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车马颠簸下来,杜云容脑壳都快被婴孩啼哭震碎。母亲临行前仍是不放心把龙凤胎交给奶娘,非要自己照顾。忠柏将茶叶末大缸搬上云容和母亲的车,每每行至有清泉水源处便换一次水。如此一路缓缓行进,总算到了福兴码头附近。
云容望着水缸里好容易哄睡着的弟弟妹妹,他们浮在水中,脖颈两侧的腮平稳地一张一合,上身圆滚滚、胖嘟嘟、粉团子般可爱,但下半身却只是鱼尾一条。或许是还未长开的缘故,短小的尾巴上覆着细碎的嫩鳞,竟和盘中的草鱼、鲫鱼有些相似。想到这儿,云容只觉得自己胃里同这缸中的水一般被马车摇晃得翻江倒海。
坐在对面席榻上的母亲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云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提起胆子来端详母亲,只记得那晚之后,母亲的容貌似乎真的有所变化——更年轻、精神,也艳丽许多。但也因此,云容觉得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仙药当真有如此功效?
云容阖目皱起眉头思索,却再一次在追索答案的途中迷路。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在庭院中所目睹的事,忘不了母亲贴近她时身上湿冷的潮气和像水草、像活物一样贴在云容脸上的母亲的长发。
恍惚间,她听见水中泛出气泡的声音。云容睁开眼,便看到弟弟和妹妹在水面下朝她咯咯笑着,两对大得怪异的眼乌直愣愣地看着云容,笑脸在缸中的涟漪下扭曲如同罗刹恶鬼。
云容惊叫,声音吵醒母亲,继而被没好气地训斥有失教养。云容噙泪扭过头去,心中苦涩一时无处消解,只得强忍着轻悄悄叹了几声。
一路无言,唯有咣咣乱奏的水波与鱼尾婴吐出的气泡一个又一个与之和鸣。
至福兴码头,父亲托忠柏去问客栈空房,忠柏回来答:房间管够,然价格委实是高了几分;若是介意,几里开外有几家价格合适的。父亲骂忠柏不懂事理丢了自己这主东家的脸面,拜仙讲究心诚,多花些银子算得上什么?于是忠柏收了银两,又折回去把事务安排妥当,云容和母亲这才下得车来。
远处海浪声声响,当空又有鸥鸟啼鸣,形形色色各式人等穿梭往来,好一派热闹景象。
丽柳和几个丫鬟小厮帮着忠柏抬水缸进客栈,父亲母亲亦步亦趋跟在两旁,生怕摔了碰了。云容总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想起车上的事又有些难受,只能安慰自己此处风光尚可,就当得了空闲休憩片刻。
事实也的确如此。大暑到来前,她在客栈内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母亲忙着饲育越长越大的鱼尾双胞胎,父亲陪在一旁,无暇问津云容如何如何。此处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更没人知道她是“云姑”,贴身带了许久的筊子和熏香也锁进了藤箱。虽然未得允许不得出门,但闲来可以胡乱抚琴,又不用去想那些吊诡卜辞,这对云容而言已是足够惬意。
客栈人来客往频繁,尤其以每年大暑为甚,十里八乡杂耍说书卖艺之人日日自鸡鸣起便在中厅开演,往往要到亥时才动身收摊。云容在家不常看这些,每样都觉得新鲜有趣,又能解了闷子,又不必破了戒踏出门外,实是美事。父母虽说了大家小姐不可多看这些杂耍胡闹,但显然已经没用闲心再来多管云容。即便有丽柳时时刻刻盯着,云容仍觉得比先前担忧已好了十分之多。
一日,有艺人在客栈门口耍百尺竿,云容也跑到门边去看。许是因为人多,平时半步不离的丽柳竟也被挤丢。在人群中的云容低头看看门槛,忽然觉得自己只要跨出这一步就能从这个地方逃走。
丽柳似乎还在后头喊着“小姐”寻她,云容脑海里头闪过鱼尾上的鳞鳞细闪,背后恶寒涌起,将心一横正要向外走时,迎面却撞上了挤过从外头归来的忠柏,也就在同一时候,丽柳总算找了过来,甫一见面便牢牢贴住云容不放了。
忠柏问云容有什么事要出门,可是缺了胭脂水粉,亦或是吃食玩物?丽柳向他摆摆手,只说小姐是来门旁看热闹。
云容虽心有不甘,但也无他计可施。那杂耍的短短片刻已然是立于最高处,抬头望去时,他正摘下竿头那颗彩球。看客们一面起哄,一面纷纷伸出手去接。云容也图个好玩抬起手,不过她站得实在太远,甚至在这之后抛出去的赏钱是否是被艺人捡走也无从知晓了。
这厢热闹散去,那厢中厅内只听得醒木一响,说书先生又开始继续昨天的志怪传奇。
有忠柏丽柳在旁,云容不好再打逃出去的心思。若是惹得他们去向母亲告状,怕是明天连中厅都不能下。她悻悻找了张空桌坐下,丽柳给倒了茶。一片喧嚣氤氲中,故事开始了。
“……书接上回,柳生既入得龙宫,在大殿上拜得龙王龙女。那龙女见柳生端的一表人才,全不似那画中歪瓜裂枣,转身对虾兵蟹将嗔怒道:‘好好的郎君,竟是被你们画成鲶胡子了!’
虾兵吓得瑟瑟发抖,虾须颤得如同翎子一般。龟相急急跪下,‘公主息怒!老臣的龟爪子施印盖章方可,作画抄箓可不得行,因着此,平日间都是由鼋先生代笔。’
‘你这老龟,领着全本的俸禄,竟将这等重要的事都托给他人。看打!’
‘诶呀呀……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那龙女将龟相翻倒滴溜溜一通乱转,龟相连连讨饶,只得将鼋先生叫出来。岂知鼋先生托了鳖将军,鳖将军又请了螺蛳女,螺蛳女见瞒不过去,也只得承认自己是去寻了位白胡子老先生来。
‘那就请这位老先生来!’
螺蛳女将写字先生请来,却是一位白须飘飘鲶鱼精。龙女验了字迹,实是出自此精之手。又看了鲶鱼精所作海底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确为大家。
‘先生字好画好,缘何将这郎君画得这般丑陋?’
那鲶精缓缓道:‘老朽久居沟渠,哪里见过什么郎君豺君!只听说是俊秀年轻后生,便找了乡中最俊的后生来当模子。’
龙女大笑:‘倒有几分道理!只是若请先生为龙宫堂上众人画像,只怕这龙宫要成鲶宫了!’”
看客也大笑,学着书中龙女连连念叨“鲶宫”。说书人等笑声稍稍平息,继续道:
“画像之事已过,柳生这才阐明来意:乃是受南海鲛人织造官所托,特为东海公主与驸马献上碧纱婚衣。龙王听罢眉头紧锁,龙女也是满面愠色。
‘小女早年确有订婚一事,但驸马爷未及成婚便往生去矣。南海三姑子心意虽好,如今送上婚衣不知所意为何?’
龟相从柳生手中接过绫罗衣裳,没曾想一件物什竟从中落出来,骨碌碌滚到柳生脚边。众人定睛一看,乃是一颗鸡蛋大小夜明珠。柳生弯腰去捡,只听得龙王着急喊道:‘先生莫碰!’然为时已晚,明珠忽的光芒大作,堂上无一人敢睁眼。柳生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七彩闪烁,恍恍惚惚,须臾片刻,强光微弱,只见一人从光中走来,近至脸贴脸,眼对眼,柳生方能睁眼端详之。惊吓,惊吓!”
醒木一击,说书先生的声音变得鬼魅喑哑:
“细看之下,那来人……竟同柳生容貌无二,不过批甲着胄,腰侧还有长剑一柄。
此人开口道:‘吾乃东海龙王御庭侍卫长,三百年前得公主青眼封作驸马,不料大婚之际外敌来犯,吾拼死沙场,终寡不敌众。所幸临终之际,妈祖念我百年供奉,派座下金童将吾体内金丹存去,魂魄赐之求子渔妇,遂诞汝。如此命运造化,先生若愿助吾取回金丹,日后必有重谢。’
柳生疑惑,自己凡人之躯,如何能上达神仙道场去索要金丹?
那人答道:‘若要金丹,需经七七四十九遭考验,其一乃是洞庭求丝。待明日谷雨水涨,汝手握宝珠拜三回洞庭府君,须臾可至。洞庭女眷养海蚕,其丝柔软非常,所织绸品神仙难求。求得丝后,汝再闯下一难。’
柳生心善,当即允了。真是路漫漫谑画像东海送婚衣,忆沉沉惊前缘仙府寻金丹。
欲知后事如何……”
这说书先生的话只讲了半句,下边的听众早就鼓起掌来。小僮拿着扁篓绕着场走了一圈,里头满满都是大赏的铜钱碎银甚至是鲜瓜果脯,惹得说书人笑得站起身来连连作揖道谢。
云容听得开心,待人群稍稍散开就让丽柳也上前赏些小钱,自己则想着回房歇歇。然而刚一站起身,她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找了你半日,原来是在这儿听闲书。云容,来见过胡夫子。”
她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是位绛衣玄冠的老者,母亲介绍:“胡夫子是前朝国子监博士,如今在京城办学。”
双方礼毕,胡夫子捻着山羊胡笑道:“听说杜家小姐是紫姑降身,没想到真和仙女一样俏丽。”
云容知道自己此刻脸色一定苍白可怖。胡夫子一说出“紫姑”,她眼中看他便是张长须鲶鱼脸,客栈成了龙宫,来往之人都是翻吐着水泡的各色鱼等。云容一介凡人被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淹着,身子向灌了铅似的又冷又重,或者到死都游不出去。
之后又是些寒暄。云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母亲上楼去,只能寄希望于方才没有其他人听到对话。在父亲母亲所住的套房前厅,胡夫子隔着竹帘与她和母亲对坐下,丽柳已经将茭子和焚香摆好——可云容记得箱子确实是被自己锁上了的。
母亲轻轻推了一把,她无奈开口照着胡夫子的面相诌了几句:见他面色黑黄,就说夫子平日心思焦虑,恐是许久未得好睡而嗜酒,但应注意身子,怕误了大事;见他中指有新茧,就说夫子近来文思不畅但不宜忧心;见他一身行头整洁,就说家室安定夫人贤淑云云。又看他外貌配饰口音,推出胡夫子是何年何地生人。
这老学究竟也会连连称奇,只道是云姑子算得准,怕是忘了自己腰上垂着一块新换了红线的昴日星官琉璃佩。
“奴看夫子水星明润,是富贵相宜相,想是近来如意顺心,然则凌云紧蹙不展……夫子有心事?”
胡夫子被这样一问,徐徐说出自己现在在参知政事刘氏家中做门客如何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参政家有四子,个个纨绔,而参政长年在外,这些公子哥儿教得好了是自身天资聪颖,教坏了是他这个做夫子的罪该万死,何况天子脚下隔墙有耳,胡夫子办了几年学便失眠了几年。
“夫子想问圣母何事?”
“先谢过圣母!在下想问,倘若依着这条路子如此下去,往后会如何?”
母亲搭在她背上的手指隔着衣服暗暗划着,像几条温暖、柔软的蛇留下洗不掉的痕迹。内堂里传出水花翻涌的声音,云容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跟着收紧。
于是请将圣母,立地敬香为坛。飨祭紫姑仙,兵马驱祟邪。东京胡夫子欲知前程吉凶祸福,问道有三,恭请天意。
云容手腕一抖,只见两枚木块均是凸面朝下落在桌上。
“此为圣杯,圣母愿答夫子问。”
胡夫子连声说好,继而屏住呼吸等待接下来的三掷。
一问二问皆为圣,三问却是笑杯。
“仙女可知圣母何意?”
母亲轻轻抚摸着云容的后脖颈,于是云容便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样的卜辞。
“恭喜夫子,圣母已知夫子是东京城里最忠心的先生,往后定是坦路顺途的。只是京城中也有诸多结了仙缘的,贵至圣母也不便惊扰天命,因此先生命中还能有几位贵人,奴看得并不真切。只是……”
胡夫子本来说句“如此便好”就喜笑颜开了,听得云容说了半句也疑惑起来。
“云姑但说无妨。”
母亲握着云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点了三下,划了两道,然后重重写了一个“灾”字。
“……参政大人所驻之地,来年或有天灾。夫子若是有心,当进言大人及早准备,也让公子们慎行些为善,莫要再冲撞其他事了。”
“可知是什么天灾?”
云容深深地吸了口气。里屋缸中回旋的小小波涛在她听来仿若惊涛骇浪,另有婴孩啼笑,捶得脑袋直发昏。母亲没有再给暗号,答案只有一个。
“水患。”
胡夫子谢过圣母仙姑后又问了些别的,但云容渐渐提不住精神。等到母亲拉起她一起给胡夫子送行,眼前已是天旋地转。待夫子走出客栈门外,云容虽挽着丽柳的胳膊却再也立不住,忽然眼前一阵黑,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感到丽柳扶着她向厢房里走,但这腿和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轻飘飘一道魂灵仿若掉进海里,可海中没有龙宫,只有漆黑的海水。云容看见穿着新衣新鞋的父亲和母亲牵着长了人腿的弟弟妹妹悬空浮在前头,云容喊起来却发不出声音,奋力游向前时,她发现自己正直直向下沉去。
云容醒来时,外头已经入夜,但窗下仍然同白天一般熙熙攘攘。有抛灯球踩高跷的,还有吹着竹哨卖糖人儿的。人群最集中处,竟有一队人舞起草扎龙来。嬉笑打闹,热闹非凡。
丽柳坐在床头对着烛火做女工,见云容醒了,便侧过头问:“小姐醒了?可要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子做。”
云容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丽柳余光瞟瞟窗外,又笑着问:“小姐又想去下面看热闹?”
杜云容浑身一震。她看向丽柳,只见烛火摇曳在丽柳脸上,这张笑脸除了等待回答之外凭空添了些深意。
“不必了。”她垂下头,“今日歇了吧。”
杜云容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她和母亲等在门口,忠柏正帮着门房点灯笼。车队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于一片暖融融的浮光中,她瞧见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驹出现在巷口。忠柏把父亲扶下马,他还没站稳便从着急地怀里掏出一支玉石簪子递给云容。
“这是扬州最俏货的款式。”父亲这样说道。
云容只记得自己当时满心欢喜。她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与一旁喜笑颜开的母亲,觉得日子哪怕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也很好。
当晚她无意间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请来了一对仙药,妈祖祈福如意送子,这次定能添上男丁。
对于此事,云容实在有些委屈,但她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反抗母亲时就已被训斥过了。她不会忘记平时温文尔雅的母亲在第一次听九岁的云容说她不想要弟弟后,猛地伸手掐住了云容的胳膊。云容疼得叫出声,母亲就示意一旁的丽柳捂住她的嘴。
“你父亲和我待你不够好吗?”母亲慢慢地说着,“你不想学女红,我们就送你去学堂;你不想学妇德,我就亲自教你。云容,你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中大小事都由我一手操办,我们疼你,这些烦心事你就算一件不管都行,且是安心做你的大小姐。但你父亲的生意总要有人来接呀。”
母亲松开了手,云容泪眼朦胧中看到她叹了口气。
“还是说,我们云容是想等有位小娘进门了才能不闹?”
可惜母亲一直未能如愿为杜家带来后继。云容年岁渐长,婚嫁的事情也逐渐放上台面。杜家只是江南小门小户,商贾之女要想配得高门良缘终究有些困难。母亲日益憔悴,白发渐长,而父亲外出行商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云容还是能在父亲回来时收到簪子香粉,但即使是她也知道,那并不是扬州的新款式。
因此那天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柄真正新法镶嵌的玉簪时,心中多少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些期盼。快乐暂时地冲昏了云容的头脑,所以,她并未过多思索父亲所言“仙药”究竟是何物。
直至几日后入夜,墙外头敲响三更,云容不知为何忽然从梦中醒来。床头的油灯熄了,她想喊来睡在侧屋的小丫鬟添灯,却迟迟不见人。
云容下床去找,可侧屋却像今晚没睡过人一般整洁。她想,许是院里的几个大小丫鬟又被丽柳叫去吃酒,于是披上衣服便向母亲住处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云容的脚步就停下了。
她看见母亲单披一件外袍立于院内池塘中。
母亲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是夜风冰凉透骨,云容急得连忙喊起丽柳来。可她小小的呼声如同溶在了月色皎皎中,偌大的杜宅内竟是无一人应答。云容想,与其自己去找了丽柳再来,不如先把母亲请回房暖上身子。
云容没能细想为何母亲会在子时午夜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自己泡在这一塘池水中。她走向母亲,母亲正仰着头仿佛沐浴在这片银光之下,刺绣大袍的下摆浮在水面上,金鱼锦鲤绕着母亲的脚踝小腿悠悠游动。
似是注意到了云容走来,母亲低下了头。
“母亲,水里冷,我们回房……”
云容话未说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声,随即便是忽地天旋地转。云容后脑一疼重重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口中鼻中顿时一股血腥气涌上。等目能稍稍辨物,云容便发觉竟是母亲将自己扑摁在了地上。
母亲湿漉漉的黑发落在云容的脸上,像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水草缠住了云容。在那漆黑的长发中露出了母亲惨白的脸,云容看到母亲的眼乌四处乱转,口中咯咯发出怪声,一手又用男子似的力气揪住了云容的领襟。
云容吓得哭了出来,她想开口叫醒阿娘,但却连同哭泣一道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的双眼忽然定在侧面一处,又蓦地看向云容。云容看着母亲的脸缓慢地凑近自己,她闻到了母亲身上池塘水的气味。青苔、水草、鱼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牙关之间发出了颤音,云容和母亲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因此晃动起来。
那不是母亲的声音,那绝非母亲的声音。眼前的人如何能是母亲?但倘若不是母亲又会是谁?云容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但内心早已是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身处梦境,可从母亲的鼻尖和睫毛上滴下的水珠不断打在她的两颊,一切都在昭显此为现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声音逐渐从罗刹似的低鸣变化开去,时而尖锐,时而锈钝,时而又像是男人抑或老妪。如同在寻找某个音调,而最终,母亲的声音变回了母亲。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子非……非鱼……”
“……阿娘、阿娘!”
云容总算能喑哑着喊出一些来,母亲口中的热气扑在云容的脸上,但她一点也没有因此安心下来。云容曾经无数次因母亲眼角和前额那些细碎的皱纹而无比自责,但在她眼前,在母亲背离月光的脸上,云容再也找不到那些让她负罪的痕迹。
这是谁?
“鱼、鱼……鱼……”
母亲忽然哭泣起来,没过一刻又笑了,接着又哭又笑,五官皱成一团又向外拼命扯开,如此反复、反复,像庙里的夜叉十六尊像,但却是母亲的脸。云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母亲的薄薄一层皮里边,如同一团软泥似的乱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若非是在发梦,便是快要疯了。
“安、安知——知知、安——安知,鱼鱼鱼、鱼——鱼之,鱼之、之之之之——之之鱼之——鱼之乐——乐、乐也——”
断断续续说完,母亲总算是放开了攥住云容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云容带着哭腔颤抖着呼唤着母亲,她却毫不理睬。于是云容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里屋的方向求救,但始终没有人来。
母亲维持着半坐在云容身上的姿势,又向后直起上半身仰面正对月亮,袒露的胸脯和腹部在光影下起伏。母亲的气息从刚开始浅短而急促模样过了片刻,渐渐地变得更慢、更深了。
云容看到母亲的眼睛又胡乱转了几圈,最终像是恢复了神智一样又落在云容身上。
“……云……云容?杜……云容?”
母亲站起来,周身散发着潮湿的冷气,在月轮下皓洁无暇如同玉像。可当下云容却喊不出阿娘了,她心中只留恐惧尚存。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什么?
“云容?”
母亲笑着伸出双手,像是要将云容纳入这个冰凉的怀抱中,而杜云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向她这样笑过了。
在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此处造景应如她此刻所见吗?月光该是如此明亮吗?何时有那么多金鱼了?就连眼前的人是否是“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她连感到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容站不起来,于是坐着向后一点点退缩,但背上却先撞到了什么东西。仍在作痛的脑后一下炸开,如同冰块坠坠从上至下,周身如筛糠一般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父亲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他像是早已站在此处,但云容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父亲何时来的?
“阿霁,你看着是累了,先回房。”父亲对母亲说道。
直到数日之后,一遍遍在脑内重复当夜的云容才意识到她实则从未听父亲这样叫过母亲。他总是叫母亲作“夫人”、“娘子”,至多不过“霁娘”,而母亲从来都只是叫父亲“官人”。
“是青郎?青哥哥?”母亲拖着湿水的长袍向父亲走来。母亲有一步没站稳,将要摔去时被父亲扶住。父亲手上挽着干净的衣服,顺势便给母亲披上。
“是我,是我,阿霁遭了魇了,我陪你快歇着去。”
父亲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云容,又对母亲说:“你瞧,吵醒云容了。”
母亲听罢大笑,在父亲怀中缩成一团。
“云容,云容,”她蹲下来,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云容的脸,“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你别怕,阿娘这是……”
母亲话说一半又放声大笑,云容感到那东西又在母亲的皮囊下动起来了。
“青郎,你和她说罢。”母亲咯咯笑着站起来,又钻进父亲怀里。
“云容,这是神仙赐福,你别怕。”父亲告诉云容,“爹爹不是请了仙药来?此为福相,是吉祥如意。云容,仙人之后定也会赐福于你,莫要害怕。”
父亲说完就同母亲往里屋慢慢走去,云容呆呆目送父亲搀着母亲的背影,才发现丽柳和忠柏不知何时起站在了门廊两侧。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母亲刚才的模样恐怕让下人见了是否不妥,丽柳已经上前来将云容扶起。
云容冻僵的头脑在碰到丽柳的那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她问丽柳小丫鬟去了哪里,丽柳不作声。忠柏在门廊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丽柳扶着云容向住处走回,云容又问了一遍,丽柳依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满庭只剩竹叶沙沙。
云容本以为自己会一夜不眠,但她躺下后只觉得炉内暖香融融,竟很快睡了去。她忘了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梦,不过第二天云容睁开眼时,新来的丫鬟已在床头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