抱怨自己没有宁羡云那种简单的短打可穿。杏果上彻底熟透了都有一抹殷红,花海里面淡粉至雪白的杏花带着每一瓣上的殷红飘向他,在蒙着脸的侠客们将秘乎其神的毒师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却早已消失不见,而那些紫色烟尘,后来经检查,也只是花粉。
宁羡云隐姓埋名前来天下雅座,这副瘦弱病躯十多年来没能逃脱同一个命数,即为上下几层武林人士馋涎的磨刀石。就如同史鹤峰夤夜回程赶的那条路,尽管遍布血腥,可关隘越是轻轻放过,跟在身后的宁羡云心就越沉,那时他经历太浅,弱冠无知罢了,怎么可能想到“必先予之”呢?半路当中稍作喘息的所有机会和希冀,不过是设网之人故意散步下的诱饵!
“我也曾见过好杏花。”
斗笠下露出一双无喜无悲的眼睛:
“只是,果实总是酸涩。”
“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过去惨死的一家。固然是钦犯,死得出师有名,江湖中恐怕没几个门派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在正道武林的拥护之下,死得安安静静。”
他洒出一扇浅桃色的云雾,触之则腐。他躲过大部分暗器,小臂中针,立时麻痹而面上分毫不显,反手将掌心在粗糙的杏树上豁开口子,乌血流泻,直至攥紧自己鲜红的伤口,他继续说:“朝廷无道,胡乱诛杀重臣,无辜者被赶尽杀绝,十不存一。有那无法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辱的,也都在逃亡中被追兵……分开。”
变掌为拳,在格挡和刺穿当中,粉色浓雾漾出浓淡不一的波纹,
“史家的幼子,正是被诸位阴沟里的鼠辈,截杀在自己的家人面前。”
那一家子孤儿寡母的血,从脖子里喷出来,愤愤泼溅到杏花上,艳丽之下只剩更苍白的花朵。人血经历几场骤雨就洗去了,那一年结的杏上却都生出来异样的红虫,果实还没有成熟就尽数落下来,全埋到了后山,次年,只长出稀稀落落的几棵新苗。多年后,山林中还有邸鸮夜哭的传说。
“那时候出手杀他的人,辗转好几个年头,是该都被灭口了吧?”
有人忽然不言而返,踩着其他杀手的惨叫与露出骨头的伤躯窜出阵幕。锋刃相交,徒劳无功的喝声:“停下来!妄图逃走的人,会被——!”
“阵法在自相残杀结束前不会解除。你们往上撞,只会与我方便。”宁羡云淡然道。
而毒雾腐血,噬人,剩者连连倒退却踏进死门,只听数声哀嚎,留在林间,在宁羡云面前的只剩下两人。
仅剩的两人对视一眼,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在前,吸引宁羡云火力,由另一人绕后等待那唯一的时机。
青铜面具口角溢血,面容惨绝,他仍紧紧扣住了宁羡云的手。宁羡云毒指深深刺入前者心脉,这是他唯一弹身不得的时刻,只听风声倏静,变动即看此刻。
拔出的剑即将劈在宁羡云的肩膀上,将他砍作两份——
细微的兵器开裂之声。
“你认为我会露出两次同样的破绽吗?”
怒目与杀招都随着分离的头颈,变成虚妄闲谈。耗费两条性命的近身一击,在宁羡云算计之下,仍失了准头!
最后一人在地上乱滚,衰竭的呼吸,抠挖自己的脖子。他双目欲裂,额头上暴起根根青筋:“你……不可能!史家已经绝种……史家也没有你这般年纪的人苟活于世!”
“为什么?你如此信誓旦旦,竟比我还像是那场惨案的幸存者。只是,你现在怎么穿着杀人者的衣服?尘埃落定,你大可以猜一猜,我现在又是被哪一方所雇佣呢?”
对方脸色倏然大变。
“想逃?”鬼魅般的身形,丝毫未有强弩之末的征象。他只来得及感到一丝香风滑过鼻尖——他的双脚已经失去控制,直挺挺滑下山崖。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让你这样寻死可不行。”
一样小物,从杀手内衫当中滑脱,落入宁羡云袖中。宁羡云站在悬崖风口上松开手。“若我不是只有这些剂量……罢了,能不能捡回这条命,端看你自己吧。”
他粗喘两声。此时才像一个耗尽全部体力的重病之人,露出病容来。他拧了把斗笠上的血便匆忙下山,血水流过他的脚印。更远处,有人手抚杏枝,意味不明地注视着。
你是在骗他?
谋定而后动。你我的敌人,让他早早讲败不好吗?。斗笠往两边拨开。露出一双汗湿的,年少的眼睛,况且一指甲盖花粉而已!只能算是诈降罢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道义上有缺。另一长身的少年踏进清溪,俯下身撩水在脸上,清洗那些粉扑扑的过敏的红斑。
那么,你想要如何?
我想如何……嗯,你过来些。
瘦者不疑有他,凑过耳朵去,被一捧冰凉的溪水摔在脸上,大喝一声,逃走了。长身者在后面捧腹。
枯黄的画面流进水中,旧到不可触摸。
“……怎么总想到之前不好的事。”宁羡云咕哝道。
杏花美是很美,但溅上血就算了。他并非惜花之人,可这世上有太多花,值得一个不爱花的人,为存续其美而杀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染上了惊神的毛病。又低头看了看身躯,手腕青筋绽开,手心擦了又湿,自嘲一声。
“我是过来替你点卯的。”舔了墨的笔力透纸背,“可从没说过,还要替你死。”他在客栈里瑟瑟。春夜冰冷且湿,三天人血便臭了,自己的血浸过毒汁,能撑更长的时候;既然信中所写路线已破,魔教必另有代替他进入上巳的眼线。无论如何有些热闹不是他该踩的,他便直往无遮大会所在地——泰山而去。
END
他是个远游之人,手里余钱不多,在客栈里翻开钱袋时面带难色。大路上,几名丐童自马车与外客之间跑来跑去,冻得红脸蛋溃烂,跌撞地在街上寻乞,他刚自缠脚的善心当中脱身,如今又遇上英雄的难关——嵩山脚下,村落比城郭易居些,可要想再盘桓多日,仅靠目前这几文,便难以为继。
宁羡云就是这样上山的。在风雪中,掸了掸翻毛的领子,同门客僧行礼。少林是个宽容的地方,加上宁羡云对窘境十分淡泊,还能余出心力论几篇佛法,门客僧看他的表情便从圆融的坚冰里破出一丝和善。腊月初六,宁羡云盛了一勺饭,浮起几根没油的咸菜。听管饭的和尚说:“庙会……”
“庙会?”他问。
稀饭被一扫而空,和尚拎起桶,不忘嘱咐一句,“施主,明日不必往这里拿饭了!”
宁羡云自上山起便极少出门,这一夜油灯点到很晚。第二日清晨,禅寺以静著称的前院已经热闹起来,他自廊下绕了几圈,往常向着阴凉与霜露敞开的、雕花的木窗棂,如今都已上锁。天底下唯独这些泥塑的雕像最怕沾染上人间的烟火气。
“庙会啊。”他说。
后山是少林寺安置访客之处,几排位置偏远的厢房,依山势而造,唯一的好处便是租金低廉。他从后门折出,踏上山腰青石垒作的台阶,踏入人群当中。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
佛家戒律森严,腊日迎客便万事不忌。宁羡云拖着脚往前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他是真饿,非真饿不会找这个吃:一牙蒸饼上抹了盐,在嘴里嚼来嚼去。踏入殿门时已趋正午。
佛寺缺不得香烛。庙会自然也缺不得香烛。红尘涌入佛门,六根清净的和尚们隐没在烟雾中,面容都显得高深些。
“往常,豫州也有如此景象吗?”宁羡云想。
舆图上曲折南行的线条。这一路,山河并不如他多年前逃离时那般涂着血。庆典在腊月,年以稀落的爆竹声宣告结束,人们脸上粉饰着一层久释的麻木。时隔多年,他实是个陌生人,陌生地打量再度经行处。遍地鲜血回闪的次数太多,已经在记忆里陈旧,游子,没脚的飞鸟——
——直到天际黑了下来。
人世间挣命如沉浮,宁羡云早乘舟顺流而下;凭借这种逃避的心境,他在他生命里各种所谓的惊变奔波。早年离家,说是远游,后几年和流浪差不多,直到在魔教歇了脚,见识到教内人物倾轧后,他才找了点托词,又回到伤心之地来。
比如今日。若提前得到消息,恐怕连门都不会出。他想起信上新鲜的墨痕,眉头皱紧。
日食既至,傩戏是最先停在原地的队伍。油彩画脸、维持着各类张牙舞爪动作的童子们从最外圈开始崩解,卷入四面慌不择路的人群。拉紧的手被冲散,呼救声淹没在踩踏当中。在如此慌乱之中,仍有高昂的痛哭声在人群当中生发:“皇帝无德!这是上天的警示啊!”
宁羡云听得有些震动。他原先被挤到墙边,此时竟脚步不稳,在共振造成的重影的烟雾当中,身子贴着墙面下滑。手指抠进砖与砖之间的空隙,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声音仍不遗余力地播撒着,控诉皇帝,控诉无能的尘世,皇帝不服其位,百官喑声,本应为侠之人却拿起屠刀,没有任何人在他们应在的位置上,负他们该负的责。人群互相踩踏、夺命而逃,但人祭并未撼动一丝一毫的日光,让它们重新照耀这片云头下的土地。
殿门发出低沉的轰鸣。门栓粗如合抱,一头落到地上,门缝里渐渐露出晦暗的金身。禅寺当中,少林武僧手持棍棒,队伍列出一丝不苟。更多的,却是他们身后捧着蜡烛的僧人。
僧人鱼贯而出,手掌大小的微光驱散阴霾。安宁与秩序几乎在日食后的瞬间就降临到了民众头上。
嘶喊和痛骂便也很快淹没在感激的经颂声中。波浪似的下跪,轮到他那一排了,于是宁羡云连忙跪在地上,头深深磕进别人踩出的脚印里。
星斗临天。宁羡云栓好了门,坐回榻边,递进黑暗一条白布。白布被匆匆使用,沾着油彩还回来,投入火盆中。
火盆放在床下,里面摞着干柴,最顶上,是撕碎了的浸透了墨的字纸。
丐童脸上还有些油彩。就躲在宁羡云对面,被褥的阴影当中。
“他们叫你来给我送栗子?”宁羡云说,“可惜今日无灰堆可烧。”
丐童盯着他,清了清嗓子,阴森地说:
“痴人说梦!”
“过来点。”宁羡云的和颜悦色焊在脸上,比铜钱还硬,甚至伸手招揽他。
“你只是一枚棋子,也想知道秘密……别碰我!”
“你的身影要透出窗户了。这可和我没关系。”宁羡云继续靠近,似要按上丐童的肩膀,孩子警觉地矮下身往旁边一滚,从兜在手里的前襟,滚出几颗毛栗子,散在床铺上。
宁羡云两指优雅地捏起一颗栗子,对着月光看了看。
“这是什么?”
丐童涨红了脸,油彩亦不能遮,两人小声吵起架。话题只围绕某个核心,因此说话也只是互相将一把刀递来递去。一个说你们魔教……另一个说,怎么,不是你的?
“我知道你同他们有些关系。如果你不想插手,跑到这里来干嘛?”丐童嗤道,“发配么?还是督军?”脏兮兮小脸蛋,满目松弛后的早熟。
宁羡云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不过,袖手旁观结果就是为同僚做嫁衣,也算一种连坐——只是不知道这地方的佛,会不会给我批个罪加一等。”
他旁听和尚们日课时,丐童将他的居所当做秘密集会地,大摇大摆。他提起丐童头上裹着的头巾,底下是未及寸长的青茬。丐童不跑了,飞快把布包回头上,警惕地按着下沿直到手指发白。
“你是从禅寺里逃走的。”宁羡云道。
丐童只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座庙全烧了。”
他们交换了所谓仇恨的眼神。宁羡云饶有兴趣地从这幅躯体上提取还没被仇恨剥除的生命力。和丐童相比,他已是一面不断下沉的,轻薄的纸灯。他问:“别的办法呢?”
“什么意思?”
“让你的仇人,想不到向你复仇的方法。”
丐童错愕地看着他。
“以后,你会有更多仇人。遇见仇人,你要笑着献出几样东西,让他吃下你的甜头。然后,他才会为你所用。”
丐童看他,歪着头,似乎不可置信,大部分是迷惑。
“你告诉我这些,给我这些,是想干什么。”又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宁羡云为这回应畅然大笑。他此时背对偌大一尊佛像,是少林寺中最受尊崇的,却也由于名气与威严,信众都低眉顺目,不敢面见,以至五官上甚有积灰。这一笑,灰尘扑簌簌下落。道:“罢了。”
他两眼忽然利起来:
“这地方,对沾染罪业的人,算不上仁慈。”
他低头道:“因此我阻止你,也不是为了救他们。”
夤夜,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火盆毕剥,火烧起来,栗子滚烫,好像碳在烧他的嘴巴。静悄悄的院子里,他边吃边去看丐童,熟睡,无论怎么拨弄都不醒。手指上还有醉心蜜的香味。他把丐童放到自己床上,盖好薄被,看着他迷睡着,露出红扑扑的脸颊。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做这些,他只会大笑。可如今,即使是如今,他也不信这些。
“皇帝。”他摇摇头。
宁羡云坐回桌边,摩挲着倒映火光的光滑笔杆。前一张写满墨字的纸被他揉皱,投入火盆,慢慢化为灰烬。
灯影下,他继续给魔教写信。
END
有对视觉共享的捏造。
如果不符合实际情况,只要知道这是海刑记忆被扭曲过的结果就好了!(
他首先感到松快。也就是说,他往常一直被紧箍。脖颈连同前胸的鳃像被手术刀划开的伤口,在浴水盛放的同时,绽开脉管之下花瓣一般的光泽。重瓣的花,花蕊长错叶子的毛茛,海刑睁开眼睛,重新连缀在一起的是整个世界。他一直想不清楚的问题是,如果说陆地上的那些人只能看到面前的东西,那他们要如何挡住从身后刺向自己的长枪?
“大家都……看啊!他有处理碎片的能力。”惊喜的声音从某一角度传来。视野相连时,他不能,也不必移动他的眼球,那将永远平视前方,平视看不到底的深蓝色虚空,为其他人提供一场黑暗的庇护。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十五岁之前的他只见过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他们都保持着某种假惺惺的苍白。记忆是保鲜溶剂,容纳、固定陈旧的真相,只有连接足够多的大脑,不断向内剥取所需的成分,它才能永远不腐。
每一次回忆,最好采取同样的流程,以时间和感受为轴。如果以事件为核心,很快就会堕入无计可施的绝望深空——他选择一个难以共享的位置也是同样的原因。放满浴池的水,然后停掉开关,把脑袋埋进去。连呼吸都舒适了很多,半睡不醒的鱼人,连蹼的十指在瓷砖上轻轻敲击,能感到闷重的震动,连同回忆的折射也随着震动扭曲,震脱真实的表皮,露出无法从进行中直视的生命之怪象。
“现在他的天赋已经完全为您而展开了!”那继续介绍着的声音是他所熟悉的。胆怯,颤抖;狂妄,同样的颤抖。透过另一个叫不上名字的远亲的视觉,他看到女人的嘴唇开开合合。在水中,他隐约笑着。海刑继承了他母亲的嘴唇。这很新奇,那是第一次他的父母对他改观,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他们的生活当中。有一双手紧紧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脱,不再像提着一袋没来得及扔出去的垃圾,好像前十多年的忽视都可以一并抹消。好像他的诞生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证明。
“……能够将视野的碎片连缀成集群。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技巧,只在那个孩子……和他身上体现过。他们毕竟是兄弟,流着同样的血啊!只要……成功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将从中获益……”
“如果这个年轻人可以成为我教的另一个希望的话……”
“是,是!我们都感念于您的无上宽容!您说,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吗?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啊!快,告诉长老,你是谁?”
在这群癫狂的老人之中,海刑一直固执地平视前方。汗水扩散在水液当中,浅青色打着旋消失。记忆终止于虚无中传出的一句话:“不要让你们的第二个孩子,犯下像第一次那样的错误!”水下氤氲着巨物的影子,所有人脸上的狂喜被随之而来的漆黑填满。巨物重叠生长在同一根轴上的鳃片同时翕张,海刑随着被触动的水流翻滚旋转,他似乎是昏迷了,在昏迷时,其他几双眼睛仍然张开。他仍能看到随波逐流的自己,以及其他割碎的尾和鳞,被冲往岸上。天幕挂起太阳,青色的血在两肋干涸,在他挣扎投身人群的时候,没人问他发生过什么——没人认识他,没人理解或在乎他。怪模怪样的海中人在岸上只挨过第一个周就去做了苦工,以前的训练被仔细包裹和隐藏起来,他浑身湿漉漉坐在地上,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调整呼吸,两眼相对,显得不够聪明。彼时海刑的虹膜上遮盖一层膜,看不清楚,只能捕捉到很模糊的轮廓。手伸过去却碰到雇主的袖口,被非常厌恶地避开。第一名雇主倒是穿得整齐,他记不清楚他的面孔,但记得他的钱。
雇主的话就像缠在一起的线团,巧妙地包裹起里头那险恶毒刺。“再差也不会比潦倒更差。”海刑用更干裂的舌头舔舔嘴唇,“要是再没钱了,那不如直接去死。……行啊,要我打人的话,给多一点……”
雇主不耐烦地说:“你把他打了,然后让他反过来找人弄我?让他见鬼!干不了就算了。”
海刑跪在地上,双手抱在一起,蠕行爬向雇主的鞋,直到一叠钱粘上了足够多的黏液被甩在在头上。他口齿不清地恳求:“想要吓人,也可以……给多一点。”那是第一次他没有挨踹就拿到了一晚上的饭钱。
整个世界向前狠狠跌倒了,他仰面跌进放满水的泡泡浴缸。热水让他无声大哭起来,视野霎时被刺痛填满——
“你的钱。”怪物低吟着,是疼痛或是刻板的表演。深夜,闪电劈亮那剪影,怪物手里有血,蹲在玻璃上,手臂像是长乱了的花朵那么盛开着。肩膀上插着一把小刀。滴答滴答的声音,是青色的血随着脚步声浸润地毯毛绒。雇主的大叫和枪声同时响起。
“你不要你的钱吗?”怪物奇怪地问。
TBC
树枝雾蒙蒙地,在天上过。
————
清晨,一名醉汉在街头狂奔。缀满脏污和裂口的外衣并非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清晨,自某片无主的草地爬起,那时他怀里已经有了一样事物。
霜露打湿袖口,寒冷在他肮脏的皮肤上干燥,这样的生活他似乎早已习惯;毕竟这条小街,连同整个镇子,没有一扇供流浪之人敲开的家门。小镇曾是一处富足与平和之地,甚至连原本的名字都几近淡忘,直到疫病席卷而过,带离了信仰与人命,造就了很多袒露在外的伤疤。欧罗大陆确实不缺死者,居住在此地的生命通常崭新,内陆当中,无害、等待着被害的人类们忙着渡过凛冽寒风。对他们来说,水行的黑泥怪物也将很快变成另一桩无稽之谈。
醉汉停下来,在宽阔的街道尽头喜悦地举起什么——他的手很脏,随便在裤子后头上抹了两下,倒抓住深紫色的玻璃长颈,举过头顶。一瓶陈酿的葡萄酒,瓶口包装还崭新。
有人摇着头说:“瞧啊,那是偷窃的罪。”
“你就随便污蔑我吧,老爷。一定是我的诚心感动了酒神,才会有幸运降临!”醉汉说。
“酒神?住哪个村的吗?”
如果把住他的手仔细看,确实能知晓产地。离小镇很远,某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厂,质量也平平。醉汉的至福是世界上最无法作假的事,珍重于瓶口下落的最后一滴,舌头上还住着酒液的灵魂,缠绕在瓶颈上的丝带装点了他的外套。而那些淡紫色的玻璃碎片,就像他搞砸过的所有事,是他无法带走的后果。四下无人,醉鬼在街角捡起一片,做贼似的逃走了。
夜间,吸血鬼摘下帽子。他急切地解下挡住眼帘的黑布,群星和无神的月光都照拂着同一块墓碑。荧光环绕着他的双腿,跛脚以怪异的站姿,一只稍微有些踮起。荧光向下飞旋,深情地抚摸那些几十年没有被修整过的土石。生命,生命在死之上诞育,吸血鬼手扶碑石,努力把嘴角两边翘起来,三百年的沉眠让他的某些肌肉彻底死了,手臂上的,腿上的,可能还包括脸上的。“我回来了,”吸血鬼低声说,“姐姐。”
墓碑沉寂地听。
“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
由冬转春的夜,脚下是坚硬冻土,他徒步抵达禁林边缘,追逐着草叶生长,像耳中连续不断的爆破声。吸血鬼的眼眶里没有热泪,他沉默地伫立原地,两肩前倾,似乎能抱住空洞里逐渐涌出的什么。
“都怪我睡得太久了。你的小木屋,我们两个的家。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他们拆得真快,趁我睡着,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就在这条路上,往西去……我没记错,对吧?”
“就算他们销毁了所有证据,你的事,我都记得牢牢的。”他笑着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指尖被鞣制后的动物皮包裹,仍然能感到锐痛。他摇摇头。分不清刺痛来自外部还是内部。
“被留在这里的人……他们都走了。只有你还在这里。”
“我不想和你说对不起。我唯独不想在你面前做个失败者!其他的人类、血族,你的家人,和我同姓的那堆老东西们怎样都好——”他突然停下来,失控逐渐扭曲成一个恶毒的笑脸,“你看,还是能等到好消息的。尽管我必须长眠到最后一个施密特都逝去,尽管我必须维系我的姓氏,我的尊严,每一个施密特都必须对所有施密特的性命负责,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你,把你和我分开来埋葬。但现在,我终于醒来。意思是他们都死了!”
“无论我曾经有多恨他们,他们都走了。都和你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曾经想过,有那么一天,人类能够掌握不同的方式与血族斗争,人类的死对于每个血族来说,都不该是轻易能抚平的毛刺。人类一直是弱者,人类不会一直是弱者。”
吸血鬼往天上看,借星光徒劳地回忆女人的形貌,天空非常干净,一片自由的丝绒,舞会后的那个幻梦自湖骸内部扩散而出。神秘且恶质的敌人,错综复杂的现实,同路之人走入深黑色的湖水,不再回返,从倒影里他看到早已选择孤身前行的自己;他用绷带扎紧了所有伤口,只差一次刺伤,也许就能得偿所愿,陷入永恒的安眠。唯独能够休息的地方,禁林附近的贫穷屋檐,她的膝盖旁边,她的体温,她的……(她的血。)与面孔相称的孩子,星夜里兴致勃勃地牵着大人的手。老吸血鬼把头靠在墓碑上:“你知道吗?有些猎人现在都能,借他们的话,怎么说,干翻?血族了。”
“也许我能睁着眼看到世界上逐渐没什么吸血鬼的这一天……”
“那么,在我回来和你一起之前,还和之前一样,在这里等着我吧。”
他低下头亲吻碑石。
“姐姐,再见。”
初春的夜已经不像寒冬那样,需要拖着结冰和流血的创口在地上吃泥。一切安静了,安定了,可随处可见的绝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密特与人类的仪式擦肩而过,饰演一名足够漠然的游客。血族不掌握,或者属于任何一座人造的城市,纳塔城的死亡将生刨出一个带血的凹坑,无数活人像漏斗壁上的芝麻粒,为填满这个坑翻滚着汇聚在一起。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他认识的人,需要他千里迢迢赶来确认浩劫之后的生死——人需要阳光,人无法单独抵抗黑夜与黑夜的降临。银制品质软,很小的两颗,被戴在身上,外型被做成了磨砂的质地。靠近某种祝福时,吸血鬼的手指开始感到烧灼的热意;墙面凹凸不平,他的兜帽仍披在两肩,胸前的布叠被一支宝石披风针刺穿,脸颊两侧更有厚密的长发遮盖。深夜,他几乎可以听见那青年血管里涌动的热量。
“您好……”青年说,嘴角小幅度跑风。青年以一种异样的柔顺任人打量,被风撩起的绿色短发底下有个崭新的十字伤痕。
“神父。”施密特面无表情地说。固然青年没穿着神父们都该穿着的袍子(腰带扎紧并露出脚腕。或者说神父袍子底下其实就这样?),他前额可烙着禁令的印记。就当夜气温而言,他的穿着比这严丝合缝的古老血族轻薄多了。
青年吸了吸鼻尖:“不知道你如何称呼?我是在圣伯拉工作的神父萨迦利·海沃德。”
“有胆量的神父,称我为‘爵士’吧。”施密特叹了口气,把兜帽戴回头顶,遮住大部分视野,“让我猜猜,你被指派来请我离开?”
“不不不。不。就……很抱歉这样说。但血族大概不会特地跑到这里纪念猎人。”青年紧张地说。
他们凝视同一面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某些姓名。浅黄和雾蒙蒙的枝条在深夜摇动。新墓与残骸同在一处。“我从南面过来这里,湖骸最严重的灾区。”施密特说。
“如您所见,纳塔城正在进行重建。相信不久之后,重生就会降临。”
他能感觉到青年神父的谨慎。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你们的敌人又是什么呢?上一个冬天才出现的水中怪物?长久以来威胁着你们全体生存的吸血怪物?”挥之不去的怅然包裹着他。三百年前复仇的警钟如今只剩下针对失败者的提醒,老去使他化成一块过时的缩影,深陷于复仇的人燃烧着无知,年轻并且永远年轻。世事一遍一遍循环!
青年神父说:“战争……?啊……您是说为了煽动人心而设立的东西吗……”
“无论如何,人会死。死掉的人除了被写在这里,其他情况下,都太无关紧要了。”
“不是的!人们无法忘记身边逝去的生命。这一点上,我与您没有分歧。”
(“教会。如果能够给人类提供相当的幻觉,那它的存续对我们也是有利的。”
“这是因为你需要,是吗?不正是因为你的软弱,它才会肆无忌惮生长的吗?!”
“如果我不能,那就没有人更能想出办法。”
“如果人类真的需要驯养才可能获得幸福的话,选择他们所爱的,不是很正常吗?”)
直到施密特拔脚离开,他们开始陷入一种共行的沉默。他不得不抬起头对青年说:“别送了。”同时亮出一根手杖,杖底敲在路上,显出力不从心的疲态。行走的速度也刻意放慢了。
浅蓝色头发的青年露出符合他年纪的困惑表情。
“你们……”
白天搬砖的有力手臂,夜里在空中摆出某种神奇的手势。
“古老血族。”施密特提醒道。
“……古老血族,都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施密特严肃地点点头。“这只是同行之前必要的预警。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最好仔细考虑。”
“……”
“再见了,萨迦利.海沃德神父。如果你确实为了赶我走的话,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END
警告:存在其他龙套死人角色
简介:施密特乘车抵达桑普多泽驿站。
冬夜并不平和。他在室外,口里要含着碳才能吹出一片白雾。本该弥漫着群星的天际,今夜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手指向每一个方向都只能接到雪花。酒馆当中吟游诗人的琴声和嘈杂各行其是。入夜后,门外传来嘶鸣声。门童又裹了裹扎脖子的厚毛毡,暗自咕哝着不长眼的神,一边扬声叫:“来客了!”搓搓手来拉门。杂乱蹄声勒定,几匹马的影子狂乱地将前门笼罩,风雪四处倒灌,风雪卷着黑色手杖。来人那长而低的兜帽下露出一绺红发。
“您喝点什么?我们有最好的。”他背后,被打断的交谈沿着眼神,很快又低声接续起来。翻腾着蜜色气泡的甜酒被酒保往前推,直至施密特青白色的双手。他抬起头,得到一个人与人之间分享的微笑。“客人,您从哪过来?路上一定很冷吧。天气不好,正需要这样一杯暖暖身子。别担心,里面加了柠檬,希望您喝得惯。”
“山里。”施密特说。声音正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同样:沙哑而年轻。单片眼镜上挂着一层厚冰,早掉了下来,直着链子左右摇晃;风雪打着旋不消融,落在两肩,然后落在地下,落进靴子和湿漉漉的地毯。室内燃着几炉火,正中吊着咕嘟作响的巨大汤罐,热浪几可说是翻涌;施密特想了想,以手背试探杯侧,温度瞬间化开肌肤的青白。另一只手则迅速缩回风衣的袖口里侧。酒保询问他的口味,背过身,忙于调制。他在帽檐下抽了抽鼻子,发酵了一会儿沉默,问:“你们这里最陈的酒,是哪一瓶?”
“在酒架上。麻烦您稍等会儿了。”
某桌的客人压低了声音:“怎么不叫这小少爷自己去拿?可从来没有过什么狗屁规矩……”被同伴锤了脑袋,又热闹地喝起酒不提。他们的领口和下摆露出颜色发暗的翻毛,陈旧了依然厚实暖和,酷烈的天气没能将他们的笑容割除。反观施密特,抓着红宝石封针扎紧的斗篷,独自跛行到角落里的座位去,脸上就像模塑了一张无法呼吸的面具,抵御寒风之外的寒风。
他如愿以偿捧着玻璃杯里深紫的汁水,张开嘴,让酒液滚进喉咙。几颗萤火逆流而上,从内收的獠牙和唇齿之间飞掠而出,晕头晕脑地绕了两圈,在空中“砰”地化作粉尘。他坐在新木头味道的桌面后面,听冲进风雪的旅人颤抖疯癫地描述怪物,手指向月亮、饮水和纳塔城的方向。杯中的液平面颤了一下。于是他抬起头,视线透过混乱如鸟兽四散的众人。
“小少爷,你要往哪去?”
说话的人背后挎着一张巨大的弓,正穿进第二只护手,猎人看起来已经锚定了当夜的猎物。“喂,赶快过来,要出发了!现在开拔也很难赶上封村……”同伴站在门口催促他,手中牵着缰绳。
“稍等一下!”他对同伴大吼一声。
又转头对施密特继续说:“你的马车没在外头。”
施密特的绿眼睛映着烛火不定,“是我让他们先离开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雪还在下,怪物随时可能袭击人。这里可待不下去!”
施密特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和我或许是第一次见面吧。”得到一声讪笑。“像你这种小少爷……还是哪个领主家的。我们可没有什么面见领主的机会。”一袋钱被扔向柜台,猎人临走之前仍不死心问:“要一起走吗?”
施密特摇头婉拒。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往嘴里使劲塞的货了,还是省点吃吧。“不必了。目前没有额外雇佣保镖的钱,若您和您的朋友能接受义工——”眼见跑得比谁都快。
马匹矮而健硕,专用于拖动货物,猎人们摸黑奔行,汽灯照亮昏黄前路。施密特默不作声,落后一段距离,沉进漆黑的影子当中。黑暗更加通透他的视野:堆积着的尸体。人类的,其他生物的。
“那是什么!”
有人被尸体绊了一跤,贴在地上,哇哇大叫,声音撕裂黑夜。惊恐的喊叫声被同伴死死捂住。四五个人组成的还算有序的队伍突然收拢,马匹溃散在外,金钱与货物都不顾了。或者面前有什么人类和吸血鬼同样看不清的东西在游动似的。施密特无心观赏,他从高处跳下,试图从脑袋顶上越过这群被吓瘫的人类,披风在空中中了一干草叉,后半段滑翔险些变成滚翻。他落地时,身后几个悬点起爆,一长串贴近平地的雷声。“怪物,怪物来了!”又有几样武器脱手朝他砸来。施密特半边肩膀被钉在地上,无法用力,他的手指狠狠陷入厚重的披风,下一秒,缠裹身躯的布料被划开,非人的獠牙也探出嘴唇。有一只手趁乱伸过来捞住他,拼命也要拽走那颗红宝石的扣子,被施密特用力一拉,几乎没什么断骨的声音,连着头的大半身躯就掉进吸血鬼怀中。血液从断面往天上喷溅,洒向在场所有人。
尸体剩下的部分正被某种漆黑黏稠的东西爬过、牢牢把持。施密特松开手,让它将肠子连着上半截一起拖走。背着长弓的猎人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倒退几步,跌坐下去,脸色真正变得像施密特一样青白:“你……你是,你,装成人类的疯子!”
“我记得。”施密特往天上看。他握住肩膀上的草叉头,绷直身体,往一侧翻身。丝质衬衫之下,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它能轻易杀死你们所有人,别急着过来杀我。在危及性命的时刻,不该利用任何能够利用的资源吗?”
“你说这话,是会帮我们?”猎人警惕地问。
施密特平静地说:“你从哪里听出来我有能力保护你们的,我的命就全仰赖你们了。”
施密特一遍遍从泥里拔出自己的靴子。“原来真的有。”他说。
“你什么意思?”
施密特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说的某一个血族呢。”
沉默。“……”猎人表情十分扭曲地搓着小臂外侧。
“很久没有过了。”施密特说,“人类能和血族一起对抗某种形式的怪物。”
“什么,以前也有过吗?”
“‘什么,以前也有过吗?’你这样子真让我想起古老议会那些人说过的话啊……”
“哈,听起来你不喜欢他们。”
“他们也未必喜欢我。不,他们是非常不喜欢我。”
“他们不喜欢你?”
“血族当然有异见者。”施密特说。他眨了眨眼睛,绿色正完全改换成另一种模样,释放出某种威压似的东西。
“过去,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只有人类啊。”
行程过半,湖骸才真正现身。施密特躺在地上,他的脚正被温柔黏湿。怪物不断发出低泣,他几乎能感到某种古怪的歉意——那是伪装,他作为血族恰巧熟悉的伪装,活着就是一种伪装,为了证实伪装的效用,所吸纳的生命会被切割。血族无限的寿命和个性、记忆等恒定的花相冲突,同一个锚定点从来都不能倚靠太久。想起一无所知时他失去的东西。回归时带着伤腿和残破的身躯。他解决了可能的隐患之后陷入了漫长的睡眠。醒来时,多数人在受苦。
此时他沿着小路前行。道路能见到磷火。
磷火越多。
“去吧。去你们该去的地方。”施密特说。猎人们或警惕,或馋涎,目光聚集成束,率先扫过吸血鬼的伤腿和伤臂。半透明的身影遮不住低矮的灌木,藤蔓,甚至是低压的天色所席卷的云。施密特闭上眼睛,聚焦于发红的中心太久,视野中仍残留明亮和真青色。
“无论你们用什么方式,都不可能成为血族的天敌。”施密特漠然地说,“也许再等等呢。等到我们把自己解决掉。”
他无法安息失落在自己手中的灵魂。没有人能安息灵魂。他看到活灵活现的假象,他借假象把自己安抚。不像猎人的猎人,城镇的守卫和奔逃的人群。血族沉寂在沼泽的外围,施密特脸上喷溅着血,血挣脱泥浆的束缚,争着下沉,没入他的皮肤,起到水银液滴的效用,将死亡固定在他的面容之上。他曾经靠着浸泡在血里活下来,回到古老血族的族群当中,休眠三百余年。是的,他认识不止一个猎人,他们曾经有短暂的相遇。
这些人长着他熟悉的脸。三百年前,人类曾经有可敬的野性的一面。
施密特抹掉脸上的血,他始终孤身一人。湖骸引发的幻象让他感到一丝羞耻和快乐。他离开了,甚至心烦意乱地守在紫色篝火旁边。
施密特很需要一双手吻一吻。或吃些人。
END
烛光在夤夜中颤抖,烛光照亮发黄的象牙烛台。烛台在长桌上列十来支的序,尖端阴影如一把钢刀,将施密特面前白色瓷碗狠狠刺成两瓣。吸血鬼甚至还戴着一枚鲜红的宝石戒指,他提起餐巾一角,把嘴角的血擦干净,每个动作都彰显其古老族群的古典优雅……很难想象碗底下那几滴是怎么被他舔干净的。
诺克夏梅奈在旁边坐着打哈欠。手套撑着下颌,把脸挤歪。
“老板!这么晚了,吃早饭啊?叫我啥事……”
名字叫做小米的宠物被他兜在前襟里熟睡。此时肆无忌惮地揉搓,一泡流动的毛巾,耳朵扑一下拨到指缝里,扑一下跑出来,手感弹实。
“没什么。跟之前一样,提醒你,合同里未履行的条款该结清了。”吸血鬼淡定道。
诺克夏“腾”地睁开眼,目光如炬:“什么条款?哪里有欠债条款?和健胃消食有关系吗?”
“当然。”
施密特说。
“这里?”
“怎么样?不错吧。没什么障碍物。可比你家那大厅适合打架多了!”
诺克夏想到什么似的,做了个鬼脸。施密特没有看他,吸血鬼正扶着树干,身处回忆的树影中。他们在林地当中停驻,诺克夏的秘密基地,好吧,他也没来过几次,只是猎人路过并记录的一个存档点,落叶薄铺一地的空旷,围绕着中间两人合抱不住的树桩。白日里,树桩是森林打开的天窗,有极其明亮的光柱翻涌灰尘。落叶黄绿交杂,沿着被踩出的两道脚印发出悦耳的碎裂声。几只蚊子绕着人类缠绕的布条向诺克夏脸上冲去,吸饱后摇摇晃晃地飞走。
施密特松开手(套),一把浅色的萤火自掌心飞出。(成对地飞舞、追逐并将和它们大小类似的蚊虫按死。红色细光一闪而过。)
“你换了武器?”
吸血鬼把手杖往上扔、接住。回身时握把敲上诺克夏正在缠布条的手,沉闷的咚的一声。
“在对战其他血族的时候,并没有见你用过。”
而诺克夏摇晃着手里那根包到一半的木棍:“老板,咱们时间还比较充裕,所以给你用上点保护措施。”
施密特点点头:“既然这样,待会儿的演练我点到为止。”
猎人叹了口气,小声说:“唉。不包的话,万一把你打死怎么办?”
“……”
“……”
“不好意思,你刚刚是不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施密特说。
“我向你保证不会的!”诺克夏朝天伸出三根手指,分外虔诚地说。
施密特拄着手杖若有所思。当夜月光浑浊,被他从左边换到右边的那根黑色手杖在树桩上横放,凸起,成为割断的木质面上一块畸形的造物。草地上缠斗着更大的阴影。乱舞,衣角带起的风。有追逐,树叶簌簌,夹杂肉体受击的声音。
“你的劣势很明显。”
诺克夏松开被自己攥着的惨白、无呼吸的一截脖子。施密特的重心向后倾倒,鞋尖抵着猎人的小腿,全身僵硬笔直,好像是原本握在人类手中的那根木棍。吸血鬼在背后打了个不响的响指——四周呈扇形在树干上累积的银色光辉暗淡下来,不再等待着向曲面中心,也就是诺克夏的背迅速投射——吸血鬼的中指折回掌心,虚弱地靠向大鱼际,发出清脆声音。
“总之,要小心行事啊。”诺克夏喘着粗气说,“你这身高太不占优了!”
“抽到老板也没事,我很擅长直接倒地。”诺克夏压低了声音说。第二夜,舞会的风流和愉悦就完全发生在另一颗星球。人声紧密如一张网,每个在场的都缩着脑袋,更多的是戴着口罩、面色没那么好的残月血族。“喂,你的姓名牌是不是也在里面?”
施密特整张脸纹丝不动,只有眼球在眼眶里上下点着。
诺克夏终于把手从抽号罐里拔出来,小声念了一下自己对手的名字。
施密特想了想,同样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你赢了,我会为你鼓掌的。”
“噗!…下场见,老板。…”
人类猎人一道跑远了。施密特没有分心寻找场上有多少双还记得自己、还被自己记得的眼睛。时隔多年,踏入铲除植被后的斗场,众目睽睽下作为猎物战斗。他的鞋面陈旧,衣服也并非挺括的新装。他从灰黑色的长袍中探头出来,袍子宽松,行走时像一团裹在身上的雾。他以一种怪异的、忍痛的形式成为不跌倒的奇迹,双脚高低触地。窃窃私语的浪潮向各个方向播散。
他的手杖收回到袖口当中。
“怎么是个小矮子?”
现场还蛮安静的,施密特听得很清楚。他对面,金发男人做了个鬼脸,看起来就是那种适合随时随地畅快地笑出来的长相。双手剑的剑柄从一侧闪上肩膀,此时被人类轻松拔出;施密特左脚向后半步,轻轻鞠出一躬。
“开始!”
施密特的肉体瘦弱,缺乏起码鼓起空泡来震慑敌人的手段。悬吊线上干瘪的毒蜘蛛,保持能够避开的速度就够了——起码在一开始,他是这样想的。他曾经伤害了不少和自己一样、无论在什么样的劣势下都能复原的生物,直到它们再不能复原。但人类不在其中;人类和他所认识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也不再相同,施密特的攻击屡屡落空,或者仅能伤害到猎人的皮毛。
只能瞄准。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加瞄准!
“有一个办法。”诺克夏擦了擦额头,汗水黏稠地粘住手指。他面对草地上一个漆黑团座的人形,有些迷惑地将手收回眼睛所包含的那块阴影当中。
“你流血了。”施密特说。
“……啊,没注意。”
“你刚刚提到的什么办法?”
“如果能的话,你做这个动作。”诺克夏踢出小腿。他的肌肉相当结实,猛一下发力时空气似乎凝滞。施密特看了看他的腿,脸颊活生生地抽动两下。
“往哪里?”
“简单来说……就是往两腿之间啦。一招制敌!”
施密特赞赏地看他一眼:“不错,接下来就练你刚教的这招。”
“?”
飞速的格挡与拼杀;血溅落在地下。在这之前,斗场中央,即将造成伤害的血液魔法被金发猎人轻松斩断,斑块黏住他的剑和他的手,换取施密特矮身杀进长剑攻击范围的机会。吸血鬼所擅长的远程攻击正等待发令与牵机。只有一次机会,下一次攻击将刺穿人类丰美的,盛放大量鲜血的脾。他矮身杀进防御圈里。
他耐心地杀害过那些拥有无限时间的生物;但人类并不在其中。
手肘防住了他的踢击,同时长剑自背后劈下
“疯狗胜!”
“我记着你的血了。”宣告赢家的声音将帷幕降下后,施密特说。他扶着脖子,其上有一道割伤,落在地上的鲜血更多的来自吸血鬼被划开的食管。也许是他之前吃太多了还没消化。金发猎人脸上有几道伤口,细微的血色荧光正从中冒出。
他又看见那株葡萄藤。撩起深绿色的叶片,背面是他所不能接触的世界。最深的和最惨痛的噩梦。
“问我一个问题吧。”光明说。他怔怔地呆在那里,好像过去一个世纪,白昼不会自头顶降下。
“还能再见吗?”
不,别再见了。他张开嘴唇,灵魂浸入了水面银色的斑纹,再次回升,再次没入水中。光斑湮灭了,于是他又在藤蔓勾连中的哥特式窗户外面看到月亮。他仅能看到月亮与星星。
END
“打扰,想必阁下就是今晚与我同行的伙伴了?”
“啊…你也抽中了9号牌吗?”
“没错。”
“幸会。”施密特谨慎地说。他抬起头,看见单边面具下笑盈盈的脸;对方肩膀后面露出的另一人则给他依偎在前者背上的错觉。不速之客伸出一只修剪得宜的手,与他短暂交握,心照不宣的冰冷。沉默追随着舞曲轻盈而至,滑入两人之间。
施密特问:“打算跳舞吗?”
单边面具侧过头来,与耳后相连的链子相撞发出悦耳的细声:“这是一个邀请吗?”
“不。……时间还早。我是说,很适合像你们这样的搭档下场。”
施密特转动手里的高脚杯,凝视酒液旋转时产生的气泡。他听见单边面具的声音,仍然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别在意我们。毕竟舞会实在很难找到这么合适又宽敞的角落。”
“那真是巧了。”施密特实话实说,“我站这儿妨碍你们约会了吗?”
“约会?”单边面具反问道。
“你和你的,朋友。”
“哦,你说这位。我们看起来很像密友吗?”单边面具侧过身,示意自己的跟随者向前来。施密特的眼睛被某种暗色照亮:尽管两人服装设计犹如同坯,后者一直紧闭双唇,只偶尔瞥单边面具一眼。
“或者兄弟?”施密特心说,至少他没有这种穿情侣装的家人关系!闭目塞听究竟为他的血族生活带来了什么?
单边面具若有所思地说:“私人物品,再看罚款了啊。”
“……”
施密特很快放弃在公共场所警惕自己的舞伴,私语如同爬虫细细经过他的耳朵。他太久没有像接近一群人类那样接近几名血族,招呼也显得生疏,两处旧伤被掩盖在新制的衣物下面,伴随行动发疼。
上一次参加血族集会的布料正连同木箱一起腐朽,他撑着手杖走进成衣店,除去礼帽、披肩、长袍与内衬,发青的胸腹部被贴上软尺。女店员习惯性地开口:“请您呼一口气……啊,抱歉!”
她的指尖富有体温,此时轻微震动,即便散发着恐惧的味道,仍然十分温暖。也许对于现今活动的血族来说,被如人类般的弱小错当成同类算得上是一种侮辱;可施密特只是直直看向女店员身后的镜子。镜子缺了个角,花纹已经过时,银线描出的葡萄叶片显得灰乎乎的,长久地烙进镜框里。深夜,成衣店里不会有第二名血族顾客,施密特在缺角的镜子前整理衣襟,成衣的尺码非常合身,紧紧箍住手臂相互黏连的创口。
“它还在这儿啊。”施密特说。
“是的……”店员如实回答道。
灰纹上多了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施密特收回已经愈合的手指。“传说生物的倒影和灵魂相生存在。一定要仔细观察,除了耳朵的形状以外,靠镜子,或者水面的倒影,也能辨别出谁是吸血鬼来。”“为什么要说这些?”“对不起,我不能再保证你的安全。”离开居所之前,他对着镜子整理好领口,掸去褶痕。“这是假的。”施密特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无法忍受只在回忆中重构某个场景。
他不再看向无光的镜面。
和每次一样,他弯下腰,用完好的那只手提上鞋跟。
舞曲变奏,人群打散又重新汇聚,相贴的身躯,缝隙间露出单边面具的一个剪影,然后又露出旁边红头发的矮子。施密特面无表情长在原地,他好用的一侧腿支撑重心和挺直的脊背,正因过度使用而酸痛。
“你拿走了人类的一杯酒。”单边面具说。
“是。”
“如此浓重的血气……太混乱了,所有人的气味都混在一起。”他将手指尖自耳旁压进长发,一直分到发尾。
“无论有没有食欲,血液的味道都会让我们产生一些欲望。”
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扑闪。
施密特有一双翠眼,此时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懒洋洋地发红。“我不饿。”他抿了一口对吸血鬼来说淡而无味的精制葡萄汁。事实是如此清楚:血族介入其中,舞会的假面就无法将人类变成其他的什么东西。就算是暂时。就算是维持人类本来的面目。
“舞会是为了让参与者放松的场所。”单边面具说,“在伤痛的考验之前,果然还是应该抓紧机会欢笑。你以为呢?”
“你也做了准备吗,”施密特问,“这一次的演武?”
这只是第二夜就会揭开的谜题,单片面具摇摇头。
舞会的殿内点缀烛光,似纱的昏暗笼罩在明亮上面,在气氛中施加易燃的成分。施密特穿过低声交谈的人群,已有人在舞池中央旋转,舞裙与身姿曼妙。对血族来说,人类尽管压低声音,仍清晰地被捕捉。血的味道不止在酒精当中,还有包含酒精、鲜艳地自伤口播撒而出的那部分。下一夜地面与墙壁将被染红,而舞会,至少舞会应当被尊重……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单边面具问。他的粉色发丝披在两肩,柔和的珍珠光泽。贴近后仍然能闻到身上没有愈合的尖锐创口,来自单边面具的。施密特溃烂的手臂和腿被盖在衣服下面,伤口不再新鲜了,只是在那里。施密特摇摇头。他正被舞伴流畅的舞步携带,向前、向后,旋转。
“人类呢?也是一样吗?”
“没有。”施密特踩了他一脚,“如你所见,我没有朋友。”
END
*古血&古血,有一点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