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一边的课本有序的翻着,江悠人念叨着挥了挥魔杖,一碗冰镇豆腐脑磕磕碰碰的靠到了书脊。食堂像是被施了静音咒一样安静,而江悠人像是始作俑者,不紧不慢的向嘴里塞进一勺甜豆花,等着红糖和玫瑰酱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江悠人回过神来时总觉得食堂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也的确是只有江悠人了。虽然入校已经是第五年,她依旧没有习惯这个魔法学校自动调节的气候,不太自然,反而有些抵触。江悠人将手伸向后脑,轻轻向上撩了撩颈后的碎发,像是在扇风,又无风可扇。太寂静了,江悠人早已习惯如此,确又像是在期待有什么不同。
勺子漂浮着向她嘴中送入第二口冰凉,江悠人挠了挠脑袋,打算放弃在这剂药单里加入艾草。像是有人故意而为之,说艾草是必须的,反对这个决定一样。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闯入了江悠人的药剂单。漂浮的书页与勺子一起缓缓落下,她还是止不住好奇与烦闷,回头看了一眼。一位白发的显荣小心翼翼的环顾着周围,然后走进食堂,似乎还没有察觉江悠人也看着他。
佐双吉走路像猫,平稳而又警惕,脚步声也越来越轻。看到显荣的长桌没有人后,他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拉开椅子,轻轻坐下。佐双吉眨了眨眼,垂下眼睑从怀里拿出了两个馒头。他咬了咬下唇,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午饭,他也常在疑虑是否这个东西能够入口,尽管尝试过多次,佐双吉都没有找出方法,能让眼前的馒头也能看上去吃到优雅。
多了一个人让食堂少了许多冷清,但佐双吉并不认为。
江悠人不徐不疾的收好课本,施了漂浮咒让甜豆花和书本与自己一起走过来,尽管没人让她这样做,但又像是重新加入药剂单的艾草指示,它不认为这位白发的显荣得独自用餐,就算和江悠人一样慢也不行,显然不是这样的。
佐双吉拿出手帕擦了手,拿起左边的那个馒头,张嘴咬了一口。还没等他咀嚼两下,就突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孩和一摞草药书打断了。佐双吉来不及反应,只想将桌子上的馒头再塞回怀里。江悠人则在那之前,盯着馒头发愣。
“馒头…有这么好吃吗?”佐双吉的动作僵住了,他握紧了拳头,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自己的素养,他不知道江悠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嘲讽的意味,只是抓了抓后脑,没有顾自己气红的脸,他紧握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半分钟才回答。
“我喜欢就够了。”
江悠人鼓起的勇气比起是为了药剂单上的几个空缺,更像是为了她许多次没有说出口,想要这个和自己一样吃饭晚的人,交个朋友。
“我叫江悠人,我常常见到你。”
佐双吉慢条斯理的吃着馒头,头也不抬。
“我不认识你。”
江悠人停下后又拿起魔杖,另一碗甜豆花移了过来,江悠人将它推到了佐双吉面前。
“我想和你换。”
佐双吉瞟了一眼眼前的小碗,将手中的馒头放下。
“我不想,收起你可怜的施舍。”
江悠人有些不解。
“它有好吃到你都不愿意和我换吗?我只是想吃吃看。”
佐双吉抬起了头,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甜豆腐脑,行了吧?”他将剩下的一个馒头丟给了江悠人,起身拍了拍衣服,碎屑顺着他笔直的裤腿落到了地上,不久后又随咒语消失,佐双吉瞟了一眼趴在桌子观察馒头的女孩,转身走出了食堂。
佐双吉多次觉得自己自尊过剩,甚至面对陌生女孩的要求也多次戒备,像自己右耳的蛇一样,怕它说出什么,让自己连表面也黯然失色。他敲敲自己的头,后悔自己中午去食堂,也许去的是教室,遇到的是任何一个男人,他就可以揍他一顿,并且威胁他一番。于是他变得更不安了。
佐双吉快速的走着,只想尽快逃离这里。习惯了填不饱的肚子在胃酸的作祟下隐隐作痛,今天更加严重,双耳充斥着空气撕咬耳鬓的声音。他突然脚下一绊,才看到江悠人正气喘吁吁的坐在他脚边,似乎看到佐双吉停下后还换了方向来坐。她慢慢抬起头来看佐双吉,缺乏休息让她一下子缓不过来。
佐双吉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手中却被塞进了一个巧克力蛙。
“作为交换,卡…卡片我就拿走了,我还在收集。馒头还是不太合我口味。”说着挤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
莫名其妙的事情总是多的是,在佐双吉的世界里,熊楠也是总是最莫名其妙的那一个。说不上捉摸不透,但是现在又不见踪影,佐双吉站在教室门口,百无聊赖的踢了门框一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了一圈去看看走廊上的画像。看到孔子孟子姜子牙都睡了后,才灰溜溜的从快要熄灭的走廊逃走。这一切都足够让人心烦了,突然暗下的灯,让佐双吉想起了那个灰暗的地下室,它像是最温暖,也是最陌生。佐双吉又触了触耳边的冰凉。
无论如何都是熊楠先挑起的事端吧,佐双吉这样想着。他下定决心不要再答应他的任何要求,试图用在脑里默背今天学的魔咒把这个混蛋从脑海里赶出。佐双吉一步一步的踏着,尽管是有气候魔法的调节,但夜晚校长们睡着后,魔力总会弱一点。也许也是因为在山上,山风吹进了佐双吉的斗篷,让他有了点巫师的样子,但代价是稍微下降的体温。
佐双吉拽紧了斗篷,把手放进口袋里,手指像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他突然想起中午的事情,有了些奇怪的情绪。还没等他拿出巧克力蛙,想要用它填补熊楠的空缺。突然感觉前面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衣袖还被拉住。佐双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拉到了角落里。他警惕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才发现自己撞到的是江悠人。
“你把我拉过来干什……”佐双吉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
“嘘……门禁已经过了。不可以走正门。”佐双吉拉下江悠人的手。用手背蹭了蹭嘴,瞪了她一眼,看到手电的光后,欲言又止。江悠人收回手来,有些不解,但是还是把手背到了身后。
“对不起……”
佐双吉皱着眉头,向角落里靠近了一点。江悠人看他过来,环顾四周后抽出了魔杖,默念着轻轻摇了一下魔杖,把杖尖点亮了。微弱的光照着角落,佐双吉看着小小的光点突然有些出神。他想起了地下室的天花板上的灯泡,总是摇摇欲坠,灯光斑驳,像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状态。漂浮不定。总以为遇到熊楠是遇到了黎明,可是今天又莫名其妙的被自己的情绪推入夜晚。他明白自己早该习惯,又总是在期待着什么。例如一个巧克力蛙,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想要确认那只青蛙还在不在。回神却看见江悠人在叠一只纸鹤。
“你在干什么。”
佐双吉疑惑的看着女孩。
“在找我的扫帚。”
江悠人扯了扯千纸鹤的翅膀,将它撑开,用杖尖点了一下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纸鹤飞向夜空,向着穆清的宿舍的方向。小巧的纸鹤躲过手电的光,在星光下轻松的转到了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佐双吉伸出手,又放下。在嘴边的疑问都变得没有意义。江悠人看着他笑了。
“学长喜欢纸鹤吗?熊学长好像漏一只,被我捡到了。”
女孩从口袋中拿出一只皱巴巴的纸鹤,纸鹤自己抖了抖,飞到了佐双吉的鼻尖上。佐双吉伸出手让纸鹤飞到自己手上。一串字飘了出来,在佐双吉的眼前发光。他咬了咬嘴唇,忍不住的笑意全部显露在脸上。
“看得出来…有很多人陪在学长身边啊。”
“没有很多,但也足够了。”
佐双吉小心翼翼的将纸鹤塞入口袋。江悠人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巧克力蛙,塞进了他的手里。
“学长很饿吧。”
还没等佐双吉回答,一个魔法扫帚就向着他们飞来,夏庭远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探出头来,向他们招了招手。江悠人跨上扫帚,稳了一下,转向了佐双吉。
“我送你回去吧。”
“好。”
佐双吉扶着江悠人的肩膀,向前拿出了魔杖,将它点亮。两人在微弱的光下向穆清的宿舍飞去。
纸鹤从佐双吉的口袋中冒出,停在了穆清宿舍的一个窗台。宿舍的灯被点亮,熊楠打开了窗,对着佐双吉展开臂膀。佐双吉握紧了魔杖从扫帚上一跃而下,扑到了熊楠的怀里。他没有再咬嘴唇,而是舒展开了笑容,闪耀得像在角落里江悠人点亮的杖尖一样。
会见室里显得有些嘈杂,每到周末这里都会变得拥挤一些,每个人都在努力加大自己说话时的音量,企图能彻底盖过别人,好让自己的探视者听得更加清楚一些。
在对比之下,某个窗口里发生的交谈显得安静许多。
“你这是强人所难。”
听完玻璃后方的男人提出的条件,莫罗蹙起眉头。虽然已经预想到对方的要求不会简单,但实际上却更加离谱。
“只不过是一封信而已,摩格。找到纸笔,写上字,在探视时递出去,vola,你的麻烦就能全部消失。”听筒里传来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你们要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信。”
如果只是写信,那确实很简单—— 但如果换成一封检举信,这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而且在这种时候,没人能申请到接触探视。”一边说着,莫罗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斜后方不远处,那里分散地站着几名狱警,他们不断扫视着嘈杂的人群,随时准备将行为不当的家伙带离座位。
现在距离虐囚丑闻被爆出没过多久,狱中帮派间又冲突频发,监狱里从上到下无一不为了掩盖自己那些丑事而焦头烂额。
让消息无法轻易传出的监狱高墙成了这些心中有鬼的家伙手上握着的最后一把保护伞。监狱里凡是长了脑袋的人都不可能冒着泄漏消息的风险批准犯人进行接触探视。
“我们想要的并不多,墙里的人急着把火扑灭,而我们只是想让它烧得更旺些。”不被铁丝网束缚的人倒对这草木皆兵的气氛十分满意,一边说着还一边朝投来检视目光的狱警报以笑容。“至于申请,轮不到你担心,你只要保证到时候能交出一份由你亲手写就、言辞恳切、感人肺腑的控诉信就足够了。”
莫罗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看向窗外,陷入一阵沉默。
虽说被用作宣传的检举信会为了所谓的保护检举人而隐藏写信者的名姓,但一旦引起了关注,监狱方面只要对照笔迹和探视记录就能轻易揪出检举信背后的老鼠。
就算他们最初可能会碍于公众的视线无法多做什么,但只要再有别的新鲜消息让别人移开了目光……被人们抛在身后的,除了一条无趣的旧闻,可能还得再加上一个过期主角的性命。
但莫罗也明白,如果为了躲开来自监狱的麻烦而不接受对方提出的交易,未来就得提防这群人的报复——毕竟当初从他们口袋里骗到手的数额,足以让他们不惜多花一笔宰掉自己的钱。
也许是知道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对面的男人并没有着急地开口催促,而是好整以暇地看向在心中不断权衡利弊的莫罗。
直到几分钟后,莫罗才重新拿起了听筒:“你们想要的无非是一张可以用作武器的纸,如果我能用别的方法达成你们的目的,这个交易是否还作数?”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男人面上略带惊讶,但耸了耸肩还是说到:“……当然没问题,只要你别耍花样,保证了东西的质量和真实性,我们的交易自然永远作数。”
“在探视之前,我需要做些准备,你得给我留出至少二十天的时间。”
“磨蹭可不是个好习惯,七天。”
“十五天。”
“十天。”
“成交。”
举手向狱警示意探视结束后,莫罗被重新带回了有更多栅栏的地方。
然而还没走几步,他便感到胃里开始传来阵阵熟悉的刺痛——伴随自己多年的神经性胃炎果然不出所料地在一段让人厌恶的对话后现身了。
……看来在回去工作前,得先找杰森拿几颗药。
刚走进警卫室前的走廊,莫罗就注意到医务室门前似乎只剩一个病人,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毕竟每天光是白熊和黑豹两派就能制造出不少鼻青脸肿的倒霉蛋。
由于距离颇远,正在候诊处等待着的人似乎一时没注意到有人从转角处出现,并朝他的方向走来。那人似乎百无聊赖地伸手捂嘴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把手插回了裤兜。
直到再走近一些,莫罗才看清坐在那头的是和自己同一宿舍的年轻东方人……似乎是叫文善?
莫罗下意识地在对方看到自己前停下了脚步——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入狱不久的新人。
那人不会去刻意迎合别人,但也很难让人心生反感。他能随时接上别人的话,但并不会趁机出风头,作为一个黄种人就算和一群白人站在一起时也不会过分显眼。
这样自然的融入能力让莫罗不时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过的一部电影,那里面名为泽列格的男人能够轻易融入任何人群,他的语言举止,表情神态,乃至外表体型都会随着他身边的人而不断变化——犹如一个人形的变色龙。
除了他的长相没有改变过这一点外,莫罗觉得文善和泽列格像透了。
看着不远处的青年被护士带入了医务室内,莫罗叹了口气转过身……不管是现在进去还是等他出来,无疑都会和这人碰面。
反正也快到晚餐的休息时间了,到时候再重新来一趟吧。
然而当莫罗重新回到警卫室旁的转角时,忽然发现刚才还在会见室里的其他人全被狱警们押了出来,最前方还有一个嘴里不清不楚叫嚷着什么的犯人在两三个狱警的控制之下被迅速带离了走廊。
看来多半是有人在探视过程中出现了“不当行为”,这下其他人的探视也因此被强行中断了——而且狱方为了防止有人趁乱取得了违规物品,这种时候还得再把会见室里的其他人搜一遍身。
正在庆幸自己提前一步离开了的莫罗这时忽然发现前方的狱警彻底堵住了走廊,然后取下了腰间的警棍。
真是棒极了……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莫罗又一次无奈的叹气。
狱警的警棍猛地甩上铁质的牢笼,发出巨大的声响。
“突击检查!!”
在漫长地等待后,莫罗终于排到了队伍最前端……也是最末端。
搜身的两个狱警中,其中一个和莫罗关系不错——他们年龄相近,而且那人也有四分之一的瑞士血统。
两人随便寒暄了几句,他似乎为莫罗能有探视者而感到惊讶无比。
“我从没想过能在会见室看到你,今天是我调派到这边后的三年多来第一次见到有人来看望你。”
“如果你来得更早些,长官,你会发现这个记录是五年多。”
“是吗?…很好,鞋子里也没有违规品。——那今天这是谁,朋友?”
“一个讨厌的债主。”
“噢…好吧,向你报以同情。行了,可以走了,你是最后一个,我也终于可以稍微休……怎么又来一个。”
顺着狱警不悦的目光,莫罗转身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室友 ——算算时间,他确实也该从医务室出来了。
“嘿,黄皮小子,走近一点儿,别磨蹭,检查完了我们都轻松。”
狱警提声叫他,而那个亚洲面孔的年轻人仍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在叫你,听不到吗—"莫罗身边的狱警被青年不合作的态度点燃了怒火,提起警棍准备过去直接把他揪到面前。
这时莫罗忽然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在候诊区时的那个惬意的哈呵。
——也许那并不只是一个呵欠?
他伸手扶住了狱警的肩膀,扯出一个笑容:“别生气长官,这是我们囚室的孩子,他大概只是被吓到了——毕竟是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说着,莫罗率先迈步走了过去:“我去带他过来。”
莫罗迈出步子,背对着狱警朝前方的文善笑笑,然后将目光移向了文善囚服的左侧口袋。意识到对方在暗示什么的文善,眼里稍稍透出些戒备。
这个反应验证了莫罗的猜测,为了让他冷静一些,莫罗用只有两人之间能听清的声音表示:“我没有恶意。”
大概因为实在是别无选择,在二人错身的瞬间,莫罗取走他衣袋里的东西时他并没有反抗。
在身后的狱警看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那个年轻人似乎就真的只是被凶恶的狱警吓破了胆——只有被熟悉的人安抚一番后才敢过来。
“你们亚洲人是不是因为生下来就是黄色,所以全是些小鸡崽儿(chicken/懦夫)。”
检查完毕后,狱警中有人出言嘲笑。
“也许是吧,长官。”恢复常态的文善听后似乎并不生气,而是平静地回敬道:“毕竟和您不同,我们长大后都是big cock.”
狱警们爆出一阵哄笑,纷纷用揶揄的目光看向被完美反击的那名狱警,监狱里最受欢迎的永远是关于下三路的笑话。
那人最初面现尴尬,但似乎本身也是性格爽快的人,最终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滚吧,混蛋小子,要是再有下次,我会让你后悔说了这句话。”
变色龙。
看着前方在和狱警谈笑的青年,这三个字又重新浮上莫罗的脑海。
走出警卫室一段距离后,文善转过头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得说过谢谢才能拿回我的东西吗。”
“谢谢?不用,你应该也知道这个词在这儿没法换来任何东西。”
文善侧眼看向身侧这个走路时有些驼背的干瘦男人,虽然有几秒钟脑海中划过了强抢的念头,不过扫视四周时不时出现的巡视狱警,文善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像是意识到文善刚才不自觉的靠近是因为什么,莫罗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我不擅长和人产生肉体上的冲突。因为那会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样,莫罗转头向一名不远处正在巡视的狱警问了个好,然后又将目光转回文善身上。
“我相信你比我更不想成为这些人眼中的焦点。”
虽然对方说的没错,但文善仍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
他忽然对这个往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丑陋男人有些好奇,入狱前设想过无数种被人威胁的场景,偏偏没想到握住自己把柄的会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你想要什么?”
稍作思考后,文善决定开门见山——在这件事上继续绕弯子纯粹是浪费时间。
但莫罗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
“你的外出就医时间是几天后?”
“后天。”文善干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懒得再多问一句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如果和对方调换位置,自己也能猜到拿着药瓶的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我想让你出去后替我向报社寄封信。”
说这句话时,莫罗稍稍放缓了语气,让这个交换条件听来像句请求。
“出去后?”文善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毫不留情地讥诮:“出去之后的事,我就算现在答应你,你会信吗?”
“哈哈,确实。”莫罗笑着摇头,一旦文善离开监狱,这个药瓶就立即失去了价值,只要走到了外界,他完全可以打破在狱中许下的任何承诺。
莫罗自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凭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约束力的东西,就能说服文善为自己做事——药瓶从来都不足以成为之后交易的筹码,它只能用来换取和一个自负小子平等对话的机会。
“但我会用你逃亡时需要的东西……来换你帮我这一个忙。”
“需要的东西?除了钱外我暂时用不着别的,但你要是有钱…大概也不用在这里揪着我不放——我听到你和狱警那段温馨的闲聊了,我猜被债主看望的滋味一定很不错?”
一边说着,两人已经走出了囚室。没多久就要到晚饭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完成了当天的工作配额,从工作间来到操场上稍作休息,等待食堂开饭。
“钱?我虽然没有现金,但是我有一张大额无记名债券……以及以它为范本手工制作的印刷母模。这不是一个小数额,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明白它的价值。”短暂的沉默后莫罗忽然开口了。
听到这句话,文善才突然想起了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入狱的原因——两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同行。
手工制的母模意味着什么,文善自然知道。一张债券永远只会是一张,一旦拿去兑换了,poof!就再也没有了, 但一个母模,可以制做不止一个印刷机,可以印出成千上万张同样面额的债券……除去这些,每个伪造者说到底都是“手艺人”,而手工刻制的母模上会留下伪造者本人的大量信息——细节的处理手法,刻制时的习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不一而足。
把这东西放到同行手里,可以说是把自己的所有经验双手奉上……而且,也相当于把自己没被警察找到的罪证放到了别人手里。
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这些东西绝对能算得上极具诚意的报酬,但是放在这时候……
先不谈这男人实际能不能拿出这些东西,但就算真的给了自己,也确实没有任何用处。越狱后时间紧迫,一切都得以逃过条子们的双眼为优先。
然而债券需要找销赃贩子兑出现金,在这个环节上不光要浪费大量时间,还会因为多经了一次手而让拿到的钱大打折扣。更何况这些债券说不定是会惹祸上身的烫手山芋——否则这人干嘛不干脆拿这些债券清了身上的债务?
至于那个印刷模板…只有等到一切风头过去,自己才有可能重操旧业,而在那之前,这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个完全无用的累赘。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被这种东西钓上钩的蠢货?
虽然心里不屑地想着,但文善却摆出了一副完全相反的面孔——那是个正在压抑内心惊喜的表情。
“成交。说说看你的那封信吧,我倒想知道什么样的信能让你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这语气像是在担心莫罗会反悔一样,文善做出急迫的样子开始询问自己之后要寄出的信的细节。
与其继续纠缠下去,不如就顺水推舟装作接受交易——反正只要现在拿回了药瓶,出去之后的事,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封以你的笔迹写就的检举信。”莫罗谨慎地扫视四周后,稍稍压低了声音回答道。
文善听完,重新把身侧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原来你的梦想是做个革命家?”
“人不可貌相。”莫罗跟着玩笑道,显然并不打算对此多作解释,只是又把话题重新扯回了交易上。“后天早晨我会把报社的名字和报酬的地点告诉你,到时候我会在铁笼里替你祈祷好运的。”
“看来以后除了Peter parker外,我还得和自己的笔迹说再见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文善翻了个白眼感叹道。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而且逃亡过程中不再用条子掌握了的笔迹永远是个明智的选择——我的经验之谈。”莫罗转头随口安慰了一句,语气像是在和关系不错的朋友愉快地聊天。
“好了,说了那么多,现在你总能把东西还我了吧?”看到已经快要走到食堂门口,文善说着伸出了手。
莫罗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该死的塑料小瓶,递到了文善手中。
东西又重新装回了自己的口袋里,文善这时才终于稍稍安心。
然而这时莫罗却状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个新问题:“你决定好去找谁买你的下一个身份了吗?”
“虽然这么说也许有些不礼貌,但我想我们大概还没要好到可以讨论这种问题?”一边说着,文善一边用两个食指比划出了一段长度:“黑格尔说,距离产生美。”
莫罗听后摊了摊手:“别紧张,我没打算打听你之后的计划。只是最近条子似乎收到了一些关于伪造证件的匿名消息,到时候你也许动作得快些…”
“谢谢你这段毫无根据的情报,我可没听说有……”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文善停下了脚步,用力盯向旁边也跟着停下的佝偻身影。
“你在威胁我?”
沉下脸的青年看起来像是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直接地露出了怒气。
莫罗转过身,面色不变地继续说道:“威胁算不上,只是一个提醒……我的时间不多,毕竟没法无休止地等下去,所以只能也给你一个时限。”
“你打算给我多长时间?”
“把后天算在内的三天,在外面的话纸笔很容易弄到,你可以在办理你的‘新证件’时顺带去一趟邮局。”
“…也许我要找的证件贩子你并不认识。”
“也许吧……但如果是你,突然同行们纷纷遭了殃,你会接着做生意还是先关门避避风头?”
听完后,文善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你大概是疯了,出卖一个人也许不容易发现,但如果把一群人都拖下了水——老鼠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没有退路的人,往往没法太理智。”
莫罗一边说着,一边摊了摊手,枯瘦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正在下沉的落日把昏黄的日光投到他的脸上,但接着便纷纷消失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既然总找不到体面的结局,不如选一个有人陪伴的。”
就在文善发现自己一时失语时,食堂里提醒开饭的刺耳铃声突然适时地响起,正式到了休息时间,饥饿的囚犯们开始从工作间的方向相互推搡着出现。
随着人流逐渐密集,不远处的中年男人也又恢复到了平时那副沉默畏缩的模样。
“你威胁别人的时候都习惯把自己的命也当作筹码吗?”就在两人沉默地走向食堂时,文善忽然皱着眉问道。
莫罗转过头,笑了笑,仍然不停步地向前走去,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