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对你们说过吧。
#01
他听见风声,焦灼又清晰,呼啦啦,带点血腥的锈甜味儿,从北回归线再往北以上的纬度一路前行而来。但此刻神宫寺敦司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以此分辨所处经纬,假装自己在地理课上认真学完了一章地球知识。
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两个,迫在眉睫。
其一是吃药也治不好的方向感。数天来,他反复困在小镇的一角,有树和花,野草和悬崖。经历过核辐射的植物呈现出诡异的生长姿态,扭曲而狼狈,但存活率却远远高于被投放在此自相残杀的人类,这听上去真像一个不怎么有趣的笑话,
当他再一次走回似曾相识的地方,连海风、连老树都熟悉得可亲可敬,方向感大写成了一个嘲讽,神宫寺终于明白这问题恐怕无解,与其花费更多气力去寻找新的方向不如就地坐下休息吧。北国十月的风,一入夜便要进化三分,变异七分,人模狗样,裹个凶狠的拳头迎面痛击,就像那些反目的同学,就像他自己。
再过几周,或是一个月,这小镇便会进入极夜。倘若脖子上不戴个凶器,生命也不被人妄加保质期,原本是可以在屋内稍微期待一下诸如极光之类的美景。可惜时间不允许,气温也不允许,神宫寺在过早天黑的异国小镇披好毯子,生了火,挨着树坐下,蜷成一只虾。
低温和饥饿加剧了身体的消耗,三天以来他只试过植物园附近变异的植物,有一些味甜,但更多的太硬,太涩,食用后让人失去力气或者产生幻觉。运气不好的某一次,神宫寺在食用了三颗貌似友好的白蘑菇后,他确信自己看见健速渡穿着紧身健美连体裤,在他面前没完没了地跳大河之舞,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如果颈环在这时响起,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抛下可笑的同窗之情,对着健速的裆下狠狠一脚,让后者痛到再也起不了身跳踢踏。
连着看了三次大河之舞,表演者从健速到小夜子再到里奈之后,神宫寺决定再也不碰任何可疑植物。但这随之而来产生了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该吃什么。包里有三盒土豆泥,但他碰也不碰,宁可做一个在BR法里饿死的先驱者。
#02
上一次淀粉过敏的回忆依然历历在目。
神宫寺依然记得那个下午,天下了一半的雨,另一边是泛灰的太阳,水顺着玻璃窗汇成河流与湖泊,光歪歪扭扭地倾斜进来,在料理盆上明晃晃地折一两道无关紧要的线。小夜子愉快地站在他身边捣碎土豆,她将熟的蛋白用线切成碎块,和用黑椒末烤过的火腿碎块一起搅拌,玉米和青豆的颜色嫩得鲜亮,清甜灌进鼻腔里,而她打开一管新的芥末酱,小心翼翼地挤在土豆泥中。
「这样土豆泥吃起来不腻。」
她解释道,哼着小曲,再将它们用大片新鲜生菜包裹成小小的团状,她用手接着,像捧着一个剧毒的宇宙,递给这位重度淀粉过敏患者,另一只胳膊举起来,拭掉额头上细小的汗珠。这让这位淀粉过敏患者更加无法回绝,尽管他想到了雨后春笋般生起的疹子,将在他的皮肤上开花结果,子孙万代,世代同堂,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下一秒,他接过了它,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
一个小时后神宫寺被小夜子火急火燎地抱去了医院。
「并不需要去医院……」
他无力地说道,但说了一半他就收住了话头,毕竟被女朋友公主抱着塞进计程车机会难得,这种时候埋胸还不会被甩巴掌。“真软。”他想着,假装自己真的晕了过去,放心大胆地蹭蹭,浑圆柔软的触感抵消了大部分因过敏产生的阵痛。一路颠簸中,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梦里有温软的洋流,阳光扑扑地落在脸上,海的湿味也有颜色,蓝的绿的金黄的,亮晶晶地洒着,像沾水的珠光水彩溅了一地。而他漂浮着,违背重力原理。
他试图睁开眼,但太阳悬挂在前方,直指眼球,刺眼,视觉最多收取两分信息。那么他便从睫毛的缝隙里窥探眼前的世界,他听见春天的微风和夏天的蝉鸣,万物生长和欣欣向荣的喜悦饱饱地填充着心房,厚重而安心。接着他又隐约看见低着头注视自己的一张脸,像过去母亲的样子,带一点笑,或者没有,他看不清。
产生了强烈的躁动,从心脏深处,咚咚,咚咚。
于是他伸长了手臂,如同索求爱抚的初生婴童,如同向阳光伸展枝叶的新芽。如同记忆中无数次期待着母亲拥抱的模样。
不过,下一秒,嘈杂的声音混进了这个世界。洋流开始涌动,天空、光球、模糊的人脸扭曲成漩涡,从中剖开一个空心的黑洞,不断向四周扩散,吞噬光和浮力,声音和温度。然后它们也包裹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之后,神宫寺再次睁开眼睛,首先落入视野的是两个放大的鼻孔。
「孩子他妈你终于醒啦!」
鼻孔在视野中变小,接着出现了一张脸。神宫寺看见健速挂着愉快又轻松的笑容,脸上全是装出来的激动。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聒噪乱糟糟地强行灌进耳里。
「孩子他妈,恭喜你!生的是健康的女儿!」
身体在现实中苏醒,脑子却仍然漂浮在梦境的洋流里,这让神宫寺感到头晕目眩。健速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他试着开口说点什么,健速随即一副摆着“我很懂”的表情站起来,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口气诚恳而认真。
「亲爱的,你刚生完孩子,还很疲惫。你不要说话,来来,小夜子。」絮絮叨叨的人转了个身,神宫寺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旁神色复杂的小夜子,后者怀中抱着一个显然是刚刚才被塞进去的枕头。健速一把拉过表情阴沉的小夜子,怜爱地拍拍她怀里的枕头。
「孩子他妈,你来看看,我们的宝宝多么健康!你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她——哎!」
打断胡言乱语的正是健速口中的那个健康宝宝,小夜子显然已经对他的独角戏忍耐许久,她一言不发,举着枕头,对着健速的脑袋狠狠砸下去,毫不留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这个宝宝而言。
「你是因为敦司给我生了孩子而生气,还是因为你更希望敦司生男孩呀?」
健速嘻嘻哈哈,蹦跳着躲闪,像上野动物园的猴子,用栗子壳投掷同伴的脑袋。他顺手拿起一个抱枕抵挡,也不管那有没有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停下来呀。」他笑着,咯咯的笑声将病房填得满满当当。
羽毛四下飞散,空气里散布着过敏消失后大病初愈的轻松。神宫寺坐直了身子,黄昏时分雨刚刚停下,阳光湿漉漉地落在打闹的两人身上,镀成一道明显的影。更多白茫茫的羽毛从垫子和枕头里掉出来,逐渐堆砌成一道厚实的城墙,将他和他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你想帮谁呢?」
如果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03
水珠以反常的方向,沿着伞面滚下。
神宫寺出神地望着他的伞许久,站在他的储物柜前。
四月的雨突如其来,在清晨打湿了他种在院子里的番茄,刮进屋内的雨把他和狗一起叫醒,比闹钟设定的时间早了一小时。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回到床上躺到天色再好些,或者撑着伞去女朋友家一起吃一顿不含淀粉的早餐。
但他没有。鬼使神差,在升入三年级的第一个早晨,他决定徒步来一场雨中浪漫的独行,像个诗情画意的艺术家,这个愿景来得太突然,准备不够。所以当他跨出第100个罗曼蒂克的步伐,天空像撕开个巨大口子一般,冲着神宫寺浇下了一整条瀑布。
「真糟糕啊。」
神宫寺将沾满泥土的鞋子放进储物柜,早起鸟儿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虫子的,比如此时此刻,新教室的大门牢牢锁着。他被困在教室和雨幕之间,一个湿漉漉的大厅,没有椅子和沙发。比往日早了一个小时的校园空无一人,那么他只好尴尬地站着,靠观察雨伞和玻璃门上的雾气打发时间。
第78颗雨珠落进他人为制造的小型湖泊时,神宫寺看见另一个影子,从模糊到清晰,跌跌撞撞又姿态清奇地跑进大厅。那家伙像清晨跑进院子撒欢,然后被淋了一身灰溜溜而归的大狗一样,用力地甩头毛,旁若无人。他从第90颗雨珠一直甩到114颗,病情终于有所好转,那人注意到举着伞的神宫寺,愉快地打断了后者的腹诽和计数。
「你也因为迟到被罚站了吗?」
也?神宫寺纳闷地想,我不想和你同流合污。
「我一路跑来,忘了带伞。」他开心地解释,仿佛在说别人的笑话,目光移到呆滞的神宫寺手中的雨伞上,「现在罚站需要举着雨伞了吗?可我没有带,你的能借我吗?」
「不。」
名为健速渡的少年是三年级的新同学,将会坐在神宫寺的前面。不过此刻,他们一起狼狈地站在大厅里等待管理员上班开门。他解释说因为弄坏闹钟,自己被过早地叫醒。
「闹钟设在几点?」
「7:20!」
健速高兴地宣布。神宫寺咂舌,只比上课时间提早了10分钟,难怪连多看时间一眼的闲暇也没有。6:40,两个人型衣架笔直地站着,一起晾干他们被淋湿的衬衫,一个由于愚蠢,另一个由于装逼。
「我觉得他像个猴子。」
第一节课下课,小夜子把椅子拖到神宫寺的座位旁边和他说话。
被重新编排的班级里,熟人并不多。小夜子、里奈以外的其他人,就算过去同班过,或者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名字了——不,讲实话,小夜子的名字也是看了她胸口的名牌才想起来的呢。
「不,不像。」
神宫寺瞥了眼趴在前方补觉的浅蓝头发少年,从上课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思考那颜色的天然性,到底是不是染的呢?他注意到少年半干的衬衫里透出好看的肩胛骨,想起这人早晨像电风扇一样,用力地甩毛、险些溅了自己一脸一身水的模样。他再次否决了猴子的提议。
「我觉得更像kobo酱。」
「不不不,kobo酱比健速同学可爱多了,而且总觉得说健速同学像柴犬的话——对kobo酱十分失礼呀。」
「只有讨厌的那一部分像。」
神宫寺一本正经地回答,对此小夜子也十分赞同。
「不要背后说人坏话啊你们。」
终于忍无可忍的健速坐直身子,回头看着毫无歉疚的两人,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
「我个人投猴子一票。」
新上任的猴子将目光移到小夜子身上。
「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呀?」
「是小夜子。」
神宫寺再次看了一眼小夜子胸口的名牌。
「可不能忘记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啊。」
健速将神宫寺的动作收在眼里。
「你看连猴子都这么说了。」
「不要叫别人猴子啊。」
一开始没想过要和他做什么朋友的。
#04
四月像黏腻的春雨一样过去,连休开始的前一天,他们逃了下午的社团活动,踏上湘南线一路奔向神奈川县。
旅游来得突如其来,只用了半个下午就作出了决定,当然这功劳和懒癌患者神宫寺没有太大关系。当小夜子在课间跑来和他讨论连休时的度假地点时,健速渡悄悄地从一个持续了两节课的午觉中醒来。他听着小夜子在伊豆和镰仓中犹豫不决,得知有钱人神宫寺少爷毫无例外地将承担所有的旅费,健速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灵魂,「镰仓!」他喊了起来,引起了周围同学的侧目,但他毫不在意,非常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加入了对话。
「SD圣地!风景也好看!就去那里合宿吧!」
我们?
小夜子和神宫寺面面相觑。
情侣间的两人之旅意外地被乘以二。小夜子、健速、神宫寺以及里奈并排站在湘南モノレール的车厢里,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电线杆、建筑物和树冠成了一道道后退的光影,天黑以前,他们拐过两个弯,抵达一间民宿。
「一间房、四个人用一间房就够了。」
猴子全权担任了旅行小队的领导,在民宿的玄关处上窜下跳。
「这是为神宫寺省钱。」
他争取做到有理有据。
「要为敦司省钱的话就从学会自己付账开始做起如何?」
「不不,那谁……、我是说小夜子。」
健速挤到双手叉腰面色不满的姑娘面前,冲她挤眉弄眼。
「我这是在和里奈酱一起守护你的夜晚呀!」
小夜子用了五秒读懂这句话的潜台词,轰隆——富士山迎来了新的喷发期,岩浆从头顶迸裂,烧得她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当她再次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了一间宽阔到足以容纳四人的大和室。黄昏沉沉地压下,鸟从罅隙中飞过,里奈就着夕阳微弱的光看镰仓的简介册子,神宫寺将整个脑袋埋在矮桌下悄悄地睡着,而猴子跑出了房间。
「豆腐汤,豆腐饼……全部都是豆腐呀!」
他带回了新见闻,双手握住神宫寺的脚踝,将后者从矮桌下拖出。他们弄翻了桌子,把专注阅读的里奈吓了一跳。之后,豆腐宴毫无惊喜地被呈上了小桌,唯一的荤食是一条炸得金黄的小鱼。不过这也比土豆宴来得更安全,起码不至于让旅行成为一宗命案,死者还是付钱的大佬。
嘈杂在夜晚被强行按停,浪声侥幸躲过一劫,但很快便被踏踏踏的脚步盖住。健速渡矫健地跳下两级台阶,在一个下坡加了点速度。凌晨2:47,镰仓的路面空无车辆,他穿过铁道,在冲到大海里之前刹住了脚步。然后,他将自己挂在路边的栏杆上剧烈地喘息,像一个没死透的鳐鱼逐渐被风干,他抬头望向早就站在那儿的神宫寺。
「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要那么放心地把女朋友和青梅竹马丢在危险分子旁边,自己出来看海呀。」
自称危险分子的鳐鱼干、猴子和柴犬的口气里听不出太多抱怨的成分。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吐槽或是被嘲笑,也鲜少认真地生气。神宫寺眯着眼睛打量他,这个和自己一起在雨天滴水、因为坐在自己前排就莫名熟悉起来的男孩子。他应该是这种——无忧无虑,单纯毫无心机的人吗?在几个偶然的片段里,神宫寺留意到他专注或者严肃的神色,和平时爽朗笑起来的模样全然不同,然后这个神色会在注意到自己被观察到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健速会回头对自己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他。
「我们真的是好朋友吗?」
神宫寺忍不住轻声说。
很庆幸,这一声被拍上岩石的浪花打碎,对方并没有听到。健速面朝着夜空,换了一个方向晒鱼干,他打了一个哈欠,平日上课时的午睡二人组在午夜瞪着眼睛一起看星星,这是异常诡异的浪漫,像一场自以为是的私奔,但又少一两支应景的烟。沉默在两人之间梦游般地无限延展,逐渐也有尴尬加成。许久,健速率先开了口,又是他,总是他。
「关于刚才那个游戏——」
他指的是晚餐后四个人围着那张小矮桌玩的字谜游戏,他们追加了新的规则,被淘汰的人应该如实回答一个问题。神宫寺在里奈之后被淘汰,两个仅存者从桌子的不同方向齐刷刷看过来。
「如果我和健速同学因为某种原因,只能活下来一个,敦司你会帮助谁?你希望谁活下去?」
被女朋友问了任性的问题,然而神宫寺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
「我希望健速活下去。」
「所以说,为什么选我啊?」
倘若那时自己知道,之后他们将迎来一场再也不能重逢的旅游,自己会坦率地告诉健速答案吗?
倘若他们四人中,有一人能有幸活过20岁,再次想起最后这次合宿,会困惑当时如同一语成谶的答案吗?
火光照疼了他的眼,木条在那之下兹拉兹拉地燃烧,像另一个絮絮叨叨的人。神宫寺从一个清晰到仿佛能够瞥见每一帧画面尘埃的梦中醒来,汗淋漓地爬满了脖颈,过去和平的日子终于成为一个无法重返的限定回忆。五月的樱花、乏味的豆腐、漆黑得无边无际的镰仓的海、咣当咣当从背后驶过的火车、 挂在栏杆上的人、落在女友睫毛上的月光、腼腆地笑着的人——每一幕都清晰而残忍地铭刻在脑海里。
永远也没有办法再重来一遍。
他想起自己刚刚活埋过一个同学。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重要的三位朋友,也许刚刚杀过人,也许刚刚被杀死。每一个在教室里笑着打招呼的清晨,在拉面店并排喝完最后一滴汤的黄昏,在抄着作业挤挤挨挨地度过的每一个周末夜——生死如朝夕, 瞬息万变。同生已经成为最难以实现的奢求。乱七八糟地,他又想起刚刚被送到圣诞节镇的夜晚,他背上了行李袋,在即将和朋友们分散前的那几秒,健速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健速收起了所有的笑容,脸上满满是曾经一瞥而过的认真和冷静。
「加油。」
简明扼要。没说完的话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
他试图用手擦拭脖子上因为烤火而冒出的汗渍,却在脸上触碰到一片潮湿。
#05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说过,你们对我有多重要。
远的记忆里,他看到一道光,在十年前的某个圣诞节,大雪细细密密地覆盖了整个冬天,父亲点燃了壁炉。
「圣诞快乐。」
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地抚平了大衣上的折痕,戴上帽子打开门,冷风趁机席卷而来,将自己生生往回赶了三四步。年幼的神宫寺勉强在风雪里看见一辆漆黑的车,停在老宅的门外,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路面的雪,黑与白在一念之间变得无关紧要,他看见它逐渐消失在雪白之中。四下鸦雀无声,木柴在壁炉里烧得昏天暗地,但他听力全然走失。
即使过去十年,神宫寺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能够让父亲宁可在圣诞夜冒着大雪匆忙离开,也不愿陪自己度过一个重要的节日。父亲将自己交代给了肥胖的女佣人,每月汇一笔金额不小的生活费,让自己像每一个普通的富家少爷一样活着,却又缺少些什么。逐渐地,他开始明白父亲在远处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妻儿——在自己亲生母亲去世的三个月后。
女佣人习惯在每月的末尾回一趟北海道的老家,看望她自己的家庭。那么神宫寺就要学会踩着凳子,自己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剩菜,煎炸或者生食。某一个独处的晚上,他错误地吃下了含有淀粉的外卖,随后是遍布全身的疹子和疼痛,他一度因为血液流速过快而晕厥,但再次醒来时依然躺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他躺在地板上,眼神涣散地观察天花板上一处残破的蛛网,结成眼里的一道疤。
“我不应该期待什么。”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
“期待没有任何用处。”
随意怎样都好,怎样也无所谓。
升入中学的第一天,神宫寺辞退了并不关爱自己的女佣人,从路边捡回了一只小柴犬。之后,kobo酱、院子里的番茄和静谧清闲的别墅构成了自己的全部。他不需要记住别人的脸或者名字,反正并不抱有期待,也不打算深交,所以怎样都好。
然后他遇见了神崎里奈,遇见了小夜子,又遇见了健速渡。
原本有没有他们也无所谓。
原本就知道小夜子只是因为经济缘故才接近自己,因此报复性地表白、提出了交往的要求,想着交往后立刻就甩掉。但他不能假装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夜子在每天为自己准备的便当里用心挑选的食材,他不能在接过小夜子亲手编织的围巾时假装看不见她十指伤痕累累。神宫寺不擅长表达些什么,预计分手的时间被一再拖延,最后连他自己也懒得再去想这件事。
原本也并不打算和上课前10分钟才起床、习惯内裤边露在外的猴子做朋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捧着杂志转过头来与自己分享喜欢的偶像,勾着自己的脖子偷啃冰棒,是在他开学第一天强行钻进自己的伞里一路跟回了家的时候,还是认真站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的时候,像在对一个错误的对象说我愿意。到底是哪一个时候。
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世界温柔相待。
等意识到的时候,神宫寺已经会在周末时邀请他们来自家别墅度假。他们烤不含淀粉的点心,轮流玩ps4,再在夏天的夜里歪歪扭扭地躺倒在榻榻米上,听见茶水在炉子上烧开,滋滋作响,但谁也不起来理会。他听见他们的呼吸归于平静,接二连三地进入深深浅浅的睡眠,kobo酱靠在自己身旁,十年前圣诞的雪在夏夜里逐渐融化。
开始有了细微的期待,朋友也好,自己也好。
以为自己不会再被什么抛下。
以为自己可以抱有期待。
然后再打破它们。
#06
像是又回到了开学第一天的清晨,神宫寺在过早的时间里醒来,薄雾把火苗熄灭,树木烧成炭,焦黑成一具具不再辨认出形迹的尸体。"我也会变成这样。"他望着它们出神,设想着自己的未来。
说是完全不恐惧死亡也太过虚伪。
但是事已至此,既没有能够杀死朋友存活下去的信心,也并没有回到那年圣诞夜孤独一人的勇气。因此他开始学着正视即将迎来的死亡。神宫寺伸了懒腰。
「早安。」
他对小镇说。
积云破了口,阳光从中穿过,泛蓝与灰。远的天空里,有一晃而过的海鸟,浓缩成眼里的一个点,距离太远,他无法分辨鸟的形状与种类。但他想象,在核辐射发生之前,当小镇还可以用宜居来形容时,是否也有人站在海边,用另一种心情看尽飞鸟与繁花。
当下,海岛写满死亡与荒芜,那么他试着将自己代入多年前、尚不知末路将至的镇民,假装绝望姗姗来迟,假装期待不曾走失,假装这并非是生命里能安然苏醒而来的最后一个早晨。铁灰的大海在风里卷起细微的浪,盐的咸涩扑鼻而来,撞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冰凉的潮湿,而他努力睁大双眼,迎着海风,努力将空气吸入鼻腔,哪怕喉头酸痛,哪怕双目眦裂。
我仍然想要,再更多地体会这个世界。
在那个同样对着大海的夜晚,健速靠在栏杆上,歪着脑袋想看自己的表情,神宫寺张了张口,扶在栏杆上的手松开又再次握紧。异乡的凌晨,四下寂静无声,他,和一个随时都会笑着说「天啊你讲这种话好恶心」的猴子,面对大海并排站着,让他再说一些矫情的话,太困难。
所以神宫寺回过头,看着对自己的选择好奇不已的人,虽然看不清真面目却依然视作重要存在的人,和小夜子、里奈一起将自己牵出了那个圣诞雪夜的人,他忽然笑起来。
「因为我谁也不想失去。」
因为两个人、三个人都是重要的存在,都再也没有办法和他们分开。如果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他都将会被流放回空无一人的圣诞夜,迎着铺天盖地的风雪慢慢死亡。尽管他不说,他从来不指出这些,也从来不表现出对任何人的喜好,假装自己对他人无欲无求,有无皆可——但若必将永远失去一个,他宁可一路同行,共赴死亡。
所以选择健速渡,因为他是可以活到最后一刻的人,是即使只剩下自己也可以坚强走完全程的人。他希望他活下去。
然后他就可以和小夜子并肩站立,永远地站在镰仓的那个道口前,看着猴子,像看着他逐渐出现在大雨瓢泼的早晨一样,看着他穿过那个道口,穿过火车咣当咣当的轰鸣,一步也不停下地向前一直奔跑。
跑到汗流浃背,跑到声嘶力竭,跑到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双膝跪下。
不要回头。
火车从他们之间轰隆驶过。
车厢一节一节地从眼前经过,浮光掠影。急性子的猴子在火车经过以前便跳过了道口,他站在坡道上喊着自己的名字。很快,火车的声音盖住了他的,也挡住了所有视线。神宫寺站在道口的这一头,身后有海,哗哗作响,他伫立不动,数着每一节车厢,再也听不见所有风声和浪潮,轰鸣与喧嚣,呼喊与嘈杂。
火车驶过所有的告别,镰仓的月夜消失不见。
风停下来。
他在现实的倒计时中,看见小夜子站在对面,手捧着小型手枪,对着自己。
——FIN——
2015年9月6日
文/木习
以我之躯,为你之刃。
#01
自横滨回到新宿,小川ヘルメス一直处于不太搭理步響啓銘的低气压之中。
这也包括她把步響带回自己横滨老家的那个夜晚。
小川的姑父母对自己许久未见的未婚夫热情有加——明明已经清洗好了所有炊具,依然争着抢着给步響重新做了晚餐,这对没有孩子又逐渐上了年纪的夫妇,如今唯一的挂念就是小川的未来。对步響,他们向来赞赏有加并也早已将之视作女婿,他俩围着步響啓銘絮絮叨叨地问七问八,偶尔感叹几句小川的坏脾气多亏还有步響的忍耐。
而这个过程中,小川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冷眼看着桌子两头坐着的三个人,比起第一次到自己家拜访姑父母的时候来说,步響进步颇大——至少没再脸红和结巴。七年的交往让两家人都足够了解彼此,原本是打算等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就结婚的。
——得了吧。
现在能不能活到第二年春天还是个问题。
「明天就回新宿。」
听完步響讲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后,小川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回答了一句,之后关灯,转身睡觉,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和室的屋子没有他们在东京住的卧室那样有宽大舒适的床,只有铺在榻榻米上的床垫,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阻隔。然而即使在黑夜里,步響也能清晰地看见女朋友浑身都散发着「滚远点儿」的气息,这让他任何“几天未见要好好补偿回来”的想入非非都不得不偃旗息鼓。
因为是横滨老家,过去步響也很少在小川家留宿。即使在交往后难得有过夜,步響也被小川赶到了楼下员工休息室去睡。在这个充斥着和姐姐有关的回忆的房间里,生生多出另一个人的气息倒是第一次,她睡得不太安稳。
她梦见了水,从她的口鼻处灌入,那一团蓝来得无声无息又恰到好处,以一种漫无目的性的走向将她的世界环绕。她看见细小的鱼群,和浮动的波纹,在一层层不断推向她的海浪里荡漾。有光从她的头顶上方落下,她试着抬头去看,那是海水上方落下的晨曦,如一道道光柱,尽管它们毫无质地与声音。她试图开口,然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这看起来更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失聪。此时她确信自己是溺水了,她努力扑腾四肢,却发现只能坠入更为蔚蓝的深渊之中。窒息和呛水,和想象中的不适都没有侵袭她,相反这一切让她舒适如同在母亲腹内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气息,让她觉得温暖与安心。
然而这份安心仍然让人孤独,她四下环顾,在这片未知晓的海洋里,她看不见其他任何人,远处的鱼群单调地绕着光柱旋转,哪里也不会有其他的生命了。
“一个人没有问题吗?”
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这片被囚禁的海里,随着洋流此起彼伏地回响着。
“之后一个人也要加油喔。”
像海妖的歌声,曲调都扭转,词句都偏离,可她听得清清楚楚。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喔。”
并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睡得不安稳,她很早便醒过来,六点多,天刚刚亮,楼下姑父的扫帚划过石路,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分外亲切,仿佛又回到还在横滨读书的日子里。这时间对往常颇能睡懒觉的自己而言,确实是传奇般的早。她觉得热,回头发现睡前还安分守己躺在另一侧的未婚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动到自己这一头来了——他知道他的手臂有多沉吗就这么自顾自地搭上来,难怪睡到现在会觉得胸口挺闷。
现在她已经不会为了醒来时,因为最喜欢的人的脸近在眼前,而心惊肉跳手忙脚乱,并且附赠老拳一套的叫醒服务了。
她静静地看着步響,观察他的五官。毕竟是她自己选的人,怎么看这张脸还是挺让人喜欢的——尽管这个事实她从不说。她观察他的刘海——太长了,有时候偶尔会挡住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现在它们正软趴趴地垂在她的枕头上,和她浅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情色意味——那缕挑染的白色,不得不说,她相当喜欢,即使意义不明。在某些珍贵的她先醒来的早晨,她会小心翼翼亲吻那缕白发,亲吻她的未婚夫,从眼睑到睫毛,到鼻尖,到脸颊,再矫情地避开嘴唇,去触碰他的下巴和脖颈。她喜欢看他在半梦半醒中因为亲吻而颤抖的睫毛,和无意识的呢喃,这让她有占据主导权的喜悦。
然而不是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情。
从醒来后就一直在想的问题——步響啓銘,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参加了那么荒谬的游戏,为了所谓的愿望居然连杀死另外11个人都没有关系吗——她知道他过去是不良少年的头领之一,但那也仅局限于找人打打架的水平——他连杀人也能做得到的吗……不。不应该这样怀疑他。一定是有什么非得完成不可的愿望,他才不得不被迫做出这种选择。
那么,是什么?
真正让她无比在意与伤心的,并不是无聊的伦理问题。而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么个自己同居了七年,马上就要与之结婚共度一生的男人,竟然会有这么不计代价和风险也要完成的事情。而他从未对自己提起过——究竟什么愿望是,两个人努力也不能实现,而非要去拜托什么不靠谱的神明的呢。
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呢?自己不能帮上忙吗?——是因为自己不可靠的缘故吗?
不仅仅是这样,这并不全是步響一个人的问题,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为什么自己从来都不知道恋人有这么强烈的愿望呢,她自知对步響的爱远远不及后者之于自己,但没想到作为和步響最亲密的人,竟然失职到对他一无所知,这使她尤其挫败。那并不是此时此刻步響一个拥抱,或者落下的阳光就能让她感觉安逸可靠的。梦里溺水的碎片再次回到脑海里,尽管她正在熹微的日光里与恋人紧紧相拥——这份冰冷的,孤单到绝望,无法嘶喊出来的沉闷,正无时无刻不在他们怀抱的罅隙里四下扩散,令她失望不已。
“到底是怎样——”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伴随着这些琐碎的想法,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也一并涌了回来。
新年的时候,他俩曾经一起去过神社初詣,她依然记得那天拥挤的人群和少女们鲜艳美丽的新衣,当然这之中也包括她。那时他们各自许下了不同的心愿。离开的时候,步響牵着她的手问她,你的愿望是什么。
“是永远和你在一起。”
但没有说出口,觉得实在是太丢脸了——她原本不该是这种把什么都和恋爱扯到一起,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生命里只有恋爱、恋爱和恋爱的弱智少女——可她分明在过去的七年里不由自主也扮演了一样的角色,而这罪魁祸首就站在他旁边问她愿望是什么。
「希望我男朋友的穿衣品味能好一点吧。」
「哇这么巧,我刚刚也祈福希望你长高点儿的。」
最讨厌被人说个子矮了好吧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如果不是人这么多,真想揍他一顿。
小川翻了个白眼,对着牵着的手狠狠掐了一把:「骗你的。我刚刚是许愿嫁给玉木宏。」
「那可不行。」
步響笑嘻嘻地拽紧了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归途上仍然有许多朝着神社走的人,情侣或者夫妇——那些人也会有一样的愿望吗,但他们没再多说别的,话题发生了转移,他的愿望因此也无从而知。
——如果那时候好好问清楚就好了。
小川睁开眼睛看步響,他快要醒了,眼皮微微颤动,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一闪一闪,离得很近,她又靠近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沉稳平和又温暖,二氧化碳这词太不浪漫,她更愿意用气息来描述,她猜测他即将在一场酣然好梦里醒来,或许会梦见她,或许是他的某个愿望。
她在步響睁开眼睛的前几秒,闭上眼睛装作自己仍在睡梦里,然后她感到自己被抱紧,被小心翼翼地亲吻——如同她对他做的那样,意料之中,又喜悦满满。——不管怎样,她在被抱进怀里的那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他完成他的愿望的。”
下了这样的决心。
因为她如此喜欢他,如此愿意为他赴汤蹈火,那么,就算他不愿意告诉她自己的愿望——管他怎样都好,既然是要拿生命来赌的游戏,无论如何,她也一定会站在步響的这一边,陪他去完成那件非得完成不可的事情。
#02
「所以,大姐姐,可以把手机借我一下吗……?」
一周以后的夜晚,小川和步響在御苑遇见了野良坂梨园。
这一切拜小川的手机日记所赐——在回到新宿的第二天,因为偶然的误操作,莫名其妙,小川登陆了从前不曾见过的博客网站,那之后她获得了名为逆序日记的子日记——用处不大,这份日记是从后往前倒叙的。一切从7月28日,世界改变的那一天开始,随着现实时间的一日日往后而不断向前。「那一天我还活着吗——」这么兴致勃勃地问了小川的步響随后习惯性地再次挨了女友狠狠一拳,理由是「不可以发表这种丧家犬般的言论」,但他们在逆序日记里依然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小川似乎把它当成instagram来使用了。最后几天的日记里,除了意义不明的风景与小物,其他任何有用的信息也没有。
「这样什么也看不出啊!」
幸好当时砸手机的行为被步響拼死阻拦了——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一周后的御苑一眼认出野良坂。在遇见野良坂的头一天,逆序日记里第一次出现了谈得上富含信息量的日记,那是张站在远处拍摄的照片,一共六个人,除了步響,他们俩谁也不认识——但在那之后他们马上就在散步的途中遇上了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金色长发女生。
是个个子非常高的金发女生,容貌称得上漂亮,但是看起来并不是多好接触的善茬,这让小川不禁怀疑了一把上周遇到的那个小玩意儿和她说的“参赛者有很小的孩子”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为了要不要两个人一起上去抢走野良坂的手机,小川和步響产生了很大的分歧,那时野良坂就坐在他俩藏身的树丛后不远处的樱树下。步響认为这种事情自己一个人上就行了,没必要牵扯外人,小川则没留情给了男友一脚说我是外人吗,一来二去差点把步響打瘫不战而败了,步響终于勉强同意了小川的计划。
这也正是为什么此时此刻,小川エルメス正站在野良坂的面前,略带不安地向她借手机。
「我刚刚和家人走散了……新宿这里,真是好容易迷路啊。」她努力回忆中学以前在北方时使用的方言,装成一个初到东京的外地……儿童。始终被步響嘲笑的身高和童颜让她此时此刻看起来更像个刚上中学的小姑娘,如果她脸上的粉底和睫毛膏在这黑灯瞎火的公园里不那么容易被看出来的话。
这个时间——夜里的御苑——原本坐在长椅上,欣赏已经落败的夜樱的野良坂看起来就、十分可疑了,更不要说这幅场景里又多出的另一名高龄儿童。
「所以说,大姐姐手机借给我查个地图,好不好?」她用比实际听起来更幼稚的口吻开口,顺带还努力撑开她那双常年睡不醒的肿眼皮,眼睛瞪得大大的——实在太为难她了,如果不是计划必须,步響简直想奔出草丛为她的演技大喊BRAVO。
不过这个时候被人借手机,作为日记的持有者,不产生怀疑反而比较奇怪吧。被野良坂上上下下观察许久,小川完全能够理解,她看出野良坂的犹豫,稍微换上了有点焦躁的神色:「哎——借给我查地图不方便吗?……那要么大姐姐借我打个电话给爸爸妈妈,让他们来接我好不好?」
这是在酒店兼职时,向老板娘九段阿姨学来的技巧,在向别人提出一个有难度的要求时,首先抛给对方一个更加难以答应的要求,在对方犹豫或是拒绝的时候,顺势做出让步,发起第二个——也就是原本真实的需求,在已经被拒绝的基础上,第二个要求的实现便会更加简单。
「啧。」
听见了野良坂的回应,这是不错的反应,似乎认为借手机打电话比查地图危害性小一些,她稍微侧身,把手伸进了右侧裤子口袋。
就是在那里。
一前一后,这个动作没有被正面的小川,和藏在不远处的步響错过。与此同时,步響的日记上也出现了新的文字:【2nd的手记从口袋里掏出~暴露在空气中,耗时8s,直线距离约50cm】。
“这么看来这日记并不算太糟嘛。”
步響若有所思,抬起头来,8s之后,手机果然出现了,不过并没有如他们计划中那么顺利地递交到小川手上——最顺利的情况是小川当场把手机扔到身后的湖里,按照规则,手机毁坏的话,主人也会消失,这样他们便不用杀死任何人。如果情况不好,小川拿到的并不是持有日记的手机,野良坂也没有因此消失的话,他会再从草丛里出来和小川并肩搏斗。
「……」
「那个……」野良坂捏着手机,却迟迟没有递给小川,这让小川真的有点不安了,她指着手机,「大姐姐……?」
「号码。」
野良坂头也不抬地打开手机盖子,声音没什么温度。
「诶?」
反而是小川没料到会是这样,野良坂的手指停在手机上方,看上去是准备拨号的样子。
「你爸妈的电话号码。」
她皱眉。
「那个……给我来就好了。」
暗叫糟糕了,小川努力忍住收回这幅人畜无害的蠢样的冲动,她走近野良坂,想伸手直接去拿手机,但是后者毫不留情瞪过来的眼神让她还是收了脚。
并不知道她的日记是什么类型,说不定有什么了不起的杀伤力,果然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号码。」
野良坂冷冰冰地重复。——真糟糕,这种时候,如果什么都不说跑掉的话也很奇怪吧。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小川不情不愿地开口报了一串数字。如果接通的话,说不定手机就会递给自己了。
经过一阵短暂的等待音,电话接通了,野良坂没有把手机递给小川,她瞥了小川一眼,自己对着手机说起了话。
「你们的女儿在御苑湖边这儿迷路了,赶快过来带回去吧。」
——还真是简洁明了。
说完这些,野良坂似乎没有和对方交流的打算,准备把电话扣上。这时,从听筒处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我说啊——」这让她合上手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重新把手机拿到耳处,准备听听那头要说什么。与此同时,脖子上感到一阵和季节不符的冰冷。
「我说啊,直接把手机给她不是就没那么多事情了吗?」
从电话的那头,也从自己身后上方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声音,野良坂手停在了一旁,这个声音她在因果教堂听过——原来是这样。
她仰起头,视线里是倒过来的4th 步響啓銘的脸。此时此刻,步響一手拿着接通的手机,另一只手则攒着匕首的刀柄抵在她脖子上,而野良坂的手机上,同一时间出现了新的日记——被4th和其女朋友攻击——因为先前在打电话的缘故,并没有看到推送的新日记。
比起吐槽什么这个幼女是你女朋友吗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猥亵女童看不出来啊老四你这个变态的家伙我要报警了,野良坂重新低头看小川,此刻这位高龄幼女已经完全收回了那副又天真又弱智的表情,光是比面相凶恶,恐怕这两人棋逢对手。
不过——明明和她没有关系吧。所以说——
「这么快就可以利用局外人了吗,真是值得钦佩啊——你的愿望就这么有价值吗,还是说你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子算哪门子男朋友。
「你给我闭嘴。」
再也不用捏着声音软软地说话了,小川恢复了原本粗鲁的口气:「不懂就少评价别人,我只是——」
「——没错,这都是达成目的的必需品——自然也包括你。」
反而是步響打断了小川的辩驳,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都让小川感到万分陌生,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捉住目标的猎人,——或者她也在中学时代无数次看到过,他殴打那些试图欺负她的人的时候,这个杀气满满的眼神——然而并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令人害怕。
——我到底是有多不了解这个人。
「我不想杀人,所以你把手机给她。」
——但是手机给我的话,给我们的话,就算不亲手杀人,把手机砸掉人也还是会消失的啊。说什么不想杀人……
鲜血不沾到手上就可以假装清白了吗?
「我数到三。」
步響的刀子逼近了野良坂的脖颈。人的皮肤、肌理、脂肪、肉、组织、骨骼,这些都是非常有趣的构成,即使隔着冰冷的刀也能感觉到炽热的温度,以及被皮肤阻隔的钝感,在那之下是她富有节奏的颈动脉的跳跃声,突、突、突、突——人的身体着实精妙,心脏搏动的震感竟然能顺着几根血管,传到那么远的地方,传到他的刀上,传到他的手指上,这让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小川时,第一次亲吻小川,以及第一次和小川过夜时,黑暗里此起彼伏的,两个人的心脏声。
那是真正让他、以及她感觉仍然活着的声音。
“正因为如此才要努力活下去,实现她的愿望,然后和她一起一直活下去。”
——为此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哪怕是担下杀人凶手的恶名,都没有关系。
然而现下没有多余时间去思考了,按照不断涌现的数据日记显示,接下来,野良坂会挣脱开刀子,宁可自己受一点伤,然后扑向小川,先以小川为目标攻击。不过那样她就真的要吃亏了,她大概是不明白小川搏斗有多狠多不要命——然而看野良坂这个模样也不像是会任人殴打的,小川恐怕捞不到多少好处。自己从长椅上跳过去需要5s,这个时间足够野良坂给小川狠狠来两脚了。
数据源源不断地更新,透过这些数据,他看到未来几分钟里,小川被踢倒后蜷在地上,而自己则会出现在野良坂身后勒住她脖子,小川不怕疼,尤其是打架的时候,她在休息大概几秒钟后会迅速跳起来照着野良坂的劲椎砍去,这时候野良坂的手机掉下来,就能拿到了。
——但是,这样的话,小川就会受伤。
或者现在直接一刀割断野良坂的动脉,小川什么事儿也不会有。
亲手杀一个人,和最喜欢的人受伤——哪一个比较好呢。
「!」
就在步響思考的这几秒工夫,小川已经直接过来了,她一脚踩上了长椅,俯下身子,她和野良坂的距离只有几十公分。
「少废话了,赶紧把手机拿过来。」
小川拽住了野良坂的外套领子,不耐烦地朝自己的方向扯,「手机握那么紧干什么,反正人死了手也会松开的,你不想被杀掉吧?啊?!」
这种时候野良坂应该害怕吧——没有。事实上,出乎两人的意料,野良坂没多大反应,她极为罕见地笑了起来。“噫……这牙。”小川看到她的鲨鱼齿的时候没忍住心里吐槽了一句,但这牙,这笑,以及野良坂翘起的眉毛都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她也太镇定了吧。”她想。
「你俩,还真是一对啊。」她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她的笑容实在太让人有压力了,「你们知道你们这样特别像什么吗?」
然后,在小川和步響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野良坂忽然放开嗓门对着远方大声喊了起来。
「杀人啦!!!!——」
#03
这声嘶喊让人猝不及防,把小川和步響都吓了一跳,如果她的尖叫真能把人弄来,那接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抢了手机让她消失了——总之一切都会变得非常麻烦,如果被视作可疑人物的话,根本不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另外10个人消失了。东京都厅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御苑里也有其他在散步的人……
野良坂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她坐在长椅上,膝盖猛然向上一抬,毫无防备的小川被冲击力和疼痛震得向后一软,而野良坂也顺势向下一滑,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步響的刀子和小川的正面堵截。除了被刀刃弄断几缕头发,以及脖子上稍微破皮,野良坂没有受到更多伤害。
愣了一下的步響随后翻身跳过长椅,跃过去的时候瞥了眼自己的手机,数据日记更新了,之前的记载被抹消,随之而来的是新的关于2nd的情报,想必类似的内容也会出现在野良坂的日记里,她会选择湖边逃跑,而获知路线的自己将会绕道从她的正前方赶去新一波的堵截,缓过疼痛的小川也会迅速爬起来追上她。
不过这段追击不会持续太久,2nd的必经之路上会有块她无法躲过的石头害她被绊倒。那个时候就算是杀死她也好,总之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伤害小川了。
总之是个绝佳的机会。
当小川爬起来开始追野良坂的时候,步響给了她一个眼神,自己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奔去,太好了,小川完全明白了——这让步響在追野良坂的时候又有些感慨,在中学时代,两个人所处在完全不同的不良组织里,互相之间接触只是针锋相对的打斗。那个时候还从来没和她并肩一起干过什么坏事,虽然那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象过——他早该知道他们是这么默契的搭档的。
不过他不会想到的一点是,野良坂持有的是霉运日记——专门记录自己的霉运,这一切要等到很久以后他抢到她手机后才会知道,对于自己摔倒这一件事情,野良坂早就清楚,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如果一直这么逃跑的话。
所以她会在快到湖边的时候猛然停下,在某一段全速奔跑后。由于她的加速奔跑,追击的小川也自然而然会提上自己的速度,那么一旦她停下,毫无准备的小川便会因为无法刹车而一头载入湖里。
步響在奔跑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被接下来更新的数据惊讶到不知所措。他没能看懂数据里野良坂的急刹车,但却注意到即使她猛然停下,小川也会在无法停止的惯性里,在跑过野良坂的那一瞬间一把掠过她的手机,然后和手机一起载入湖里。
——不行的。
日记没有显示小川会再次浮出水面——她原本就不会游泳,即使自己马上跳下去救她,也可能会因为湖水太深而失败,天太黑,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救起小川——更何况他压根不会让小川有这种风险。
2nd的手机会落入湖里,野良坂消失,小川也会溺水。
——绝对不行。
距离2nd停下还有几秒钟,小川落水还有十几秒。
步響毫不犹豫改变了自己的路线和计划,他放弃了堵截野良坂,而是全速奔向小川。
小川已经快要碰到野良坂的领子了,她当然不会知道野良坂忽然慢下来是怎么回事,她没想太多,又稍微加了一点速度。
然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步響从横向扑到,在指尖已经碰到野良坂的那一瞬间,身体斜斜地被扑倒,咕噜噜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滚下去,而另一方面没有接收到这个突发事件的野良坂也因为步響从侧后方的出线一个踉跄,终于如同她的未来那样被石头绊倒在了地上。而这时候,他们三个距离滚下湖泊只剩下五步不到。
………………
……………………
……………………………
「你干什么!!!……」
反应过来的小川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步響,「你他妈是不是撞错人了?!你到底要抢谁的手机啊?!?!我都快要抓到她了啊!!!!」
回应她的只有刚才用超出自己惯常速度奔跑的步響断断续续的呼吸,他被她推开,躺在了她身边的草地上,小腿胀得酸疼,喉咙也紧巴巴的,他没力气回答小川的疑问,只能伸手去拉她的。
——又被正在气头上的小川一把甩开。
「他刚刚救了你一命好吗。」
代替回答的是另一边气喘吁吁的野良坂,她也因为疾速奔跑而累得失去了一部分力气,现在正瘫软在另一侧的草地上,
「……什么啊?」
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被人救了的小川,转过头瞥着步響。
「比起这个来。」
终于喘过来的步響,用手肘把上半身撑起来,他完全没有看小川,反过来直勾勾地注视着野良坂。
「情况你也看到了,比起和你争个你死我活,我倒是有新的提议。」他站起来,走向野良坂,这个位置真危险,他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把野良坂推下湖。
「如你所见,我们有两个人,而且,托她的福,」他向后指了指小川,「我恰好知道部分几个人的模样——你也在寻找剩下的人吧。」
野良坂抬头看着步響一言不发,后者的眼神说是在谈判,更像是在单方面宣布决定。
「你不觉得,我们组队合作一下,比较好吗?」
#04
到家已经1点了。
这中间,小川拒绝开口说一个字,无论步響怎么试图搭话、去牵她、或是半强迫地亲近她,她都毫无反应。到家后,步響可怜兮兮地说我饿了,回应的也只有摔到桌子上滚了几圈掉下去的一盒泡面。
「你在生气什么呢,你和我说。」
在小川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走出卧室的时候,步響站在门口堵住了她,他们之中隔着体积颇大的被子,他只好把被子从她怀里放下,在往日这招不顶用——她会揍他,并直接把被子和枕头塞进他怀里,让他滚到次卧去睡。但今天她什么也没做,她的眼神空洞无力,她连抬头看他也不想。
他小心翼翼地去搂她,没有迎合也没有挣脱,她像一桩木偶任人摆弄,软绵绵的。步響只好更用力地抱她,从很早以前起他就觉得,她一直都那么小小的,一点点大,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找不到了——现在他越发有这种感觉,尤其是他想到她可能会为了他而掉落湖里溺死的时候。
那时看到数据的恐惧再一次侵袭了自己,让他没法不用力抱紧他——如果能随身带着她就好了——他把手放在她背上小心地抚摸,他碰到她的头发,她单薄的睡衣,和背部突出的蝴蝶骨。——这一招勉强奏效,他仿佛感觉到小川重新恢复了一点生气。
「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良久,她只开口问了这么一句问题,作为和野良坂分开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艰涩又无力,仿佛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也可能是她唯一想知道的。
但这让他怎么回答她,他哑口无言,他忽然意识到这份无能为力也通过小川一并传递到了自己身上,就像那时野良坂的心跳,或是更早以前他在她睡着时拥抱她的感觉。
步響啓銘抱着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靠在了门上,他不知如何开口,他没有办法开口。
因为说出真相就意味着小川将会自己承担起所有的危险和无法消除的愧疚,这些都不是他为她所做这一切的目的,恐怕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参加这个游戏。
因为现在,除了更加轻柔温和却又毫无作用的安抚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能够让这个冰冷到毫无温度与热情的拥抱,在他们之中,显得更加有未来一些。
——Fin——
2014年11月3日
应援4th 步响启铭。全文10158字。
CP:小川爱马仕/步响启铭
步响视角:http://elfartworld.com/works/26441/
文 / 木习
#00
现在,他就站在你的对面,隔一条街,绿灯没有亮。
你们中间没有飞驰的汽车阻隔,在这么个空无一人的夜晚的街口,他站在前方。
你想马上扑过去抱紧他。
他忽然笑起来。
「小川——」
#01
事发突然,小川爱马仕得回一趟横滨的家。高中毕业以前她一直住在那儿,那是家老字号主营炸猪排的料理店,店铺不大,却总是人满为患,而且不接受预约。她经常在放学的时候看到在料理店外徘徊的食客,有些是见惯了的老面孔,有一些估摸是慕名而来的游客,那地段不错,常有外籍游客出没。
高中毕业后她没有继续学习——反正小川家肯定是出不了能上东大庆应的人了——如果姐姐没有死的话,也许会和更早结束学业的姐姐一起帮忙家里的生意吧。即使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和姐姐钱袋子,都并不是这家料理店店主真正意义上的女儿。
虽然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抵触,但她回横滨的目的倒是单纯得很,料理店的两名佣工忽然不明不白地辞职,在找到新的接替的员工之前,她回横滨来帮帮忙也无可厚非。反正爱马仕在新宿时的工作无非也就是便利店收银(偶尔会偷吃便利店里的东西,与她姐姐一个德行)、大学停车场收费员(还经常打伤不好好缴费的学生)、酒店侍应(不出所料又把对自己揩油的大叔揍进了医院)、以及花店进货这些杂活。
“还是这幅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嘛。”
不仅是店内的装潢,受欢迎的程度,还是店堂内弥漫着的醇厚的和式料理的气息,一切都和从前相差无几。刚踏进店门的那一瞬间,差点以为马上就会看到转角后蹦蹦跳跳奔跑出来的、高了自己好几个头却依然傻乎乎的姐姐,像过去那样喊着自己的名字,像大型猎犬一样地扑上来。
同样没有变的是二楼的两间卧室,在这么个席次不足的料理店里,姑父母并没有将自己和姐姐的卧室改造成包间提供给客人,这一点尤其让爱马仕感恩不尽。走廊尽头是姐姐的房间,几年来谁也没去改过布局或是什么,偶尔姑母会进去清扫一下,给钱袋子种的花花草草浇点水——那些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倒不如说是摆脱了养什么死什么的钱袋子的魔掌后又多活了些年。
她站在自己卧室的门口,望着姐姐房间门口的一小方榻榻米,夕日透过天井的窗户在那之上漏下一方小小的光,空气里的尘埃清清楚楚,许多她试图忘记的回忆又扑面而来。
在被那份让人无法呼吸的思念缠绕之前,她猛然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一头扎了进去。
#02
明明已经走出来了,从失去最最喜欢的姐姐这件事情里。果然还是太多年没回横滨的缘故,任何东西都太熟悉太陌生了,才会这么失控的吧。事实上究竟走出来了没有爱马仕也不太明白,要么她大概也不会逃避这栋屋子这么多年。
那是件可怕的事情,此前她虽然有所耳闻,但从来没往自己身上想。她以为姐姐只不过是去修学旅行,就和那时候她最讨厌的步响启铭一样,北海道,或者京都,随便哪儿都好。但她并没想到迎接姐姐的唯独会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情。送回来的只有骨灰。
那段时间过得异常艰难,仿佛一夜变样,无论自己还是父母,店铺休业了整整一个冬天,如果没有那个讨厌的家伙的话,恐怕自己到现在也无法释怀吧。
说来真是有意思,步响启铭,曾经是小川爱马仕最讨厌,恨不得搅碎拌进猪排饭的情敌,因为那一个冬天的缘故,最后竟然成为了自己的男朋友。而且不小心就交往到了现在,七年,从自己身高还是134cm的时候一直陪伴现在已经长到144这么高的时候。高中毕业后,也是因为步响启铭要去东京,自己才会跟去的。
这么说来,从到家到现在也没有和他联系过。爱马仕拿出手机,未接来电有2个,邮件1封,但对方早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爱理不理的糟糕个性吧。她没马上回拨,这个时间估计步响也该睡了。
比起这个,她确实有点在意今晚这家伙有没有去酒吧找哪个小姑娘或者那个比他还小几岁的调酒师基佬,她点开步响的ins,半小时他发了张自己做的晚餐——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晚上。
“简直糟透了。”她想。
竟然用了最难看的那个盘子。玉子烧烂兮兮的,鸡蛋皮就像被脱了外衣欲拒还迎的妓女,让人完全没有吃下去的兴趣,唯一能看的寿司,怎么看都像便利店被人挑剩下最难吃的那款——他还把餐桌弄得脏兮兮的。
“真想现在就回去揍他一顿。”她换了一种方式来描述自己想回到男朋友身边的心情,这么想的时候,很巧,步响的电话拨了过来。
「我不在你就不能做点人吃的东西吗?」
「哈。」
「为什么会把酱油弄到桌布上啊?你下巴上又开了个口子吗?」
「你还没睡呀?」
电话那头完全没有理会这边的絮叨,嘻嘻笑着问她。
「睡着了,看到你把我桌布弄脏了,又气醒了。」
「是不是一个人睡不着呀。」
「……!」
就算他们俩交往了这么多年,步响已经很少像过去那样与她针锋相对地斗嘴,但偶尔也会说这么些让人冒火的话。……虽然事实如此。
「还好不。」
见她没回答,步响又换了个话题,她马上知道他打来的目的是什么了——他依然在担心,自己回到家可能会被过去和姐姐在一起的记忆缠绕、伤害这件事情。这个人倒是非常体贴,某些方面上也确实仔细得很。
在听到这个问句时,猛然撞击到心口的回忆却是很久以前的一天,她和姐姐一起埋伏在步响教室门口,准备来点恶作剧让他知道下自己的厉害,结果却被识破了,毫无悬念,「嘿,不如做点有智商的事情来吓我一跳怎么样?」他让她出了丑,原本是要加诸在他身上,她气得快要爆炸了。「还好不。」这是姐姐钱袋子在和她一起回家的路上问的最多的一句。
「……」
「ん?」
很想说出「如果姐姐没有去世的话就好了。」之类的话来,但那样的话,不就回到了姐姐刚死掉的那个冬天的状态了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冬天陪着自己去东京迪士尼,带着自己到处散心的,担心的步响启铭的脸孔。
不行。
明明决定了不能再让他担心自己,也接受了姐姐不会回来的事实。现在如果再任性地说出“如果能复活姐姐就好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来,只会辜负过去那个冬天步响的所有努力。尤其是不能在这种时候开口。……在谁也没法陪伴谁的特殊时期里。
「还行。」她勉勉强强地开口,为了让这句话看起来更真实些,她又随便扯了句「不用听你半夜鼾声如雷,应该姑且能睡个好觉吧。」
在对方嘻嘻哈哈的「不会吧」、「有这种事情吗」中草草说了晚安和再见。她把电话挂了,桌面上依然还是自己和姐姐的合照,七年前去新宿的时候拍的。那时候的プリクラ还没有现在的高级,至少不能把人腿拉长,但姑且也能放大双眼睛了。姐姐的眼睛天生比她的要大,处理完以后简直不能看……有意思的是那玩意儿还带美白,……只可惜姐姐的黑皮,也是连机器都拯救不了的存在了。
过去的回忆何其美好。那是她最后一次拍プリ,以后和步响交往后也没有再去碰过那玩意儿,很多东西是如同禁忌一般的,不碰时还好,一旦开始想就没完没了的了,那么她宁愿因此不去接触所有可能会让她想到姐姐的东西。然而现在又回到了过去一起生活的房子里。她明白自己可能是没有完全走出这份阴霾的。
“真糟糕。”
她把脑袋埋进被窝,许久没有睡榻榻米,竟然硌着肋骨有点疼。在挂掉和男朋友电话的十分钟后,她开始想念这个,应该陪着她但是却不在的,把她桌布弄脏,睡着后呼吸有点粗的,但是会整夜抱着她不撒手的男人。
“糟糕透了。”
#03
「在那之前,恐怕我得对你说件事情。」
她看见绿灯在她面前亮了起来,可她不敢过去。
#04
小川爱马仕,是在11岁的时候从滋贺老家送来横滨的表姑家的。在那之前,因为个子矮的关系,她在老家的小学总是成为被人捉弄和欺负的对象。搬到表姑家后,第一次遇到了被表姑夫妇从郊外带回来的被遗弃的姐姐钱袋子,钱袋子大概因为过去受到过什么刺激,记忆和智力都不及一般人,但出乎意料有一身特别惊人的力气和常人无法比拟的敏捷。她刚到横滨,同样因为身高和关西腔的缘故,有一次陷入了被欺凌的糟糕境地。
那个时候就是钱袋子挺身而出替她摆平了试图欺负她的同学。钱袋子大她4岁,高了她接近40cm,揍人一点不留情。几分钟前还被人堵在角落里的爱马仕,因为姐姐出手相助,瞬间成为了巷子里唯独还站着的两个人之一。
「被人欺负就要打回去,这和身高没有关系。」
「不然我不在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
被教育了这种话。明明之前在家里还不太敢和这个皮肤黑黑、身高全家第一、肌肉壮实、面目凶悍的所谓姐姐说话的。
那之后,她试着大声说话,对嘲讽回击,在一次次的实践中,她明白了姐姐说的“打架和身高没有关系”,真正需要的是勇气和决心。只要抱着坚定的胜利的决心,就一定不会落败,这也让她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受气包变成了一只善斗的小公鸡。
十年过去,消失的是姐姐,增加的却只有10厘米的身高。21岁的小川爱马仕站在热热闹闹香气四溢的猪排店中央,忽然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都是离开家的几年里很少想起的,令人怀念又心酸的东西。
她刚来这个家的时候,遇到生意好的日子,年纪小也得帮忙做点店里的事情。除了端菜,有时候也会被叫着送便当去临近的地方。有一次遇到了有些远的地方,表姑喊她骑钱袋的脚踏车去,在厨房里忙着调咖喱酱的钱袋子毫无顾忌就哈哈哈哈笑出来了。
「不行啦。爱马仕那个小短腿,踩不到啦哈哈哈哈。」
她解开了围裙,「我去就好啦,」她拍了拍爱马仕的小脑袋,「你就抱着这个别让它洒出来。」然后把爱马仕抱上了车子后座。
其实明明不需要多带一个人,钱袋子也经常自己送便当,大概就是想顺便带着妹妹兜风而已。在某一个陡峭的下坡,她加快了踩脚蹬的速度,使得整个过程刺激而有趣,这让爱马仕吓得坐在车后面直接哭了出来。到了平地,钱袋子回头看,爱马仕的头发全乱了,眼里全是恐惧和委屈的眼泪,手里的咖喱猪排也倾倒了出来,浓郁的酱汁弄得到处都是。
「糟糕啦。弄成这样就不能送过去了。」钱袋子嘻嘻哈哈地拍爱马仕,拿自己的袖子擦爱马仕弄脏的手,「干脆我们不要管那个客人了——你饿不饿?」
结果是她们俩,和一辆脚踏车,在黄昏橙色的夕阳里,在店铺最忙的时候,客人等着着急的时候,蹲在路边合吃一份酱汁有点不够的咖喱猪排饭。
「告诉爸妈的话,我就不带你出来玩了,下次。」
钱袋子吃得满嘴都是咖喱酱,夕日在她身后,给她的轮廓勾一条金色的边,闪闪的,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是这样的,不管在什么时候,钱袋子都是这么一个直来直去乐呵呵不计较的性格,不管遇到任何事情。有时候爱马仕也会猜测,这么一个可爱活泼的姐姐,过去到底受到了什么刺激和伤害,才会失去了记忆呢——如果她恢复记忆的话,还会保持现在这样温暖又亲和的模样吗。
但这个答案她不会知道了。在钱袋子恢复记忆没有多久之后,她就被人杀死在离家千里的海岛,而这个过程她一点也不清楚。除了那个,连同自己关于钱袋子的记忆,都在这几年刻意为之的离家中被她逐渐淡忘。
晚上去便利店的时候也在想与姐姐有关的事情,大概是刚回到家,所以遗失好几年的记忆都要争先恐后地来谴责她,为什么在最喜欢的姐姐去世后选择逃避吧。说实话挺让人困扰的,这些东西像录像带一样,也不管有没有人要看,就兀自立在暗房的一脚,把她试图忘记的那些东西投射在眼前,喀拉喀拉的,她不看都不行。
——但换个角度,又和重新体验一遍有姐姐的记忆一样。许多那之中的细枝末节都从最深的记忆里生长出来,在她面前枝繁叶茂,让她又能重新拾起一遍过去遗漏掉的姐姐的碎片。让人又心碎又温暖。
“如果能让她复活,好好听听她的经历,或者能够看到本来的她就好了——”
“看不到也没关系,继续陪我一起送送外卖,吃吃猪排也行啊——”
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往家的方向走,……习惯这东西太可怕了。她抬起头,手里还拿着一袋子零食和半听柠檬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母校忘川中学的铁门,因为是夜晚,学校并没有人,铁门紧紧锁着,教学楼在夜色里显得高大又诡异,她暂时还没有勇气爬进去一人夜探母校——反正钱袋子肯定也不敢。
「真让人怀念。」
这个学校承载了太多回忆了。初恋的濑田学长、和姐姐的回忆、以及现在的男友步响。这三个人都是自己重要的人,可其中两个已经死去不能回来,因此她把剩下所有的感情都交给了步响,尽管这一切表现的悄无声息。
“只剩下那个家伙了,如果连他都失去掉的话——”
「晚上好,小川爱马仕❤」
「!!!」
那么想着的同时,身后也忽然出现了这么个陌生的清脆声音,爱马仕当即吓得肩膀一缩,她猛然回头,看到一个粉红长发浑身花里胡哨像什么玩偶店里的奇怪娃娃的东西悬浮在空中,笑盈盈地看着她。
#05
「我们会发给你能预知未来的日记,参加了这个,就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喔?」
在经历了吓得大叫、寻找这个悬浮物体的遥控装置、试图殴打这个小家伙这个过程中,小川爱马仕虽然不能说是接受了这个东西的存在,但至少也能做到勉强站定好好听这个东西说话了。
——老实说,仔细看看还有点萌的嘛。
跟个包起来的小礼物似的,设计师是出于什么品位才会在这几十公分的小东西身上扎四根麻花辫,无数铃铛和一个如同米老鼠那么夸张的蝴蝶结啦——确认这东西无害后,比起她说的内容,爱马仕明显对欺负这个自称桃子的小东西充满了兴趣,她试图揉捏、拉扯这家伙的脸蛋和裙摆,使得桃子甚至不能完整说完一句话。
「你到底是哪个公司出品的吉祥物啊。」现在的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么厉害的地步了吗,无线,自悬浮、人工智能、仿生肌理以及对话功能——好想抓回去给步响拆卸组装着玩。她又伸手要扯桃子的头发。
「你想让你姐姐复活吧。」
桃子的声音让爱马仕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连同僵硬的还有神色,她收起恶劣的笑容,慢慢抬起眼睛,皱着眉头防备地望着桃子。
「不管是让人复活还是倒退时间这种无理的要求,只要能在游戏里获得优胜就可以向神许愿喔。」
「……开什么玩笑。」
「都说了要优胜才行喔。要不要试试看?总共只有11个对手——我想想,」扯了扯自己脸颊旁的小辫子,桃子又轻轻地跳了起来,「现在已经确认加入的几个选手里,有比你年纪小,也有完全没伤害过人的孩子喔——对于中学时是不良少女的你来说,打赢他们并不困难吧?」
「——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殴打不认识的人啊。」
「大家都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嘛。」
“所以为此杀死不相关的人也没关系吗……这样和害死姐姐的那个法案有什么区别啊,”爱马仕咬着牙一言不发,“不,说不定比那玩意儿更糟糕。那个是强制被拖进杀人游戏的,不杀死别人自己就会被杀死,所以不得不抵抗——姐姐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杀掉。……”但这个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种事情……我——」
「可以复活小川钱袋子喔?哪怕倒退时间也可以,在她去参加修学旅行之前拦住她,就可以阻止她被杀死的事情喔?」
「……」
「你啊,到横滨以后,不是明明一直都这么希望的吗?」
「!」
确实如此。
睡在姐姐房间的隔壁尤其有这样的愿望,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这种愿望了,却还是一次次在半夜哭着醒来,这份感觉让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刚刚失去姐姐时的日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能够代替姐姐去死就好了。对于那时深感一无所有的自己来说,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姐姐的生命。
「现在这个机会就在你面前喔。」
仔细想想,反正大家也一定都是为了自己自私的愿望才去参加这种无聊的东西,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连剥夺别人的生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杀死这样的人也没关系吧。就算加入以后,自己变成一模一样自私的人也完全无所谓。
「我记得小川你打架的技巧是姐姐那里学来的吧?」
没有错,姐姐不光是告诉自己要学会反抗,后来也教了她许多防身术。自己会从一个矮小懦弱只会哭泣的害羞女孩,变成后来坚强自信无人敢犯的模样,这一切都拜姐姐所赐。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无数和别人相关的瞬间组成的,那么在“变强”这一方面来说,一定绝大部分都是由姐姐的瞬间组成的。——那么,用姐姐给自己的东西,来换回姐姐的生命,并没有错。
「难道小川舍不得自己的生命吗?」
「不是!」
绝对不是。……早就说了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姐姐的生命吧。而且如果优胜的话,自己也并不会牺牲,只要把时间倒退回姐姐修学旅行出发前几天就好,这样她们都不会死,未来就算又有这种实现愿望的比赛,也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自己不用再杀一次人,全部都会被抹消。——刚刚这个东西也说了吧,现在参加的似乎有比自己小也没有格斗经验的人,看来赢面还不错,而且步响以前也是不良少年,让他偷偷带人来暗中辅助一下……
「怎么样,是不是很利于你的比赛?」
……步响。
步响启铭……。
啊。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步响呢。
#06
那个时候,步响启铭是年长爱马仕两岁的不良少年,后者则是某群不良少女里最有名的角色,两群人多打几次照面,互相会有印象并不奇怪,更何况彼此还都看不爽对方许久。这份不爽在他俩同时得知大家原来都喜欢濑田学长的时候爆发了。「矮子侏儒」、「基佬娘炮」这样的骂战层出不穷,然后便上升到了帮派的矛盾。
「以后你就和我在一起吧,我不会嫌弃你长得矮的。」
认识一年后的春天被说了这样的话,虽然第一反应是照着步响的下体狠狠来了一脚。随后爱马仕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表白了。害羞来得后知后觉,在步响倒在那儿捂着裆部颤抖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喜欢的这个事实——在失去重要的姐姐后,仍然是有人在乎自己的。
尽管因为害臊,她当下是又照着那团蜷着的身体补上了一脚然后惊慌地逃跑。不过那之后的交往非常令人满意,从前总是出言尖酸刻薄的死对头,变成了在自己开嘲讽时温柔笑笑不说话的情人,偶尔回敬几句也不过是逗她开心。两个帮派的争斗也以老大们的甜蜜交往而结束。
那之后,因为不想在自己家被想念姐姐的悲伤吞噬,爱马仕早早随着步响去了东京。在步响读大学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嫌弃过早稻田食堂的味道实在配不上名声。为此,爱马仕热衷于早起给他准备早午餐,那曾经是她最嫌弃的,家庭妇女般的生活方式,然而这一切加诸在这个男人身上并不令她反感——尽管她还是会边准备料理时边言不由衷地骂步响把自己整个人生观都改变了……偶尔也会在吵架过后故意不往料理里放盐。——有意思的是,那样他也每次都能吃得一干二净。
在失去亲人的痛苦的时候,还有被人欺负的更早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和喜欢的男人一起过上这种平凡充实又幸福的小日子。
那样的日子就像早餐时洒了蛋花和小鱼干的白粥,在每一个坐在被阳光暖暖地照耀着的,和步响共进早餐的时间里一点点流过她的唇、齿、舌尖、食道,又在腹部安定落下,让她觉得舒服又温暖。就像和他的亲吻那样。
人,当然是由无数和别人相关的瞬间组成的。从前姐姐让她学会战斗,后来步响又让她学会坚强地活下去,享受属于她的人生。……他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而她的生命的大部分是被这样的两个人组成的,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任何,都造就了现在的她。
所以——
所以已经——
已经没有办法再失去步响了。
无论如何都。
「如果没有获得优胜,我会死吧。」
爱马仕抬起头,从回忆里睁开眼睛,面前依然是漆黑的街道,和悬浮的桃子。
「唔。」
「……我并没有自信获得优胜,老实说。」她觉得嗓子很干,握着柠檬茶的手微微发抖,勇敢点,她想,作出决定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她扭过头,「……我并不是害怕死亡。死亡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可怕。」
我害怕的是,如果我带不回小川钱袋子,我死亡,那么喜欢着我的,步响启铭。他会不会陷入那个冬天我失去姐姐的状态呢。……
能够重新面对生活是因为步响,但是如果自己也不在了,步响该靠谁走出失去至亲至爱的悲伤和阴霾呢。
「我…我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所以不想看到自己死后,有其他女性能够代替自己的位置来照顾步响,让他忘记自己。
「……而且,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糟糕,手抖个不停。
「虽然很想要把姐姐救回来——」
给我点勇气,步响。来牵住我的手。
「——但是,如果因此要让步响也变成当时我的那副样子。」
来吧,陪我一起做好这个决定。
小川爱马仕攒紧拳头,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咬了咬牙,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直直看住桃子,“加油。这并不是懦弱。”她暗暗对自己说,吞咽了一口,用沉着、平稳,又坚定的声音说:
「我觉得,还是保持原样就好了,那种无聊的杀人游戏,并不值得我用我和步响的未来去参与。」
#07
直到现在还浑身抖个不停。
怂爆了——
简直。逊。
要是给步响看到现在自己这幅状态肯定要被嘲笑了。
提着塑料袋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的爱马仕仰着脑袋,有气无力地一步步前进着,“估计那就是个什么节目的整蛊游戏吧,我居然还那么认真地想了那么多东西,还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奇怪的发言……”越想越觉得后怕,“如果被播出来怎么办啊,如果让步响看到的话——”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想法吧。姐姐虽然是非常重要想要换回的东西,但那是过去一无所有的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争取的东西。现在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她由自己喜欢的人的瞬间组成了如今的摸样,同时她也组成了别人生命的一部分,这是无法分割的。她没有资格也绝对不会忍心把他牵扯进自己的危险里。
为了和他的这份感情,牺牲实现愿望的机会并不可惜。
“那个破人工智能还是什么东西的,刚刚还一直诱骗我上钩,真是,差一点就要上当了——差点就说要参加了,那样的话,被播出来以后步响那个哭包看到肯定要难过死啦哈哈哈哈。”
两天前,曾经在电话里被步响问了「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因为还在想着姐姐的事情异常烦躁,任性地说了「你要是那么有本事,就把姐姐给我变回来吧。」双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听到这种话的步响会很失落吧,明明从前那么努力地想把悲伤的自己拯救出来。爱马仕感到后悔不已。
现在愿望已经不是把姐姐换回来了,人死不能复生,与其冒上风险去换一个渺茫的希望,还不如把握现在,好好许愿能和喜欢的人一辈子都在一起。
“这个也是步响改变我的吧。”
糟糕,一旦这么想,果然,就变得非常想要见到他,现在就要见到才行。
她看了看手机,21时34分,JR线还在运营,从横滨到东京只需要25分钟,现在马上回家带上拿手的便当,然后赶去车站,应该两小时内就能到达东京。
小川爱马仕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零食急急忙忙地扔在餐厅的桌子上,一头扎进了后厨,正准备开始清洗厨具的姑父回头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她。
「请等一下。」
她洗干净手,系上围裙,「请让我再做一份。」她说,她从来也没听过自己的声音如此急切又充满热情,幸好,用黑椒、食盐腌制好的新鲜猪排在旁边还有很多,这节省了她不少时间,她熟练地将沾满生粉的猪排浸入生蛋液,再用面包糠将其严严实实地包裹好,扔进滚烫的油里。咖喱酱是傍晚时姑父调制的,胡萝卜和洋葱用黄油好好地炒过,除去了生涩的味道,只剩下无尽甘甜,和用高汤煮软的土豆、南瓜、带了苹果配方的咖喱块一起扔进锅子烹煮。
在等待猪排炸好的时间里,她将热气腾腾的米饭小心装进方形食盒里,上一层则放好了姑母做的生菜土豆泥沙拉,“剩下的汤什么的,等到家了再给他做吧。”她将炸好的猪排铺在米饭上,均匀地淋上浓郁的起司咖喱汁,有一些顺着猪排的间隙流入了米饭中,她又铺了一点急急忙忙做好的白萝卜泥、卷心菜碎,以及一小块食用时可以挤汁到猪排上的柠檬。
“一定会吓他一跳吧。”
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因为姐姐的关系她本能地排斥进入后厨,但现在全身都只有为了喜欢的人而忙碌着烹饪的喜悦和快乐,难怪姐姐过去也常说做料理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她在转身拿蔬菜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系着围裙削萝卜皮的钱袋子站在水池旁冲着她微笑。
「谢谢你。」
她冲着那个方向弯下腰,认认真真地鞠躬。「我已经完全走出来了。我也不会再打翻食物了。」
然后她拎上精心准备的猪排饭,披上外套,用最快的速度奔向门口。
#08
22时30分,时间把握得不错,这是个好兆头。她一边急匆匆地向主干道赶去,一边拨起了步响的电话。
虽然是横滨,但由于自己住的地方偏僻的缘故,她得到热闹点的地方才能叫上计程车——贵点就贵点吧,现在想见到步响的心情非常急切,怎样都好。
「叮叮叮叮叮——」
在电话拨出去的那一瞬间,听到了不远处熟悉的手机铃声,这让她万分惊讶,心脏在一瞬间缩紧。
有些不敢置信,小川爱马仕停下了脚步,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空寂的街对面接起电话,与此同时,身影也缓缓地向着自己这边转了过来。
「……步、步响?」
「啊,小川——」
她透过路灯的光看见那个她现在最想看到的人冲着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快要哭出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一定是喜欢的人现在就在她对面的关系,她想要立刻跑到他身边,抱住他,亲吻他,不管他会多么惊讶。
做出没有参加游戏的决定真是太好了,比起永远见不到爱人,或是让爱人也溺于那样绝望的心情里,现在还能心有灵犀地和他相见,给他精心制作料理,怎么说都太令人高兴了。
还有几秒钟绿灯就要亮了,她站在十字路口的这一头焦躁,紧张,又兴奋。「你就站在那儿,我马上过去。」她说。
「在那之前,恐怕我得和你说件事情。」
步响的声音倒是认真又平静,不像平时他和她嘻嘻哈哈开玩笑时略带轻佻的语气,这让爱马仕也楞了一下,信号灯在她面前变亮,然而她却有些迟疑。
「刚刚,我到横滨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很有意思的小东西。」
他平稳地说话,爱马仕的紧张和恐惧却在不断上升。
「……是什么?」
「她对我说,你拒绝了她的提议。」
步响把手机举到前方,现在,爱马仕得努力隔着过了还剩一半的街道听他说话。
一边是街对面,一边是手机里,他的声音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灌到她的脑海里。那个骂她矮子的声音,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声音,笑嘻嘻辩驳自己从不打鼾的声音,在她耳里一字一顿地响起。
「现在,我的手机日记……可以看到未来了。」
——伴随的是举到面前的。
书写着自己会用何种方式、多长时间,走到街对面的自己的数据的手机日记。
小川爱马仕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在这条仍未能走完剩下一半距离的马路上,再也跨不出迈向步响启铭的下一步。
2014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