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该怎么找到我们的顶尖小提琴家呢?”黄昊宁转头,向同样被裹挟在退场的乐团中的殷无问。
“用想的不如用走的。”殷无果断地回答,“用走的不如……”
黄昊宁眼见着殷无从琴盒里掏出了伞举在头上,硬生生地让穿着一身黑衣的交响乐团,看起来有一丝送葬队伍的诡异感。
他在队伍的最后放慢脚步,身影变矮,最终完全融进了前面一个人的阴影里。在连接成了一片的阴影中穿行着,殷无不被三维世界限制,很快地游走到了队伍的前列,被簇拥着的是那位小提琴家。
殷无不着急着回到灯光下的现实,他在小提琴家的阴影中呆了一会儿,然后随着她一起走向单人休息室。
就在她踏入休息室,即将用门隔绝内外的时候,殷无从堪堪一人宽的,还没来得及进入门内的影子中爬了出来。小提琴家心事重重,完全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便重重地将门带上。
黄昊宁双手插兜靠墙,正听着广播的休演通知,突然手机提醒他收到了新的信息,他连忙掏出来。
在楼上,可以坐拐角的电梯上来。
殷无给他发了这么一条信息。
黄昊宁小跑着从电梯出来的时候,看到殷无已经收了伞在一间休息室面前站着。
“鹦鹉哥,这是她休息室?”
“这是干洗店……是不可能的。当然,就是她休息室,你听。”殷无指了指门。
门后隐约传来小提琴的声音,远比在台上的流畅轻松。黄昊宁听了两秒就抬手敲门,打断了数百人付钱来听的小提琴曲。
“啊……”黄昊宁听门后曲声停下,才翻出门票确认对方名讳,“……柳小姐,我们是来确认您的状况的——”
姓柳的小提琴家看着眼前不熟悉的面孔并未多想,打开了门请他们进来。
“对不起,这次的演出搞砸了都是因为我自己,在台上突然就拿不动琴了……”她羞愧地低着头,“最近我演出时总感觉力不从心。”
“琴能给我们看看吗?”还不等柳小姐说什么,殷无已经将放在沙发上的琴提了过来。
“当然,当然可以。”柳小姐后知后觉地答应。
“是正常的重量。”殷无掂量一下,并没有感觉特别的重,又递给了黄昊宁。
“真的,也不会很重……”黄昊宁说着想起看到的奇怪动静,翻过来取看琴头,“这里,琴头部的部分,有奇怪的划痕。”
殷无也凑过来看:“还真有,柳小姐弹琴的时候都有好好剪指甲吗?”
“当然!当然!”柳小姐认真地回答。
“这也不是人的指甲的硬度能挖出来的痕迹……”那痕迹有一厘米深,均匀细长,看起来还有一点眼熟,黄昊宁一边看一边回忆,突然想了起来,“啊!崔哥之前打大头年兽的时候留下的,就很像这个爪印。”
“崔哥是?”殷无顺着接下去话,又观察着房间,衣架上挂着一件外套,桌子旁放着两个琴盒,一个是贴合小提琴的葫芦型,另一个则更贴合琵琶。
“是情报科的崔钰山,他应该是……龙?”
“这么说,难道柳小姐也是龙。”殷无说的时候,直接凉看起来像是琵琶的琴盒摆上了桌子,打开一看,里面的琴长得确实像是琵琶,但是琴头却是龙头形状,琴身颜色花哨,民族韵味浓重。殷无观察着龙头琴,总觉得那龙也在用两个眼睛观察着他,“柳小姐是民乐西洋都会啊。”
“等一等,什么龙?我很抱歉这次演出失败了,但是就算你们是工作人员,也没有权利随便动我的私人物品。”小提琴家的表情有些不太开心。
黄昊宁从来不是在队伍里负责巧言令色的那个,他看向殷无,殷无也没有这种技能,只能耸了耸肩。
既然如此,只能靠自己了。黄昊宁内心给自己鼓了一口气,上前陪着笑说:“我们不是工作人员,我们是粉丝……啊对,我们是你的狂热粉丝,我们想要看看你的状况,顺便问你要签名。”
狂热粉丝。
太好了阿黄,这样她可以直接报警了。殷无僵着脸在心里狠狠吐槽。
“原来如此,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还好,听到粉丝两个字,柳小姐的愧疚又涌上心头,从桌上拿了一支马克笔,“我签哪儿?”
“衣服,衣服上就可以了。”黄昊宁解了西装,扯出下面的T恤。
柳小姐大笔一挥,唰唰地签下了六个字。
“谢谢,谢谢你,柳……史女娓……”黄昊宁道谢,试图念出柳小姐签的字。
“是我的彝族名字,依火.阿呷.史娓……你真的是粉丝吗?”柳小姐的怀疑呈现指数上升。
“啊哈哈哈哈,柳小姐是彝族人啊……粉丝一定会知道这种信息……”黄昊宁干笑几声,转头对着殷无无声地呐喊了一句:这我要怎么知道啊!
“其实,只要看一下门票就能知道。”殷无掏出了门票念着上面长长的小字简介,“依火在彝族语言里代表了柳树……”
“你们到底是谁?”柳小姐几乎就要大喊出来。
两个大男人则是对视了一眼,发出周星驰式笑声向她靠近。
“千万别叫,也千万别咬我的手,拜托了。”黄昊宁用左手捂住了柳小姐的嘴巴,右手握拳尽量轻地把她往墙边按住。
“柳小姐别怕,虽然没有说服力,但是我们不打算伤害你。”殷无从琴盒里拿出了伞,说完了也还是觉得自己这边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是这样的,如果柳小姐不是龙,我合理怀疑有什么有龙爪的妖怪在缠着你,吸你的精气……但是不用担心,我们是好人,我们专门抓坏妖怪。听懂了吗,听懂了点点头?”
柳小姐只觉得自己碰上两个疯子,一边哭一边摇起了头。
“可恶,鹦鹉哥,我们得向她证明世界上有魔法。”
“听起来就像是卡通片里的魔法少女……”殷无嘴上这么说,手上的伞一撑一转遮过头顶,在脚下打下了一片阴影。而他自己的身体,便一点一点往阴影里下沉。
柳小姐惊吓过度,大脑一黑身体一软,沿着墙壁滑坐下去,一时半会只能颤抖地用手指指着一半身体不见的殷无,说不出话。
“是的,世界上是有魔法的。”殷无的上半身对柳小姐说道。
“你的热咖啡。”黄昊宁递给柳小姐一罐罐装咖啡。
柳小姐坐在沙发上哆哆嗦嗦地接过咖啡,她身上披着殷无的外套,像是凶案现场被保护起来的目击证人。
“那,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柳小姐。”殷无打开一罐汽水,见黄昊宁拿着另一罐汽水对他举杯,便也回敬了一下,希望这不是半场开香槟,殷无想着,转向柳小姐,“第一次拿不起琴是什么时候。”
“小提琴的话……大约是半年多前,我的父亲离开之后。”柳小姐把重音咬在小提琴三个字上,却对父亲的死亡没有过多停留解释,“毕竟还有整个半年档期,要在全国巡回演奏,然后又要准备去国外表演,得提前学好一些英语……”
殷无和黄昊宁一起耐着性子听她碎碎念,却还是忍不住打断:“柳小姐,那这琵琶……”
“是月琴。”柳小姐纠正。
“这月琴为什么要带在身边?”
“其实……”柳小姐犹豫了一下,“我小时候住在在彝族村落,和爷爷学弹月琴,后来爷爷死了,我弹奏月琴的时候,越来越重,就像提了一袋大米。我妈妈,她是大城市里的人,从来不喜欢这些乡下的东西,就叫我改学了小提琴,果然没有了那种重量。”
听言,殷无又去提那月琴,并不很重。
“我妈发现我在小提琴上也很有天赋,就带我回大城市学琴。那时候开始我就经常演出,每一场,父亲都会带着这月琴在台下第一排听着。他走了以后,就作为遗物留给我了,我不能委托观众为我举着,只能放在休息室,可以说是我的一种精神支持。”
“就是你小时候那把?”殷无又问。
“是的,我爷爷也弹过这把琴,算是传家宝了。”
“月琴……龙……听着可真耳熟……”黄昊宁一边说一边望向殷无。
“你可是灵兽科,看我干什么。”殷无理直气壮地回望。
“我记得部门考试考过……龙,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老大是叫……囚牛。”黄昊宁艰难地回忆着。
“啊,我们那儿确实有囚牛和月琴姑娘的传说。”柳小姐接过话茬。
“囚牛,龙的长子,平生爱好音乐。”殷无用手机快速查阅百科,“既然如此,如果是囚牛大人屈尊降临于此,我们怕是抓不住它。”
“哪儿的话,龙子这种大人物怎么会真的出现……哪怕是雕像也有不小的神力吧。”黄昊宁说着,也提起那月琴,指着头部的雕像,“这雕像,雕的是囚牛?”
柳小姐点了点头:“我们那边做的月琴大多都是这样,是有说法弹琴给瑞兽听,求风调雨顺。”
“柳小姐,拉小提琴吧。”黄昊宁一张嘴,就要求一场上万收入的柳小姐免费奏乐。
柳小姐站在空无一人,吊灯也没有亮起的舞台上,靠着黄殷两人手机内置手电筒,才找到正中的站位。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刻在了她的肌肉记忆之中。
轻轻偏过头,把小提琴夹在肩膀和下颚间,用心去感受弦的振动,琴弓只是道具,音符是自然而然从五脏六腑中溢满而出。
殷无把手机交给了黄昊宁,举着伞比划了一会儿,就提着月琴往后退去。距离舞台越远,音乐声越不明晰,那月琴也从轻微地振动,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直到殷无推开大门就要走出去,那月琴上的龙突然眼珠咕噜咕噜转了一圈,苏醒了过来。
“你醒了,木做的龙子。”殷无向那龙头打招呼。
龙头不搭理他,看起来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它本就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它从月琴中抽离出来,长条形身体虽然没有传说的龙那么庞大,却也远比月琴本身长得多。
木雕囚牛遵循本能,随着节奏晃动着牛角,大门外的柠檬黄色照明打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体也像是跳着水母舞蹈的舞者,映衬着金灿灿的光,和着音乐飞向了舞台。
殷无把伞往肩上一搭,关上了大门,阴影又一次充满了音乐厅。他的伞下的阴影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中吐着菌丝,动静不大,像是用毛笔缓慢搅动着墨汁。
木雕囚牛的身体从黄昊宁的右肩越过,忘却一切地舞蹈,然后爪子一弯,蹲坐在了小提琴琴头。
柳小姐一愣,从延绵的音乐中回过神来:“不行,太重了……一切都太重了!”
柳小姐回头看自己手上的小提琴,却见到那只木制的龙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柳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抡起小提琴往地上砸下去。
“阿黄!关灯!”殷无对黄昊宁喊。
黄昊宁从骤变中反应过来,将两只手机朝地面丢下。黑暗覆盖了一次又一次砸着小提琴的柳小姐,在木雕囚牛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无数的菌丝抓住了它,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殷无从阴影中爬了出来:“可以开灯了。”
黄昊宁举起两台手机往舞台上照去,殷无站立着,脚下的伞后面有什么在阴影中挣扎,柳小姐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小提琴的碎片抽泣着念了一句:爸爸。
“柳史娓小姐,这是六扇门的正式通报。你的月琴被囚牛的神像附体了。我们现在过个程序,你可以选择和我们签保密协议,保留你的月琴,具体事项我们六扇门免灾科的同事会在两个工作日内联系你。或者我们可以将月琴带走,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危害你的日常生活。”殷无背书似地倒出一堆官话。
柳小姐呆然,看了看地上挣扎着的木雕囚牛,仿佛看见了父亲爷爷,还有那彝族的小小村落,雨打在树林和泥土上,小鸟在阳光间隙中合唱,那充满着乐声的地方。
又看了看小提琴的碎片,她看见了拥挤的纽约街道,穿着西装为她鼓掌的观众,维也纳金色大厅璀璨的水晶吊灯。那些充满了她的梦想的地方。
“好了,选择吧,柳小姐。”殷无不带任何指向性地轻声催促。
选择,人生充满了选择。
“我其实能理解她的选择。”黄昊宁对殷无说,“我也算是小地方的人,我们那儿什么都很好,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
“桂林也不算小地方了。”殷无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那我家又不是在桂林城市中心嘛,是乡下小地方,开一个小超市,每周谁会来买什么几乎都猜得到,人和人的关系也很近……”
殷无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走到了地铁口:“但是乡下没有地铁。”
安检员看着他们两个,殷无把背着的琴盒放下过了扫描。看到琴盒里不过是一把伞,安检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殷无。
“对,也不会有星○克。所以我说我很能理解她的选择。”黄昊宁也把背着的琴盒放在了扫描仪上,安检员看那显示器上,琴头似乎动了一下,再眨眼仔细看,却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挥挥手让黄昊宁拿走。
黄昊宁背起月琴,看着手机上弹出一条新闻:知名女小提琴家竟在演奏会上情绪崩溃!他点开,往下划了好久,里面很多煽情的话,讲了不少柳小姐家境如何,人生经历如何,最下面还附了一个链接网址,是官方退票链接。
又弹出一个提示,是柳小姐。
“我刚刚接受了采访,才空下来,谢谢两位大师。我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明天的演奏场,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我留了两张票,寄存在了剧院办公室,如果两位赏脸,可以来听明天的演出,结束后我再请两位吃个饭。”
黄昊宁看着那消息,突然意识到又到了自己选择的时候。
地铁窗外忽明忽暗,是通过了隧道。
黄昊宁很快地做了决定,他发了一句,月琴我们会妥善保管的,然后删除了柳小姐的联系方式,点进了官方退票链接。
做完一切以后,黄昊宁只安静了一会儿,又转向殷无说:“真不想大晚上回六扇门加班。”
“我还在想你居然这么久没有讲话,说不定难得地思考了什么。”殷无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思考了啊,思考完了,明天中午去吃南京大牌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