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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现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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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对你们说过吧。   

        

      

    #01   

      

    他听见风声,焦灼又清晰,呼啦啦,带点血腥的锈甜味儿,从北回归线再往北以上的纬度一路前行而来。但此刻神宫寺敦司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以此分辨所处经纬,假装自己在地理课上认真学完了一章地球知识。   

    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两个,迫在眉睫。   

    其一是吃药也治不好的方向感。数天来,他反复困在小镇的一角,有树和花,野草和悬崖。经历过核辐射的植物呈现出诡异的生长姿态,扭曲而狼狈,但存活率却远远高于被投放在此自相残杀的人类,这听上去真像一个不怎么有趣的笑话,   

    当他再一次走回似曾相识的地方,连海风、连老树都熟悉得可亲可敬,方向感大写成了一个嘲讽,神宫寺终于明白这问题恐怕无解,与其花费更多气力去寻找新的方向不如就地坐下休息吧。北国十月的风,一入夜便要进化三分,变异七分,人模狗样,裹个凶狠的拳头迎面痛击,就像那些反目的同学,就像他自己。   

    再过几周,或是一个月,这小镇便会进入极夜。倘若脖子上不戴个凶器,生命也不被人妄加保质期,原本是可以在屋内稍微期待一下诸如极光之类的美景。可惜时间不允许,气温也不允许,神宫寺在过早天黑的异国小镇披好毯子,生了火,挨着树坐下,蜷成一只虾。   

    低温和饥饿加剧了身体的消耗,三天以来他只试过植物园附近变异的植物,有一些味甜,但更多的太硬,太涩,食用后让人失去力气或者产生幻觉。运气不好的某一次,神宫寺在食用了三颗貌似友好的白蘑菇后,他确信自己看见健速渡穿着紧身健美连体裤,在他面前没完没了地跳大河之舞,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如果颈环在这时响起,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抛下可笑的同窗之情,对着健速的裆下狠狠一脚,让后者痛到再也起不了身跳踢踏。   

    连着看了三次大河之舞,表演者从健速到小夜子再到里奈之后,神宫寺决定再也不碰任何可疑植物。但这随之而来产生了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该吃什么。包里有三盒土豆泥,但他碰也不碰,宁可做一个在BR法里饿死的先驱者。   

        

        

    #02   

       

    上一次淀粉过敏的回忆依然历历在目。   

    神宫寺依然记得那个下午,天下了一半的雨,另一边是泛灰的太阳,水顺着玻璃窗汇成河流与湖泊,光歪歪扭扭地倾斜进来,在料理盆上明晃晃地折一两道无关紧要的线。小夜子愉快地站在他身边捣碎土豆,她将熟的蛋白用线切成碎块,和用黑椒末烤过的火腿碎块一起搅拌,玉米和青豆的颜色嫩得鲜亮,清甜灌进鼻腔里,而她打开一管新的芥末酱,小心翼翼地挤在土豆泥中。   

    「这样土豆泥吃起来不腻。」   

    她解释道,哼着小曲,再将它们用大片新鲜生菜包裹成小小的团状,她用手接着,像捧着一个剧毒的宇宙,递给这位重度淀粉过敏患者,另一只胳膊举起来,拭掉额头上细小的汗珠。这让这位淀粉过敏患者更加无法回绝,尽管他想到了雨后春笋般生起的疹子,将在他的皮肤上开花结果,子孙万代,世代同堂,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下一秒,他接过了它,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   

    一个小时后神宫寺被小夜子火急火燎地抱去了医院。   

    「并不需要去医院……」   

    他无力地说道,但说了一半他就收住了话头,毕竟被女朋友公主抱着塞进计程车机会难得,这种时候埋胸还不会被甩巴掌。“真软。”他想着,假装自己真的晕了过去,放心大胆地蹭蹭,浑圆柔软的触感抵消了大部分因过敏产生的阵痛。一路颠簸中,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梦里有温软的洋流,阳光扑扑地落在脸上,海的湿味也有颜色,蓝的绿的金黄的,亮晶晶地洒着,像沾水的珠光水彩溅了一地。而他漂浮着,违背重力原理。   

    他试图睁开眼,但太阳悬挂在前方,直指眼球,刺眼,视觉最多收取两分信息。那么他便从睫毛的缝隙里窥探眼前的世界,他听见春天的微风和夏天的蝉鸣,万物生长和欣欣向荣的喜悦饱饱地填充着心房,厚重而安心。接着他又隐约看见低着头注视自己的一张脸,像过去母亲的样子,带一点笑,或者没有,他看不清。   

    产生了强烈的躁动,从心脏深处,咚咚,咚咚。   

    于是他伸长了手臂,如同索求爱抚的初生婴童,如同向阳光伸展枝叶的新芽。如同记忆中无数次期待着母亲拥抱的模样。   

    不过,下一秒,嘈杂的声音混进了这个世界。洋流开始涌动,天空、光球、模糊的人脸扭曲成漩涡,从中剖开一个空心的黑洞,不断向四周扩散,吞噬光和浮力,声音和温度。然后它们也包裹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之后,神宫寺再次睁开眼睛,首先落入视野的是两个放大的鼻孔。   

        

    「孩子他妈你终于醒啦!」   

        

    鼻孔在视野中变小,接着出现了一张脸。神宫寺看见健速挂着愉快又轻松的笑容,脸上全是装出来的激动。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聒噪乱糟糟地强行灌进耳里。   

    「孩子他妈,恭喜你!生的是健康的女儿!」   

    身体在现实中苏醒,脑子却仍然漂浮在梦境的洋流里,这让神宫寺感到头晕目眩。健速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他试着开口说点什么,健速随即一副摆着“我很懂”的表情站起来,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口气诚恳而认真。   

    「亲爱的,你刚生完孩子,还很疲惫。你不要说话,来来,小夜子。」絮絮叨叨的人转了个身,神宫寺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旁神色复杂的小夜子,后者怀中抱着一个显然是刚刚才被塞进去的枕头。健速一把拉过表情阴沉的小夜子,怜爱地拍拍她怀里的枕头。   

    「孩子他妈,你来看看,我们的宝宝多么健康!你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她——哎!」   

    打断胡言乱语的正是健速口中的那个健康宝宝,小夜子显然已经对他的独角戏忍耐许久,她一言不发,举着枕头,对着健速的脑袋狠狠砸下去,毫不留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这个宝宝而言。   

    「你是因为敦司给我生了孩子而生气,还是因为你更希望敦司生男孩呀?」   

    健速嘻嘻哈哈,蹦跳着躲闪,像上野动物园的猴子,用栗子壳投掷同伴的脑袋。他顺手拿起一个抱枕抵挡,也不管那有没有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停下来呀。」他笑着,咯咯的笑声将病房填得满满当当。   

    羽毛四下飞散,空气里散布着过敏消失后大病初愈的轻松。神宫寺坐直了身子,黄昏时分雨刚刚停下,阳光湿漉漉地落在打闹的两人身上,镀成一道明显的影。更多白茫茫的羽毛从垫子和枕头里掉出来,逐渐堆砌成一道厚实的城墙,将他和他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你想帮谁呢?」   

    如果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03   

       

    水珠以反常的方向,沿着伞面滚下。   

    神宫寺出神地望着他的伞许久,站在他的储物柜前。   

    四月的雨突如其来,在清晨打湿了他种在院子里的番茄,刮进屋内的雨把他和狗一起叫醒,比闹钟设定的时间早了一小时。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回到床上躺到天色再好些,或者撑着伞去女朋友家一起吃一顿不含淀粉的早餐。   

    但他没有。鬼使神差,在升入三年级的第一个早晨,他决定徒步来一场雨中浪漫的独行,像个诗情画意的艺术家,这个愿景来得太突然,准备不够。所以当他跨出第100个罗曼蒂克的步伐,天空像撕开个巨大口子一般,冲着神宫寺浇下了一整条瀑布。   

    「真糟糕啊。」   

    神宫寺将沾满泥土的鞋子放进储物柜,早起鸟儿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虫子的,比如此时此刻,新教室的大门牢牢锁着。他被困在教室和雨幕之间,一个湿漉漉的大厅,没有椅子和沙发。比往日早了一个小时的校园空无一人,那么他只好尴尬地站着,靠观察雨伞和玻璃门上的雾气打发时间。   

    第78颗雨珠落进他人为制造的小型湖泊时,神宫寺看见另一个影子,从模糊到清晰,跌跌撞撞又姿态清奇地跑进大厅。那家伙像清晨跑进院子撒欢,然后被淋了一身灰溜溜而归的大狗一样,用力地甩头毛,旁若无人。他从第90颗雨珠一直甩到114颗,病情终于有所好转,那人注意到举着伞的神宫寺,愉快地打断了后者的腹诽和计数。   

    「你也因为迟到被罚站了吗?」   

    也?神宫寺纳闷地想,我不想和你同流合污。   

    「我一路跑来,忘了带伞。」他开心地解释,仿佛在说别人的笑话,目光移到呆滞的神宫寺手中的雨伞上,「现在罚站需要举着雨伞了吗?可我没有带,你的能借我吗?」   

    「不。」   

       

    名为健速渡的少年是三年级的新同学,将会坐在神宫寺的前面。不过此刻,他们一起狼狈地站在大厅里等待管理员上班开门。他解释说因为弄坏闹钟,自己被过早地叫醒。   

    「闹钟设在几点?」   

    「7:20!」   

    健速高兴地宣布。神宫寺咂舌,只比上课时间提早了10分钟,难怪连多看时间一眼的闲暇也没有。6:40,两个人型衣架笔直地站着,一起晾干他们被淋湿的衬衫,一个由于愚蠢,另一个由于装逼。   

        

    「我觉得他像个猴子。」   

    第一节课下课,小夜子把椅子拖到神宫寺的座位旁边和他说话。   

    被重新编排的班级里,熟人并不多。小夜子、里奈以外的其他人,就算过去同班过,或者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名字了——不,讲实话,小夜子的名字也是看了她胸口的名牌才想起来的呢。   

    「不,不像。」   

    神宫寺瞥了眼趴在前方补觉的浅蓝头发少年,从上课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思考那颜色的天然性,到底是不是染的呢?他注意到少年半干的衬衫里透出好看的肩胛骨,想起这人早晨像电风扇一样,用力地甩毛、险些溅了自己一脸一身水的模样。他再次否决了猴子的提议。   

    「我觉得更像kobo酱。」   

    「不不不,kobo酱比健速同学可爱多了,而且总觉得说健速同学像柴犬的话——对kobo酱十分失礼呀。」   

    「只有讨厌的那一部分像。」   

    神宫寺一本正经地回答,对此小夜子也十分赞同。   

    「不要背后说人坏话啊你们。」   

    终于忍无可忍的健速坐直身子,回头看着毫无歉疚的两人,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   

    「我个人投猴子一票。」   

    新上任的猴子将目光移到小夜子身上。   

    「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呀?」   

    「是小夜子。」   

    神宫寺再次看了一眼小夜子胸口的名牌。   

    「可不能忘记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啊。」   

    健速将神宫寺的动作收在眼里。   

    「你看连猴子都这么说了。」   

    「不要叫别人猴子啊。」   

        

    一开始没想过要和他做什么朋友的。   

       

        

    #04   

       

    四月像黏腻的春雨一样过去,连休开始的前一天,他们逃了下午的社团活动,踏上湘南线一路奔向神奈川县。   

    旅游来得突如其来,只用了半个下午就作出了决定,当然这功劳和懒癌患者神宫寺没有太大关系。当小夜子在课间跑来和他讨论连休时的度假地点时,健速渡悄悄地从一个持续了两节课的午觉中醒来。他听着小夜子在伊豆和镰仓中犹豫不决,得知有钱人神宫寺少爷毫无例外地将承担所有的旅费,健速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灵魂,「镰仓!」他喊了起来,引起了周围同学的侧目,但他毫不在意,非常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加入了对话。   

    「SD圣地!风景也好看!就去那里合宿吧!」   

    我们?   

    小夜子和神宫寺面面相觑。   

    情侣间的两人之旅意外地被乘以二。小夜子、健速、神宫寺以及里奈并排站在湘南モノレール的车厢里,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电线杆、建筑物和树冠成了一道道后退的光影,天黑以前,他们拐过两个弯,抵达一间民宿。   

    「一间房、四个人用一间房就够了。」   

    猴子全权担任了旅行小队的领导,在民宿的玄关处上窜下跳。   

    「这是为神宫寺省钱。」   

    他争取做到有理有据。   

    「要为敦司省钱的话就从学会自己付账开始做起如何?」   

    「不不,那谁……、我是说小夜子。」   

    健速挤到双手叉腰面色不满的姑娘面前,冲她挤眉弄眼。   

    「我这是在和里奈酱一起守护你的夜晚呀!」   

    小夜子用了五秒读懂这句话的潜台词,轰隆——富士山迎来了新的喷发期,岩浆从头顶迸裂,烧得她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当她再次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了一间宽阔到足以容纳四人的大和室。黄昏沉沉地压下,鸟从罅隙中飞过,里奈就着夕阳微弱的光看镰仓的简介册子,神宫寺将整个脑袋埋在矮桌下悄悄地睡着,而猴子跑出了房间。   

    「豆腐汤,豆腐饼……全部都是豆腐呀!」   

    他带回了新见闻,双手握住神宫寺的脚踝,将后者从矮桌下拖出。他们弄翻了桌子,把专注阅读的里奈吓了一跳。之后,豆腐宴毫无惊喜地被呈上了小桌,唯一的荤食是一条炸得金黄的小鱼。不过这也比土豆宴来得更安全,起码不至于让旅行成为一宗命案,死者还是付钱的大佬。   

        

    嘈杂在夜晚被强行按停,浪声侥幸躲过一劫,但很快便被踏踏踏的脚步盖住。健速渡矫健地跳下两级台阶,在一个下坡加了点速度。凌晨2:47,镰仓的路面空无车辆,他穿过铁道,在冲到大海里之前刹住了脚步。然后,他将自己挂在路边的栏杆上剧烈地喘息,像一个没死透的鳐鱼逐渐被风干,他抬头望向早就站在那儿的神宫寺。   

    「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要那么放心地把女朋友和青梅竹马丢在危险分子旁边,自己出来看海呀。」   

    自称危险分子的鳐鱼干、猴子和柴犬的口气里听不出太多抱怨的成分。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吐槽或是被嘲笑,也鲜少认真地生气。神宫寺眯着眼睛打量他,这个和自己一起在雨天滴水、因为坐在自己前排就莫名熟悉起来的男孩子。他应该是这种——无忧无虑,单纯毫无心机的人吗?在几个偶然的片段里,神宫寺留意到他专注或者严肃的神色,和平时爽朗笑起来的模样全然不同,然后这个神色会在注意到自己被观察到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健速会回头对自己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他。   

    「我们真的是好朋友吗?」   

    神宫寺忍不住轻声说。   

    很庆幸,这一声被拍上岩石的浪花打碎,对方并没有听到。健速面朝着夜空,换了一个方向晒鱼干,他打了一个哈欠,平日上课时的午睡二人组在午夜瞪着眼睛一起看星星,这是异常诡异的浪漫,像一场自以为是的私奔,但又少一两支应景的烟。沉默在两人之间梦游般地无限延展,逐渐也有尴尬加成。许久,健速率先开了口,又是他,总是他。   

    「关于刚才那个游戏——」   

        

    他指的是晚餐后四个人围着那张小矮桌玩的字谜游戏,他们追加了新的规则,被淘汰的人应该如实回答一个问题。神宫寺在里奈之后被淘汰,两个仅存者从桌子的不同方向齐刷刷看过来。   

    「如果我和健速同学因为某种原因,只能活下来一个,敦司你会帮助谁?你希望谁活下去?」   

    被女朋友问了任性的问题,然而神宫寺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   

    「我希望健速活下去。」   

        

    「所以说,为什么选我啊?」   

        

    倘若那时自己知道,之后他们将迎来一场再也不能重逢的旅游,自己会坦率地告诉健速答案吗?   

    倘若他们四人中,有一人能有幸活过20岁,再次想起最后这次合宿,会困惑当时如同一语成谶的答案吗?   

        

    火光照疼了他的眼,木条在那之下兹拉兹拉地燃烧,像另一个絮絮叨叨的人。神宫寺从一个清晰到仿佛能够瞥见每一帧画面尘埃的梦中醒来,汗淋漓地爬满了脖颈,过去和平的日子终于成为一个无法重返的限定回忆。五月的樱花、乏味的豆腐、漆黑得无边无际的镰仓的海、咣当咣当从背后驶过的火车、 挂在栏杆上的人、落在女友睫毛上的月光、腼腆地笑着的人——每一幕都清晰而残忍地铭刻在脑海里。   

    永远也没有办法再重来一遍。   

    他想起自己刚刚活埋过一个同学。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重要的三位朋友,也许刚刚杀过人,也许刚刚被杀死。每一个在教室里笑着打招呼的清晨,在拉面店并排喝完最后一滴汤的黄昏,在抄着作业挤挤挨挨地度过的每一个周末夜——生死如朝夕, 瞬息万变。同生已经成为最难以实现的奢求。乱七八糟地,他又想起刚刚被送到圣诞节镇的夜晚,他背上了行李袋,在即将和朋友们分散前的那几秒,健速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健速收起了所有的笑容,脸上满满是曾经一瞥而过的认真和冷静。   

    「加油。」   

    简明扼要。没说完的话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      

        

    他试图用手擦拭脖子上因为烤火而冒出的汗渍,却在脸上触碰到一片潮湿。   

       

        

    #05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说过,你们对我有多重要。   

        

    远的记忆里,他看到一道光,在十年前的某个圣诞节,大雪细细密密地覆盖了整个冬天,父亲点燃了壁炉。   

    「圣诞快乐。」   

    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地抚平了大衣上的折痕,戴上帽子打开门,冷风趁机席卷而来,将自己生生往回赶了三四步。年幼的神宫寺勉强在风雪里看见一辆漆黑的车,停在老宅的门外,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路面的雪,黑与白在一念之间变得无关紧要,他看见它逐渐消失在雪白之中。四下鸦雀无声,木柴在壁炉里烧得昏天暗地,但他听力全然走失。   

    即使过去十年,神宫寺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能够让父亲宁可在圣诞夜冒着大雪匆忙离开,也不愿陪自己度过一个重要的节日。父亲将自己交代给了肥胖的女佣人,每月汇一笔金额不小的生活费,让自己像每一个普通的富家少爷一样活着,却又缺少些什么。逐渐地,他开始明白父亲在远处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妻儿——在自己亲生母亲去世的三个月后。   

    女佣人习惯在每月的末尾回一趟北海道的老家,看望她自己的家庭。那么神宫寺就要学会踩着凳子,自己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剩菜,煎炸或者生食。某一个独处的晚上,他错误地吃下了含有淀粉的外卖,随后是遍布全身的疹子和疼痛,他一度因为血液流速过快而晕厥,但再次醒来时依然躺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他躺在地板上,眼神涣散地观察天花板上一处残破的蛛网,结成眼里的一道疤。   

    “我不应该期待什么。”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   

    “期待没有任何用处。”   

    随意怎样都好,怎样也无所谓。   

    升入中学的第一天,神宫寺辞退了并不关爱自己的女佣人,从路边捡回了一只小柴犬。之后,kobo酱、院子里的番茄和静谧清闲的别墅构成了自己的全部。他不需要记住别人的脸或者名字,反正并不抱有期待,也不打算深交,所以怎样都好。   

    然后他遇见了神崎里奈,遇见了小夜子,又遇见了健速渡。   

        

    原本有没有他们也无所谓。   

    原本就知道小夜子只是因为经济缘故才接近自己,因此报复性地表白、提出了交往的要求,想着交往后立刻就甩掉。但他不能假装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夜子在每天为自己准备的便当里用心挑选的食材,他不能在接过小夜子亲手编织的围巾时假装看不见她十指伤痕累累。神宫寺不擅长表达些什么,预计分手的时间被一再拖延,最后连他自己也懒得再去想这件事。   

    原本也并不打算和上课前10分钟才起床、习惯内裤边露在外的猴子做朋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捧着杂志转过头来与自己分享喜欢的偶像,勾着自己的脖子偷啃冰棒,是在他开学第一天强行钻进自己的伞里一路跟回了家的时候,还是认真站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的时候,像在对一个错误的对象说我愿意。到底是哪一个时候。   

    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世界温柔相待。   

    等意识到的时候,神宫寺已经会在周末时邀请他们来自家别墅度假。他们烤不含淀粉的点心,轮流玩ps4,再在夏天的夜里歪歪扭扭地躺倒在榻榻米上,听见茶水在炉子上烧开,滋滋作响,但谁也不起来理会。他听见他们的呼吸归于平静,接二连三地进入深深浅浅的睡眠,kobo酱靠在自己身旁,十年前圣诞的雪在夏夜里逐渐融化。   

    开始有了细微的期待,朋友也好,自己也好。   

    以为自己不会再被什么抛下。   

    以为自己可以抱有期待。   

        

        

    然后再打破它们。   

      

        

    #06   

       

    像是又回到了开学第一天的清晨,神宫寺在过早的时间里醒来,薄雾把火苗熄灭,树木烧成炭,焦黑成一具具不再辨认出形迹的尸体。"我也会变成这样。"他望着它们出神,设想着自己的未来。   

    说是完全不恐惧死亡也太过虚伪。   

    但是事已至此,既没有能够杀死朋友存活下去的信心,也并没有回到那年圣诞夜孤独一人的勇气。因此他开始学着正视即将迎来的死亡。神宫寺伸了懒腰。   

    「早安。」   

    他对小镇说。   

    积云破了口,阳光从中穿过,泛蓝与灰。远的天空里,有一晃而过的海鸟,浓缩成眼里的一个点,距离太远,他无法分辨鸟的形状与种类。但他想象,在核辐射发生之前,当小镇还可以用宜居来形容时,是否也有人站在海边,用另一种心情看尽飞鸟与繁花。   

    当下,海岛写满死亡与荒芜,那么他试着将自己代入多年前、尚不知末路将至的镇民,假装绝望姗姗来迟,假装期待不曾走失,假装这并非是生命里能安然苏醒而来的最后一个早晨。铁灰的大海在风里卷起细微的浪,盐的咸涩扑鼻而来,撞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冰凉的潮湿,而他努力睁大双眼,迎着海风,努力将空气吸入鼻腔,哪怕喉头酸痛,哪怕双目眦裂。   

       

    我仍然想要,再更多地体会这个世界。   

       

    在那个同样对着大海的夜晚,健速靠在栏杆上,歪着脑袋想看自己的表情,神宫寺张了张口,扶在栏杆上的手松开又再次握紧。异乡的凌晨,四下寂静无声,他,和一个随时都会笑着说「天啊你讲这种话好恶心」的猴子,面对大海并排站着,让他再说一些矫情的话,太困难。   

    所以神宫寺回过头,看着对自己的选择好奇不已的人,虽然看不清真面目却依然视作重要存在的人,和小夜子、里奈一起将自己牵出了那个圣诞雪夜的人,他忽然笑起来。   

    「因为我谁也不想失去。」   

    因为两个人、三个人都是重要的存在,都再也没有办法和他们分开。如果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他都将会被流放回空无一人的圣诞夜,迎着铺天盖地的风雪慢慢死亡。尽管他不说,他从来不指出这些,也从来不表现出对任何人的喜好,假装自己对他人无欲无求,有无皆可——但若必将永远失去一个,他宁可一路同行,共赴死亡。   

    所以选择健速渡,因为他是可以活到最后一刻的人,是即使只剩下自己也可以坚强走完全程的人。他希望他活下去。   

    然后他就可以和小夜子并肩站立,永远地站在镰仓的那个道口前,看着猴子,像看着他逐渐出现在大雨瓢泼的早晨一样,看着他穿过那个道口,穿过火车咣当咣当的轰鸣,一步也不停下地向前一直奔跑。   

    跑到汗流浃背,跑到声嘶力竭,跑到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双膝跪下。   

       

       

    不要回头。   

       

       

    火车从他们之间轰隆驶过。   

    车厢一节一节地从眼前经过,浮光掠影。急性子的猴子在火车经过以前便跳过了道口,他站在坡道上喊着自己的名字。很快,火车的声音盖住了他的,也挡住了所有视线。神宫寺站在道口的这一头,身后有海,哗哗作响,他伫立不动,数着每一节车厢,再也听不见所有风声和浪潮,轰鸣与喧嚣,呼喊与嘈杂。   

       

        

    火车驶过所有的告别,镰仓的月夜消失不见。   

    风停下来。   

    他在现实的倒计时中,看见小夜子站在对面,手捧着小型手枪,对着自己。   

       

       

       

       

       

      

      

    ——FIN——    

    2015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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