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启助看着站在手水舍边的女子举起竹勺清洗左手,清澈的水流下来,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闪闪发亮。
她的指尖冻红了,脸颊也泛着红光,她用手掌捧起水送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漱了漱嘴又吐掉,像极了过去阿津在溪边汲水的模样。
难道先前所约定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吗?启助感到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分辨不清这是激动、惊喜,还是由于不安和恐惧,但是他可以确定,这是一种明确无疑的迹象。
女子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黑色的长发在脑后绾了一个结,她的额头光滑洁白,眉眼纤细,睫毛很长,和眼睛圆圆亮亮、皮肤微黑、脸上还有雀斑的阿津完全不同,可是和别人打招呼的方式、看人时会眯起眼睛的样子,说一会儿话就紧张不安地摸摸耳垂的动作,都没有任何改变。
——时光会不断流逝,您的生活也会发生变化……这段时间,对人短暂的一生来说,已经算得上非常漫长。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哪儿相逢,即使如此,您还是要许下这样的诺言吗?
——我或许会借着他人的躯体归来,名字、身份都会改换,只有一件事可以向您起誓,您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会认出我来。
——就算是这样模糊暧昧的预言,您也能坚信不疑吗?
——谢谢……谢谢。
——不要流泪,能这样好好地告别……
——阿津真的,很高兴。
他回忆起了草席上阿津白的像纸一样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她的声音微弱无力,不久就合上了眼睛。那封用墨笔写着字的信笺,在青白色的月光里,燃起了几不可见的幽蓝火焰,然后化成了灰烬。
树枝被风轻轻吹动,树叶的阴影摇摇晃晃,本该充满清静之气的神社,此时却被昏暗、寂静、神秘的感觉笼罩。
女子抬起手,把竹勺挂在水池上方的横杆上,他看见衣袖下面露出的白皙手腕上隐约有个胎记,绕了手腕一圈,然后在手掌下面聚成一团,好像一条细细的绳索,在手上结了一朵花一样。
——是她,没错。
——果然是她。
汗水从启助后颈上流下,已经死去的人,依照约定,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现在应该按照十六年前的誓言,上前询问,问她的姓名,家住何方吗?
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过去的记忆仍然十分清晰,怀念的感觉也在心头萦绕,但有什么东西拖住他的脚步,让他无法向前迈步。
现在已经没办法不顾一切地,去履行那个诺言了。还有三天就该迎接新娘,虽然素未谋面,但这桩婚事已经筹备了很久,那可是东家的小姐,决不能错失这一良机。
阿津,假如真的是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吧,启助咬咬牙,低下头转过了身。
他想赶快离开,又不敢跑起来,每走几步,都担心得要回头看看,看那个女人会不会跟在自己后面。
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启助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山脚下,他回到家,让人把门窗都封闭起来,让佣人昼夜守候,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天、两天,月亮升起,太阳落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启助一个人一直担惊受怕,忧心忡忡。一直到蒙着面纱的新娘进了宅子,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定是我看花眼了吧。启助想。
结果,到了夜晚,宴席上的客人酒过三巡,杯盘狼藉之时,突然传出了诡异的声音,周围的烛火忽明忽暗,大家醉眼朦胧地看着隔壁的拉门打开了,一身素白的新娘竟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房门外走去。
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掀开面纱露出了脸。
启助看到那张面孔,不由得大惊失色,这正是在神社里遇到过的那名女子。
“我是六条坂的阿津,十六年前因病死去,因为与人定下约定而返回世间,本来只想将真由小姐托付给守信重义的人就离开,没想到他却背弃誓约……”
房间里狂风四起,拉门后面不断涌出阴暗的气息,白色的身影接近启助,低头俯视着他的面孔。
启助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但是,那个女人只是低头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她脚根本没踏在地上,只是像一阵风一样向后移动着,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启助的眼前一片模糊,五脏六腑像被什么翻转搅动一样,他在地上不断翻滚,发出痛苦异常的嘶吼。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像被冻结在地上一样,谁也无法过来帮他。
直到他不再挣扎,客人们才恢复行动的能力,等他们上前观看,发现启助的脸变得苍老干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躯体像被吸干了一样。
凌晨时分,人们在院落的一角发现了晕过去的真由,醒来之后,她却说昨晚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她手上那个像绳结一样的胎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2、
当做墙壁的薄木板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隔壁的房间似乎有人进来,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脚步声,山犬半妖的耳朵抖了抖,把手里的稿纸合在一起。
“最后居然是这样啊,感觉有点诡异……和您平时的稿件风格不大相同呢。”
“道听途说的传说罢了。”
坐在矮桌前的男人用钢笔在稿纸上改了几处,然后接过石野手里剩余的稿纸,整理了一下放进信封。
“因为其他的地方也有类似故事,结尾都是阿津借真由的身体与启助相认,然后从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启助从此和真由生活在一起。”
“那样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尾。”
“但是,唯独那个地方的结局变成了复仇剧……到底只是口口相传编造出来的,还是变为人形的妖异所为,或者真的掩盖着仇杀事件就不得而知了。”
“唔啊……”
半妖编辑皱起了眉头,好像不太喜欢这样的推测。
“不过终归只是流传了很久,不知是真是假的事情,那地方唯一留下来、实际存在的证据,就是结这种绳结特殊的方法。”
似乎为了安抚对方的情绪,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缓和起来。他从桌上捏起红白相间,系着铃铛的一段绳子,把它也放进了信封里。
“古桥小姐如果想要参考的话,就用这个吧。”
“啊,这真是周到……”
半妖编辑终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还特意跑一趟,如果老师们都像您一样,我就轻松多了。”
“没什么,因为马上要出门一段时间,寄送过来比较麻烦,还是自己送来的好。”
比起经营店铺,似乎更喜欢在外奔走的古董商人折了一下信封的边缘,把它封了起来。
3、
“话说回来……人本身就寿命短暂又不容易守约,可是发生在身边的奇异事件和妖异又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不知道可以活得很久的他们,会怎样看我们呢。”
往茶杯里倒了水之后,异言社的年轻编辑石野当间下意识地摸起自己毛茸茸的耳朵。
“也许要亲自与他们交谈过才能知道吧……不过,这故事大概是想说,就算只是人和人之间相处,也还是遵守承诺比较好。”
苍海一边应着,一边整理着桌上剩下的纸张。温暖的风从窗子吹进来,盛着茶的杯子在桌子表面留下一圈浅浅的水迹。他把目光投向窗子外面,长屋周围的环境稍显拥挤嘈杂,但在明亮的光线下,洋溢着一种特殊的生命力。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驶进这栋建筑的巷口,似乎是为了避免碰到行人和巷子两边堆积的杂物,行驶的速度非常缓慢。
但是,还没等车轮轧着路面发出的沙沙声接近大门,山犬半妖编辑就兴奋地站了起来。
“老师,家姐回来了,我去迎接一下,抱歉,失陪了。”
很快地,楼梯上传来了活跃有力的脚步声,以及另一个轻捷的足音。
当间手提着行李箱走进来,放下箱子之后打开门。
“这是我姐姐石野心,目前在军队服役,因为放假前几天就搬回来住。今天说要回部队接一位朋友来家里拜访,所以才是这幅装束……”
房间中央站着站姿挺拔,面容却很温柔的女性军人,带着暖意的浅色发丝编成粗辫子垂到肩上,她看到屋里的客人,轻轻欠了欠身,露出了礼貌的笑容。
——是她吗?
苍海吃了一惊,面前的人,正是以前那场诡异的事故中受伤的女性之一。
她的面容与六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亚麻色的头发混入了银白,弯弯的眼角下面,琥珀色瞳仁中的眼神也产生了变化。
——那是目睹过死亡的眼睛。
“啊,还没介绍,这是古董店‘万川阁’的老板秋叶苍海先生,也有在给《异言》投稿,今天是来送稿件的……老师,姐姐说话不太方便,还请见谅。”
苍海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而石野编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显得有几分为难。不过最后,他还是快刀斩乱麻地,切断了房间里有点僵硬的气氛。
“姐姐,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帮安昙野少佐拿行李,马上就回来!”
心好像想要一起去,但被当间拦住了,于是只好冲弟弟摆摆手,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目送着弟弟跑下了楼梯。
她已经不能出声了吗?是因为负伤还是事故?苍海回想起了当时那个高亢凛然的声音。
当女性军人轻启双唇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她要开口了。
然而对方只是吐出无声的话语,在熨烫平整、纤尘不染的制服前面做出手势。
——谢,谢。
苍海能够看懂那个词,然而一瞬间没有领会它的含义。
直到心纤长的手指按着肩膀,轻轻地摩挲了几下,他才意识到,那是当时心在与山犬妖异的战斗中受伤的位置。
——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啊。
盯着那双眼睛,有种让人不想打破房中寂静的感觉,仿佛单方面发出声音,都会变成无意义的重复和质问,于是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拾起笔在桌上剩下的白纸上写起来。
“又见面了。”
心走过来,稍稍偏着头。
“看起来您没怎么变……很漂亮,很勇敢,和那个时候一样……只有一件事和过去不同……”
心眨眨眼睛,看着那只黑色钢笔停顿了片刻,然后在纸上沙沙地写下比前几个词更大的字。
“军服不适合您。”
4、
心向后退了半步,轻轻掩着嘴,接着又眯起眼笑了,那笑容里面既看不出尴尬也看不出惊讶,而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一般。
苍海打量着心,这些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场事故之后经历了什么,这一切全都不得而知,恐怕即使她能够开口说话,也不会触及自己和另外一位身上的秘密。两人就继续这样无言对坐,任凭空气在室内静静流淌。
该告辞了吧,苍海站起来,却听到走廊上再次响起有力的脚步声。
“心?”
有人推门进来,狭小的空间里起了一阵风。
那是同样穿着军装,个子很高,给人锐利感觉的女性。不知怎么,苍海倒是觉得没有刚才那么意外了。
现在的她和战斗中的样子完全不同,服装整洁、精神焕发,眼睛闪闪发亮,然而和六年前一样,她看起来离开另一位就会感到不安。比起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军人,更像是从某个封闭的地方走出来,对外界迷惑不解、充满好奇,又带着警戒心的小兽,她打量着苍海,接着征询一般地看看心,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概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苍海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奇妙的缘分,一边站起来准备自我介绍。
“嗯,这位是姐姐的好友,安昙野少佐……安昙野……”
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的石野编辑试图读出那个名字的发音。
而心脸上露出了温柔的表情,翕动着嘴唇,和弟弟一起念着。
——た, つ, き。
身后某个黑暗的角落仿佛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接着是躁动不安的、群鸟振翅的声音,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冰冷稀薄。
有什么东西哗哗作响,从桌上翻滚滑落,在地板上轻轻弹了一下,留下一小滴墨迹。
“龙姬?”
长发束在脑后的女性疑惑地向前迈了两步,从稍低的位置直视着他的眼睛。
“在哪里见过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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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告诉我,怎么也得再推一篇,心中的恶魔告诉我,OOC和BUG都随便了....
*不!我说笑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定要大力戳我!!!
*惯例先扯淡再人际……谢谢大家耐心看完,我也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总之有在努力了【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