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令人不快的请求。
车辆爆炸引发的大火仍在燃烧,灼热的空气几欲撕裂裸露的皮肤。滚滚热浪之中,谢尔盖居高临下睥视着手绢上刺眼的血迹——男孩因疼痛和惊恐不停地颤抖,他是那么害怕面前的长发杀手,瘦小的手臂却执拗地扯着对方衣角死死不放,像是要把那人拖回血与火的阿鼻地狱中——
“松开。”谢尔盖冷冷地命令。
希尔的嘴唇抖了下,指骨关节苍白堪比结霜的枯枝,他心怀侥幸地望向谢尔盖,而这位唯一的救星看他的眼神,却比他记忆中遭遇的最糟糕的严冬还要寒冷。
男孩的手指一点点地滑落,直至无力地垂在地面,胃部剧烈的一阵抽搐令他弯下腰来,仿佛受刑的圣徒般匍匐在冰冷的草地上,额头抵地,沾血的银发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枯草根里。火势蔓延,烧焦的气味浓烈冲鼻,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伛偻着身子,脊背上凸出的骨骼透着股莫名执拗的劲儿,黑色大衣抛在他幼小身躯的后方,像一个被遗弃的孤独的影子。
“起来。”有人开口。
待他抬头,视线里赫然出现一对靴尖,谢尔盖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从未离开过。
“时间不多。”男人径直朝远处停靠的车辆走去。
在两人身后的树影的阴暗处,杀手的同伴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凝望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爬起来、费力地追上去、又返身去捡被遗忘的大衣。莫伊的视线与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不期撞在一起,他看见男孩的动作略微踌躇了一下,但迟疑也只是刹那的事,很快那个身影便继续拔腿往谢尔盖的方向追赶过去。
车门关上时,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谢尔盖看着后视镜中逐渐变得遥远的身影——莫伊目送他们离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像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一样。
“披上它。”
行驶五分钟后,谢尔盖开口说了上路后的第一句话。
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希尔虚弱地抬起了眼皮。自从上车后,他就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要不是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简直就跟一具毫无生气的塑胶娃娃差不多。
谢尔盖口气加重,重复道:“把衣服披上。”
副驾驶座上传来窸窣的声音,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还好吗。”谢尔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要是觉得……”
“我没事,菲奥多罗夫先生。”希尔咬着下嘴唇,这导致听起来他的鼻音很重。“弄脏了您的衣服很抱歉。”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我跟莫伊先生说声对不起。”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驾驶人的脸色,缩紧双肩,瘦小的身躯在厚重大衣的笼盖下显得更小了。
“莫伊不会埋怨你的,他只会怪我没能及时把你带回去进行治疗。”谢尔盖换上一种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颠簸的黑暗中,希尔抿紧的嘴角似乎稍微放松了些。
“他是个好人。”谢尔盖说。
“您也很好。”孩子的声音弱小但清晰。
“您帮过我两次。”希尔缩成一团,带着很重的鼻音喃喃:“之前您替我治伤,还送我新衣服,而现在……”他的蓝眼睛坦率地落进映在驾驶镜中的紫眸里。“您在这里。”
希尔望向驾驶位上的谢尔盖,而男人直视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黑暗,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
“愿主保佑您,先生。”
希尔诚心诚意地说道,被大衣包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温度,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面对希尔的祝福,谢尔盖低低回应了一声,听不清究竟是“哼”还是“嗯”,而那枚隐藏的逆十字架,则在衣服里伴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烫烙着胸口。
希尔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个荒芜的野外。车里开着暖气,车窗玻璃因起雾而变得朦胧,仔细看有雨珠不断打在上面,谢尔盖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戴着黑色的山羊皮手套,盯着正前方似乎若有所思。
“菲奥多罗夫先生……”希尔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这是哪儿?”
“你待在这里。”男人给了他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从斗屉里取出一件反射着寒光的物事藏进袖口。
希尔微微一愣,坐直了身子:“我也要去。”
“你能做什么?”
“先生,我认得这里的路。”
不容置疑的口气让谢尔盖停下动作,手指紧扣在车门拉手上,半信半疑地盯着身边的同行者——而对方一眨不眨地瞪着他,露出了一个只有孩子才有的、骄傲的笑容。
二、人与梦
战争很枯燥。法尼奥不想多谈,在此之外他很少有拒绝的话题。听战争阶段作的一段自白如同听一个人在做一个他不喜欢的工作,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八小时。最初法尼奥犯过一些致命的错误,他重复选择背光的地点,影子变成显眼的黑河往坡下淌去。卢娜愤怒地纠正。卢娜是他的助手。她压低身子跑过沙土飞舞的机枪据地,硬是拆卸下脚架。回来后,她揪着机枪手的领子喊道,他究竟能不能记住那些关乎生命的规矩。他曾对此非常懒散,但在卢娜的说教中转变了态度,转向冷漠。一个重要的进步。很多个月亮东升的夜晚,他看到卢娜借着篝火隐隐的光检查箱子中机枪的零件,如同记录员检查冗长的公文。战争不是生活,也算不上生活的黑暗面,这是工作的第八小时。工作不接收任何脾性,不分好坏,不论软硬,只是枯燥。
时常会有一些聚会。很多零零四九孩子呆在这片篝火旁边喝玉米粥,班长曾站在这里大声地叱责敌人的反道德行为,将破破烂烂的衣服扔进火里烧掉。也有人不再有机会回来,看到的最后的篝火是硝烟后的晚霞。在这里他结识一些朋友,莫里斯和彼特(能力强大的步枪手),皆是战场上没有相互喊过话的擅长其他种类武器的人,他们都很接受各式的玩笑,亲昵而熟练地交换烟头,承认火焰旁的这一小片区域是邪恶的诺亚方舟,收集世界各地的脸庞,杀死每一个国家的儿童和成人,有不会结束的末日洪水。日复一日,他们今天仍然在此聚首,就像动物爬上沉船头。这同样诡异地令人感到幸福,让人感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除了死亡,不会再有其他出格的事情。
单独一人与旁人呆在一起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刻,社交是永远不会变得严肃的,他们说笑,产生短暂的快乐,隐藏起自己的某个部分。卢娜参与得不太多,总让人瞧见她在天色未晚时就呆在帐篷旁边,做入睡和明天的准备;一切行为都规范,嗅过数不过来的晨间的雾气,在如山的子弹链里精确地找到7.62口径的子弹,送到河谷埋伏地。她面对战争如此认真,认真地恐惧,认真地借用恐惧而活着。认真的人还有两位,名叫詹森·海因里希、斯沃博娅·卡列宁那,他们严肃的人之间的对话或许像风一样简单而残酷。
假设说世上的人被分为两类,他们会落在不同的两类里,无论以什么标准。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让法尼奥心想是否活下来的一半几率都是托她的福,从而感到遗憾而侥幸。第一次——也可能不是第一次,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见面中,他吹了口哨,说:“那个东西让你看上去好像在微笑。”
助手问他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是她嘴角两边的痣。她没有笑(这是指真正地笑),叫他抓紧时间,搬起为下一次战术需要的行李而离开了。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绿眼睛一定被称赞过很多次了。
卢娜和格拉有时会呆在一起,留下两个背影,兴许因为他们都有钢铁般的意志和生命给他们的脆弱的脊背。一者因性别,一者因年龄。她今年成年,跟随高加索人的生长规律,因此已经发育完好,灵魂的形状更贴合家乡的文化,与黄土亲近,挡住很多旖旎的想象。在这个特殊的战乱中,种族失去了它决定性的煽动作用。但血缘一定仍然代表着世界的真理的某一些部分。因为世代的人类生存下来。
大峡谷露营的那一段时间,某个日落时有一群角马从营地奔过,队伍没有尽头。没有人曾见过角马,说不准那是一群还是一百群,它是否在十年前经历过一次灭绝。经历过灭绝的动物对人类抱有不屑,正不知所起地进行宏大的迁徙,带来比坦克更有生机的地面的颤动,拥有丑陋的矩形面孔。这份长相的来源是在哀伤的雨季中寻常的一天,某一个孩子夭折从而渴望力量的母麋鹿的进化。角马从此出现于撒哈拉沙漠以南。
它们目中无人,身后是毁灭性的残迹,好像一场台风。小兵们气急了,抱怨它不如一场败仗来得痛快。迁徙持续了很久,蓝雾、充满沙土与有劲的躯体、干燥的粪便的味道,角马的角锐利非常,硬生生插入人群,却从未伤到任何一个士兵裸露的胳膊。法尼奥中了邪地松手,手里的一根钢笔掉了进去,失去了身边陪伴他很久的信物(但如果你呆在人身边,任何东西都是不必要的)。它在马背上飞舞,立马就消失在黝黑的皮毛中。这皮毛那么黑,仿佛流动的黑洞,从大陆的北端到南端,吞噬草末,如今是一根钢笔。这一个冬夜,他距离真理或许只有零点零一米。
卢娜冷静地护住三号箱子,等待浩劫的结束,肩膀紧绷绷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三号箱子,她的箱中是很多人赖以生存的武器。
他抱臂而立,面向助手:“躺在它们的脚下会不会比起被子弹射穿脑袋好一点?”
“不,”卢娜回答:“这样会很像死在梦中。”
“你不想死在梦中吗?”
“我不想死。”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死的。”
“像你一样的漂亮的女孩儿,活着是对世界的慷慨。”
这次仍然仅仅是她的痣,那两个很可爱的小东西,让她微笑了。
战争会令人看见梦境。很多种,不仅局限于回光返照,蝴蝶抬起尸体,飞往赤道处的雨林。一个人的血流了很长,横穿雪原,变成一条宽宽的小径。他们从上面轻松地走到下一个埋伏点,小腿没有受到雪花冰冷的侵袭。遇见第二片白皑皑的土地时,士兵曾割伤自己试图效仿,他们没有成功。战争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千夜,每一发子弹是一个故事,山鲁亚尔却不再心软。那时候,格拉走在队尾。直到此时法尼奥没有和他说过一次话,知道他十三岁,看上去小得如同布拉格公园里的孩子,枪杆像一条尾巴。这是一副悲凉的画面,法尼奥感觉很好。
他们应该本身就在梦里,当这样的孩子也能开枪,这样的孩子也能死去。他们应该本身就在梦里。他想知道什么时候竖的绿白红旗会雨一般从天而降,覆盖在他的机枪和手臂上。与此同时,这是一个有价值的梦,许多亿人自愿参与,巴蒂尔的通信器里有时候会传来一些说给小队的夸赞和承诺。他无不无奈地感受到自傲,享受它,并知道所有人都是如此。它与民族情结一样,这种情绪是几乎不可能控制的。瑟德尔贝曾表达灵魂害怕真空,向往接触。不得不承认这是正确的,每一年他都在用自己的心理状态证明这是正确的,战争不过是又一个佐证:向往被整个国家的灵魂接受,向往被另一个灵魂接受,向往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灵魂接受,仿佛正步入一个平凡的地狱。但这不可否认地令人满足。战争令人满足。
他与莫里斯和彼特先聊了聊由伤亡的队友的右手变成的枪炮该如何使用,还有蝴蝶和角马,又聊了会儿电报另一头的那些人。莫里斯来自法国,十八岁,长相年轻,占尽白皮肤的便宜,带着一股昆汀的电影的气息(即平静的残忍)。彼特说话比他频繁很多。他们在讨论并嘲笑电报的措辞,例如上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夸奖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提出的奖赏是向小孩提供更多的火力和枪炮。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传讯里,政治正确如同狗屁。
他们的立场非常极端,符合了世上每个小团体的讨论的定律,从而才能从讥讽与仇恨中找到认同感。彼特又列举起每人的年龄,看看有多少个武器比使用者自身还年老。他们因此大笑。十八岁。十六岁。十三岁。十三岁。
“真他妈小。”法尼奥最后说。
六月时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三天三夜,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低低的灰色的云层。雨水没过低洼,把土丘变成小岛。他们这时才发现周围有多少土拨鼠。它们的尸体飘起来,怀抱鸟类的谷物,以便转生为海狸,不再因水而死。
很多房间溢满了水,士兵不得不向物资处要求更多的防水靴来正常生活。晚上的时候,仿佛有无数沉默的敌人用枪托不断敲打临时住所的房顶,引起急促的睡梦中的呼吸。第四天,他们待在会议厅(很简陋,像一个防空洞),无人说话时可以听见水褪去后鸽子的鸣叫、掰断橄榄枝的窸窣,和毗湿奴山一般的鱼尾拍打岸边的巨响。耶和华和摩奴这时又在哪里呢。他们讲完一番话,决定出去看看,雪山一般的白昼就此出现了,并击昏了所有人。任何宗教与神话记载的世界起源都经历过洪水洗礼,这与之后发生的事情与雨水在冥冥之中兴许有很深的联系。
醒来时,法尼奥的头发湿哒哒的,由汗水而非雨水造成。这仍然是灼热的夏天,四周有着仿佛子宫的蠢蠢欲动的黑暗。在暗淡的光线下,远处的人皮肤覆盖着色调诡谲的鳞片与羽毛,一切都很安静。他旁边有一个更年轻的生命,更凄凉,更严肃,更加适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境况。格拉靠着墙壁,并注视,纽约的黄昏的颜色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即使到遥远而莫名的未来。
除了地点,二人此刻还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像此处一样未知(并谨慎地藏起自己的不安)。就在这前前后后的一片黑暗中,法尼奥开口问:“捷克语的‘你好’怎么说?”
“‘Ahoj’。”
“‘Ahoj’。”
他讲的很难听,他们就这个词语低声谈了一小会儿,直到二人都看上去都对法尼奥最后的发音比较满意。之后,他以隐约的恶意询问捷克是否真的出口诗人,用来和大国兑换面包和西瓜,格拉没有回答,也没有表现出受到伤害的模样,同样也没有因首次而突兀的搭话而惊讶;经过很多次的停顿与沉默,他聊起了军营与战场上的事。
在之前很多人都在谈变成兵器的手臂,他也选择了这个话题。他讲了一会儿,又说起黎明时分由蝴蝶搬走的尸体,一千封电报,三餐食用泥土的零零四一小队里的一位女兵,救了命的血的小径。它们现在像某种熠熠发光的东西。格拉一直没有回应,他看起来有一点点茫然与难过。法尼奥询问他是否已经忘了这些小事,对方摇了摇头。他终于慢悠悠地想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原因。
“你之前从没看到过那支手臂吗?”
“没有。”格拉说。
“从没看到过蝴蝶吗?”
“没有。”格拉说。
“也没有角马?”
“没有。”格拉说。
“那当我们趁着热气穿越雪原时,你走在什么上?”
“很冷的雪上。”格拉说。
七夕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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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察那个独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很久了:他大约三十多岁,过肩的银色长发熠熠生辉,有一张历经风霜但并不过分衰老的脸庞,让人忍不住好奇在他额角的细长伤疤背后会隐藏着怎样生动的故事。从我注意到他开始,他就以一种耐心无限的姿态端坐在公园广场旁常春藤色的长椅上,双目微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一开始我想,兴许他是一名流浪汉,但目光扫过他的那质地厚实的羊毛呢大衣和手腕上的表后,我便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推断。唔,也许他是一名没有固定目的地的孤独旅人,在此打发漫长且无聊的时间。对了,他一定是与某个姑娘约定在此私会,然而对方却因意外没有前来。又或者他的恋人早已离他而去,徒留失意人在初遇的广场默默怀念。啊,说不定他其实是一个退隐的杀手,正学着去感受生活中平静安稳的氛围……一连串的浮想联翩后,我扭头望向广场侧边大楼上的时钟——又过去了一个钟头——这期间来往的行人并未为这位宛如雕像般沉默的男子驻足一刻,而男子一直低垂的目光也未曾投向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人。
我按捺不住,径直走向了那人,打了声招呼:
“天气不错。”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干脆一屁股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从侧面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从近距离来看,他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残酷的时间仿佛格外给予他不少优待。如果不是那双淡漠的紫色眼睛里偶尔闪过某些难以读明的情绪,我一定以为他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真是一块好表,瑞士货还是法国货?”我继续搭讪道。
“在英国逗留时买的。”他礼貌而淡漠地回答,“实际上,我更喜欢德国老式怀表。”
“啊哈,复古风永远是绅士们追求的一种罗曼蒂克。”我话题一转,“我猜,你一定……是搞金融工作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律师?”
他继续摇头。
“牙医?”
还是摇头。
“唔,这可难倒我了,您……难道是警察或者检察官?”
他像是被我的答案逗乐了,可是依旧摇了摇头。
“天哪,如果您其实是一位神通广大的银行劫匪的话,那我可就甘拜下风了。”我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
这时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原来您是记者。”
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令我吃惊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下意识地问道,同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他之前还空空如也的右手里正拈着一张名片——我的名片。
我急忙去掏西服前胸上的口袋——里面原先还装有五张名片,然而现在只剩下了四张!
“您……您可真是……不可思议……”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敢问您是魔术师吗?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您一定是在构思着一场伟大的魔术吧!”
“不。”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我只是在玩捉迷藏而已。”
“捉迷藏?”
“之前我曾让他等了很久,我答应过他,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有时候我们一起出门就会玩这个游戏,看我能不能找到他。”
“他?他是谁?”
头一次,我发现他眼里的目光竟然变得柔和而生动,像是从冰层上冒出的新芽。即使没有得到直接肯定的回答,答案也昭然若示,毕竟这个眼神在热恋的人们身上我可没少见过。
“那么,您找到他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夕阳下的广场站起身来。一群鸽子忽地腾空而起,朝满是霞光的天空集体盘旋而去,只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单单朝他飞来,落在他伸出的腕口上。
接下来,他对着那只鸽子呢喃轻语,就好像它能够听懂他的话似的,而那只漂亮的小东西呢,竟也像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一样,亲昵地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然后,他像对待恋人那般低头亲了亲那只白鸽头顶上光洁的羽毛,目光里满是温柔。
突然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望。
我觉得有什么期望破灭了,眼前这个对着鸽子窃窃私语的家伙,一定是无意间捡到了我掉落的名片,就是这么简单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旅行者、杀人犯、魔术师……我眼前的只不过一名把飞禽当做恋人的可怜的单身汉而已。
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哥哥,下午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温暖的房间里,谢尔盖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搂着斜倚在自己身上的希尔,对方刚刚从浴室洗澡出来,身上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
“一个记者,似乎对我是做什么的非常好奇。”
“哦,他以为你是做什么的?”
“他说我是魔术师。”
银灰色头发的少年清脆地笑了起来,在男人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那变个魔术看看吧,哥哥。记得要告诉我秘密哦!”
听到这句满是孩子气的话,男人明朗地笑了。
“——我所有的秘密都是你。”
谢尔盖在希尔耳边轻轻说道,然后低头吻上了恋人那张小巧温软的唇。
—end—
日升之屋
阳光在变好。自三月以后,那种薄薄的、冰片似的冷阳终于浓厚起来,积存在他们红木的屋脊上,如同蜂蜜粘稠地滴落。罗可的心情半好半坏,鉴于他奶茶中糖块的比量已由三块减少到了一块半。门萨用分茶饼的小铜锤将糖块砸开,当着他的面丢进浓郁茶汤,在他悲叹时从镜片后抬头,投过一个这些年来他已经熟悉得能蒙上双眼以指血画出的眼神。“你知道这对你有好处。”门萨曾就这个问题如此表态。他在宠坏罗可并放任他得脂肪肝与“宝贝拿走他的奶糖巧克力!让他狠狠地恨你!之间权衡利弊,几近残忍选择后者,马拉松性爱与限量版圣经也没能让他改变想法。抛却个人因素来讲,罗可认为这点十分可敬。
他们得给屋檐除冰,不然滴水会在门口的石板成洼,或者弄糟罗可十分喜欢的那块小地毯。他们讨论过雇个工人来做,顺便修修屋顶的瓦片、掏掏烟囱什么的。罗可发誓他在阁楼听到过鸟雀刺耳的鸣声,门萨则怀疑那是他们的暖气管漏水导致。无论如何,只是讨论,两人都未上心到付诸实践。近来门萨在南开斯特区的跳蚤市场找到一个不错的二手书批发点,使得他在进新货的同时好好充实了一下自己的书库。罗可坐在柜台后的时间只好比他们原来商议得多出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并不是说他多么介意。在这些时间里,他只是靠在那张足够结实也足够舒服的藤条椅上,围着一条大毛毯,桌上摆着糖块和杏仁一类的小点心,一本旧书在他左手边摊开着,纸张的苦涩气息混着茶香。下午的阳光在人行道上一点点移动,他一直看着,直到那光束退至斑马线旁的邮筒,给火红漆面涂上灿金,那时候,门萨就会回来。
罗可也喜欢门萨坐在那柜台后的样子,总是一副温文雅致、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笑起来嘴角显出法令纹。罗可知道自己也是。但那并没让门萨的魅力减少半分。他亲切地招呼每一位推门而来的客人,为他们找书,提供些阅读上的建议。他们的卧室里添了新书架,木头是罗可选的,温暖厚实,能用一百年也不会坏——当然,那个木匠是这么跟他们保证的。门萨一有空就把之前堆叠在地板上的书本分好类,一层层码到书架上去。这些书有门萨的,也有罗可的,本来他们想做两个架子分开摆放,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摆成一团,罗可的《闪灵》紧挨门萨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选》,一本属于门萨的《欧洲植物学》和明显是罗可的《如何照顾你的柠檬树》挤在一处。琳琅的书目就如同他们的生活在木架上交织。偶尔,他们搞混了这一本书和那一本书都是属于谁的。“这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绝对不是我的,因为我根本不喝咖啡。”罗可蜷在床上,抱着膝盖,以一种装模作样的纯洁语气说道。门萨手里抱着一套三本的《利未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而且,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传教士位,你知道的,”罗可翻过那本书读着封底的简介,“对腰不太好。”
“唔,其实我还蛮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的脸。”
“我知道。魅力这种东西真是没办法,对吧?”
门萨扭过头,对上他伴侣那自认为最光芒四射的笑容,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
“来吗,神父?”罗可伸出一手,将走过来的门萨拉入怀抱。就在他要到对方耳边低语自己的下一步邪恶计划的时候,门萨语调不稳地说:“停、停一下。”
他从两人肚子之间拽出那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把它扔到地板上:“现在好多了。”
他们同时大笑出声之际,罗可觉得自己还挺喜欢传教士位的。
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姑娘来托门萨找一本旧书。“我祖母总是提到那本书,”她揪着衣角,神情局促不安,“她得了病,很严重,快不好了,我想在她走之前为她找到那书,读给她听……”
罗可从旁边瞅着那小姑娘,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纤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她之前大概受过不少苦,想来她祖母亦然。他想说这种半个世纪前就快绝版的书籍实在寻无可寻,但看到女孩脸上的表情,还是把那话咽了下去。
“我找遍了城里每一家书店,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的,拜托你,先生,这是我祖母最后的愿望。”
门萨望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平和,没有一丝敷衍的伪态:“我们会尽力,小姐。”
那女孩嗫嚅着道了谢,随后离开了,走上那金色的人行道时回眸一望,隔着玻璃的反光看不清表情。罗可嘬了一口他仅放一块半方糖的奶茶,道:“或许你不该给她希望。”
“每个人都值得希望。”门萨说,神情中仍看不出其他端倪,突然他抬头,对罗可一笑,“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罗可看着他,感到几乎酸痛的爱意在胸口泛起。你何尝不是予我以希望。他心中几乎狂乱地想道,最终,付诸一个小小的、甜蜜而哀伤的吻。那过去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看着门萨推开门,黄铜铃铛大响特响,门萨伸手止住铃声,向他笑笑,摘下颈间羊绒围巾,把大衣拿到门边的衣帽架挂好,抚平褶皱。“今天如何?”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拿下眼镜用纸巾擦拭其上的雾气。罗可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
“很好,”他说,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看完了一本书,喝了三杯奶茶,每杯都按照你的标准,一块半方糖。”
“听起来不错。”
“有你在更好。”
门萨咧嘴而笑,眼角漾起讨人喜欢的深深纹路。他俯下身亲吻罗可唇角,金边眼镜当啷一声撞上柜台。哦,说起来这眼镜还是罗可送给门萨的四十岁生日礼物,镜框是极轻的合金材质,外面则镀了一层货真价实的熔金。门萨收到这礼物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太贵重了,罗可,”他拿着眼镜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二十岁,“你知道你不用给我买这么好的眼镜……”
“我想给我的丈夫好东西。”罗可回答,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此他一直存钱,苦恼了一月,才在门萨生日前一星期敲定。他当然不会告诉门萨这个,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就足够了。
这礼物换得的比他所想要好,晚上他俩在洒满橘色灯光的卧室做爱,门萨从后头上他,一手握在腰窝,一手向上摸索直至覆盖罗可汗湿的手背,他的节奏平稳但有力,每一下都狠狠楔进他脆弱穴肉里,绞出透明爱液,淫如蜜汁。在此之前他给罗可口交,用上最大热情和最好技巧,仿佛罗可才是那个寿星似的。事实上多年来他俩做爱门萨都十分卖力,极力取悦罗可,给他懒洋洋亲吻,那姿态真是诱人极了。罗可这么想,也诚实说出来。门萨吮着他的腮帮微微陷下去,脸色像粉红柠檬水一般可爱,罗可在射之前抽出去,尽数洒到男人脸上,沾染那副漂亮的金边眼镜。门萨没摆出多么不赞同的神情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舔粘在他嘴角的一点精液。
别告诉别人,但他们确实在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做过:书架旁、楼梯下、落着灰尘的窗框、暖烘烘的卧室、放满绿植阳光灿烂的厨房、干净光洁的洗手间,还有一次等他们关了门、把百叶窗全放下之后,竟胆敢在柜台后的那张躺椅来了一发。罗可坐在门萨大腿,慢慢摇晃着,感受门萨细长的手指顺着脊骨抚弄。在那个狭窄的、屋顶斜下去的小阁楼上,他们布了许多塑料藤蔓和彩灯,一些杂物和书本乱糟糟散落在地板上,他们就那么做了,门萨除了裤链拉开其余衣物都好生穿着,罗可倒被剥个精光,抓住手腕按在地面。他十分享受这种感受,叫得肆无忌惮。叫声或许惊飞了屋顶上几只小鸟,他不是特别在乎。
我们竟也行至此处。他转头,看着同他一起躺在阁楼地板的门萨平静的睡脸,想道。
光芒爱抚他爱人脸孔纹路,那些精致线条,都是岁月所为的印刻,如同时间走过一只美丽钟表。他想伸手去触碰,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门萨看上去那么年轻,与他们初见时别无两样。
门萨睁开眼,看向他。金色如朝阳初升般的光中他微笑,口唇张阖,拼凑出“我爱你”。
罗可知道他最近很累了。他一直为玛蒂尔达寻找她祖母小时的爱书,多日来东奔西跑。女孩又到他们店里来过两次,询问近况,更多的是为他们搬动书籍,处理些要紧不要紧的账单。罗可告诉她其实不必,她有些紧张地露出笑容,看上去像只从他手掌攫取葵花籽的小松鼠:“我只是真心想帮忙,先生。”
罗可叹气,给她账单和铅笔,在她停下工作按揉眉心时拿来奶茶和糖果。他与女孩各占一张躺椅,在柜台后头一待就是整个下午。他们谈谈书,谈谈城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偶尔谈谈罗可和门萨。女孩似乎对他们有些兴趣,但碍于礼貌并未明显表达,他心中暗笑,想着年轻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
“亲爱的,”有一次罗可忍不住和她提起,“关于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时间实在太久,如果我们真的没法找到的话……”
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明白,先生。”她低下头将手搁到膝盖上:“我的祖母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非常开朗,照顾着我们全家人。自她生病以后,家里一下沉闷了好多。我是个会计,你知道,不挣多少钱的那种,没法为她做些什么……我想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起来。”
“我相信只要她知道你的心思,就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罗可温和地说,“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谢谢你,先生。”
她看上去脆弱又无措,几乎令罗可生出怜悯来。他往女孩手里塞了一块糖,看着她道谢,剥开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一边腮帮子因咀嚼满满鼓起。他还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这时门萨从二楼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沓清单。
“我要去买些杂货,一会儿回来。”
“好的。”罗可说,闭眼享受他俯身在自己面上一吻。玛蒂尔达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我正好也要走了——我陪你一起去吧,门萨先生。”
“不用麻烦了……”门萨似乎本想拒绝,但在看到罗可的眼神后,有些犹疑地同意了。他帮女孩穿上大衣,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在经过门口那摊积水时体贴地让她当心些(“这屋顶一直在滴水,我们总是忘了找人来处理”)。从背影看他俩有点像对父女。罗可在感到荒诞的同时竟不可抑制觉得有趣。
他去给自己泡了杯奶茶,倒水时瞥见茶筒旁边咖啡罐,为那想象中的苦味瑟缩了下。方糖罐半空,他捡出两粒,想了想,还是拿起黄铜小锤,将一颗砸成对半,合着完整的一块丢入杯中。他吮吮手指头,还能尝到上头的甜滋味,不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能忍受痛楚,却不能忍受变苦的味蕾。
他盯着糖块在浅棕色的茶水中慢慢化开。
屋顶上的鸟叫声又响亮了几分。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确定那是鸟儿的声音了,没有一种暖气管能发出大小三种不同的尖叫声。所幸它们不在半夜闹腾,不然罗可定会因为神经衰弱去掀了那愚蠢的屋顶。老天,坐骨神经痛就已经够烦的了。门萨看他气恼的脸,温柔地笑开,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他怎能忘记。他俩那是那样鲜润、美好、绝不无辜的年轻,无比破碎却又完整着彼此。刚开始很艰难,住地和吃用都靠他们断续打些零工,后来门萨被一家花店看上,给他们运送货物,罗可则在报亭找到一份叫卖期刊的工作。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寓,连带着有了上司、同事和熟识的朋友,有了正常的生活圈。再后来,他们卖掉公寓,用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座旧屋,稍作改造,一楼当作书室,二楼则是卧房,装上橱窗与招牌,把它变成一家书店,一个家。
门萨握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吻吻,眼神未曾离开他的面庞半分:“这么多年来,这个想法从没变过——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我也是,亲爱的,但我的版本有些不同,”他靠过去,让他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密密絮语,“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他们颇有默契地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温情脉脉地接吻。从门萨舌头上罗可尝到咖啡清苦,又湿又暖缠绕着他的唇舌,他发现自己无心抱怨,只在两人分开后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抱怨了一句:“我真希望伟大的主能让屋顶上那窝鸟赶快飞走。”
不知是否为回应他的祷告,到了周二,沿着水管传来的爪子挠抓声与叽叽喳喳的吵闹不知所踪,阒然从世界消失,罗可几乎怀疑之前那些都只是自己错觉罢了。他有些担心是否屋顶上的融冰终于把那窝小鸟冻死了,那可不是什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玛蒂尔达来到他们的店里,身边还带了个身材粗大的男孩,她向他们介绍这是她的哥哥,是个建筑工人,这次是由她请来帮忙除掉屋顶上的融冰。罗可与门萨忙不迭道谢,那粗壮汉子已经架上随身的梯子,敏捷地爬上屋顶去了。罗可在下头仰头看着,漠然地想他会不会穿过那脆弱的瓦片直接掉进他们的卧室里去。
门萨在一旁询问玛蒂尔达她祖母的情况。“她已经走了,”那年轻脸孔流露出一丝哀伤,但眼神坚定平和,罗可有那么一瞬发现那眼神惊人的熟悉,“我……我们到最后一直陪着她,她走的十分安详,十分幸福。”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那书。”门萨轻声说。
“不必抱歉,先生,我早该想到,对她来说,我们才是更好的慰藉。”这次她微微笑了,望着罗可,“幸好不算太晚。”
罗可对她回以笑容。一个脑袋突然从屋檐边探出头来:“我已经修好屋顶了——先生们,这烟囱旁边还有一个鸟窝,要我清掉它吗?”
“鸟窝?”罗可叫道,立刻想起整个不得安静的三月份,“什么鸟的?”
“呃……我想是知更鸟,先生,真稀奇,竟然能在城市里见到知更鸟,”男人的手伸出来晃了晃,“瞧,这有片羽毛呢。”
他松开手,那片羽毛轻忽落下,降落在罗可手中。他和门萨同时凑上去看,一片棕色的羽毛,靠近尖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斑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微笑了。
他们竟也行至此处。
“劳驾留下那鸟窝吧。”门萨说,“没准他们还会回来。”他们的目光对上。罗可知道,待会儿回去以后,他将会把这片羽毛夹进一本书里,做成一张特别漂亮的书签,然后等待着,等待金色阳光照上人行道,春天终于来临。
END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独自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自从恢复意识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一切几乎又回到了斯丰奎尔提未曾出现过的日子里。不过要说起他那一成不变到枯燥无趣的生活有什么起到了变化,大概是那每天九点准时响起的敲门声。
谢尔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不喜欢改变。
无论是食品的种类、衣物的款式,还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内容。
抑或是……身边的人。
所以他才会拥有那样的恩典吧——在独控的时间里,世界万物都是静止的,保持着当下的形态,除了自己,一切都处于永恒的定格之中。
如果停留在曾有父母关怀的年纪就好了。
如果停留在与亚伯共处的时光里就好了。
如果……那些短暂的幸福能留住……就好了。
可是在他的生命中,事态似乎一直都在动荡不安,并且十有八九都在往糟糕的方向转变。
每次转变都是一回刻骨铭心的痛。
每回疼痛都再度感觉到一次无能无力。
——眼皮抽搐了几下,谢尔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
想点高兴的事情。他命令自己。
几乎在下一秒,耳边便回荡起渺渺歌声。最近,每当他陷入低落的情绪时,他总会下意识去追逐那有如天籁般悦耳的稚嫩童音。
麦吉。
那个叫做麦吉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当听到这孩子唱的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歌儿,总是让他产生一种自己仿佛也可以获得救赎的错觉。
是的,错觉。
冷笑挂上了谢尔盖自嘲的嘴角。
救赎……怎么可能?
说也奇怪,那个孩子竟然不怕自己。
平心而论,谢尔盖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会让小孩子们主动亲近的类型——他冷漠、疏远,是习惯于隐藏在黑暗中的冷血杀手。他寡言、低调,像一块被遗忘在荒野里的苍白石碑。
可是麦吉偏偏不害怕谢尔盖,反倒很是粘着他。对于孩子说的谢尔盖救过他的事情,谢尔盖本人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或许他曾在不经意间随手帮过某个孩子吧……或许?不过上帝作证,救人并不是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如果说人生来便背负着原罪,那么显然他生为一个异能者,生来背负的罪过便比常人更要来得多。
他略带苦涩地想。
若不是由于自己是个怪物,便也不会来到这个岛上了。
若不是由于自己是个怪物,也不会连累身边的人受苦了。
他记得那些粘稠的鲜血干涸在回忆中的形状,从沉重到麻木。虽早已过了会为他人生命的逝去辗转难眠的年纪,但总有那么几个人的血迹会随着岁月沉淀成一块块深褐色的痂,巨石般沉重地积叠在他的心上。
麦吉。
那个孩子有一双大大的蜂蜜色的眼瞳,总是用乖巧又谨慎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其他人的脸色,像是容易受惊的小兽一般。
那个眼神,他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他记不起来了。
那孩子就像是一股清水,悄无声息地渗入谢尔盖枯燥无味的生活,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不适的抗拒心理。
谢尔盖·菲奥多罗夫不喜欢周围事物发生的变化。
因为他不知道假使麦吉闯入了他那尘封不动的生活,会不会为此受到牵连与伤害。
就像之前的,他曾接近的那些人一样。
时钟敲响了九点。
像是某种召唤一般,敲门声应声响起,这让谢尔盖暂时将不快抛在了脑后,马上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打开了公寓房门。
门外立刻就有一张汗淋淋的红润小脸映入他的眼帘,孩子像是一路匆匆跑过来的,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大书,小嘴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早安呀,哥哥!”
谢尔盖微笑着,如往常一般张开双臂迎接孩子一头扑进自己怀里的打招呼方式。
“早安。”他擦了擦孩子额头和耳朵后面的汗,顺手关上房门,“怎么跑得这么急?”
“……今天出门晚了点。”孩子把他埋在谢尔盖怀里的脸蛋短暂地露出来,随后又很依恋般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怎么了?”
“嗯……想哥哥了……”带着一团孩气的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在谢尔盖心里暖暖地漾开,如回音般左右震荡着。
“昨天不是才见过吗”——他硬是将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我也想你。”
他揉了揉孩子的头:“要不要吃点什么,冰箱里有牛奶。”
怀里的小脸皱成一团,很有些可怜地小声问道:“……我可以不喝么?”
“当然。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
“我讨厌牛奶……但是他们说神喜欢听话的……”
“他们?”
孩子敏感地闭上了嘴,目光回避一旁。
谢尔盖没有追问下去,伸手拉开了冰箱门:“罐装咖啡和橘子汽水,你要哪个?”
“橘子汽水!”
像是听见喂食信号的小动物一样,谢尔盖心里这么想着,忽略了孩子那瞬间发亮的眼睛里,映出了一张很温柔的笑脸。
无论是麦吉对喝了汽水后会打嗝而感到惊奇的表情,还是撒着娇央求道“虽然感恩节已经过了,但是好想吃苹果派哦……”的样子,都让谢尔盖感到趣味盎然,并对孩子的要求几乎是百依百顺。
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脆弱又健忘的生物。
所以才会在并不漫长的日子里,忘记了名为幸福的感觉。
——如果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谢尔盖静静地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金色侧影——麦吉赤着双脚,灿烂的卷发遮盖住了半边脸庞,杏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茸茸的浅光。五颜六色的透明泡泡在空气中不徐不慢地上下沉浮,偶尔有一两只鸟从视野中轻快地一掠而过。
如果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谢尔盖这么想着,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他发现一切似乎真的如他祈愿的那般静止了下来。
时钟停在十分钟前的位置,泡泡像水晶球般悬在半空,风止了,树静了,麦吉的动作定格在撅起嘴唇吹出一串肥皂泡的瞬间,浅金色的睫毛半垂着,欢乐的表情毫无遮掩地显露在苹果色的脸颊上。
男人靠近时的衣料和手指擦过这些脆弱的气泡,它们便纷纷炸裂开来,变成更加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中,直到他的手指终于碰上那柔软的脸颊,如同沾满鲜血的匕首按在圣经上面。
“哥哥?”
他一愣,眼前的孩子正眨着眼睛,不解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赶紧扭头看钟,只见秒针滴滴答答地飞速移动着,空气中那些气泡的碎沫早已不见。
“哥哥,你怎么了?”弱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换上之前淡漠的笑容:“我没事,你陪我去沙发上休息会儿好吗?”
“嗯。”孩子点了点头,温顺地伸出手臂,任由男子弯身将他揽入怀中。
读了很长一段麦吉带来的圣经后,谢尔盖合上了书,他平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暗红色的毛毯,孩子像小猫一样窝在他的旁边,身上搭着同一条毯子的一角。
“麦吉,你还记得自己是几岁来到岛上的吗?”
孩子的头像是摇了摇,软软的头发蹭得下巴略微有些发痒。
“你一直叫我哥哥,是不是因为我和你哥哥很像。”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你还记得你的哥哥吗?”
“哥哥……安杰尔哥哥……他笑得很温柔,待我很好,我养的小鸡到神的身边去了,是安杰尔哥哥陪我一起把小鸡埋掉的。我……记不清安杰尔哥哥的样子了,我只晓得他的头发很长,和你的头发一样是非常漂亮的银色。”孩子叼着拇指,说话声音略有些含糊,像是正在努力回忆,“我是从一个总是下雨的地方来的,家里很大,有很多人……我不记得多大到这里来的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孩子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我……其实还记得,安杰尔哥哥挡在我前面的身影。明明是阴天,他的背影却像是在发散着刺眼的光芒,后来他们告诉我,安杰尔哥哥也去神的庭院了。”麦吉咬了咬手指,“我想,安杰尔哥哥大概跟我的小鸡在一起,他会好好照顾我的小鸡的。他们说,只要我乖乖听神的话,做个好孩子,以后就可以见到安杰尔哥哥的……”
像是感受到了孩子的心情,谢尔盖拍了拍麦吉的脊背以示安慰。
“如果现在可以让你回家,你愿意吗。”
他能感到孩子在自己怀里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问道:“回去的话还能见到哥哥吗?”
“大概可以吧,”他没想到麦吉会这样问,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说才好,“嗯……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望你的,好吗?”
麦吉沉默着,谢尔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扯紧了,一道细细的手臂抱上了他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原先以为你们很像……可是谢尔盖好像是谢尔盖……”
一瞬间,谢尔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揪了一把似的。
等到这阵异感从心里消去,时间似乎再度静止下来。
他平躺着,像是在确认着这一切。
孩子在他身边,额头紧紧抵着自己的胸口,两只小手拼命地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是害怕他就此消失不见似的。
他握住了孩子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那小小的脊背,手指碰触到孩子阳光般耀眼的金发的时候,他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在那发丝间印下了一个无人得知的吻。
鸦。
黑色的乌鸦。
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从十字架上腾空飞去。
在如水般清澈的地面上,映出了雪白羔羊的影像。
羔羊温顺地叫着,迈开步伐朝远处慢慢走去。
它走到一片篱笆前,停下了步伐。
篱笆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熟悉身影,膝上搁着一本牛皮书,闪亮的银十字在他胸前摇晃着,刺得人睁不开眼——
当他从梦中醒来,刚睁眼便看见一张写满担心的面孔,麦吉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他的旁边,泪水盈盈地望着他。
“嘿……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嘶哑。
“我以为你又跟上次那样,睡着了怎么也喊不醒。”麦吉眨了眨睫毛,一滴没能忍住的泪水啪嗒掉了下来,他便慌忙伸手使劲地揉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他哭鼻子的事实。
“我唤你你也没反应,像是听不见我的声音。”
谢尔盖拍了拍眼前垂着头的小脑袋,笑着抚慰道:“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醒来了么。”
麦吉点点头,从他身边爬下地来,吸着鼻子喃喃道:“我要回去了,不然舌头僵硬的眼镜先生又会发牢骚的……”
谢尔盖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麦吉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要回去的话,人却赖在沙发边一动不动。他牵起了孩子,将那团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里,站起身来。
“我送你下楼。”
然而这楼梯似乎比往日要短上了许多,当他踏下最后一步阶梯,他仍然舍不得放开那只小手。
“麦吉,我送你回去吧。”
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当他自己都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手突然被甩开了,麦吉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飞快地向前跑去,一边大声地喊道:
“哥哥,明天见——”
他看着孩子的背影在街道角拐了个弯不见了,抬起步伐跟了上去。
不见了。
他在人群中焦急地穿过。
一个以跟踪为生的杀手,就这样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被一个孩子给甩掉了,这在他的杀手生涯中,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先例。
麦吉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谢尔盖甚至再次使用了一次恩典,他从静止不动的人群中快速穿行,寻找着那个金色的小小背影。
没有。
可是,仍然没有那个他想要寻见的小小的身影。
当人群再度在他眼前流动,谢尔盖知道自己这次彻底失败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心与一名跟麦吉差不多年纪、比麦吉更矮上一头的孩子擦身而过,这孩子有一头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灰头发,只剩下一半的耳朵以及一双闪烁着秘密的蓝眼睛。
然而谢尔盖的视线只是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简略地一扫而过,就如同那许多黯然无光的路人一样,不曾在他的目光中停留。
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在那双灰蓝眼睛中转瞬即逝的黑色身影,带着多么无情的意味。
谢尔盖心里很清楚——
他的恩典,已经改变了。
因为麦吉的缘故。
……神啊,求你鉴察我,知道我的心思,试炼我,知道我的意念。*
当男人无意识在心底默念今日所念圣经中的片段之时,刚刚与他擦身而过,正为自己被对方完全忽视而沮丧不已的希尔·卡斯蒂安,却对于自己在对方身上起到了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浑然无所知觉。
注1:摘自(诗 139:23)
接到命令的时候,谢尔盖和莫伊正在回家的途中——两人的手机几乎同时震动起来,谢尔盖低头看过短信,少见地皱起了眉头,让旁边的莫伊略微感到有些诧异。
“我一个人去,你留下。”谢尔盖简短地说完转身就走,却被莫伊猛地一把抓住胳膊:“我跟你一起去。”
谢尔盖盯着莫伊认真的眼神沉吟片刻,轻轻地抽出胳膊,然后在搭档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照顾好奎尔提。”
莫伊目送着谢尔盖远去,直到那个男人的背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消失。当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头顶的天空突然掠过一阵乌鸦们的嘈杂声。
希尔·卡斯蒂安用麦金斯·波士曼褐色的眼睛,目睹大量惊慌失措的人群涌入教堂:四下里各种疑问质问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顿时蜂鸣而起;不明所以的孩子们安静地挤在角落里,睁着惊恐的双眼;教士们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大喊着挥舞手臂,仿佛汗流浃背的农夫在驱赶着躁动不安的羊群;教堂楼顶的大钟正在向四周扩散出洪亮的警报,厚重的轰鸣声震得教堂内部的彩绘琉璃窗和石青色地板一阵一阵地嗡嗡作响。
希尔,不,此刻似乎用麦金斯来称呼他更为合适——自从真正的麦金斯蒙神宠召之后,希尔就常常用自己那方便的恩典能力,披上自己这位伙伴的表皮,并且犹如上瘾一般,这种假借身份的行为愈演愈烈,如今他借用这个身份每天甚至长达十二个小时。
就好像他已经和麦吉合为一体。
希尔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力图在人群中搜索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是结果很明显——谢尔盖·菲奥多罗夫并不在避难人群的队伍之中。
所以菲奥多罗夫先生这会儿正在外面与危险的坏人打架呢。希尔忧心忡忡地接受了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出于孩童善意的关心和本能的反应,他努力朝侧门的方向挤去,在成年人的腰腿之间跌跌绊绊地前行,最后在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肚子上撞了一下,巨大的弹性将他推了出去,后脑勺磕在木门上一阵生疼,好在借助这一下他的手终于摸到了门栓,他吃力地推开一条缝,幼小的身躯灵巧地从门缝间钻了出去。在室内相比甚为明亮的走廊上,他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身后木门已然关闭,渐渐将那片令人焦躁不安的混乱封锁在了胀痛的耳膜之外。
希尔朝着后院的方向小跑了起来,偶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走廊上迎面匆匆地经过,但无一例外地没有、或者说来不及停下脚步顾及这个慌慌张张的孩子,这令希尔不禁大为庆幸,直到在拐角处突然被一只坚定的胳膊兜头拦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所有人员此刻都应该在教堂里集合——”
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这个拥有一张严肃得堪称死板面孔的男人,用他那双冷静到冷漠的灰色眼睛打量着披着麦金斯外表的希尔,一把扣住孩子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拖着他朝教堂正殿方向走去。
“等等……先生……”
“不要找理由,现在外面很危险,你们应该服从安排才是。”
可是手里的孩子挣扎得更加厉害,扎哈尔不得不停下脚步,严厉注视着这个不听话的小家伙。
“我只是想上个厕所。”孩子用大大含泪的褐色眼睛盯着他,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委屈,“我不是要故意乱跑的……”
扎哈尔顿时有种被当成了反派角色的挫败感。他推了推眼镜,尽力和缓了表情:“当然……当然了,我这就陪你过去。”
孩子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但是还是低着头任由他牵着来到洗手间前。
扎哈尔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看着孩子乖乖地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那孩子出来。
又等几分钟,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扎哈尔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顿时感觉不妙,推门进去,发现每个隔间的都是大敞着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孩子的身影。
他只愣了片刻,然后急忙冲到唯一的窗口处向外张望,远远能看见一个长满金发的脑袋在阳光下飞速地跑动。
扎哈尔狠狠咂了下嘴,立即抽身追了上去。
莫伊心下一凉。
谢尔盖家的门居然是半开着的。
他三步化作两步冲了进去,室内一切东西完好无损,一眼望去并未遗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除了一个人。
沿着熟悉的街道,希尔以一个孩子能达到的谨慎度小心地穿梭在巷道之间,满心希望在下一个拐弯处就能看见那名穿着黑色风衣的灰发男人。可是除了越来越吵闹的声音以及恩典对周围造成的破坏越来越明显外,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耳畔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圣歌吟唱之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附近,令人恍恍惚惚有些晕眩,头顶的阳光也变得白亮刺目起来。
吟唱声像下坠的水滴荡开内心的涟漪,仿佛一只信鸽跋越千山万水带来记忆最深处的消息。一阖目与一睁眼之间——他宛如置身于幼时常去的那个教堂中,阳光将斑斓的光斑投照在聆听的信徒们身上,慈祥面目的神父如往常一样立于布告台上。希尔侧目抬首,母亲就在他的旁边,熟悉的面容融在一团白光之后。
他抱住怀里厚重的圣经,幸福的暖流从心头淌过——直至耳畔的吟唱被教堂大门突兀地撞开所打断。
门口闯进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像一群不详的乌鸦。他们一进来不由分说,直接冲上了布告台,向神父询问某个人的下落。
母亲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苍白细瘦的五指将他扣得铁紧。他能听见自己的骨骼吱吱作响,却感觉不到痛楚。
跑!快跑,希尔!
他似乎听见有人这样对着他呼唤,现场顿时四下骚动起来。
混乱中,他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他脚步沉重,双腿发软,回头望去,整个教堂仿佛陷入地狱。
不断有鲜血飙出,不断有人倒下,哀嚎惨叫声充盈双耳,他看见母亲抱住了一个黑衣人的腰际,阻止他朝门口追去——那人举起枪口抵住母亲的眉心开了枪的一幕,被希尔眼眶里汹涌冒出的泪水迅速模糊成了一片幻影。
“你就是希尔·卡斯蒂安吗?”
他听见身后有人沉声问道,同时肩膀上压上了一双大手。
“从现在起,你为政府效力。跟我们走,马上。”
大概是圣经书脊被撕破的那一记刺啦声将希尔从巨大的惊恐中唤醒,本来僵硬安静的孩子突然发狂一样地在那双大手里拼命挣扎起来——
“喂,老实点!”
扎哈尔试图用力按住这个突然反抗的孩子。
要跟上一个路线娴熟,灵活谨慎的小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扎哈尔气喘吁吁地发现希尔的身影时,这孩子正孤身站在巷子中间,像是入了魔怔一样呆立着。
就在扎哈尔追上去抓住孩子肩膀的时候,孩子突然像受到巨大的惊吓一样哭喊起来,并且拼命企图摆脱扎哈尔的手。
“天哪,你这是怎么了?”扎哈尔一边努力抓住孩子,一边着急地四下张望着。这里已经非常靠近发生动乱的地点,希尔再这么闹腾下去,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喂,老实点!”
话音未落,手臂上突然一阵刺痛,扎哈尔顿时意识到自己被怀里这个暴躁不安的小动物给咬了。
——狠狠地,不带一点犹豫。
他能感觉到滚烫的血液迅速涌到皮肤表面,但他并没有放手——那孩子也是。
就在这个小小变故让他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危险已然悄无声息地逼近,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扎哈尔第一反应,同时也是他仅仅能做到的就是将希尔牢牢护在怀里,并将自己的背部朝向了敌人。
预料的袭击迟迟没有降临,扎哈尔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袭击者被人捉住了后颈,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反射着冷光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没入袭击者的侧动脉。一瞬间,扎哈尔感觉时间就像定格一样,他眼睁睁地望着那只握刀的右手冷静地引导刀刃从肌肉中穿出,同时左手将那具躯体不轻不重地往旁边推开,力度刚好让那人倒下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动静,又避免了霎时喷薄而出的鲜血飞溅到他那件黑色大衣上。
灰色长发的男人目光扫向略有些狼狈的扎哈尔和他怀里的孩子,感觉像是一瞬间放松了绷紧的神经。扎哈尔看见这个男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漠无情,反而显得有几分虚弱模样。
他快步向扎哈尔走来,一把紧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朝巷子的阴冷处拖去。
“您是……”扎哈尔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走,心下有些不安。
“没时间解释了。”男人低声快速地答道,“这孩子受到了敌方恩典的波及,只要多在牧羊犬身边休息一会儿就会没事的。”
“您也是羊吧?您身边的牧羊犬呢?”
那男人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不在,所以现在我才需要你。”
他一边言语,一边脚下步伐未停。走到一个路口,他探头打量了一下,对着旁边满脸紧张的扎哈尔说:“而且你也需要我,不是吗。”
并未等待扎哈尔的回答,那男人猛地向着朝这边走来的人发动了突袭,扎哈尔很快便听见了重物扑通倒地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那灰发男人正如他所期待地那般立于路口中央,脚边趴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
是的,我需要这个人的能力。
至少目前是。
扎哈尔揽着怀里那已然安静下来,一声不吭,走路磕磕绊绊的孩子,大步跟上了身前那名不知姓名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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