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以为王 而来我朝者有何求】
【BGM:《EXEC- COSMOFLIPS》by Kokia】
海面上已破晓,倒悬在亚特兰提塔上空的魔法水镜里也漾开晨曦,人鱼们陆续醒来,挑开门前的藻帘相互问安,接着便去往各自工作的场地开始新的一天。
垦族与牧族的人鱼三五成群地游向东方高地和海原牧场种植藻类、放牧鱼群;斗族的人鱼曳着锐利的长尾列队前往主城边境换下值夜的保卫,守护城邦;猎族四散外出,去辽阔的远海采猎垦族牧族所无法提供的食物以及编织、制造所用的材料;智族轻摇宽阔的尾鳍寒暄后便搭伴分散到学院和和诗馆,开始各自的研习和创作;匠族涌入早市,采办了他们需要的原料,回去制作衣装、工具与武器;大群华族出现无疑是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绚丽的尾鳍自面前舞过,要等他们都去了皇宫或艺坊才能回过神来;礼族着素衣,带着虔诚的手势缓缓游向神殿……
“真是伟大……”
人鱼王子在卫队长的陪同下驾海豚游上海崖俯瞰其疆域,先天体质不同的人鱼们聚集在一起,接受一支王族的领导,建立起辽阔的海原上更辽阔一个帝国。
王族何以为王?
半卫兵默默想。
牧族和垦族的出产会有一部分无偿地献给他们;斗族甘愿为他们征战四方,守护领土;猎族为他们寻找珍贵的宝石和矿物;智族向他们贡献智慧,为他们打理文化和科学;匠族听从他们的调遣集中制造所需;华族为他们极尽娇媚地歌舞;礼族请求神明接受
并引导他们,同时将神的旨意向他们传达……
而王族何以为王?
漫天泼洒晨曦的弥斯港口在天亮时来了一条陌生的船,阿尔冰早早起来跟炮道早安时看见它靠岸。莹莹淡绿的帆表明那是海盗之间都非常神秘的无丝茧号,他听他们老大说过,无丝茧号向来行踪隐秘,他们的船长霍克廓尔也一直行事低调,很多海盗甚至记不住他的名号。如果不是无丝茧号和不死鸟号一样四处收集在大部分海盗们看来完全不值得拼命的东西,基尔可能也不会记住那只外观特别的船的名字。阿尔冰看边那边的船上有人下来了,一个蓝色长发在腮边梳了松松麻花辫的年轻人脚步轻快地在前,而披着斗篷戴着眼镜的男人在后,朝着不死鸟号的方向。“老大!老大!那个无丝茧号上好像有人来找咱了!”阿尔冰在甲板上跑起来,大嗓门和咚咚的脚步声不客气地叫醒了船上的所有人。
“哈?什么鬼?”基尔被吵醒,听得含糊,穿着睡衣挠着头发就从屋里走出来向下张望。无丝茧号的船长霍克廓尔正阔步走向他的船,抬头透过眼镜与他对上目光,给了他十分优雅而礼貌的一笑。“啧。”基尔微微点头,而后回身进屋。
“那个,你们来得太早了,我们老大还没起来……”甲板上唯一醒着的阿尔冰向来者解释着:“不然你们先搁桶上坐会儿?”“不用了,我们先生可以等。”随行的蓝发水手给出了灿烂得有些难以招架的笑容。
“不用等了,我来了。”扶梯上皮靴哒哒叩下。不死鸟之子踱到无丝茧的主人面前,被一大早的不请自来和有些夸张的身高差弄得有点不爽:“找我们有事?”边上的水手笑眯眯地双手捧上一只盒子:“见面礼哦~”霍克廓尔扶了扶眼镜,他的微笑让基尔打从心里不舒服:“一点薄礼,不死鸟之子见过的珍宝一定比这珍贵得多。”基尔清清嗓子,让阿尔冰收下了那只盒子:“有什么事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我们是粗人。”“爽快人。”霍克廓尔打个响指,继续微笑:“那鄙人开门见山——阁下见到‘他们’的海域可是靠近北方冰海的希琴?”“哈?你在说什么?老子见什么鬼了?”基尔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霍克廓尔却注意到他的右手在摩挲腰刀的刀柄,透过眼镜对他弯起笑眼:“哦?您确定?”
远海上正有数十只船朝着希琴的方向船雁行海面,为首的是近十年在海上最有地位的大海盗船黑天鹅号。华丽的黑色船身张满深灰的帆,仿佛高傲的黑天鹅披晨曦巡游领土,半身轮廓都镀金。黑天鹅号船长费莱茵华服肃立在舵手身边,头发梳得极服帖,还有衣着考究的水手拿着罗盘和地图在边上确认方位。
“方向正北,大约半天航程后需要停靠补充物资。”“辛苦你们了,这样下去大概一周之内就能到达希琴。”费莱茵将手放在佩剑上向他的水手点点头,突然看见他还未成年的千金莱莉小姐正坐在船头的天鹅雕像上拍着船栏:“快!快!快!再快点!我们去希琴!”看到宝贝女儿坐在那么危险的位置费莱茵差点伸出手揉乱自己的头发,快步奔了过去:“哦哦哦莱莉快下来!当心掉进海里去!”“走开啦臭老头!交不出新宠物我就随便从这里面挑一艘船自己开走不跟你玩了!”莱莉回身一指浩浩荡荡的船队,小下巴傲气十足地一抬,父亲只得立刻站在原地:“爸爸这不是就在去找嘛……?很快就能找到了,总之你快点先下来!啊莱莉你不要蹦!轻轻跳!”“啰嗦死啦臭老头!”黑天鹅不受丝毫影响,犹自优雅地巡游大海。
沐浴着同样朝晖的人类最大帝国——神圣塔尔伦的皇宫,首席医官单膝跪地接受女皇帝的任命:“以神圣塔尔伦女皇帝之名——赐比鲁元老之子——首席医官帕鲁国姓琥珀,任命卿作为神圣塔尔伦考察队队长,登上蔚蓝皇后号前往大洋腹地,寻找传说中的——‘他们’。”“臣下领赐,以生父及上神之名起誓,此去自当不辱使命。”年轻的医官右手覆在心脏颔首接受任命。
人鱼王子在海崖上俯瞰终有一天会继承的壮阔国土时想起的那个问题,有答案则已,若是没有答案,问出来了恐怕会让那些甘愿臣服于王族的族类猛然转醒:“我们为何要忠于王族为他们服务?分明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会危及自己还算安适的未来、危及王族甚至……想多点,危及亚特兰提塔——这种问题他还是将之埋进心底最好。
想起王族,不得不提到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王族的血统向来被要求尽量保持纯正,他们几乎不能与王族、爵族和礼族之外的种族通婚。他和万华镜的母亲来自礼族,据说上溯到高祖辈有华族血统还被王族的长辈们讨论了好久。
半卫兵自己还是很乐意拥有这点华族血统的,姐姐万华镜艳冠亚特兰提塔,而他的疆土是全国所有少女的梦……这么说,曾经觉得无趣的课程就果断翘掉、带着小伙伴到处作乱、还总在声色之间流连的自己还真的让人十分担心亚特兰提塔的未来。
珊瑚宝冠为何会应允自己呢?
我,将何以为王?
“华露兹,你说……为什么珊瑚宝冠会选择我?”他回头看自己正凝望远方的卫队长。唤作华露兹的斗族世家之子颔首一阵沉默,而后垂眸含笑回答:“因为……你会思考这个问题。”
基尔被霍克廓尔盯了很久,直至晨曦快要消失在天水线上,他皱着眉提高了声音:“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阁下还打算瞒下去吗?消息已经传开了。”霍克廓尔笑得纯良:“您遇见过——人鱼。”
【悄 悄 话】
【BGM:《Flower dance》】
眼睛很痛,睁开的时候视野还有一阵发红,这是之前三天就进过的船医室。基尔正奇怪在自己房间里睡下怎么会在船医室醒来,喊一声:“阿尔!”结果是自己一愣。只有开头一个单音短促而滑稽地蹦出来,接着声音就被吞进了喉咙抹了蜡一般的感觉里。“是咽喉炎症,老大你不要说话,来,喝热水。”阿尔维斯慢悠悠出现在视野里,把杯子递给他。吞咽无疑也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水比较烫的时候。扭头看见半卫兵裹着毛皮大氅坐在椅子里抱着直冒气的杯子,不过他倒是满愉悦的样子,双眼含笑看过来。他皱了一下眉:“你怎么了?”就是这样的短句,他也发不出声音。半卫兵挑眉,显然是无法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老大,这段时间你就忍忍,你和小鱼都是在自己屋里烧得不省人事被我们抬过来的。”阿尔维斯在一旁烧水:“当时你还没有小鱼清醒呢。身上有伤本来抵抗力就不强,你们俩作了什么死我不知道,以后可得注意着点,照这样下去,咱们巨人遗骨只能明年再去找了。唉……老大你也是,平时少抽点烟,这会儿肯定也好受点。你看人家小鱼,烧是烧,人家平时生活习惯好,没你严重。”
少说两句会死?
基尔瞪一眼阿尔维斯,喝了一大口热水,躺了回去。
后来的一周多,基尔和半卫兵都是在发烧和重感冒中度过的,有两三天时间基尔都无法发出声音。晚餐时其他人的谈笑好像与他无关,平时不是爱说话的人,最多玩笑开到自己头上开口骂一骂。而此时分明字字句句听得真切,有说话的欲望,开口却没有声音。
焦躁。
说不出话,也完全不想用夸张的任何动作。
分明有话要说,有情绪要表达,却什么也无法让人知晓。
基尔用一只手撑住腮,一声不吭看着平时就吵吵闹闹的年轻水手们,手中的叉子轻轻叩击餐盘。有人在笑谈声中听见无意义的节奏重复,微弱焦躁而略带挣扎。于是也执起叉子,也轻轻叩起盘子来,追逐着前面的节奏,在听到的每两个音中间叩下。最初的声音总是参差,而后先开始叩的人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节奏,两种叩击声虽然有些单调,但是韵律合拍如协奏。基尔停下了手中的叉子,应和的轻响走过一拍听不见回应,遂也停下了。回过脸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半卫兵单手托腮,目光向下带着愉悦的微笑,就像平时听着那边的小混蛋们说笑时的表情一样。另一只手还没有放下叉子,叉子的齿悬在盘子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仿佛自己再叩,他也会立刻跟上节奏。
基尔想起半卫兵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晚餐后为大家跳舞或是弹曼陀铃了,从他为了救自己被鲨鱼的牙齿划伤手臂之后就大伤小伤一直不断。冬衣长袖遮住了手臂,基尔记得阿尔维斯说他手臂上的伤很可能会留下疤痕。遂记起那个温暖的春夏夜,自己从海水中硬拖上来的,那个仿佛镀着珍珠颜色的人。
不能说话真是有够受的,那家伙不能说话,也蛮可怜……
因为不能说话,那家伙的舞才跳得这么好吧……
很久没人唱歌跳舞了,船上确实没有以往热闹。
这么想着,手上又有意无意地开始用叉子轻叩盘边。半卫兵自然地按照原先的节奏敲击,却发现这次的拍子不同,透过噪杂的世界静静聆听,竟无限熟悉,下意识地跟着叩响瓷与银,心底有旋律逐渐复苏。而后基尔隔着桌子看见他笑了,一瞬间星云绽放得绚烂。
那是曾经他调好曼陀铃试音时弹过的,那支亚特兰提塔的歌谣。
太久没听过故乡的声音,居然是那个人替他记着,有意或无意,都是在意的证明。半卫兵轻轻和着节奏陪他敲完一曲,接着不等他沉默便敲奏起另一支自己曾弹过的亚特兰提塔情歌。对面捕捉了一会儿节奏,不久便跟上了。清脆的叩击声声叩在心尖,人鱼王子愈加忘情。
无需言语可你我都明白。
这是世上最多情的悄悄话,小基尔。
席上的人渐渐都听见了那脆响,回头只见坐斜对面的两人各自托着腮低着头拿着叉子戳盘子,发觉周围安静下来时刚巧一曲敲完。基尔抬头放下叉子,半卫兵跟着也抬起头来,两个无法说话的人对上目光。基尔无声地叹口气,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对面半卫兵含笑一点头,突然站起来跑出去,很快抱着那把曼陀铃弹着轻快的舞曲陶醉地旋转进来。里面基尔已经赶着他们把桌椅移到一边留出一大块空地,自己坐在桌边抱着双臂跷着腿看。
将曼陀铃抛给阿尔维斯,阿尔冰就着桌椅杯盘击节。半卫兵一甩厚重的外套仍是那时的白衣,步伐轻盈,舞腰柔软,每一踏步每一扭转都饱含力量,比任何时候都恣意甚至放荡。
深深下腰而后打开双肩一转,向那边流去醉色满满的一眼,今晚他要始终与他目光交缠,因为这一次是他要看。
那双眼睛里他看到初夏的玫瑰海一直肆无忌惮的绵延到天际,那样绚烂而磅礴。奇异的淡红色汹涌着、汹涌着冲击天际线、浩瀚又温柔、在天水相接的地方烈烈撞向天宇而涅槃成一场浩劫般地奇迹——于是整个世界都浸在甘美馥郁的玫瑰酒里。
饶是他再不懂艺术,不解风情乃至不会欣赏,但这一次……
那不顾一切的力量,他收到了。
【要不要我去天际线 捡一颗流星回来给你许愿】
【BGM:熊木杏里《こと》】
被抱回船上之后,半卫兵一直昏迷着。
阿尔维斯已经多年没见过这样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在不会废掉他一双手。
“真是个奇迹……除了手臂之外基本没有受伤。”
“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
“我摸摸看他是不是真的,我跟在做梦一样。哎干嘛打我?”
“住手,谁也不许碰。”
“他还没醒吗?”
“啊,老大?”
“他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不是说止住血没有感染就没有生命危险吗?”
“他体力和意志力透支得都很厉害,失血也很多,一时半会儿不能指望他醒来。”
“……醒了告诉我。”
“好。”
基尔和卡司没有受伤,但多少也花了点时间来缓冲,船停在浅海,他们预计在岛上停留比原计划多一半的时间。这两天卡司会在栏杆边晒太阳,然后基尔叼着烟过来跟他一起晒,或是基尔在舱楼顶上望着海中曾经被染红的地方,然后卡司拎着酒上来在他身边坐下。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起呆着。
三天过去后第四天的清晨,基尔在房间听见船医室里阿尔维斯的呼声,随后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很快到了二层,一声闷响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只听见阿尔维斯上扶梯的声音:“摔着没?!”
开门仿佛回到那个春夏夜的海边,年轻的黑发男人匍匐在细软的白沙里,用双臂支撑身体。月光满照,珍珠的粉末般均匀地敷在他身上,眼中的玫瑰酒色潋滟,那么美那么可怜。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向他爬过来,摔倒时恐怕是本能地用手撑住地面,而手臂的伤在着力的瞬间绽开了,痛得全身哆嗦,眉眼都织到了一起。
基尔反应过来是半卫兵醒了,还活蹦乱跳地跑上来,不过摔了一跤。他双肩稍微一垮,放松地呼吸,蹲下去帮阿尔维斯扶他们的小鱼起来。
半卫兵脚下打飘地站起来之后才发觉自己错过了体会刚才扶住自己双肩的手的力度。他记得从相遇以来,除了拖他上船和揍他的时候,基尔就没有触碰过他。
“才清醒过来就往这儿跑干嘛?老子又不需要你操心。”基尔把他扶起来,半卫兵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意外地发现这次没被他打开手。阿尔维斯轻轻把他的手拉回来,皱着眉看见绷带里层层晕开新血色,忍不住嗔怪他:“小鱼你说你这么激动跑上来干什么?这才刚醒,能站得住吗?”阿尔维斯能感觉到他的重心在飘,回想起那天这些伤口皮开肉绽的样子仍心有余悸。半卫兵手还被阿尔维斯抓着,头却转过去上上下下打量基尔。基尔挑眉,分开步子,一只手搭在了腰刀上,顺带扯开了外套的衣襟:“也不知你在看什么,看过瘾了?”
阿尔维斯也没见过这架势,本想提醒一下半卫兵,但发现自家老大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遂看了看半卫兵的反应。
“小鱼——老大没受伤,卡司也没有,只有你。” 阿尔维斯大概猜出了半卫兵的意图,赶紧跟他说起以免回头老大又火了逮着自己的病号敲上两下。半卫兵才点点头,点着点着又是一歪差点倒在边上的墙上,再扶起来却见他眼里空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回事?”基尔皱着眉问阿尔维斯,过去将半卫兵一边手臂架在肩上和他一起送他们的小鱼下楼去船医室。阿尔维斯苦着脸下扶梯:“说了他失血量不小,这三天又都躺着水都没喝,身体当然虚弱了。”安顿好半卫兵躺下,阿尔维斯还在絮叨:“船上的东西没什么营养啦要是有牛奶或者优质蛋白的肉类就好啦可怜我们的小鱼在这种无人荒岛边上受伤,最近的文明岛屿还要有十天的航程……”
基尔从牙缝里叹了口气,踱回房间踏出门外叫一声卡司和阿尔冰。两人从岗位上小跑到舱楼下,只见船长摘下了帽子脱下了外套,换上了暗色的猎装,一边被镀上晨曦色,嗓音低沉:“跟我上岛——打猎去。”
整个白天半卫兵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稍微动了动手指,牵扯起手臂的刺痛风驰电掣过神经。
很真实,手臂上的伤里渗出自己的血,而那天,他用这双手剥夺了同为海的儿女的生命。在亚特兰提塔,他们也食用鱼类来延续生命。但是亲手杀死与自己一样傲然巡游大海、一样来自母亲的孕育的生物,曾洁白不沾丝毫污秽的人鱼王子终于背负起了罪业。
努力蜷起手指,痛觉千丝万缕缠绕上来,直到双手麻木,才稍稍把负罪感和恐惧感从脑海驱离。
很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圆润,指甲好好修剪过,有些苍白,世家出身的阿尔维斯说过,很适合弹钢琴。
虽说钢琴是什么他不明白,据说是一种很优雅的乐器,与贵族相称。
那时他想,本来就是贵族哦,而且还是血脉最纯正的皇室后裔哦,钢琴能配得上我吗?
现在看着指甲的缝隙间还残存不知是自己还是鲨鱼的血垢……我能与钢琴相配吗?
回想起海水里翻滚的碎肉和内脏滑腻地从身边擦过,甚至不慎吞下几口漂着尸体残片的血水……胃里仿佛有一个漩涡把五脏六腑都绞了进去……他觉得整个世界在旋转,从各个方向向他倒下倒下捣下,脑中像是有什么要炸开,他开口惨呼——却没有声音。
“小鱼?!小鱼你还好吗?”阿尔维斯被趴在床边干呕不止的半卫兵吓得急忙跑过来,路过门外的利亚斯听见响动也破门而入:“出什么事了?”阿尔维斯一边给他轻拍后背以防有东西呛进气管一边看着利亚斯直摇头。
我的声音…我想要我的声音……我想要回我的声音让我哭让我吼让我咆哮啊把我的声音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听不到的比听得到的更凄厉更撕心裂肺,在沉默的声嘶力竭之后……半卫兵最终趴在床沿垂下了头,下方的地板被温热的液体濡湿……
“他怎么了?”皮靴哒哒,扛着一头小鹿出现在门口的基尔皱着眉质问里面的二人,见两人都摇头,轻轻地“啧”了一声,遂离开了。
天色晚些后,一碗很清的鹿汤被摆在了床边的小桌上,半卫兵恍惚转头看见基尔的腰刀。“你能吃得下去就吃点。”他在边上坐下,看样子精神挺好:“听说你今天吐了好几回……你……不会是第一次动手杀生吧?”半卫兵伸开喉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后点头。
“啧。”基尔把手伸到流海下面摸了摸被挡住的半边脸,随后拍了拍半卫兵的肩:“……早点好起来,到时候我有话要跟你说。”接着,起身离开了船医室。
门关好后,半卫兵慢慢撑起身体,望了一会儿那扇门。又伸出手,端起了床边小桌上的那碗汤。
静养了四五天后,半卫兵终于推开了船医室的门,双脚太久没有放在地面上,以至于如今再次感受到了那个围绕着舱楼爬行直到能站起来行走的夜晚刻进骨髓的痛楚。站在阳光底下,他比来到不死鸟号的那天更苍白,脚踝纤细仿佛能折断,手臂上还缠着层层纱布。
望着蔚蓝的海,突然很想念亚特兰提塔的家和他的砗磲床与珊瑚宝冠;那里有人从早伺候到晚;父亲宝座边备受娇宠他姿态慵懒;一个微笑就能让一票名媛兴奋得快要窒息;整个亚特兰提塔在他的舞姿里意乱情迷;他的卫队从来没让他遇到过危险;死亡是他从没有概念的东西……
真好啊,五十岚殿下,人鱼王子正安睡在深深海底的家。
真可怕,来自亚特兰提塔的水手半卫兵,如今全身已没有一寸没沾过血了。
背后突然有谁轻拍两下,转身竟是没有发觉基尔站在身后。
“现在手上能使上劲了吗?”
他微微点头。
“能爬上往舱楼顶去得那架梯子吗?”
仍是点头。
“那,等到天黑以后,到舱楼顶上来。”
这次他愣了愣,他记得从上船那天起,就没有再和基尔独处过。
“听到没有?”见他没反应不禁皱了皱眉,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水灌进耳朵里把脑袋弄坏了吗?”直到半卫兵一脸错愕地点了点头,基尔才转身回到舵轮边去。
夜幕降临,天野再次洒满星辰。
半卫兵拼上全力爬到舱楼顶上,看见基尔已经叼着烟等在那里,身边放着一只小酒桶。他走过去屈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才注意到那边还有两只酒杯。
“你来了。”基尔掐灭了烟,抱起小酒桶倒了两杯酒,一杯深一杯浅,将浅的那杯递给了他:“你一直不大能喝,伤还没好齐,喝一口意思意思。”半卫兵接过,基尔与他碰杯,各自将之饮下。
那是很醇的地中海玫瑰,入喉馥郁,满口回甘。基尔一饮而尽后嘴角浮上笑意,回头对他说:“本来没打算把这桶找出来,不过今天偶然注意到你眼睛的颜色就突然想起了它,觉得用它来庆祝很合适。”
庆祝?
“以前只觉得你比船上其他人单纯些,想不到你之前从没杀过生……啧。”基尔抬头望了望夜空,为自己再次斟满酒:“这杯酒,庆祝你重生。”
重生?
“你上来的时候我说过我这条贼船上没有一个人身上没背过人命,现在你虽然还没杀过人,至少你杀死了比人更强大的生物……我的船长告诉过我,当一个人亲手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他自己也死了一次,但是作为一个负罪的战士重生……我还记得那张大嘴,还有……你。你为我死了一次,我欠你的。”
我……已经死了一次?
他撩开自己的刘海,手指覆上大片的疤痕,微微偏过脸,半卫兵刚好能借星光看见那片异色。基尔啜饮:“我最讨厌别人看见我脸上的疤,看起来很恶心吧?”他听见基尔在鼻子里笑了两声:“我身上这样的疤多得是……上船之前,我在陆地上,过的大概是类似斗兽奴的生活。在华丽的竞技场里几近赤膊地与野兽舍命搏斗,作为那些混蛋的消遣,一身疤换一条活命苟延残喘。后来,船长说他是一时兴起去看了一场斗兽表演……他看到了我。”
他的船长私下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死一次,而作为他的战士重生。他接受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力量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当次日的早晨他乘着不死鸟号离开港口,人们发现斗兽场领主和看守们的尸体以及全部的斗奴不知去向。
他问他的船长,为什么是他?船长笑了,这世界上有很多珍宝,你不想看到吗?
之前他从未见过斗技场外的世界,出逃的那个夜晚,他的灵魂给了一片浩瀚的星天。
洒满星辰的夜空下,他听船长讲述了无数的传说,那些出生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的人从未见过乃至幻想过的珍宝,开始成为他也在追寻的东西。
小小的牢笼不是身为奇迹的他应该生存的地方,那个人这么说着把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展开。
直到……六年前,就是在他们的小鱼死去而作为他的战士重生的那片海,在他的船长被鲨鱼吞噬后。他成为了船长,他继承了不死鸟号继承了那把腰刀,继承了那些传说也一样带着大家去寻找传说中的珍宝。只是从此,浩瀚的星海下,他发现自己逐渐地形单影只。
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眼中的琥珀色很沉,漫天星辉之下仿佛真的是凝满星辰的琥珀。
半卫兵低头沉默,良久,将一只手跨过基尔的脖颈搭在了他肩上,做好了被一脚蹬下舱楼的准备。基尔也是一阵沉默,遂扯开嘴角,嗓音低沉:“……就只有今晚,天亮以后再敢这样我还是要揍你。然后……”
“谢谢。”
不是错觉。
半卫兵眼底的玫瑰酒下起一场撕天裂地的流星雨而天际真的被什么撕开了一个无形的口子,星辰倾泻而下恢弘如太阳神的箭簇正赶往地平线之下射杀妖魔。
深蓝色的天空下,万千光耀无限的星体拖曳着华丽的焰尾,静默着在盛大舞剧的结局谢幕……寂静的宇宙涟漪四起,而他醉倒在银河中央,被一切的恒星行星卫星织成的辉煌之网轻拥……流星蓝绿色的焰尾沉默在涛声中,却又像重重坠毁在心,惹起撼天动地的巨响!而后所有的星破裂成碎屑如一场永不完结的雪,飘落在天水线上,筑成一道碎光璃璃的长堤……
基尔的双眼也被点亮,琥珀色眸子在深夜里有熠熠的辉光。
“喂,你知道流星可以许愿的事吗?”基尔轻轻耸了耸肩,惹起手臂让在他肩上的半卫兵注意:“快许个愿吧。”
半卫兵闭上眼睛,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将愿望在心中默念。
睁开眼回头却见基尔不像是要许愿的样子。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基尔自嘲地笑笑:“流星许愿太虚幻了,我的愿望其实也太不切实际……我不相信,那许愿就没意义。”
半卫兵睫羽缓缓开合,默默咬住下唇。
要不要我去天际线,捡一颗流星回来给你许愿?
“就算哪天高兴糊涂了想许个愿,也是很不切实际的愿望吧。”基尔重新点燃烟,嘴角含笑:“其他的珍宝我都能开着不死鸟号去找,无迹可寻的珍宝的话……让我看看人鱼就好。”
一边半卫兵突然笑得绚烂非常,把手放在了基尔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惹起一阵不满地低声咆哮:“死变态你不要得寸进尺!这是极限了!”
盛大的流星雨降临在天水线上,人鱼王子满眼温柔看进海盗船长眼底。
不用向流星许愿了,我的小基尔……这是我就能为你实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