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雷趴在黄浦江边的栏杆上,散开平日里束起的金发,任它在晚风里轻轻飘扬。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里面是黑色背心。江边的风透过皮衣的缝隙钻到他身子里面,让他慢慢清醒过来。
叶驰星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同他一起望着江面。她把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似地轻轻拍打着。
十分钟前,发生了一件让他俩都不甚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们的初中同学会,组织活动的班长将聚会地址定在黄浦江边的酒店里。
因为有病人,夏雷晚到不少。等他在人群里找到叶驰星的时候,她早就和同学们聊得不亦乐乎。她今天穿了一条及踝的黑色无袖网纱裙,蓬松的裙身上用细密的纱料打了好多个蝴蝶结,里面再搭一条黑色吊带裙打底。脚下配一双黑色圆头皮鞋,脑袋上依旧带着那顶她最喜欢的黑色宽檐礼帽。
他还未来得及喊她,反而边上一个捏着酒杯的男人迎了上来:
“哟,夏雷,你来啦?”
说话的人同他们都是28岁的年纪,但脑袋上已经显现出秃头的趋势,啤酒肚将POLO衫顶出一个不太美妙的弧度。他脸颊发红,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
见夏雷冲着自己皱眉,此人叹了口气道:“我是朱钦啊!学习委员朱钦!你忘了吗?”
“哦是你啊,”夏雷笑了笑,松开紧锁的眉头,但心里却计算着如何摆脱他:“你变化挺大的,你不说我真没认出来。”
“哎,那可不,”朱钦摸摸自己的脑袋,脸上又扬起得意的笑容:“机关里太难混啦,今年刚升正科级,一堆事呢。”
“那不错啊,恭喜你。”
“那你呢?现在在哪儿高就呀?结婚了吗?”
“我跟人合开了私人牙科,”夏雷借站位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叶驰星:“还没结婚。”
“你自己当老板吗?那挺好!不过你以前学校里成绩不都排年纪前几的吗?老同学跟你说实话,你可别生气。其实按照你这个成绩,你就应该去考公。搞个铁饭碗,真的比自己当老板要舒服,钱既不会少到哪里去,还有晋升空间,你现在顶多开个诊所就到头了吧。”
“呵呵,我对考公没什么兴趣。”夏雷换了个站姿,一副随时都要溜的样子。
“你傻啊,你当了公务员,什么老婆娶不到,你知道公务员多吃香吗?哪像你现在老婆都没有。哎,你和小时候一个样,死脑筋。”朱钦拍了拍夏雷后背,全然不顾对方毫无兴致,换了个话题继续道:
“诶对了,你见过叶驰星了吗?我跟你说你可别吓一跳,你同桌小时候完全是男人婆的样子,现在总算是有点女人味了,个子高腿又长,就是胸不够大,来来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醉呼呼的朱钦带着夏雷来到了叶驰星身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琥珀色眼眸里隐忍的怒气。
“叶驰星,人家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在上海交响乐团当首席小提琴手。来,你们同桌打个招呼!”朱钦说着绕过夏雷,一把抓过叶驰星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和女同学聊得正高兴的叶驰星忽然被人抓到一边,对方的手还从自己胳膊上挪移到腰间,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不动神色地朝夏雷的方向挪了几步。
叶驰星和夏雷互换眼神,达成共识:“这个朱钦和小时候一样烦人。”
初中时,朱钦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每次大考总分却总差了夏雷三四分。当时的他就看不惯那个“金毛猴子”,现在当了科长的他定是要在夏雷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好出一口恶气。而在女同学里,他也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角色。他一会叫微胖的女生“坦克”,一会又叫瘦小的女生“竹竿”,以至于叶驰星有次实在看不下去,便站出来与他对峙。虽然叶驰星赢得了女生们的全体支持,但她也因此在背地里被朱钦贴上 “男人婆”“贴钱给我我也不要”的标签。
而他恶劣的习性在十三年后的今天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吃饭时,夏雷那边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不少女同学,听说他还是单身后,甚至有人直接递上微信二维码,说是要给朋友介绍。而朱钦则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粘在叶驰星边上,连位子也一定要坐在她的右边。
朱钦给她一杯接一杯地倒酒,一定要她都喝下去。他嘴上说着“小时候不懂事给你敬酒道歉”,一旦叶驰星表示出一丝不想喝的态度,他便说“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打心底要她难堪。
正当叶驰星犹豫着是否要喝这第四杯白酒时,坐在左边的夏雷便直接从她手里夺来那杯酒一饮而尽。
朱钦有些不快,但还是执意给叶驰星再满上,不料她的酒杯又被夏雷夺走。直到夏雷替她喝了五六杯后,朱钦这才忍不住发作起来。
“靠!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朱钦拍案而起,把忙着吃饭聊天的同学们吓了一跳。大家纷纷朝这两人投向目光,原本热闹的气氛顿凝固了起来。
“你给女同学灌白酒就够意思了吗?”夏雷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肆无忌惮地给叶驰星夹了个鸡腿,然后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让人格外来气。
见对方眼都不抬,朱钦倍感羞辱。他快步走到夏雷身边嚷道:“我跟叶驰星喝酒关你什么事?”
“朱钦你喝醉了。我们今天同学聚会,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啊。来,别闹了,坐下吃饭。”班长见状,忙站起身打圆场。
可当班长刚走到朱钦身边,朱钦却飞起一脚踢在班长的肚子上。班长连连后退,狠狠地撞在包厢内放酒水的矮柜上。同学们发出一声惊呼,却没有人敢再上前。
朱钦毕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物。他不敢惹比他高一个头的夏雷,便伸手像钳子似地扣住叶驰星的手臂,想把这个让他丢脸的女人带走。
但叶驰星硬是挣脱了他的爪子,朝班长的方向后退几步,握住矮柜上已经喝空的玻璃酒瓶。而下一刻,夏雷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朱钦一愣,摇摇晃晃地笑道:“操,我说呢。夏雷,怎么哪哪都有你。这下我总算明白了,你俩怕不是早就有一腿。怎么?操男人婆让你很爽吗?”
这句话让叶驰星倍感恶心,但她此刻更担心气头上的夏雷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拉住夏雷的下摆,轻轻唤他:
“夏雷,你冷静些。”
“我知道,你别担心,。”夏雷安抚道。
他面不改色地依旧笔挺地站在那儿,但他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正暗示着他此刻正强抑着滔天的怒火。他镇定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好步伐道:
“朱钦,爷告你一件事。”
“什么?”
“就算当了科长,垃圾也还是垃圾。”
“你他妈的说……”
朱钦还没吐出这句话,他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夏雷一拳。朱钦一个踉跄,侧身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直响。
而就在朱钦摔倒的那一刻,叶驰星赶忙抓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包包,一把拉过夏雷就往包厢外跑。两人三步并两步朝酒店外奔走,直到转弯拐上南京路,领头的叶驰星才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来吧?”叶驰星转身朝身后张望。
“没。”
“那就好。”叶驰星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要是再耗下去,他们报警都说不定。按照朱钦的性格,到时候就真不好说了。我真的好怕你跟他打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肯定自有分寸,你别担心。”夏雷揉揉叶驰星的脑袋,转而沉下眼眸中的光:“但是……”
“但是什么?”
夏雷没有马上回答,叶驰星也没有急着问,两个人慢悠悠地踱到黄浦江边。江边的风虽然让夏雷清醒不少,但吹不散他内心怒气的余火。他低头一看,叶驰星的手依旧挽着他的胳膊。
在这江边,两人的姿态确实与那些来欣赏夜景的情侣们没有任何不同。 况且今天两个人恰好都穿了一身黑,这比那些单纯穿着情侣T恤的恋人们更有意思。夏雷想到这里莫名得意。即使如此,他的心情也没有办法很快平复。
他停下脚步,在前走着的叶驰星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刚回头,整个身子却被他往他的方向扳了过来。
“疼不疼?”
他皱着眉用拇指指肚轻轻蹭过她的右手上臂,仔细地在灯光下摩挲被朱钦捏红的胳膊。他整个温热的手掌都紧贴着她的肌肤,连没有红印的左手臂也未能幸免。
“你揉了不就更疼了吗哥?”叶驰星好气又好笑,脸颊上却升起了绯云。虽然他们在电音节那天拥抱过,但至少是隔着衣物,况且在美国好友间的拥抱并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直接触碰到肌肤还是让她心里痒痒。
可在这样暧昧的情景下,背着光的他还是一脸严肃。她很难透过他垂下的眼睑与睫毛来观察他的眼神。只是他抿着嘴唇,仿佛咬住了许多他想吐露的情绪。
“要是把你捏青了,我就得把他揍进医院了。”夏雷还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力度变得更加轻柔。
“行啊,他进医院那你就得进派出所了,搞不好我还得花钱把你保出来。留案底都算轻的了。要是你走出派出所,几百个狗仔队围在门口拿闪光灯怼着咱们的脸咔嚓咔嚓的,第二天我就能在微博热搜上看见你了,说影后和著名音乐家的儿子什么什么的,你不想出名也必须得出名了……”
“听你这么说,还真蛮糟糕的。”夏雷噗嗤一声发出轻笑。
“是吧?”
“但如果狗仔队说你是星二代的绯闻女友,那出这个名也不是不行。”
“拉倒吧,我才不想用这种形式上热搜。”
“哦。”
“……所以你要揉到啥时候啊,我皮都快被你搓下来了。”
夏雷听闻动作一滞,却没有放开她。他低垂着眼皮道:“我一想到那种垃圾碰过你这里心里就烦。”
他的声线本身就比较低沉,现在再这般在她身前低喃,他的每个字都成了蛊惑她内心的咒语。她努力保持镇定,像往常一样不在乎地打趣:“只是手臂而已啊哥,又不是封建社会。”
“我不管。况且他还叫你名字,他不配叫你名字。都过了十几年了他竟然还记得你名字,这他妈就离谱。我都不记得他们好多人的名字了。难道你跟他自报家门了?”
“没有啊哥!”叶驰星听着都快笑出来了:“再说你年初看见我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你有啥资格说别人啊。你不要这么双标。”
“我就双标。”
叶驰星气得翻了个白眼:“走走走,我带你去吹吹风,你现在真的是脑子瓦特了。”
就这样,两人在江边吹了十分钟的风,夏雷这才完全冷静下来。可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还是觉得无法平和下心境。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想直接牵起她的手,或拥抱她,或在替她整理头发时低头吻她,亦或直接用语言告诉她。无论哪种方法都好,他只想让心里的感情得到确实的方向。让她住到同一个的小区,也是想让她更加靠近自己。
他能感受到她喜欢他。她从不排斥他言语的挑逗与肢体的接触。他考虑过到底什么时候告白,但却没有把握。虽然她确实是喜欢自己的,可她似乎并没有将感情向更深层次发展的想法。一想到她并不属于自己,他就感到不安。
他瞥了眼光着手臂的叶驰星,向她的方向挤了挤:
“你冷吗?”
“我冷你是要脱外套给我吗?”
“我脱了里面就只有件背心了。”
“那就算了,你要是感冒了怕不是还要传染给我,你穿着吧。”
“我感冒了你不来看我嘛,咱们好不容易都住一起了。”
“是住一个小区!你不要漏掉关键词啊!”
“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让咱俩都不会着凉的办法,”夏雷笑着展开自己的皮衣:“你躲进来,大家都暖和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躲里面和你吹风啊?我不会回家吗?”
“那我们一起回,都住一起了。”
叶驰星懒得再反击他,转身准备离开。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难道上班时在白大褂里直接穿背心吗?”
然而,身后没有传来他的回答。
夏雷站在栏杆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面。他们的面前凭空冒出一艘五米多高的龙船。这艘船似乎全身都用led灯构筑而成,如发光乌贼一般,迷幻的彩光毫无规律地在船身上游走。
“外婆?”夏雷嘴里嘟哝了一句,不受控制地朝前走了一步,靠在栏杆上。
叶驰星警觉地抬头望向那龙船,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夏雷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龙船,但他的双眼变得格外空洞,仿佛这诡异的光芒吸走了他的神智:“外婆,星星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叶驰星不由一愣。“星星”是夏雷外婆对她的称呼,也只有当时他们还是孩子时,夏雷才在私底下这么叫过她。这个昵称太过久违,以至于她的反应都慢了一拍。
但是她知道,外婆在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且不论这艘船到底是什么,总之无论如何外婆都不会出现在这船上。自从她们从徒然堂接回白雪月和仓木决,她便窥到了世界本隐藏着的真实。潜意识告诉她这一定不是人类可以掌控的力量。
她还清醒着,她要保护他。
当叶夏雷慢慢抬起脚踩在栏杆台阶上时,叶驰星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怪力,冲上前去双手抱住他的腰,一口气就将这个身高一八九的成年男性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但无疑,她支撑不了他的体重,于是直接变成一个肉垫与他一同摔在地上。
痛觉让夏雷霎时清醒。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叶驰星的身上时,他慌忙坐了起来,转身将她扶起。他埋头检查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哪里磕伤压痛。这也是叶驰星第一次见到如此慌乱的他。
“痛不痛啊?哪里压到你了吗?”
“没事没事,你别害怕。除了你有点沉以外,我没事。你拉我起来吧。”
两人站起身后再度望向江面,果然刚才的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驰星生怕夏雷又发生什么意外,拉住他的双手问:“你还记得刚才的事吗?”
“嗯,”夏雷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披散的金发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我看到了临终前的外婆。那天她的身体突然变得特别好。她披上她最喜欢的红色毛衣,让我扶她到院子里去。她坐在那棵柚子树下,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所以我刚刚看到她披着那件红毛衣,站在船上。我知道那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没有你……”
叶驰星张了张嘴,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个晚上,她见到了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的情绪:愤怒,委屈,脆弱……她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编织吹散雾霾的风,只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夏雷,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聊到的哈雷彗星吗?”
”那个啊,”夏雷露出苦笑:“小时候我们还说一定要一起看的,但是……”
儿时的他们无意间聊到了哈雷彗星。这颗76年才会光临地球一次的彗星,在他们短暂的生命中也只会出现一次。上一次是1985年,而下一次是2061年。他们本来约定将来一定要一起迎接那颗彗星,但是这个约定谁都没有守护好。
那一年她在遥远的美国,而他失去了外婆。他们两人在那一年都经历了太多,直到看到新闻报道才想起很久之前的约定。而宇宙再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叶驰星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他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但无论是坚定也好温柔也罢,他只觉得自己不会找到第二双和她一样的眼睛了。
“没事的,”叶驰星柔声道:“哈雷彗星虽然不会再来了,但是我回来了呀,我不也是星星吗。哈雷彗星76年才来一次,一次也就一瞬间。但我可以一直都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听到这番话,夏雷只觉得内心所有郁结的情绪都被融化了。无论是他的不安全感,还是幻觉引起他的思念与遗憾,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身边就好。无论她刚刚那番话到底是什么含义,他也不想去追究了。朋友也好恋人也罢,在这个瞬间里他就已经满足了。
他弯下腰去紧紧地拥抱着她,让她几乎难以呼吸。他把脑袋埋在她柔软的颈间,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桂花与茉莉的香气,心里是未曾有过的平和。
叶驰星感受到脖子里有凉凉的东西时,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
两人无言,只有温暖的风包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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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此刻叶驰星大脑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今天理应是非常愉快的一天。迎着六月的阳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伸了个懒腰,踩着昨天刚收到的新拖鞋,去厨房泡了咖啡,就着简单的三明治一起吃下,然后将洗完的衣服晾在温热的风里。再等一两个小时,夏雷就要来做午饭。她满心期待,哼着小曲帮白雪月梳理她银白色的长发,再扎成花里胡哨的辫子。
由于工作性质,她和夏雷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有固定的周末。住在同一小区后,他们达成了一个默认的约定:只要有一人休息,就会去对方家里做饭。而像今天这样她俩的休息日互相重合,还是她搬到这小区来后的第一次。
昨晚她就提议要他做她最喜欢的排骨,而今天她也喜滋滋地同白雪月念叨了一个早上。
“夏雷做的排骨真的好好吃哦……”
“啊,又来了……这句话你一个早上已经说了三遍了。”
“可是真的很好吃!超香的!等下你吃了你就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
“嘻嘻,排骨~排骨~我要给夏雷的排骨写一首歌!”
“天哪……”白雪月翻了个白眼:“你不如直接给他写歌算了”
“呵!他还不配!”
叶驰星为白雪月扎上最后一根皮筋,抬头望着窗外明亮的晨光。如果真的要给他写歌,到底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才好呢?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那个家伙已经来了吗?这才十点半啊?”白雪月一脸不解。
“嗯,应该不是他,”叶驰星走到门口,警惕地透过猫眼朝外看。当看清的那一刻,她只觉一股寒气冲到她血液里,被太阳晒暖的身子都霎时冷了下来:门外站着她的母亲,而母亲身边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糟了,是我妈。”叶驰星慌张地回头。
“你不开门不就得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白雪月却紧张兮兮地寻找可以保护叶驰星的东西。就算刚被叶驰星从徒然堂接到家里来,白雪月也知道这个母亲的可怕之处。
“不,我妈不是不开门就能糊弄过去的。”叶驰星开始思考对策。
“阿姨,她是不是不在家啊?”门外的男人用上海话问道。
“哪能可能喔,今天她休息,我晓得的。不要紧,我给她打电话。早上十点钟她肯定在家的。”
听完这话,叶驰星转身像猫一般灵活地扑到沙发上,按住音量键将手机迅速调至静音。而当她刚把音量全部按灭的下一秒,手机屏幕上跳出了母亲的来电界面。叶驰星屏气凝神,握着手机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
门外的母亲接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似乎就有些放弃的意思。
“算了,小吴,估计这回她还在睡觉,我下次再约你好伐,对不起哦。”
“不要紧的,我来得不合适,星星肯定没有准备的,下次有机会再说,谢谢阿姨,要么你把星星的微信推给我吧,我先手机上跟她聊好了。”
“好的呀,我给你喔。”
听到这里,叶驰星觉得危机大约算是解除了,不由松了口气,擦掉额头上一层薄汗。只要他们不到家里来,加微信好友就已经是她轻而易举能解决的麻烦了。
然而,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们是谁?堵在这里做什么?”
刚刚放松下来瘫在沙发上的叶驰星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她和白雪月面面相觑,两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完了。
白雪月流下一滴冷汗:“今天他怎么来这么早?”
“嘘!小声点!”叶驰星谨慎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心翼翼挪到门边偷听外面的对话。
面对这不速之客,母亲也不由一愣,用普通话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叶驰星?”
“当然认识。那你呢?你是谁啊?”
“我是她妈。”
“哦,”夏雷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那麻烦你们让让,我要开门了。”
被对方轻佻态度惹恼的母亲怒道:“那你们什么关系?你怎么有我女儿家里的钥匙?”
“我啊?我钟点工。”
叶驰星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怎么可能有你这样年轻的钟点工?”小吴也看不下去了,发出疑问。
“我想当钟点工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看不起钟点工?”夏雷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算了算了,钟点工就钟点工吧,你开门好了,我们进去等。”
母亲虽然这样打了圆场,但夏雷并不愿开门放他们进去,而叶驰星自然也不愿让他们进来。里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还是叶驰星选择放弃。看来这件事她自己不出来解决只会越闹越大。
叶驰星叹了口气,理了理神思,摆出睡眼朦胧的样子,打开了门。
“你们干啥?”
女人见叶驰星终于出来了,便气急败坏地道:“我刚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叶驰星无辜地道:“哦,我在睡觉。”
她扫视了一遍母亲身后的人,见夏雷一脸坏笑她只觉心虚。现在他肯定在嘲笑自己的演技吧!这个男人仗着自己继承了影后母亲的演艺天赋在嘲笑自己演得太假吧!
“醒了就好,本来我想让你跟小吴一起去吃个饭,结果你又不接电话。然后又有这个神经病冲出来。你们到底啥关系啊,怎么能把家里钥匙给人家?”
叶驰星生怕夏雷又画蛇添足,抢答道:“他是我朋友,住一个小区的。钥匙给他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帮忙。”
“真的是朋友吗?他怎么说他是钟点工”
“是朋友是朋友,真的是朋友,”叶驰星连连点头:“他就喜欢乱开玩笑。”
母亲狐疑地望着两个人,最终选择相信。她转身对夏雷道:“今天她有事,你先回去吧。叶驰星你现在就立刻去化妆换衣服,跟小吴出去吃个午饭。”
“你好,”被称作小吴的男人面容清秀,个子高挑,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他本打算跟着叶驰星的母亲走进屋,但他刚想踏出脚步,就被边上金发的大高个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瑟缩地站在门边:“之前我听你妈妈提起你,今天正好有机会就跟你妈妈顺路过来见见你。”
“感谢你的好意,但请回吧。”叶驰星道:“妈,以后你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了。”
母亲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女儿的嘴里说出的。按照往常,她好歹会答应下来,就算再不乐意,但她至少是接受安排的。然而像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就拒绝的,这还是第一次。
“你说什么?”母亲起身向门口走来,似乎没听清她的回答。
“带小吴出去吧。我不和他吃饭,也不和他相亲,你也不要把他微信推给我。”叶驰星直视母亲,干脆果断地道。
“不是,妈妈不懂你为什么要拒绝啊?你都不了解人家。人家小吴人可好了,国企里工作,车子房子都有。”
“这一切和我没关系。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结婚。请你不要再勉强我了。”
“你没结过婚怎么知道结婚不好的?这么大年纪了,你的机会不多了。”
夏雷低下头去,在叶驰星耳边小声问:“要不要我帮你赶走他们?”
“不用,我总要自己解决的。”叶驰星头也不回地答。
她做了个深呼吸,对母亲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妈妈,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希望你不要再干预我了。”
“你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生活方式?你的生活方式就是不结婚一辈子孤独终老!你现在是这么想的,过几年你就会想结婚生孩子了,到时候你年纪大了小孩都生不出了,四五十岁也找不到男人照顾你了。”
“可是妈妈你没有说服力啊。”
“你跟我比?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就结婚了!你看看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你已经没得挑了!要不是小吴人好,谁还会选你三十岁的老姑娘啊?”
这些话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但叶驰星每次听到都气得像火山喷发。不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她又更重要的事情要讲。叶驰星握紧颤抖的手,依旧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努力平静下来道:“到此为止吧,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了。既然我们无法说服彼此,那就请你放过我吧。否则……”
“否则什么啊?”
“否则,”叶驰星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埋藏在内心多年的想法一吐而出:“我不想再当你的女儿了,我不想再被你们的情绪和想法控制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一直过着看你们脸色的生活,我真的太累了。我一直以为等我长大了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但看来我想错了。”
母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所以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你一点都不懂感恩是吗?”
“这不是一回事。如果做人子女就要被感恩这个词捆绑一生,那我宁愿断绝关系。”
“不错,我真是有个好女儿。”女人说着,抬手狠狠给了叶驰星一个响亮的巴掌。力度之大,以至于叶驰星无法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
夏雷见状,立刻丢下手里提着的袋子,快步进屋扶住她的肩膀。
“好,我就成全你!”母亲涨红了脸指着叶驰星的鼻子大骂道:“就当我白养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想让我原谅你,除非你跪着从这儿走到家里!”
“你够了没有?”夏雷终于忍不住道:“你不觉得你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我老太婆一辈子难道还让你这个小瘪三教做人?”
“领陌生人到自己女儿家里,你也不怕他动什么坏心思?你当着别人的面打她,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女儿的尊严?就算她真的嫁给这个男的,他看你这么对自己女儿,他肯定会毫无顾虑地欺负她,毕竟娘家待她也就那样。她不肯做的事情你就不要逼她去做!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尊严?她是我小孩,她在我面前要什么尊严?况且你又算哪根葱?敢来管我家里的事?”
夏雷早就知道叶驰星有着怎样一个母亲,但当面和她对峙倒是第一次。而见到她的第一面,他真实地理解叶驰星所做的一切缘由。既然对方完全没有沟通的意愿,夏雷也没必要和对方客气了。夏雷完全不顾对方的身份和年纪,抓住女人的胳膊一把就将她拽出了门外。而白雪月也立刻将早就吓傻的小吴连拖带拽地朝门外赶。
“你们给我出去!不要再来了!” 夏雷丢下这一句话,关上了门。
“好!叶驰星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后悔!”女人骂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等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守在猫眼边上的夏雷才松了一口气,回到叶驰星的身边。
叶驰星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短发凌乱地遮盖着她的脸,发丝间隙里一抹发红的巴掌印倒是格外明显。
“好了,他们走了,没事了。”他用手指替她将短发整理好。
但她没有抬头,也不说一句话。
“星星?”
“你回去吧。”她沙哑着嗓子道。
夏雷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叶驰星没有往下回答。她低垂着头不去看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是一个稻草人。只是现在,她干净整洁的皮囊在他面前被扒开,填充身躯的棉絮与稻草零零落落地掉了出来。也许她有更巧妙的办法来回旋这一切,但她已经厌倦了,不想再等了。只要有一丝可以让一切结束的机会,她便要竭尽全力逃离绑在她身后的木桩与土地。哪怕再痛苦,只要他的手帮她擦去眼泪便足够了,但这双手的主人却目睹了一切。
按照往常,她应该是可以落泪的,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觉得羞耻,想躲在没有人的黑暗里。
见她情绪没有缓和的意思,夏雷叹了口气。他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
“星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叶驰星眼神游移,似乎并不想看他。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任她将自己流放进负面情绪里。于是他打起精神,故意笑着逗她道:
“你不想吃排骨了吗?你都等了一个礼拜呢。”
闻声,紫色的眼眸像是胆小的蜻蜓一般,轻轻落在他的视线里,又忽地飞走了。
“行吧,既然你都不想看我,那我真的走咯?”
“那不行。”她还是没有看他,但她却伸手紧紧攥着他T恤的下角。
夏雷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才舒缓下来。他牵起叶驰星的手带她到沙发上坐下,而自己则搬来矮凳坐在她对面并握着她的双手。他若垂下头去,他们便能互相抵着对方的额头。
“我陪你,好吗?”夏雷接过白雪月做好的冰袋,给叶驰星微微发肿的脸颊敷上,又冲红肿的地方吹气。
“你为什么要我走啊?”夏雷问。
“丢人……我不想让你看见这些。”
“啧,咱们认识多久了,你也太见外了吧。你第一次来大姨妈还是在我家里呢。那时咱俩都吓傻了,要不是我外婆叫我去给你烧热水,我都不知道要干啥。”
“这种事情你怎么还记得啊?”叶驰星小声埋怨道。
“靠,你不是还记得‘黄浦区木村拓哉’吗?你这么一叫可好了,小卢他们喊了我一个月,我一回到家,那个B也这么叫我,烦都烦死了。幸亏发财不会说话,要不然也跟着学坏了。”
叶驰星轻轻扬起嘴角,发出叹息般的笑声。
“所以你家里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庆幸这个时候我在,要不然你现在一个人肯定很难受。你难受了找我又只会哭,啥都不说。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解决啊?你说对不对?”
“但这是我家里的事,我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你。”
“如果我对你很重要的话,那我更应该知道了。你觉得呢?”
叶驰星无法否认,只好点点头。
“所以一点都不丢人,咱俩谁跟谁啊。”
还没等叶驰星回答,一整响亮的“咕噜”声从她的肚子里传来。
夏雷眨了眨眼,忍不住感叹:“牛逼,你怎么饿成这样了?没吃早饭吗?”
“吃了。可能刚刚那么一闹,就……”
“那我去给你做午饭,你睡会吧。”
夏雷说完,自作主张让叶驰星在沙发上躺下。他给她盖上薄毯,将窗帘拉上以防阳光照得她难受,又调整空调叶片避免冷风直吹着她。张罗好一切后,他蹲下身来捏捏她的手指头:“等下饭好了叫你,睡会吧。”
“好。”她听话地合起双眼,却抬手将他整个手掌都拉到自己脸颊边。
他内心一颤,顺从地在地毯上坐下陪着她。
她的精神此时已然疲惫不堪。尽管家庭关系的崩塌是她早晚要经历的事,但如果今天没有他在,可能现在的她会更加孤独。而此刻他握着自己的手,让她觉得踏实与坚定。她这么想着,人也迷迷糊糊起来。
夏雷守了一会,看她大概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半路他还抓过白雪月去给自己打下手,生怕她发出任何声响吵醒叶驰星。
等午饭做完,夏雷打算叫叶驰星起来吃饭,却见她人已不在沙发上。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风里翻飞,而她撑着手臂倚在阳台上,手指间夹了一根烟。在风里舞蹈的衣物落下环绕着金圈的阴影,让她的背影在午间的光里忽明忽暗。夏雷望着她,好似做梦一般打开阳台的门,走进了被她染得发烫的阳光里。
她把冰袋丢在阳台栏杆上任由它融化,手间的烟已然烧了一大半。听见夏雷打开移门的时候她也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望着楼下骑四轮车玩耍的小孩。他本不知她是抽烟的,现在她被烟雾衬托的侧脸让他有一丝陌生。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用“脆弱”这个词去形容她,但她短短的眉毛此刻依旧是一股生机勃勃的莽气,似在否决他的想法。
他低头望了望两人穿的情侣拖,试图从拖鞋上寻找话题。可他刚打算说什么,她却自顾自地开口了:
“我本来都戒了。戒了快大半年,我妈来这么一闹,又有些忍不住。我知道这是个坏习惯,你刚刚也安慰我,但是我还是难受。一想到我妈我就特别撕扯,我开始怀疑我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大四毕业那会,我为了找工作焦头烂额,一个乐团一个乐团地跑。我妈呢,一心想叫我回来,让我早点嫁人生小孩,觉得我一个人飘在外面不稳定。而我自己又谈了个不靠谱的男朋友,抽烟就是他教的。他说心里难过的话,就抽一根。我跟着他抽,抽着抽着,心里还是难受,但是烟却戒不掉了。
我和他分手后又谈了两个,一个远距离分了,另一个就是想和我结婚的ABC。
我跟ABC谈了两三年。他虽然是半个美国人,但思想土得不行。都2065年了,还想让我跟他结婚回家生小孩相夫教子。然后我就让他滚蛋了。
跟他分手的那天是美国独立日,天气特别好,路上还有庆祝游行。花车上的女孩从篮子里掏出一大捧亮晶晶的彩纸向我身上一撒,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在心里说,叶驰星你看,全世界都在给你庆祝,新生活很快就会开始了,只要你还带着琴,日子就一定会朝上走。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戒烟。
回国前,我的口袋里带着我在美国买的最后一包烟。这包烟里面只剩三根,这也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三次机会。如果我真碰到了什么难过到受不了的事,我就抽一根。直到全抽完,我就应该学会怎么调节自己了。
其实我很容易对一些东西上瘾,只要不开心就去找这些心灵安慰剂。一开始是twix巧克力棒,后来是香烟,现在好像是你。
我知道你跟我说,你可以帮我一起承担。但是我一直想在你面前保持开开心心的样子,而不是像刚才,把我最丑的那条伤口给你看。我说不清楚,你也应该不理解,但是我……”
叶驰星有些哽咽,眼圈泛红却硬是没有眼泪落下,她做了个深呼吸,将眼泪憋了回去,努力摆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总之我想好了,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了。如果我妈再来这边,我就去你那儿躲躲。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我从高中时就想好的决定。”
“所以你是确定不结婚了?”
“嗯。”
夏雷轻轻握拳,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跟我也不行吗?”
听到这个问题,叶驰星整个人都怔住了。她虽然知道彼此的心意,但他突然来这么一记直球还是让她措手不及。她自己还在考虑要不要和他恋爱,他倒好,干脆跳过中间的步骤了。她愣愣地回头望他,甚至没发现指间夹着的烟都掉下了楼。
他没有看她,只是有些紧张地咬住下唇。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垂下脑袋,像被告席上的犯人等待最后的审判。
她害怕看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又不想让他的任何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决策,便慌忙扭过头去,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可能也不行……我的意思是,我不接受婚姻这个状态,而不是不接受你。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改变想法。但要现在的我去结婚,我做不到。”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叶驰星大气不敢喘,又时不时用余光观察他,生怕他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意外地是,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或难过的样子,反而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末了,他直起身子道:
“星星,你看着我好吗?有些话我希望能看着你说。”
叶驰星试探性地转过头去,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也忍不住像他那样站直身子。
被对方这般直视着,夏雷反而红了耳朵。他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清了清嗓子道:“呃……是这样的。其实我也没有要和你结婚……操!不对,不是这个意思!重新来刚才不算!”
夏雷做了个深呼吸,整个人才冷静下来:“我是想,结婚不结婚,其实并不是感情的保证。你看我爸妈,当年还是什么圈内的模范夫妻,结果不还是一样。我一直觉得,其实不是结了婚感情就会一直好,而是感情好的人哪怕不结婚感情也依旧是一样好,婚姻并不是幸福的保障。
所以如果你保持现在的状态会更幸福,那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惜的。小时候没有想这么深,但现在我认为,无论你是我朋友还是其他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够自由,快乐,健康。可能每一点都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但我想,如果有我可以帮到的地方,我一定会在你的身边。”
话音落下,两人无言,只有衣物翻动的声响。他抿了抿嘴,似乎在害羞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但他还是挺直腰板微笑着注视着她,没有一丝后悔。她望着身前站在光里的人,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她胡乱地用手抹着脸,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下,越滚越多。她有太多的情感想要与他倾诉,胸口涨得发疼,像是藏了无数只蝴蝶。
“这可能是,”她红着眼圈,鼻涕抽抽搭搭地,可她还是笑着,哽咽着道:“这可能是我活了29年,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
“这么好听吗?”进屋拿了纸巾出来的夏雷给她擦掉泪水和鼻涕,羞涩地眨眼。
叶驰星像孩子似地深深吸了鼻子,这才终于止住了泪水。她点头道:“真的,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不太清楚我到底喜欢哪种男生了,但我知道我喜欢自由。我一直在寻找爱情与自由并存的关系,可从来没有找到过,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束缚彼此。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我爸妈总喜欢让我管好男朋友,如果分手就一定是我没有管好他。好像感情是一方对另一方的驯化,或者是母亲对待孩子,总之不是平等的关系。太可怕了,我不喜欢。所以听见你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人和我一个想法啊。”
“那你之前还蛮辛苦的哦。想找一个想法一样的,但是找的全都是垃圾。”
“也不完全是垃圾吧。”叶驰星有些不平。
夏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你那么一说,我就觉得他们是垃圾,还不及本大爷一个脚趾好。”
“不过我的男人缘确实很差啦!”
“靠!我不是男人吗?”
“你不算啦!”
“我怎么就不算了???”
夏雷突然收起笑容,向叶驰星靠近。说实话,他讨厌她这样,明明都已经在互相试探对方,甚至大家明里暗里都已经表现出明确的态度了,她却话锋一转,又将两人的关系恢复到原位。无论当恋人也好,当朋友也罢,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毕竟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满足了,但他的野心比他预想的要大。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也无法接受她这样百般挑逗却又转身离开。只有一次也罢,他想掌握主动权。
“渣女。”他低声骂道。
“我怎么就渣女了?”叶驰星莫名其妙,本能地后退一步。
夏雷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这完全没有预告的动作让叶驰星吓了一跳。但她实在找不到排斥的理由,只觉得有一股比六月暑气还要炙热的空气绕着她的身子游走。他眼眸里氤氲着她不认识的水雾,那金色的雾气里充盈着认真与坚定,还有撩人的情欲。或者说,还有一分怒气。
她胸腔发烫,忍不住勾手搂住他倾下的脖子,指尖穿过他的发丝,像是撩动层层金色的水波。今天他没有用香水,他身上干净的沐浴露香气反而让他闻起来像个少年。她心跳加快,理性与感性不断撕扯她的神经。他的鼻尖已经触碰到她的鼻梁,两人就在不到几公分的地方交换着鼻息。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他。她欢欣激烈的情感让她身置云端,推着她向他索取。很快,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了。
“但如果你和他有了第一次的话,可能你就真的离不开他了吧。肉体的依赖会让你变得不理智,对他也不好。你不想把这段关系搞砸的话现在就收手哦。”
似是被人如此告知,叶驰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就在要吻上彼此的唇时,她伸出食指毅然决然拒绝了他将要落下的吻。
“等等,我还没有准备好。”
但夏雷却锁起眉头一脸不快:“你这是在玩弄我吗?”
他没有放开她,依旧紧贴着她的身子,只是略微站直了一些。他像盯着猎物一般注视着她,让她莫名产生了压迫感。
叶驰星咽了口唾沫,开始思考对策。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招惹了一头看似温顺的狮子。但狮子毕竟是狮子,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对付的。
“那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不会生气呢?”叶驰星严肃地问。
“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认真的。”
“如果你认为亲你就算是认真的话,那我就亲你,你要怎么亲都可以。”
夏雷一愣,松开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很危险?”
“烦死了我在跟你说正事你少打岔!”叶驰星一拳打在他结实的胸口。
“好好好,你说嘛。”夏雷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认真谈判的样子。
“其实,”叶驰星靠在阳台上,背光的脸上垂下一抹忧虑:“我有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关系。我担心的是,如果跟你在一起了将来又分手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不能。”夏雷斩钉截铁地道。
“哈,果然。”叶驰星苦笑道:“为什么?”
“如果我们分手了,我完全不想知道你跟谁在一起,也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假如你真的有困难,我还是会来帮你,但我不可能再和你像现在这样做朋友了。这样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们的感情是一场赌博,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至于要不要打这个赌,你来决定,好吗?”
叶驰星望着他脸上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低头埋怨道:“太狡猾了吧,这样岂不是把锅都丢给我吗?”
听她这么说,夏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以前,他对待前女友们都是“爱处处不处滚”的态度,每段恋爱他都能将自己保护得非常好。但这次,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穿一件盔甲,而他们的感情却是一把双刃剑。他无法和自己妥协,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真的到了分手这一步,最痛苦的人应该是他。
还在犹豫怎么回答的夏雷,却被对方轻松的音调打断了思考。
“哎,我们两个是傻子吗?”叶驰星靠在阳台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啊?”
“咱们知道结果会怎样就行了,不好就分,好就一辈子,没必要现在就去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情嘛。”叶驰星站直身子,梳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爽朗地笑着:“虽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打这个赌,毕竟你这个赔率真的不低。但只要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的,我觉得就足够啦。也许将来某个时刻,我会觉得这是一场值得去冒险的旅程。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所以你也不要担心啦。”
叶驰星拾起放在阳台上的烟盒放在夏雷的手心里:“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是还有两根吗?别浪费啊。”夏雷不解地问。
“我不是有你了吗?”叶驰星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牵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快吃饭吧排骨都冷了。”
似是困在笼中的鸟儿忽然得以解脱,夏雷放松地长舒一口气,转动手腕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