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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机场出来,带着一脸并不会令人感到不快的微笑的司机将Charlotte的小型手提箱放在后箱中。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贝尔法斯特,一趟短暂的出行,自然是轻装上阵。
对于Charlotte来说,司机的面孔甚有印象,见面的一瞬,对方的名字也呈现在脑海,大概职业使然。虽然车并非是Fearghail家常用的豪华型号,眼前是一辆克莱斯勒的“大捷龙”。
记忆中,机场距离位于拉干河河畔的Fearghail家大宅,尚有些路程,乘车需花一个小时。这次他们却沿着海滨高速,以一百一十公里的时速飞驰了三十分钟。九月初北爱尔兰的中午,天气阴沉,“天气一片晴朗”,Charlotte想起临近飞机起飞时,广播中播报的当地天气情况。稍稍打开车窗,湿冷的海风便灌进来,可谓兜风。随后汽车离开主干道,驶上柏油的窄路。
路过黛绿的杉树林,路过称不上小镇的建筑群——大多是木制的单层房屋而且稀稀落落,路过土褐色广阔的沙地,直到路被一道铁门截断,车停了下来。
值班房边等候着的安保人员用金属探测器检查过车底盘和后备箱,与司机交谈数句后点头示意屋内的伙伴开门。进入大门,驱车向前二百米左右,在路的尽头处转过一个弯道,最后停在一桩双层平顶别墅门前。两旁是修剪到刚好程度的草坪,其间穿插着铺着灰白色砂石的小路。他们并没有见到忙碌的园艺工,司机表示接下来有事要离开。
Charlotte刚走近,无需按门铃门便无声地开了,迎接她的并非是Fearghail家的男主人,或是管家,而是次子Sean:白色的半袖针织衫,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拖鞋。
“Charlotte小姐,欢迎。”握过来的手不失力度,稍微带些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听起来也还算舒服。尽管知道他也能说一口标准的伦敦腔。
二
出身于富豪家庭,见过各种上层社会的女性的Sean,对Charlotte K有不一般的用心的原因,并非只因为她那在名媛中也称得上拔萃的气度。
她早已与过去的模样不同。她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生日会上,会因为自己的恶作剧而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操着水果刀在会场里一路追赶自己的暴躁少女;她也不会再在自己十六岁时,因为自己拆掉了她钟爱的摩托机车,而举着汽油和打火机,发誓要将自己做成土耳其式人肉串烤寄回Fearghail宅,庆贺女王诞辰——她不再是那些暴躁、喜形于色的模样。与其说是时间洗练了这位年长自己九余年的女性,倒不如说探讨她经历了些什么。两家的交往从大约十年前开始疏远,即便前去Charlotte的故宅,也只能得到Charlotte家人困惑的只言片语——她在加拿大旅游,她在南美访问——她游走在各个地区,但每次重逢,她看上去都不像刚从夏威夷的沙滩上晒过太阳浴。
上一周他们在诺福克的狩猎场见过面,憔悴和疲惫依旧满满当当地书写在Charlotte脸上,但她看上去,开始逐渐像一个真正的名媛——或者一个,学会把心事收尽的骗子,假装无辜和清白,如同她猎获的鹿。
也正如此刻。即使对方遭受了诸如下了飞机才接到自称Fearghail家管家的电话致歉,表明老Fearghail因为某种紧急商谈会议不得不飞往地球的另一面,会面地点从Fearghail家本宅改为未曾去过别墅的对待,Sean也无法从她的表情中读到愤慨或是不安。
“可想而知,熊肉料理也是无福消受了吧。”
并没有坐在一层宽大的客厅中宽大的沙发上,而是应Sean的邀请,拣了餐厅吧台一端的座位入座的Charlotte,对着在架子和柜子中翻找东西的业余“男招待”的背影说。屋内的装饰现代化,黑白调,大多是白色,落地窗大而气派,玻璃也十分干净。即使窗外的植物被风吹得巨幅摇晃,仿佛任何声音都被四面的建筑材料吸收掉,屋内依旧给人安静到透明的感觉。
“是的,很难。”不称职男招待笑盈盈地把两只玻璃杯和两罐吉尼斯黑啤酒放在桌面上,发出的声响也稍纵即逝,他落座在Charlotte的对面,“一来人手短缺——事实上,这栋房子里只有你和我——厨师不在。二来,食材有限,熊肉也不在。酒倒是不缺。”
“啪”的清脆一声,Sean流利地拉开易拉环,手法说优雅也不为过,用眼神询问Charlotte,见她点点头示意继续,便缓缓倒满了其中一支玻璃杯,不忘花哨地用泡沫画了一个三叶草的图案,接着倒满了另一杯,把前者推给女士。
俩人咕嘟咕嘟地喝掉一罐,闲聊了关于总理大臣被谋杀、Westin集团股票大跌,或许会被更大的公司——其实就是Fearghail集团这件事自是不好明说——收购之类无关要紧的事情。
然后又新开一罐。
“酒是好酒。”Charlotte说,“但是并不能代替饭。”
“是吗?”
“是的,即使食材有限,如果自己会做菜,不是会觉得如同掌握了主动权一般吗?”
“经你一说,似乎有些这么觉得了。”Sean呷了一口啤酒。
“不妨省去暗示性的话,总而言之,”Charlotte看着对面的人确实将啤酒咽下后说道,“其实我是一名为神秘间谍组织工作的特工,最近同事出了意外,有一个职位空缺,如果你能通过考验,将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Sean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定定地看着她:“你以为听到这种话,我会惊讶地喷水吗。”
“我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事不论大小。”说罢,Charlotte开始解决杯中剩余的啤酒。
等待女士享用啤酒的时间足够Sean托着腮,将整个对话想一遍,“你说得对。”他得出了结论。
“算我一个。”
三
车库的门缓缓地打开,可以闻到若隐若现的清洗剂混合着机油的味道。里面收纳着各种交通工具,四轮的包括一辆SUV和一辆跑车,两轮的有公路车、山地车、机车,墙上则悬挂着不同型号的划艇和冲浪板。
“没想过会用到飞机,抱歉没准备。其余倒是随意使用。”Sean走到挂满各种钥匙的墙边,Charlotte毫不犹豫地选则了黑色的雅马哈R6。
“开这个路上怕是难以说话。”他取下相应钥匙丢给她,语气带点惋惜,从一旁的大衣柜里拿出一件带有帽子的外衣套上。
“不错,那可帮了大忙。”但Charlotte不介意,她整理好双排扣的风衣,极其潇洒,轻悄悄地说。
两重引擎的轰鸣响彻在夜晚空旷的沿海公路上,仿佛依次炸开,划破了贝尔法斯特的平静。他们在疾驰,咸涩、湿润的海风迎面撞来,隔着头盔也能闻到一丝亲切的鱼腥,令人联想到明晃晃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海面,远离家乡。
前路迷茫,危险和不安定密密麻麻地书写在Charlotte身上,在Sean眼前晃荡。狩猎宴会,死了一个人,她杀了一个人,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人,警察来了,她的罪名洗清了。那虽不是一切的开始,却按照这样的路线随波逐流而来。
他不了解她,当看到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才意识到,人的生命远比自己想象的脆弱,并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基于什么理由,也不知道是否符合大众意义上的正确。自己所做的事情又是否合乎逻辑?虽然接触并不多,平日利落干练的举止和言行,失去意识的她,显得是如此不设防备而且脆弱,这让Sean想要与她进行更多的接触,更了解她。如果在此错过了,或许会后悔。一直以来,奢侈的生活,游戏,竞速、极限运动、热衷于取得各种执照,日复一日,然而这真的让他快乐吗?他想起狩猎宴会上,自己为Charlotte做的伪证,换的枪,这过程考验心细,还需一点胆量。这样简单的事情,再加上一句谎言,就能改变真相,仿佛小孩子的玩乐。
无需翻阅日历就能计算的这一周内,他一直在期待,直到她再次出现。事情朝着奇妙的方向发展,但或许无路可逃,也无需要逃。这十九年来,自己一直在温室中期待些什么改变,那么他开始假装一匹离巢而去的野狼,或者追寻自由的摇滚乐手。所以他加了速,决定在下一个路口前超过Charlotte,即使海浪拍击着石堤的声音依旧让自己着迷不已。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对你们说过吧。
#01
他听见风声,焦灼又清晰,呼啦啦,带点血腥的锈甜味儿,从北回归线再往北以上的纬度一路前行而来。但此刻神宫寺敦司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以此分辨所处经纬,假装自己在地理课上认真学完了一章地球知识。
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两个,迫在眉睫。
其一是吃药也治不好的方向感。数天来,他反复困在小镇的一角,有树和花,野草和悬崖。经历过核辐射的植物呈现出诡异的生长姿态,扭曲而狼狈,但存活率却远远高于被投放在此自相残杀的人类,这听上去真像一个不怎么有趣的笑话,
当他再一次走回似曾相识的地方,连海风、连老树都熟悉得可亲可敬,方向感大写成了一个嘲讽,神宫寺终于明白这问题恐怕无解,与其花费更多气力去寻找新的方向不如就地坐下休息吧。北国十月的风,一入夜便要进化三分,变异七分,人模狗样,裹个凶狠的拳头迎面痛击,就像那些反目的同学,就像他自己。
再过几周,或是一个月,这小镇便会进入极夜。倘若脖子上不戴个凶器,生命也不被人妄加保质期,原本是可以在屋内稍微期待一下诸如极光之类的美景。可惜时间不允许,气温也不允许,神宫寺在过早天黑的异国小镇披好毯子,生了火,挨着树坐下,蜷成一只虾。
低温和饥饿加剧了身体的消耗,三天以来他只试过植物园附近变异的植物,有一些味甜,但更多的太硬,太涩,食用后让人失去力气或者产生幻觉。运气不好的某一次,神宫寺在食用了三颗貌似友好的白蘑菇后,他确信自己看见健速渡穿着紧身健美连体裤,在他面前没完没了地跳大河之舞,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如果颈环在这时响起,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抛下可笑的同窗之情,对着健速的裆下狠狠一脚,让后者痛到再也起不了身跳踢踏。
连着看了三次大河之舞,表演者从健速到小夜子再到里奈之后,神宫寺决定再也不碰任何可疑植物。但这随之而来产生了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该吃什么。包里有三盒土豆泥,但他碰也不碰,宁可做一个在BR法里饿死的先驱者。
#02
上一次淀粉过敏的回忆依然历历在目。
神宫寺依然记得那个下午,天下了一半的雨,另一边是泛灰的太阳,水顺着玻璃窗汇成河流与湖泊,光歪歪扭扭地倾斜进来,在料理盆上明晃晃地折一两道无关紧要的线。小夜子愉快地站在他身边捣碎土豆,她将熟的蛋白用线切成碎块,和用黑椒末烤过的火腿碎块一起搅拌,玉米和青豆的颜色嫩得鲜亮,清甜灌进鼻腔里,而她打开一管新的芥末酱,小心翼翼地挤在土豆泥中。
「这样土豆泥吃起来不腻。」
她解释道,哼着小曲,再将它们用大片新鲜生菜包裹成小小的团状,她用手接着,像捧着一个剧毒的宇宙,递给这位重度淀粉过敏患者,另一只胳膊举起来,拭掉额头上细小的汗珠。这让这位淀粉过敏患者更加无法回绝,尽管他想到了雨后春笋般生起的疹子,将在他的皮肤上开花结果,子孙万代,世代同堂,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下一秒,他接过了它,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
一个小时后神宫寺被小夜子火急火燎地抱去了医院。
「并不需要去医院……」
他无力地说道,但说了一半他就收住了话头,毕竟被女朋友公主抱着塞进计程车机会难得,这种时候埋胸还不会被甩巴掌。“真软。”他想着,假装自己真的晕了过去,放心大胆地蹭蹭,浑圆柔软的触感抵消了大部分因过敏产生的阵痛。一路颠簸中,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梦里有温软的洋流,阳光扑扑地落在脸上,海的湿味也有颜色,蓝的绿的金黄的,亮晶晶地洒着,像沾水的珠光水彩溅了一地。而他漂浮着,违背重力原理。
他试图睁开眼,但太阳悬挂在前方,直指眼球,刺眼,视觉最多收取两分信息。那么他便从睫毛的缝隙里窥探眼前的世界,他听见春天的微风和夏天的蝉鸣,万物生长和欣欣向荣的喜悦饱饱地填充着心房,厚重而安心。接着他又隐约看见低着头注视自己的一张脸,像过去母亲的样子,带一点笑,或者没有,他看不清。
产生了强烈的躁动,从心脏深处,咚咚,咚咚。
于是他伸长了手臂,如同索求爱抚的初生婴童,如同向阳光伸展枝叶的新芽。如同记忆中无数次期待着母亲拥抱的模样。
不过,下一秒,嘈杂的声音混进了这个世界。洋流开始涌动,天空、光球、模糊的人脸扭曲成漩涡,从中剖开一个空心的黑洞,不断向四周扩散,吞噬光和浮力,声音和温度。然后它们也包裹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之后,神宫寺再次睁开眼睛,首先落入视野的是两个放大的鼻孔。
「孩子他妈你终于醒啦!」
鼻孔在视野中变小,接着出现了一张脸。神宫寺看见健速挂着愉快又轻松的笑容,脸上全是装出来的激动。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聒噪乱糟糟地强行灌进耳里。
「孩子他妈,恭喜你!生的是健康的女儿!」
身体在现实中苏醒,脑子却仍然漂浮在梦境的洋流里,这让神宫寺感到头晕目眩。健速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他试着开口说点什么,健速随即一副摆着“我很懂”的表情站起来,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口气诚恳而认真。
「亲爱的,你刚生完孩子,还很疲惫。你不要说话,来来,小夜子。」絮絮叨叨的人转了个身,神宫寺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旁神色复杂的小夜子,后者怀中抱着一个显然是刚刚才被塞进去的枕头。健速一把拉过表情阴沉的小夜子,怜爱地拍拍她怀里的枕头。
「孩子他妈,你来看看,我们的宝宝多么健康!你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她——哎!」
打断胡言乱语的正是健速口中的那个健康宝宝,小夜子显然已经对他的独角戏忍耐许久,她一言不发,举着枕头,对着健速的脑袋狠狠砸下去,毫不留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这个宝宝而言。
「你是因为敦司给我生了孩子而生气,还是因为你更希望敦司生男孩呀?」
健速嘻嘻哈哈,蹦跳着躲闪,像上野动物园的猴子,用栗子壳投掷同伴的脑袋。他顺手拿起一个抱枕抵挡,也不管那有没有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停下来呀。」他笑着,咯咯的笑声将病房填得满满当当。
羽毛四下飞散,空气里散布着过敏消失后大病初愈的轻松。神宫寺坐直了身子,黄昏时分雨刚刚停下,阳光湿漉漉地落在打闹的两人身上,镀成一道明显的影。更多白茫茫的羽毛从垫子和枕头里掉出来,逐渐堆砌成一道厚实的城墙,将他和他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你想帮谁呢?」
如果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03
水珠以反常的方向,沿着伞面滚下。
神宫寺出神地望着他的伞许久,站在他的储物柜前。
四月的雨突如其来,在清晨打湿了他种在院子里的番茄,刮进屋内的雨把他和狗一起叫醒,比闹钟设定的时间早了一小时。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回到床上躺到天色再好些,或者撑着伞去女朋友家一起吃一顿不含淀粉的早餐。
但他没有。鬼使神差,在升入三年级的第一个早晨,他决定徒步来一场雨中浪漫的独行,像个诗情画意的艺术家,这个愿景来得太突然,准备不够。所以当他跨出第100个罗曼蒂克的步伐,天空像撕开个巨大口子一般,冲着神宫寺浇下了一整条瀑布。
「真糟糕啊。」
神宫寺将沾满泥土的鞋子放进储物柜,早起鸟儿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虫子的,比如此时此刻,新教室的大门牢牢锁着。他被困在教室和雨幕之间,一个湿漉漉的大厅,没有椅子和沙发。比往日早了一个小时的校园空无一人,那么他只好尴尬地站着,靠观察雨伞和玻璃门上的雾气打发时间。
第78颗雨珠落进他人为制造的小型湖泊时,神宫寺看见另一个影子,从模糊到清晰,跌跌撞撞又姿态清奇地跑进大厅。那家伙像清晨跑进院子撒欢,然后被淋了一身灰溜溜而归的大狗一样,用力地甩头毛,旁若无人。他从第90颗雨珠一直甩到114颗,病情终于有所好转,那人注意到举着伞的神宫寺,愉快地打断了后者的腹诽和计数。
「你也因为迟到被罚站了吗?」
也?神宫寺纳闷地想,我不想和你同流合污。
「我一路跑来,忘了带伞。」他开心地解释,仿佛在说别人的笑话,目光移到呆滞的神宫寺手中的雨伞上,「现在罚站需要举着雨伞了吗?可我没有带,你的能借我吗?」
「不。」
名为健速渡的少年是三年级的新同学,将会坐在神宫寺的前面。不过此刻,他们一起狼狈地站在大厅里等待管理员上班开门。他解释说因为弄坏闹钟,自己被过早地叫醒。
「闹钟设在几点?」
「7:20!」
健速高兴地宣布。神宫寺咂舌,只比上课时间提早了10分钟,难怪连多看时间一眼的闲暇也没有。6:40,两个人型衣架笔直地站着,一起晾干他们被淋湿的衬衫,一个由于愚蠢,另一个由于装逼。
「我觉得他像个猴子。」
第一节课下课,小夜子把椅子拖到神宫寺的座位旁边和他说话。
被重新编排的班级里,熟人并不多。小夜子、里奈以外的其他人,就算过去同班过,或者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名字了——不,讲实话,小夜子的名字也是看了她胸口的名牌才想起来的呢。
「不,不像。」
神宫寺瞥了眼趴在前方补觉的浅蓝头发少年,从上课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思考那颜色的天然性,到底是不是染的呢?他注意到少年半干的衬衫里透出好看的肩胛骨,想起这人早晨像电风扇一样,用力地甩毛、险些溅了自己一脸一身水的模样。他再次否决了猴子的提议。
「我觉得更像kobo酱。」
「不不不,kobo酱比健速同学可爱多了,而且总觉得说健速同学像柴犬的话——对kobo酱十分失礼呀。」
「只有讨厌的那一部分像。」
神宫寺一本正经地回答,对此小夜子也十分赞同。
「不要背后说人坏话啊你们。」
终于忍无可忍的健速坐直身子,回头看着毫无歉疚的两人,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
「我个人投猴子一票。」
新上任的猴子将目光移到小夜子身上。
「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呀?」
「是小夜子。」
神宫寺再次看了一眼小夜子胸口的名牌。
「可不能忘记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啊。」
健速将神宫寺的动作收在眼里。
「你看连猴子都这么说了。」
「不要叫别人猴子啊。」
一开始没想过要和他做什么朋友的。
#04
四月像黏腻的春雨一样过去,连休开始的前一天,他们逃了下午的社团活动,踏上湘南线一路奔向神奈川县。
旅游来得突如其来,只用了半个下午就作出了决定,当然这功劳和懒癌患者神宫寺没有太大关系。当小夜子在课间跑来和他讨论连休时的度假地点时,健速渡悄悄地从一个持续了两节课的午觉中醒来。他听着小夜子在伊豆和镰仓中犹豫不决,得知有钱人神宫寺少爷毫无例外地将承担所有的旅费,健速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灵魂,「镰仓!」他喊了起来,引起了周围同学的侧目,但他毫不在意,非常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加入了对话。
「SD圣地!风景也好看!就去那里合宿吧!」
我们?
小夜子和神宫寺面面相觑。
情侣间的两人之旅意外地被乘以二。小夜子、健速、神宫寺以及里奈并排站在湘南モノレール的车厢里,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电线杆、建筑物和树冠成了一道道后退的光影,天黑以前,他们拐过两个弯,抵达一间民宿。
「一间房、四个人用一间房就够了。」
猴子全权担任了旅行小队的领导,在民宿的玄关处上窜下跳。
「这是为神宫寺省钱。」
他争取做到有理有据。
「要为敦司省钱的话就从学会自己付账开始做起如何?」
「不不,那谁……、我是说小夜子。」
健速挤到双手叉腰面色不满的姑娘面前,冲她挤眉弄眼。
「我这是在和里奈酱一起守护你的夜晚呀!」
小夜子用了五秒读懂这句话的潜台词,轰隆——富士山迎来了新的喷发期,岩浆从头顶迸裂,烧得她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当她再次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了一间宽阔到足以容纳四人的大和室。黄昏沉沉地压下,鸟从罅隙中飞过,里奈就着夕阳微弱的光看镰仓的简介册子,神宫寺将整个脑袋埋在矮桌下悄悄地睡着,而猴子跑出了房间。
「豆腐汤,豆腐饼……全部都是豆腐呀!」
他带回了新见闻,双手握住神宫寺的脚踝,将后者从矮桌下拖出。他们弄翻了桌子,把专注阅读的里奈吓了一跳。之后,豆腐宴毫无惊喜地被呈上了小桌,唯一的荤食是一条炸得金黄的小鱼。不过这也比土豆宴来得更安全,起码不至于让旅行成为一宗命案,死者还是付钱的大佬。
嘈杂在夜晚被强行按停,浪声侥幸躲过一劫,但很快便被踏踏踏的脚步盖住。健速渡矫健地跳下两级台阶,在一个下坡加了点速度。凌晨2:47,镰仓的路面空无车辆,他穿过铁道,在冲到大海里之前刹住了脚步。然后,他将自己挂在路边的栏杆上剧烈地喘息,像一个没死透的鳐鱼逐渐被风干,他抬头望向早就站在那儿的神宫寺。
「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要那么放心地把女朋友和青梅竹马丢在危险分子旁边,自己出来看海呀。」
自称危险分子的鳐鱼干、猴子和柴犬的口气里听不出太多抱怨的成分。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吐槽或是被嘲笑,也鲜少认真地生气。神宫寺眯着眼睛打量他,这个和自己一起在雨天滴水、因为坐在自己前排就莫名熟悉起来的男孩子。他应该是这种——无忧无虑,单纯毫无心机的人吗?在几个偶然的片段里,神宫寺留意到他专注或者严肃的神色,和平时爽朗笑起来的模样全然不同,然后这个神色会在注意到自己被观察到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健速会回头对自己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他。
「我们真的是好朋友吗?」
神宫寺忍不住轻声说。
很庆幸,这一声被拍上岩石的浪花打碎,对方并没有听到。健速面朝着夜空,换了一个方向晒鱼干,他打了一个哈欠,平日上课时的午睡二人组在午夜瞪着眼睛一起看星星,这是异常诡异的浪漫,像一场自以为是的私奔,但又少一两支应景的烟。沉默在两人之间梦游般地无限延展,逐渐也有尴尬加成。许久,健速率先开了口,又是他,总是他。
「关于刚才那个游戏——」
他指的是晚餐后四个人围着那张小矮桌玩的字谜游戏,他们追加了新的规则,被淘汰的人应该如实回答一个问题。神宫寺在里奈之后被淘汰,两个仅存者从桌子的不同方向齐刷刷看过来。
「如果我和健速同学因为某种原因,只能活下来一个,敦司你会帮助谁?你希望谁活下去?」
被女朋友问了任性的问题,然而神宫寺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
「我希望健速活下去。」
「所以说,为什么选我啊?」
倘若那时自己知道,之后他们将迎来一场再也不能重逢的旅游,自己会坦率地告诉健速答案吗?
倘若他们四人中,有一人能有幸活过20岁,再次想起最后这次合宿,会困惑当时如同一语成谶的答案吗?
火光照疼了他的眼,木条在那之下兹拉兹拉地燃烧,像另一个絮絮叨叨的人。神宫寺从一个清晰到仿佛能够瞥见每一帧画面尘埃的梦中醒来,汗淋漓地爬满了脖颈,过去和平的日子终于成为一个无法重返的限定回忆。五月的樱花、乏味的豆腐、漆黑得无边无际的镰仓的海、咣当咣当从背后驶过的火车、 挂在栏杆上的人、落在女友睫毛上的月光、腼腆地笑着的人——每一幕都清晰而残忍地铭刻在脑海里。
永远也没有办法再重来一遍。
他想起自己刚刚活埋过一个同学。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重要的三位朋友,也许刚刚杀过人,也许刚刚被杀死。每一个在教室里笑着打招呼的清晨,在拉面店并排喝完最后一滴汤的黄昏,在抄着作业挤挤挨挨地度过的每一个周末夜——生死如朝夕, 瞬息万变。同生已经成为最难以实现的奢求。乱七八糟地,他又想起刚刚被送到圣诞节镇的夜晚,他背上了行李袋,在即将和朋友们分散前的那几秒,健速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健速收起了所有的笑容,脸上满满是曾经一瞥而过的认真和冷静。
「加油。」
简明扼要。没说完的话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
他试图用手擦拭脖子上因为烤火而冒出的汗渍,却在脸上触碰到一片潮湿。
#05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说过,你们对我有多重要。
远的记忆里,他看到一道光,在十年前的某个圣诞节,大雪细细密密地覆盖了整个冬天,父亲点燃了壁炉。
「圣诞快乐。」
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地抚平了大衣上的折痕,戴上帽子打开门,冷风趁机席卷而来,将自己生生往回赶了三四步。年幼的神宫寺勉强在风雪里看见一辆漆黑的车,停在老宅的门外,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路面的雪,黑与白在一念之间变得无关紧要,他看见它逐渐消失在雪白之中。四下鸦雀无声,木柴在壁炉里烧得昏天暗地,但他听力全然走失。
即使过去十年,神宫寺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能够让父亲宁可在圣诞夜冒着大雪匆忙离开,也不愿陪自己度过一个重要的节日。父亲将自己交代给了肥胖的女佣人,每月汇一笔金额不小的生活费,让自己像每一个普通的富家少爷一样活着,却又缺少些什么。逐渐地,他开始明白父亲在远处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妻儿——在自己亲生母亲去世的三个月后。
女佣人习惯在每月的末尾回一趟北海道的老家,看望她自己的家庭。那么神宫寺就要学会踩着凳子,自己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剩菜,煎炸或者生食。某一个独处的晚上,他错误地吃下了含有淀粉的外卖,随后是遍布全身的疹子和疼痛,他一度因为血液流速过快而晕厥,但再次醒来时依然躺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他躺在地板上,眼神涣散地观察天花板上一处残破的蛛网,结成眼里的一道疤。
“我不应该期待什么。”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
“期待没有任何用处。”
随意怎样都好,怎样也无所谓。
升入中学的第一天,神宫寺辞退了并不关爱自己的女佣人,从路边捡回了一只小柴犬。之后,kobo酱、院子里的番茄和静谧清闲的别墅构成了自己的全部。他不需要记住别人的脸或者名字,反正并不抱有期待,也不打算深交,所以怎样都好。
然后他遇见了神崎里奈,遇见了小夜子,又遇见了健速渡。
原本有没有他们也无所谓。
原本就知道小夜子只是因为经济缘故才接近自己,因此报复性地表白、提出了交往的要求,想着交往后立刻就甩掉。但他不能假装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夜子在每天为自己准备的便当里用心挑选的食材,他不能在接过小夜子亲手编织的围巾时假装看不见她十指伤痕累累。神宫寺不擅长表达些什么,预计分手的时间被一再拖延,最后连他自己也懒得再去想这件事。
原本也并不打算和上课前10分钟才起床、习惯内裤边露在外的猴子做朋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捧着杂志转过头来与自己分享喜欢的偶像,勾着自己的脖子偷啃冰棒,是在他开学第一天强行钻进自己的伞里一路跟回了家的时候,还是认真站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的时候,像在对一个错误的对象说我愿意。到底是哪一个时候。
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世界温柔相待。
等意识到的时候,神宫寺已经会在周末时邀请他们来自家别墅度假。他们烤不含淀粉的点心,轮流玩ps4,再在夏天的夜里歪歪扭扭地躺倒在榻榻米上,听见茶水在炉子上烧开,滋滋作响,但谁也不起来理会。他听见他们的呼吸归于平静,接二连三地进入深深浅浅的睡眠,kobo酱靠在自己身旁,十年前圣诞的雪在夏夜里逐渐融化。
开始有了细微的期待,朋友也好,自己也好。
以为自己不会再被什么抛下。
以为自己可以抱有期待。
然后再打破它们。
#06
像是又回到了开学第一天的清晨,神宫寺在过早的时间里醒来,薄雾把火苗熄灭,树木烧成炭,焦黑成一具具不再辨认出形迹的尸体。"我也会变成这样。"他望着它们出神,设想着自己的未来。
说是完全不恐惧死亡也太过虚伪。
但是事已至此,既没有能够杀死朋友存活下去的信心,也并没有回到那年圣诞夜孤独一人的勇气。因此他开始学着正视即将迎来的死亡。神宫寺伸了懒腰。
「早安。」
他对小镇说。
积云破了口,阳光从中穿过,泛蓝与灰。远的天空里,有一晃而过的海鸟,浓缩成眼里的一个点,距离太远,他无法分辨鸟的形状与种类。但他想象,在核辐射发生之前,当小镇还可以用宜居来形容时,是否也有人站在海边,用另一种心情看尽飞鸟与繁花。
当下,海岛写满死亡与荒芜,那么他试着将自己代入多年前、尚不知末路将至的镇民,假装绝望姗姗来迟,假装期待不曾走失,假装这并非是生命里能安然苏醒而来的最后一个早晨。铁灰的大海在风里卷起细微的浪,盐的咸涩扑鼻而来,撞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冰凉的潮湿,而他努力睁大双眼,迎着海风,努力将空气吸入鼻腔,哪怕喉头酸痛,哪怕双目眦裂。
我仍然想要,再更多地体会这个世界。
在那个同样对着大海的夜晚,健速靠在栏杆上,歪着脑袋想看自己的表情,神宫寺张了张口,扶在栏杆上的手松开又再次握紧。异乡的凌晨,四下寂静无声,他,和一个随时都会笑着说「天啊你讲这种话好恶心」的猴子,面对大海并排站着,让他再说一些矫情的话,太困难。
所以神宫寺回过头,看着对自己的选择好奇不已的人,虽然看不清真面目却依然视作重要存在的人,和小夜子、里奈一起将自己牵出了那个圣诞雪夜的人,他忽然笑起来。
「因为我谁也不想失去。」
因为两个人、三个人都是重要的存在,都再也没有办法和他们分开。如果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他都将会被流放回空无一人的圣诞夜,迎着铺天盖地的风雪慢慢死亡。尽管他不说,他从来不指出这些,也从来不表现出对任何人的喜好,假装自己对他人无欲无求,有无皆可——但若必将永远失去一个,他宁可一路同行,共赴死亡。
所以选择健速渡,因为他是可以活到最后一刻的人,是即使只剩下自己也可以坚强走完全程的人。他希望他活下去。
然后他就可以和小夜子并肩站立,永远地站在镰仓的那个道口前,看着猴子,像看着他逐渐出现在大雨瓢泼的早晨一样,看着他穿过那个道口,穿过火车咣当咣当的轰鸣,一步也不停下地向前一直奔跑。
跑到汗流浃背,跑到声嘶力竭,跑到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双膝跪下。
不要回头。
火车从他们之间轰隆驶过。
车厢一节一节地从眼前经过,浮光掠影。急性子的猴子在火车经过以前便跳过了道口,他站在坡道上喊着自己的名字。很快,火车的声音盖住了他的,也挡住了所有视线。神宫寺站在道口的这一头,身后有海,哗哗作响,他伫立不动,数着每一节车厢,再也听不见所有风声和浪潮,轰鸣与喧嚣,呼喊与嘈杂。
火车驶过所有的告别,镰仓的月夜消失不见。
风停下来。
他在现实的倒计时中,看见小夜子站在对面,手捧着小型手枪,对着自己。
——FIN——
2015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