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神明还稳踞于高天之座的时代。
强大的妖异仅仅是定居在山中就会影响周边的土地,依山而生的人类就会将它奉为神明,为它修建神居,献上他们最好的供品祈求风调雨顺与出入平安与他们能想到的一切愿望。
因为他们弱小,所以才不得不向真身不明甚至连存在与否都不明的山神寻求庇佑。彼时有山名爱染,据说爱染山更早些时候的山神是性情温和的白蛇妖异,至死都盘绕在山中云间守护着营营生灵,故是周边的人们将爱染尊为灵峰年年拜祭。白蛇之后的山神似乎与它完全相反,既不关心人类的死活也不喜欢长久逗留在同一个地方,却偏偏喜欢不时现身戏弄山中的过客,所以反而留下了多如繁星的逸话传说,原本的白蛇倒是像突然蒸发一般,翻遍古籍也再找不到更详尽的记述了。
从千年以前就出现于书物记载之中的爱染山主大天狗,真正诞生的时间早已无人可考。既是天狗,就要按照惯例在名字后面加上代表修验僧人的坊字,而人们对山神自然不敢直呼其名,所以要在名字前面再加上代表尊敬的御字。天狗自身的真名只有一字,全部合起来也不过三声,倒是免去了神主祭祀时那一通念白的许多繁复。
“你也真是有趣。”
曾几何时在战争中败逃入山的武士,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笑嘻嘻地对他这样说过。武士保护着家主的首级逃进山中,却毕竟是体力不支,没支撑多久就昏倒在了山间的小道之上。醒来时抬头不见高耸入云的山体,只得一轮明月现于杉树之间,面前是庄严雄伟的神社,却有一个瘦小的老人看着他笑得和善。武士还道老人是神社的神主,可怜他身受重伤才叫人将他运到了山顶,只是武士明白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便连道谢和疑问都一并略去,只对素昧平生的老人提出了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我死之后,请您将我主君的首级深埋地下,不让他落入敌军的手中,再受羞辱,武士对老人这样说。
是吗,那么你要给我什么作为报酬啊?老人仍是笑瞇瞇地这样回答武士。
躺在地上无法活动的武士,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影子在月光下逐渐拉长。不是月亮移动了位置,月亮的移动决没有这样迅速。木屐叩在山道石板上的声音不紧不慢靠近了武士,影子的主人蹲下身来仔细察看武士一会儿,轻轻笑出了声。
事不关己的——百无聊赖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您是——。”
满身是血的武士痛苦地闭上眼睛,发出了呻吟一般的声音。
您是神明也好,妖魔也好,总是比落入人类手中要强得多了。我身上已经没有可以献给您的东西了。不管是血肉还是魂魄,您都尽可以拿去,只求您——
武士硬撑着说完要说的话,一句话顿了三次。但他毕竟是没能说到最后。不知是神明还是妖魔的人外之物在他身边大笑了起来。
“那些就不用了,我听说武士最重要的东西是家名?嗳,就把你的姓给我吧,你姓什么啊?”
就像是不辨是非的幼儿索要礼物一般的口气。问问题的人本以为武士会被激怒抑或陷入沉默,但闭着眼睛的武士几乎是立刻回答了他。
“狩、津……”
那是武士的生涯之中,最后说出的两个字。
后世的人们无从得知这些故事。他们能看见的只有当时的古籍。古籍上记录着某大名派出军队进山搜寻逃亡的敌兵,那支军队却再也没有从山中回来的故事。被震怒的大名派去寻找军队的斥候出生于爱染山脚之下,从小便听了太多山神大人性情无常的传说,自然不敢孤身入山,而只是朝山上下来的樵夫问清山中确无军队踪影,就回到大名身边,如是报告了上去。
“真累人啊,我想看樱花了。”
他离开的时候太匆忙,没有听到那个樵夫笑着这样说。
在策马奔回大名官邸的斥候头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掠空而去。
那时是大雪即将封山的隆冬。四处漫游的大天狗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期待什么樱花,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出去走走。震卦的方位上住着相识百年的稻荷,本来想找他喝一杯雪见酒,却发现畏寒的稻荷早就不知举家逃到了哪里去过冬,只好往前再走一段。他记得几十年前来这里的时候,稻荷之野的背后是一座无主的荒山。
那时候并没有这棵樱树。
“……喔……”
大天狗收了羽翼缓缓降到地上,面前高大的樱树花开正盛,天地间樱落如幕,比普通樱花稍红一些的花瓣纷纷扬扬随雪片埋没了山头。彻底违反了自然规律的生命力与近乎暴力的淡红景色,积雪之下的泥土中隐约有不知名的杂草探出新芽。
“好景色。”
大天狗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盘腿坐下慢慢欣赏这面奇景——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也许是刚才被樱树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幼童紧紧抱着大天狗的腿,感觉到无言的视线也只是抬起头来小声说了两个字。
“……好冷。”
不知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梳理过了,乱糟糟的长发到处打结,只在他抬头的时候才能勉强从过长的刘海之间隐约看见湖绿色的双眼。外表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孩子,站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像那棵樱树一样不合时宜。有些下垂的长长耳朵和野兽般的双脚——或者应该叫后肢——衣物之下拖着一条不知是蛇还是尾巴的奇妙物体。也许是刚刚诞生不久的鵺说完那句话就闭上了嘴紧紧抱着天狗的腿不肯松手,直到头上传来天狗同样简洁的回答。
“好脏。”
幼小的妖异直到听见巨大的水声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被扔进了山泉之中。简单洗过捞上来分开吸饱水分的前髪顺手用衣袖擦掉小孩脸上的水珠,再扯断一根绳子把碍事的头发全部拢到后面束成一束,迅速完成这一连串动作之后,大天狗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你可以说了。”
“什……么?”
“名字啊。这樱树是因为你才会在这种时节开花的吧?你让我看到了有趣的东西,我当然要回礼。好了,赶紧说。”
傲慢尊大无礼不敬,将这些词全部迭加起来也形容不尽的冷淡口气却似乎没有对幼小的妖异产生任何影响。诞生不久的鵺只是沮丧地低下了头。
“名,字……”
“嗯,还没有吗?那就给你一个好了。因为是红色的樱花,所以叫染夜。”
真名即咒式,有力量的妖异只是指物定名就已经是强大的言灵。新生的妖异似乎还理解不了这份礼物有多贵重,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获得名字的喜悦之中,两眼发亮地仰起头重复了一次天狗的话。
“红……樱……?”
“……是染夜。”
“红……樱!”
第二次终于发出了清晰的音节,幼童一脸得意地迎上大天狗的白眼,而后天狗像是突然失去兴趣一样站了起来。
“算了,是你自己选择的名字,这也是你的因果。我走了,等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来看你。”
“……!那时!我给你起名字!”
正欲展翅飞去的大天狗愣了一瞬,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
“等你能让这整座山都开满樱花再说。”
爱染的凶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很快淹没在狂风卷起的樱花之中。
而后是神明被人类曳下神坛的时代。
人类变强了,强到足够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与妖异平起平坐。先是合魂法案,然后是百年轮回法案,逐渐变强的人类与力量锐减的妖异似乎实现了一时的平等。彼时距撼动这个国家的天狐暗杀事件发生还有三十年,一个妖异诞生在了帝都之外。
不知“诞生”是不是正确的表述。妖异能回想起的最早的记忆便是自己身处废墟般的怪石乱砾中央。不知为什么,妖异总觉得那像是某座山峰崩塌的遗迹。
他却想不起山峰的名字。
最初的二十年,妖异只能在那座巨大的废墟里勉力移动。也许每个初生的妖异都会有这样的时期,但妖异总有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那是某种东西慢慢“回到”自己体内的感觉。接下来的数年,妖异花在了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上。离开那座崩塌得不复原形的山峰时,妖异没感觉到一丝留恋之情。
“终究还是我赢啦。”
像是有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借他的口抛下了这句话。
十年之后,千年的天狐遭到人类暗杀,以失败告终。
只是妖异从来不关心这些。终于找到满意的落脚之处,是在离开废墟数年之后的初春时节。漫山红樱开得轰轰烈烈,樱落如幕之中伫立着与这整座山有着相同气息的人外之物。
“我叫红樱。”
传说鵺是不吉的凶鸟,这座山的主人却出人意料地温厚平和。活过了数百年岁月的鵺丝毫没有怪责妖异的无礼,反而给了他一个名字。被红樱带去住处的路上,终于有了名字的妖异听到了他的名字。
“因为是红色的樱花所以叫红樱吗?谁起的这么无趣又随便的名字。”
“这个嘛……”
年代太久远,自己也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呀。红樱苦笑着这样回答他,他也就不再追问。
“那么,大人——天落,需要我再准备些什么吗,食物……之类的?”
原本只是带着少许调侃意味的问句,天狗的妖异却一反常态地陷入了沉思。
“……不。”
不知是在向谁说话,深色的眼睛里映出的只有远处的一面淡红。
“已经……不饿了。”
一枚漆黑的羽毛,随着绯红的樱花落入山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