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戈尼亚将披巾理平,重新遮住自己的黑发,只有些上翘的发梢露在外面。西伦把口罩摘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率先开了腔。
“……神父啊……”
他颇有点语重心长,开头三个字尚且可以称为沉稳可靠,后头的词语转眼间就着急忙慌地跟上来,撞着前头词的尾音,越滚越大,越堆越多,向着倾听的人就压了过去,乱草剑麻似的捅上去,听得人脑壳发胀。
他绕着这位神父转了两圈,观察对方受伤了没有,絮絮叨叨地,话题从对殴打了老熟人的事进行忏悔,掉头奔向了不知道什么八匹马也拽不住的神奇方向。
猎魔人把豁牙缺口的大剑往身后一背,就整个人戳在了原地,脑袋随着神父的黑袍转来转去,语气带着些微疲倦,里头又透出隐约兴奋的意思:“以前您还算个英俊潇洒的神职人员,您看,怎么几年不见,您就往修女的方向发展了呢,可真是一眼认不出来!要我说,镇里的神父见到您也该犯迷糊,哎,您的披巾是哪里弄的?这是什么,丝绸?细亚麻?厚纱?花边?不对吧,我看这里头得编了金线进去,哎?说到金线,您之前身上的配饰和法器呢?我记得有个特别漂亮的提灯,晃晃悠悠的,以前您来找本堂神父的时候每次都带着,晚上好在村子附近巡夜,那灯亮着可好看了……”
普林希斯一时半会儿居然找不到什么空隙插入话题,他就干脆只瑟瑟缩缩地站在那儿,长而翘的睫毛湿哒哒,几缕几缕黏在一起,眼圈发红,脸颊苍白,嗫嗫嚅嚅不敢吭声。这少爷刚做了坏事,看起来慌得不行,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西伦和神父。但猎魔人一把视线转过来,这柔弱的小少爷感到毛骨悚然了似得,眼神像个兔子般猛地一弹,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落到自己手指上。过了几秒,察觉到西伦仍然在看他,支持不住了,眼珠子就又一晃,盖着层密而美的睫毛,视线顺着地面滑过去,一个劲瞥着神父。
贝戈尼亚神父后脑勺接着西伦没了尽头的唠叨,前胸顶着普林希斯依赖的视线,居然还能安心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捡拾地上探测器的尸体,试图修理它,让它重新开始工作。
但这显然不太可能了,暂且不说神父先生修理魔导器的技术如何,它已经被破坏的非常彻底,回天乏术。
贝戈尼亚拍拍膝盖,直起腰,看上去可能有话要说,猎魔人就把节奏往后拖延一下,顿了顿,词语间硬挤出个空隙。
结果对方只是从罩袍底下摸出盏简陋的提灯,看模样似乎是个魔导器。普林希斯瞅了一会儿,觉得那大概就是猎魔人乱蜂似的话里头一闪而过的提灯。但和形容中的很不一样,其可称为装饰的部分只有金属表面象征性涂抹的浅薄金漆,就是最边缘的小村子里也不会有人觉得是什么好东西。
贝戈尼亚神父倒还很喜欢似的,摇了一摇它,那盏灯颤颤巍巍亮了,暖黄色的光圈散开,石料碎片中光滑如镜的部分全都映着灯光发起亮来,黑漆漆的乱石地上星辉闪烁。
他从地上拾起一片发光的小东西,在掌心里摊开了,把它平伸到灯光前观察,小小的修长菱形像从王冠上剥落的一块宝石,这个莫名其妙的神职人员就这么对西伦开了口:“您看,是石英,塔夫洛有人把它叫做‘洁白的冰’,据说含在口中可以解渴。”
“可我试过,解渴大概只是误传。”这位神父言笑晏晏,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要捡到的是金块多好,住宿费用就能解决了。”说着他身子一转,将那枚修长透亮的白石英交给了普林希斯,语气里带上些歉意:“可能得要委屈你和我露宿了,这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打磨一下也许能充作饰物,与您的发色该是相配的。”
他用手指顺着自己的耳垂边划了道弧线,西伦就注意到他连金环耳坠都换成了普通材质。
猎魔人几乎被对方一穷二白的样子弄糊涂了,他可没有——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位受人敬重的神职人员沦落到这境地,例如站在大路上想着拣金块来换钱这么局促。他来回打量着神父和那位美丽的陌生小少爷,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奇怪。贝戈尼亚却在这时正过脸来,冲西伦露出个微笑,那种标准的神职者表情弄得普林希斯不太舒服,兴许是因为太过职业化,像娼妓的媚笑或哭丧女的痛苦一般,通通被划作不值钱的虚假玩意,连一个子儿也不需要,对方就能免费赠送一个。兴许也是因为恶魔天生站在了弄虚作假这个行业的顶峰,所以对这种低级东西嗤之以鼻。普林希斯漫不经心地发散思维,想到人类总会被这样那样廉价的东西吸引,道德啊、责任啊、愚蠢的宗教信仰啊,整天整天挂在嘴上,但时机稍显合适,他们的脑袋瓜里就自动把这些全给丢个干净,万事万物,利己为上。
蛇恶魔眨巴着眼睛看着神父,想着那些充斥形形色色欲望的灵魂们,遍布大地,每个都像白面包上散落的糖霜那样呆头傻脑,十分诱人。美艳又娇贵的少爷心底里翻滚起浪花,雪白剧毒的泡沫滚动着,每个泡泡里都充满邪恶心思。外表看上去却天真里夹着点羞涩,甚至感动之下,双眼透出些水色,只是默默接过白石英,在手指间搬弄,一圈圈地绕着自己的发梢。
猎魔人顿了顿,然后迟疑着问了句:“什么人能打劫得了您这样的神父?”接着又收不住他的话匣子,没等对方回答,他就稀里哗啦倒出一大堆单词来:“——啊,该不是什么铺天盖地跑来跑去的流氓吧?我今天可能就碰到一个,但严格说来他也许不能算是盗匪,唉,您觉得呢,也许他们那样的东西总没得好事情做,这样看送进监狱或者接受流放还蛮不错,听说了吗?前阵子就新流放了一批死刑犯到克诺索斯去,真不知道该说是陛下仁慈还是完全不当一回事……”
“也许是好事情?倘若不到克诺索斯去,现在他们该都上了绞架吧。”
贝戈尼亚慢吞吞回道,他走在最前面,提灯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方便另两人在夜里赶路,避免被石头雨的残骸绊了脚。神父标志性的柔声细语被夜里的风带了过来,和着空气中轻微的沙尘味儿,和猎魔人的唠叨穿插在一起,听得人只想打瞌睡。
可恶魔读得出来,这位神父并没有把经济吃紧当一回事儿,他几乎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就算在之前突然遭受到西伦的攻击时,其灵魂也平和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倒是让普林希斯觉得有点意思。
人是不可能没有欲望的。
即使对财权没有感觉,遇上生死也应当有所执着,那时就是恶魔们最好的出场时机。
死,唯有死是百试不厌的灵丹妙药,天下最英雄的人物也要为其屈膝,也许他们会微笑着走上绞架,在行刑前向台下的人展现自己过人之勇——他们演说起来慷慨激昂,表情或沉静庄严,或潇洒不羁。但只要脖子上的绳索束紧了,脚下挡板叫人抽掉,任哪位豪杰也要蹬蹬腿挣扎一番,这是条件反射,是活人对死的抗拒。
也是恶魔们最乐意做的游戏——把人们逼上绞架,在他蹬腿时伸出手,百试百灵。
普林希斯用指腹不着痕迹地摁了摁石英的锐角,指肚就出现一个凹窝,让石英压进肉里。
他总有机会做点儿什么,蛇最不缺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