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者:三个男人,三个女人。
铅笔划过纸面,这熟悉的声响让草仪森林觉得安心。
这声音的节奏频率,那些字迹的轻重缓和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按照一般演剧论发展的话,接下来的人物走向有这么几种。”
他好像给制片人或者剧作科的学生讲课一样,敲了敲桌面。
然而空荡的屋子里只有一片沉默回应。
1.遵守规则——随时间推移胜出or死亡
2.逃避发狂——不受控制的起爆剂可以推进剧情发展,但也会打乱节奏。
3.摸索&解密者——主角阵营往往在这个位置。
中途必有牺牲,最后也许能有人成功——尽管答案也许是更大的绝望。
他想到这个可能,一瞬间停下了笔。
“……”
寂静让他觉得自己的课程不是那么有意思,于是半开玩笑地提起了另外的可能。
“……嗯,一些作家也许会加入爱情要素。”
他很少带着自己的感情去评判他人的作品,但硬要说喜好的话,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流行——不管什么世界观和剧情,总要加入爱情要素的这种风潮。
话从口出,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
在这种谁都不能保证明天能够平安醒来的情况下,这种走向极端的感情萌生也并不奇怪。
人在面对无力对抗的存在时,最终只好把眼光重新投向自己。
“大爱救世界”——其实不过是即将消失的思考能力在拯救最后的一点自我。
“我果然还是很嫩啊……”
他觉得自己的字有些颤抖,于是放下笔,决定走出房间,呼吸些宽广空间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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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想起第一天这个大叔带领大家各自介绍,知道游戏规则后又四处奔走调查——然后莫名其妙的挂掉了。
“其实也不能算莫名其妙。”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自言自语,
“这个走向简直是必然——看起来最能解决问题的人一定会最先退场——不然剧作家就得和他斗智斗勇了。”
他嘟嘟囔囔着走到了庭院附近,那里有几张朴素的长椅。
它们似乎从来没有被人使用过——除了一张以外。
长发少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听到脚步声,警觉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啊……呃……不好意思打搅到你?”
草仪停下了脚步,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耸了耸肩。
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有点困惑地盯着他,但是看着对方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介意的话,稍微聊聊?”
然而男人得寸进尺,带着他标准的,略显疲惫又看来无害的笑容,
“我想咱们都需要散散心,三夏椿小姐。”
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女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手指。
但是就像这个人说的一样,这种情况下他们彼此都需要倾听者——哪怕对方也许不怀好意。
只要小心点不多说就好了……
少女想着,移动了一下身体,给草仪让出一块地方。
草仪客气地点头示意,然后坐了下去。
长椅不是很宽。
他们的距离就像第一次约会的情人一样有点微妙。
草仪坐下的地方一半是材质本身的冰凉,一半带了点少女的余温,他有点尴尬但是装作平静,但还是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
“我叫草仪森林。……呃,虽然咱们自我介绍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想不到什么话题,就再自我介绍了一下。
“我记得您。”
少女短短地回了话,但是不提自己的什么。
三夏椿,看起来教养很好的大小姐。
草仪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向少女的方向,然而对方警戒心很强的样子,一直半低着头,掩藏着自己的表情。
“嗯……可惜这里似乎没有CD机什么的。”
他唐突地貌出这么一句。
“……?”
少女疑惑地抬起来看他。
“呃,我不知道你平时习惯怎么放松,”他看向面前的草坪和植物们,“我以前紧张失眠的时候就会听些音乐……或者广播。声音开得很小,基本不听内容,但是有些声响反而容易睡着。”
“嗯……”少女看了看他深深的黑眼圈,轻轻地附和了一声。
“虽然这么说,这里的床还是挺舒服的。如果能睡着的话……”
他又说了个只有自己才能笑的笑话,三夏椿眨眨眼,不知该怎么回应。
“说来有的人换了床就睡不着,你怎样?”
男人突然把视线从草坪收回,对上了三夏椿透亮的双眸,少女吓得立刻把脸转开,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我,我没有什么挑剔的……”
不知是逞强还是怎样,少女硬生生地回答了这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哈哈哈,那我应该向你学习。”
面前的少女看似比实际年龄还天真的反应让草仪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游戏也不知道是怎么选人的,每个人都个性有趣——
简直是最好的演员。
“……那就是说,这几天你都睡得很好咯?”
草仪把手搭在长椅的椅背上,有意无意地从空间上侵犯了少女的空间。
“……?!您什么意思……”
少女惊愕地看着他。
她不明白对方的真意,但‘夜晚’这个单词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刺激神经的一把利刃。
“别装了。害怕就表现出来。你其实很心慌吧。”
草仪凑近她,声音还是很轻,但是一字一句让少女感到彻头彻尾的冰冷。
“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害怕吧!!”
少女没有想到自己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但立刻,她对自己有失冷静的举动感到羞耻一样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缩起了身体。
“……没错。”
草仪把视线粘在她就快哭出来的脸上,然后另一只手摁住了少女的肩膀。
“那就让我们互相安慰吧。”
他亲吻少女的额头,然后向下,吻住了她的嘴。
整个过程显得那么自然,简直像下午三点播出的电视剧——只要背景设定不是这个世界。
未知的体验让少女整个呆在那里,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滑向她的后背,然后顺着向下停在长裙的腰带上。
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仿佛一直要窥视到她灵魂深处的目光。
少女大叫起来,拼尽全力推开了对方就要压上来的身体,在草仪松手的一瞬,她连滚带爬地逃离开来,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根本没有追上来的意图。
“唉……”
看着少女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乱逃走的身影,孱弱的青年又坐回长椅,调整了一个让他更舒服——看起来很慵懒的姿势。
“剧情起爆剂的角色需要体力啊……”
他歪歪嘴角,吐了自己的槽。
渐渐的,周围的世界在他看来已经是另外的景色。
没有摄影机,没有导演。
没有收视率的奴隶,没有蛆虫一样的偶像。
他是一切的起始,他是创造故事,指挥一切,随心所欲的王。
天气看起来一片晴朗,庭院看起来一片繁茂,世界和平。
他保持慵懒的坐姿,抬起头来。
然后慢慢伸开双手,拥抱看不见的太阳。
就像这个世界的神一样。
END
草儀森林从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于是下一秒,他拼命地挤出肺里仅存的气体,然后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大张开嘴,喝水一样吞了一口空气。
“无呼吸症……?”
他搜索脑内存储的资料,想起自己曾经的创作。
那是一个众多脚本家参与的集合故事,每集出现或真或假的奇怪事件。
他是受邀的剧作家中最年轻的,被分到的是“看似灵异事件其实是科学线结局”的单集。
于是他创作了一个因为肥胖并发的无呼吸症患者,在睡眠中突然停止了呼吸。
播出后反响甚好,无呼吸症一时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
“草儀森林”这个名字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注目,他也收获了不少前辈们或明或暗的激励。
然而现在自己所在的到底是虚构还是现实呢?
他看看自己瘦弱的手腕,否定了无呼吸症的可能。然后慢慢坐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昨晚自己看到的怪兽,而是熟悉的自己,只是黑眼圈更严重了一些。
说来自己“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正在家里的卫生间。
“会不会再坐一下就穿越回去了呢?”
他一边为自己陈腐的思考划上删除线,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坐在了马桶上,这一次没有脱裤子。
“……”
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没人看,他还是觉得一阵脸红。
他无意义地冲了个水,然后走了出来。
“……总之记录下,下次写情景喜剧用上。”
他习惯性地掏出随身带着的素材本,刷刷地写了两笔。
继续呆在安静的屋里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这时肚子发出声响提醒他有了出门的必要。
草儀揣上素材本和笔,往食堂走去。
发生了那样恐怖的事,但人为了求生还是要吃饭的。
他看到饭厅有几个身影,但大家似乎都保持彼此的距离和沉默。
他也融入这个环境,默默地拿了米饭和一些日式酱菜。
平时他是喜欢吃生鸡蛋的,但今天实在不是这个心情。
他绕过肉食部分,准备盛些味增汤的时候发现有了先来的人,幼儿园老师正拿着汤勺。
“啊……八藩先生。”
他很快找到了前天晚上存入脑内的资料。
八藩幸生。
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师,只是比他大一岁,但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大人。
“啊……早上好。”
八藩礼貌地点头示礼,草儀也回了句早安,他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带入了学生的角色。
“您也是米饭派啊”
草儀看看对方手中的托盘,找到了同好。
和陌生人交往的时候,谈谈吃的,尤其是从共通的喜好或话题入手,这一条写在他自己脑内的对人交往手册第一页。
“是的,啊,您请”
淡色头发的青年把汤勺放下,侧身让开,他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这种言语不多,但彼此已经观察体会入微的交流方式,让他再次感到对方和自己是同一文化孕育出来的人种。
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在八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草儀赶在他要告别之前追着问了一句。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吃?”
黑眼圈让他显得有些可怜,八藩顿了一下,或许是出于对“弱小”的同情,也许是他自己也觉得需要和人交流,年轻的老师随即露出一个谦和的微笑,无声地接受了他的邀约。
两人随便找了个四人座的桌子坐下。
草儀放下餐盘,才发现忘了拿餐具,正当他打算再起身的时候,八藩不经意地递上了一副筷子和餐巾纸。
“哎……谢谢您。”
感受到对方的细致的用心,草儀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自然地为人着想,究竟是家教好……还是劳苦命呢?’
草儀在心中默默地寻找合适的抽屉,八藩幸生这个名字将归到哪一类,他本能地想要更深地挖掘。
“您昨晚睡得怎么样?”
他丢出了这个问题,然后偷窥着对方的表情。
“我很想說睡得很好,不過可惜不是... 畢竟... ”八藩有點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一下,看向四周,“不過就算到了早上,氣氛也實在不能說好... ”
草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看起来也没有睡好的青年正巧也向他们这边看来。
唐闻之。
草儀在自己的资料库里抽出这张和自己最近的卡片。
虽然没有合作过,不过在共通的业界也算是太巧了。搞不好多聊聊就能找出共通的相识。比如在中国也很有名的演员A,近年经常飞来飞去的资深摄影师B等等……
“您要不要也一起吃饭?”
草儀故意没有询问八藩的看法,就直接招呼唐闻之过来。
在他心里,对这里每个人的兴趣大大高出了对‘敌人’的防范。
穿着夹克的长发青年风风火火地就走了过来。草儀看了一下,他选择的早餐是土司。
‘洋食派……’
他在心里默默地又给这张卡片加了一行注释。
“这么没品的游戏我反正是不玩了!”
唐闻之把餐盘重重地放在桌上,托盘上的杯子差点倒下。
“游戏?”
“是啊,还能是什么?!不知道是哪个鬼导演想出的主意……等我出去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脸色也仿佛一夜没睡一样不太好看,但动作和声音里充满的怒气显得他还是很有精神。
“回头咱们联名告他们!我在圈里有认识人,等我告到这帮混蛋破产……精神损失赔偿咱们都往最高额要!”
草儀和八藩对视了一下,两人都有些茫然。
唐闻之发现两人并没有被自己的愤怒感染,于是更生气起来。
“但是……唐先生,这……真的是节目么?我觉得……”
草儀试探地问道,但后半句还没说完,唐闻之的雷鸣就降到了这张餐桌上。
“除了他妈恶心的综艺节目还有什么可能?!”
草儀乖乖地闭上了嘴,庆幸他摔下的餐具是筷子而不是刀叉。
“昨天那根本就是xxx的效果。你知道()ony嘛?这一定是()ony那个新出的vr!对就是那个眼罩!你们日本不用吗?!”
“嗯……我基本在家里写剧本……不太去现场……”
草儀表面弱弱地说着,但他始终没有放过面前这个青年的任何表情和动作——
因为他的整个身体都充满激情——这太吸引他了。
“其實... 當作是節目也挺好的。不過... 一直強調著是節目... 不就讓人更感覺到這其實是現實嗎?”
像是解围一样,八藩悠悠地开了口。
他的语调并不带任何攻击性,但却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这个人也好有趣……
草儀仿佛置身于巨大游乐场的孩子,他来回观察着两个人,甚至露出了一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笑容。
平时活在风平浪静中的人们,在这种环境下没有任何余裕浪费在温开水一样的废话闲聊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带有自己的主张和目的。
這對於他來講,是比演劇比真實生活都更刺激的情景。
“啊?什么现实不现实的。VR懂吗?虚拟现实!所以我说的就是技术上可能实现的xxxx……”
唐闻之的话语中夹带的大量技术名词草儀略过没有听。
他的脑内一片空白,并不是因为受到太多冲击而失去思考,反而是他彻底清空了自己的想法,只全力集中在眼前正上演的剧目中。
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会怎样?
然而和他的期待背道而驰,八藩老师带着一丝大人的余裕撤出了讨论。
“您說的也是... 不過無論如何... 我想我們得先振作起來才是... ”
这个时候居然使用日本人固有的“维持场面平和”抽身吗……!
尽管局面没能展开,但草儀在心中叫了好,这个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清晰。
夹克青年对于没能说服对方感到非常愤慨,于是把视线转向草儀,寻求同行的赞同。
“啊……嗯……为了振作起来,先要好好吃饭啊!”
草儀左右看看,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在那两人看来,恐怕就是一个笑点有些奇怪的人。
但他自己明白,这章叫做《初遇》的开头短篇,写到这里刚好。
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会怎样?
这是一个训练新人即兴表演的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草儀想起读过的演技论基础,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成为一个好的演员。
但是,将这世界上有趣的人和事组合在一张白纸上,在空空的试验瓶中操控无限的组合,记录那些化学反应的过程和結局——这才是他的天职和才能。
三个人分别后,他没有径直回屋,而是绕道去了教务办公室。
打开那些应该装着学生资料或者卷子的抽屉,里面只有干干净净的纸张。
他抱了两包A4的原稿纸,又顺了几只钢笔,没有拿涂改液。
回到屋子里,周围仍然和两小时前一样安静。
“這裡简直是绝妙的工作室。”
他压抑住狂跳不止的心脏,一把拉开椅子坐下,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