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在奈杰尔·戈林身上的光渐渐被遮挡,黑暗爬上他的身躯、脸庞,最后在关门声中他被这间地下室吞入腹中。这像是一个黑暗和寂静织成的茧,他想起他的叔叔曾和他说过茧是毛虫的坟墓,现在他已逝的亲人躺在密封的棺椁中被埋藏在六尺之下。他躺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像是躺进了另一个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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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铲沙土被抛上墓坑将漆黑的棺木彻底埋进墓穴,人们站在墓碑前与文森特·戈林做最后的道别。今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密布的乌云,万里晴空微风拂面,洛基·奥尼斯特不知道该说这个好天气是天公作美还是不合时宜。生活不是小说或者戏剧,没有什么悲痛万分的场景就会下雨的定律,至少他的衣服不会因为需要抬棺不能撑伞而被打湿,还不错。
过去的一年里他频繁出入医院照看文森特,不只是作为他的学生,也是受人所托。文森特临死前的话语如同方才压在他肩上棺木的重量挥之不去。
保守这个秘密,奥尼斯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中年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他的手,这位文学院的名誉教授年龄不到半百却已油尽灯枯,他的肺像漏气的鼓风箱一样徒劳地工作,无法凝固的血不停地从他全身细小的伤口流出,他的口鼻被血液堵塞但洛基仍清晰地听到了他最后的遗言,和我一样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中去!
文森特·戈林最终不是死于失血过多,血液从破裂的毛细血管涌进肺泡使得他的肺被血填满,他是被自己的血溺死的。
人群渐渐散了,最后站在墓碑前的只剩下洛基和另一个男人,或许是因为眼镜也挡不住的黑眼圈,他看起来比洛基年长些许,稍长的黑发被整齐地扎起但仍有些许发丝落在他的额前,忽的他黑色的双眸注意到身旁的年轻男子,“哦,你好。”他先同洛基打了招呼,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
“你好。”洛基回应道。
“我看见你给他抬棺,”男人说,“你是他……”
“学生,”洛基微笑着回答他,“你呢?也是他的学生吗?”
“不算是,我只是听过他几节课,但是收获颇多。没有人像他对浪漫主义文学有那么独到的见解。”
“是的,但是他本人可现实多了。”
“当然,认清现实才能构筑浪漫,看来我们对这位教授的想法差不多,”他朝着洛基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伯特伦·莱尔德。”
“洛基·奥尼斯特。”他们的手握住后简单摇晃几下便松开。
伯特伦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铁盒,他用拇指顶开铁盒,里面装着几根香烟,“你不介意吧?”
“你随意。”洛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拿出一根叼在嘴里,接着把手伸进口袋来回摸索却一无所获。洛基只能从自己的外套内兜里拿出火柴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火柴擦亮用另一手掩着伸过去,“谢谢。”伯特伦让烟凑近火苗直到被火焰包裹的一端变黑燃烧,洛基甩了甩手让火焰熄灭,伯特伦则用力吸上一口接着呼出,尼古丁似乎很快振奋了他的神经,他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看起来比刚才清醒了许多。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瞧我,只记得寒暄。其实教授还不算年老,可以冒昧问一下他出了什么事吗?”
“一种血液病,他的血液无法凝固,无缘无故地就开始流血,最后他的肺里全是血,他没办法呼吸……”洛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伯特伦点了点头。
“那应该是一种……遗传病,最近几年才有初步研究,患者的血不能正常凝固,无法治愈,严重的话就会自发性的出血。说起来他的侄子也有一样的病症,当时我应该提醒他的。”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懊悔。
洛基没有立刻接上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语气里充满了疑惑,“侄子?”
“你不知道?你是他的学生,我还以为你会知道。他侄子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过今天我好像没看见他。”
“……我没听说过,那是戈林教授的私生活,学业和那是两码事。”
“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他带着那个男孩来看病我也不会想到是他带着那个孩子生活而不是那孩子的父母。”
“所以那孩子也——”
“对,那个孩子也有相似的症状,他的膝盖因为磕碰产生了擦伤但是一直没办法止血,他后来转到了内科科室,听说他顺利出院了。”
“你知道的很详细呢,你是医生吗?”
“嗯哼,我才刚毕业不久,现在还在见习中。不过我攻读的是外科,对于这个病我也只是看过相关论文了解一点基本原理。当时我的老师接诊了那个孩子,我才认识了戈林教授,”他扯着链子从口袋里拽出怀表,上面的指针停在十上,他将怀表揣回兜里,吸掉最后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火星,“我等下还要赶回医院,和你谈话非常愉快,奥尼斯特。”
“我也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莱尔德医生,”洛基朝着他摆了摆手,“再见。”
等到这里只剩下洛基一人他才离开这里。他路过一座座墓碑,沿着小路走到墓园的尽头,马车夫们坐在马车上等着吊唁的人出来给他们赏活,洛基满足了他们其中一人,他告诉那人地址,登上马车等待这辆车将他载到戈林家。
文森特·戈林的侄子,他当然知道,那就是他们至死都要保守的秘密,怪不得文森特宁愿让他就这么活下去,终生无法治愈的遗传病和永恒不死的生命,用一点光明作为代价进行选择,这就是他为他的侄子做出的选择并且也要他的学生也一同保护这个秘密。
洛基不后悔被卷进来也不责怪文森特,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选。
但是当事人却似乎并不这么想,洛基靠在车窗旁,外面的街景从他黑色琉璃般的眼睛中一一闪过。两年了,奈杰尔仍然对自己的血族身份耿耿于怀。他记得当他看向夜空中的弦月时的遗憾目光,如果他知道文森特也是死于和自己一样的遗传病他会改变想法吗?他又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现在他的目的地已经人去楼空,大门被粗暴地破开,文稿和翻译稿散落一地,奈杰尔·戈林已经不在文森特·戈林的房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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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丽诗·阿忒利亚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奈杰尔正躺在地上,她站在不远处等他醒来,。她刚一得到奈杰尔住在文森特·戈林家的消息便赶了过去,恰好文森特不在家,她才能带他回来。
等他醒来她该和他说什么?她其实不介意他是不是血族?还是她只想保护他这都是为了他?或许第二个说法比较好,她知道奈杰尔是个无法拒绝他人善意的容易心软的人,而且他自己也没有自保能力,听说文森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没了文森特还有谁能保护他?
就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奈杰尔已经睁开眼睛,他呻吟一声撑起身体坐起来,抬手揉着后脑,那里之前刚被英格丽诗重击过,她移开目光,但是奈杰尔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英……格丽?”震惊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等英格丽诗来扶他便已经稳住身形,“你为什么……等等,”他看起来还没有从混乱中恢复过来,直到将这对于他来说尚且陌生的环境全部映入眼中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是哪?”
“这是我家。”英格丽诗深吸一口气,“尼尔,为什么这些年没来找我?”结果比起解释她还是更想要一个答案。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
英格丽诗点点头,那双绿色的眼眸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是紧紧握住左手臂的右手暴露了他强装镇定的现状。他不想在气势上输给自己,为什么?只要解释清楚他们就会和以前一样了不是吗?
“怎么知道的,凯蒂和你说的吗?”
“你总是这么聪明,那你为什么就想不到你消失以后我会怎么想!”她连忙捂住嘴,忽然拔高的音量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她已经没有那个余裕去安慰奈杰尔了,这个男人总是在不必要的地方这么敏锐!她深吸一口气却只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像是低吼的声音,“说话。”
“那你告诉我你对我现在的想法还和以前我是人类的时候一样吗?”奈杰尔放下手臂,“你现在把我绑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绑架!我是在保护你!那些猎人疯了一样的找血族卖钱无所谓他们喝没喝过人血,尼尔,求你……”英格丽诗的语气逐渐带上哀求。
“保护我?你要怎么做?”
“你可以藏在这所房子里,尼尔,这里很安全,你不喝人血的,对吧?这里离郊区很近,我可以给你买一些附近牧场里的牲畜的血,你在这里可以过得很好!”
奈杰尔张开嘴想说什么,但马上他又闭上嘴,他移开目光看向一旁,“所以你所谓的保护就是要监禁我?”
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伤害她他又能得到什么?天啊,他们只是分开了一两年英格丽诗却觉得眼前的儿时玩伴变得无比陌生,那副熟悉的皮囊里面装的究竟是谁的灵魂?“你怎么能这么说!我难道说的还不够明白吗,离开这里难道你还有那个力气自保吗?”
求你了,别再说了,只要像以前那样服个软我们都会有思考的时间。英格丽诗在心里乞求,谈话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本来也不想这样,她想像以前那样两个人平静亲密地相互倾诉安慰,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终于,奈杰尔开口了,却只是让她的理智进一步走向崩塌。
“那就是监禁!”他大声说道,“我猜猜看,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对我说‘你以后就呆在这个地下室里吧没人发现你非常安全’是这么回事吧!英格丽,文森特帮我保密不是为了让我过这种生活的……”
“好吧!我跟你真是无话可说!你就先呆在这里等过段时间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说完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梯子打算离开这里但是马上她的手被拉住,从皮肤上传来的冰冷的体温让她下意识地甩开了那只手,而奈杰尔则错愕地望着她。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奈杰尔的脸上只剩下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那至少今天晚上让我去看看文森特的墓好吗,他今天下葬,我连棺都不能去抬,至少要去看看他吧?”
“我会替你去看的。”不行,她要尽快离开这里,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必须在耗尽理智自己彻底变成被乱七八糟的感情驱使的怪物前离开这里。
“英格丽诗!”
“你就呆在这儿哪也别去!”她忽然从腰间拔出手枪,黑色的枪口对准他,她咬着牙说道,“不要逼我动手。”
但是奈杰尔没有如她所愿在这柄可怕的凶器前有所让步,他径直走上前握住手枪的枪管,“那你动手吧。”
他的冷静让英格丽诗感到退却,她想收回手枪但是奈杰尔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枪管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她竟然无法拽动分毫,“我和你说过,放手!!”
究竟是她自己扣动了扳机还是枪械走火这种真相已经无从知晓,当枪声还在地下室里回荡时奈杰尔已经倒在地上,他染血的手抓着英格丽诗的衣服而英格丽诗毫无察觉,她带着那血迹挣脱奈杰尔,“这……这不是银子弹,你很快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她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这话究竟是说给奈杰尔听还是给她自己。当她回到一楼,她缓缓关上地下室的活板门,奈杰尔的身体被门一点点遮盖,在关门声中他的身影彻底在英格丽诗的视野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