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霜月
(零)
据传龙生九子,各显神通,偶有下凡人间一游,会化为人形混在凡人之间 。
四季流年,万物生荣继而凋零,每每流转轮回。龙之子立于皓月照拂之下,其姿态如风如虹,器宇轩昂,即便为人形亦引人注目不已。如此,便常有声称遇见龙之子的传言,亦真亦假。
人云,溟山境内时常云雾缭绕,碧野无垠,千芳焱燚,其因为有麒麟栖息于此,旭日东升之时,驻足凝望,依稀可见白芒漠漠,其景叹为观止。
亦有人云,若迷失于林间,偶遇一苍发长者临水而坐,必有一银白兽伴随左右,蝉影曳波,如入仙境。然则事后再去寻觅,却只有荒木丛丛,不曾见到湖泊的痕迹,众人皆道便是误入桃花源罢了。
(一)
自唐朝伊始,东瀛便延续过往遣隋使之礼节,派出遣唐使来往于大唐,更因近年频频受到强力魔物侵扰,阴阳师亦始跟随使节前往大唐交流治理之道。齐明5年,大阴阳师津守惠日轮携弟子前往大唐。
远行之路漫漫,需先行舟数日达大唐边境,而此后的征途愈发艰险,港口至长安之间丘陵绵延起伏,更有蛮夷出没。津守大师也谨慎不已,深山林间正是妖魔盘踞的凶险之地,大唐的妖怪大多比东瀛境内的魔物年代更久远,妖力亦是不可相提并论,去大唐研习退妖之道便是津守此行目的所在 。
“吉礼,跟紧老朽的脚步,绝不可单独行动。”他叮嘱着自己门下最幼的弟子。原本这个年仅十二周岁的孩子不应该加入这趟艰险的旅程,但吉礼无依无靠,津守除携他同去外别无他法。少年甚少见先生如此严肃的神情,先生也不敢大意的旅程,他理应随时保持警惕,于是从商船靠岸之后就一直紧紧跟在队伍之中,丝毫不敢怠慢。
上岸之地为一座小渔村,东瀛使节的到来并无引起太多骚动,吉礼初次离开东瀛,原有些忐忑,此刻也放松了不少。停留一日向当地人换了些食物,复又匆匆踏上了行程。
彼时,一行人抵至一山前,此山云雾缭绕,峰峦叠簇,隐隐有阴邪之气袭来,令人望而生畏。据古书记载,此山名溟山也,鬼怪神仙皆聚集于此,凡人皆无法近其地。
故踏入森林之后,众人都戒心起来,少许风吹草动也会四下里观察一番。一路景色极佳,葱葱茏茏,而众人怎样也无心欣赏。山路险恶,吉礼又年幼,这一番下来早已支撑不住,终于在攀登一节石头小路时脚下一滑,在先生焦急的呼唤声中坠落山崖。
等他悠悠转醒时,已然瑰色的天空和四周的阴风令他惊惧不已,但全身上下的疼痛也使他无法自如地四处走动。吉礼打算去寻找先生的踪迹,无奈黄昏的森林实在找不清方向所在,伸手不见五指也只得干着急,却束手无策,高声唤着先生的名四下里走动着。彼时他已感到身后有什么在紧随,只是颈项后阵阵发凉,不觉加快了脚步,可视野忽然倾斜倒转,一番天翻地覆后跪倒在地,再动弹不得。
吉礼初见如此强大的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自己冷汗涔涔,他只觉得身子生生定在了原地,却是一口气也不敢出,指甲早已陷入掌心。那妖其实身形并不庞大,甚至只是个顽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稚嫩而无辜:“这位小哥要来我宅里坐坐吗?走了这么久累着了吧,母亲煮了茶呢。”
吉礼不通汉语,离了翻译使节后更是一窍不通,但见对方神情似是在邀请。他自是不敢回话。孩童只做不觉,过来拉拉他的袖摆摇了摇,然而吉礼只定在原地一言不发,那孩童一怒之下终是显现了原型。
这是何等之妖?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赘述其样貌之恐怖,他挣扎着急促后退却绊倒在地,手足酸软无力。吾命休矣!他此刻只能这么想道,合上了双眼。
然则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光晃过,吉礼一惊,木木地看着妖怪狰狞而扭曲地化为青烟消散殆尽,更是久久不能自已。
一旁传来了窸窣声,他转头却瞥见一个少年倚着树干站在小山包上低头正瞧着自己。 少年奇异的银白短发令他无法移目,以及身着同样银白的羽织,正待此时,皎洁的月光散散地洒下,如一层轻盈的薄纱般覆在少年身上,让少年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
“你……”吉礼慌慌张张半天,只吐出这么个字便低下头去 。他第一次知道对男孩也能用绮丽这样的词,虽然并无亲眼所见,,他就这样觉得一定是对方出手相救。正想说出感谢的话语,却又想起语言不通,懊恼地红了脸。
少年只是冲他招招手,吉礼愣了愣,脚下已经匆匆跟了上去,少年不再看他,转身离开,吉礼不知对方的用意却也下意识跟随而去。
(二)
他们在一间木屋前驻足。深林之中居然有这样洁净的木屋,吉礼偷偷瞄了少年一眼,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定是风雅之人,才能在荒芜的林间打扫出这样宜人的居所,房屋朝向也正好南北通透,木头选用的也是密实的桃木,不会觉得过于潮湿,也不会过于闷热。简直是绝佳的隐居之地。他习惯性去了鞋,双膝相并而坐。这会儿间,银发少年点起了炉灶已经在烹煮药汁。
吉礼只觉自己有无数疑问,却无从道起。
他究竟……是否人类?他为何能轻而易举击退如此强劲的妖魔?
分神间,少年已经来到他对面坐下,示意他伸出受伤的腿。吉礼觉得仿佛有点燥热,磨磨蹭蹭地从跪姿换成双腿并拢在身前的坐姿,对方丝毫不觉他的尴尬,微凉的手托起他受伤的脚踝,把什么药汁儿仔仔细细地敷在了伤口上,微微皱眉转向他,好像在询问是否有弄疼他。
吉礼哪能回答得出,早就转过头去了。对方虽然很疑惑,也只是继续贴药。四肢的伤处都被处理完后,银发少年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衣摆,随后移向腰带,吉礼这才跳将起来,满脸通红地表示自己来,便夺过少年手上的药草躲到了一边。少年似乎以为是被嫌弃,神色有点不自然的僵硬。吉礼连忙打着手势,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嫌对方的水平差,却只是越来越乱。吉礼不再忍心看少年受伤的神情,只得顶着快烧着的表情把药草递回给少年,嗫嚅了一阵后才肯解下衣带露出背部让对方帮忙。
明明都是男人,为什么他会不好意思?实在想不透的吉礼就这样莫名其妙留在了这里。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时,吉礼瞪着陌生的屋檐发呆。半晌,他才想起昨天的事,坐起身却已不见少年,身上的伤口倒好转不少。随即他发现了地上躺着一叠折好的纸片,凑到鼻子下方深吸一口好像有若有若无的桃木香味。他怀着好奇心捡起来打开,里面是十分清秀的字迹。虽然语言不同,但东瀛文和汉语十分接近,大概也能猜出少年是出门去了,不久便会回来。纸片末尾工整的“麟”字他觉得说不定是少年的名号。回榻上休息了一会儿后,果不其然看见少年带着烤得金黄的鱼片回了木屋,鱼片的边缘有点焦,实则入口即化,让出身东瀛饱食海鲜得吉礼也赞口不绝。
“……麟?”几回踌躇之后,吉礼终于试探性发出了不知在心中默念多少次的音节。东瀛语对这个字的发音和汉语多半十分接近,因为少年一惊看向了他。果真是他的名字吗?
“麟。”这回他肯定了许多,少年温和地点点头,去炉灶上熬起了药汁。
满腹的疑问依旧被吉礼压了下去,他虽然十分好奇,却也不大好意思追问。尽管对方救了自己,但如果先生在这里肯定要说不可以随便相信这样可疑的人,
吉礼吐了吐舌,钻回了被褥。
(三)
转眼间,吉礼在自称是麟的少年屋里已休养了一个月,虽然知道终会分别,但总是有些不舍。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白昼,睡眼惺忪的吉礼在屋子里踱步一圈没有找见麟,便清醒了些,寻找地上有无对方留下的信。果真眼前一亮,他拾起对方留下的纸张,放到鼻下轻嗅,一如既往桃木的香味隐隐传来 。然而这一回,上面只有一个利落的箭头,下面是麟的落款。
他坐在房间里等啊等,到了中午日上三竿也没有瞧见麟回来。他有点赌气似的干坐到晚上,又一夜到天明,这才揉揉肿得如包子一样双目承认对方真的把他丢下了。
他拿出那张对方最后留下的讯息,在午前炎炎的烈日下出了木屋。
他将纸条面对太阳举起,最后回头凝视了这间如他的主人一样神秘的木屋,便顺着箭头所指大步流星地离去。果不其然走出了森林后,便在森林外的城镇与不甘心相信爱徒遇难的先生相遇了,免不了被数落一顿,但先生对于弟子归来的消息很是欣悦,并无过度苛责,只是更紧密地关照起幼徒来。
接下来的路程倒是顺畅了许多,水和食物都准备齐全,也雇了脚夫,一路上甚是顺利,很快便抵达了长安。
长安作为大唐之都自然比路上的小城镇繁华了不少,楼宇、戏台、集市,这些都让从未出过阴阳学堂的吉礼目不暇接,久而久之,麟的事情暂时被吉礼放在了一个角落,后来记忆也有些模糊不清了,他怀疑起那些都不过是自己的梦罢了,并没有什么法力强大的银发少年。
吉礼跟随津守惠日轮在长安钻研阴阳术六年,再未去过那丛林,也没再见过麟。
(四)
“吉礼,听闻四国近年常有麒麟出没,要不和我们同去?”一日,同僚找上了吉礼。
彼时吉礼已是阴阳寮名手,麒麟乃大唐的珍惜神兽,吉礼自然一振,随即淡了下来:“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呢?我们要留守京都,兴师动众跑去四国就为了一睹麒麟的风姿,绝非上策。”
“传言那麒麟似乎受了伤,很可能大唐发生了什么才来了东瀛,如果趁机干上一场说会成为麒麟之主也说不定。”同僚开导吉礼,显然想引他一同前往。
吉礼觉得不妥,然而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禁不住加入了收伏麒麟的队伍里,没有阴阳师能抵御成为神兽之主的诱惑。
“万一大唐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路上吉礼总按耐不住,显得优柔寡断,同僚也不大耐烦道:“你只消旁观助力便可,麒麟既然离开大唐,大唐自然不能怪罪什么。”由不得吉礼再说,吉礼也只好作罢随着他们去了。
到达了四国的福冈境内打听了些许便掌握了麒麟的去向,阴阳师们都显得十分振奋,巴不得大露一手,被这个气氛影响了的吉礼也跃跃欲试。他们早早铺设好了结界和陷阱,只等请君入瓮了。
夕阳西下,众人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毫无动摇。过了不多久,清亮的月光从天际斜斜洒下,吉礼眨眨眼睛,似是在何处有见过这样绮丽的月光。容不得他分神,已经有同僚在小声呢喃“来了”。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踩得树在耳畔沙沙响,看来麒麟受伤的传闻是真的。众人凝神细视,只见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兽趔趄着步入了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里。
刹那间电光一闪,结界阵立起,麒麟已经着了陷阱。虽然知道对方受了伤众人却也完全没有留情的意思,把毕生最强的结界通通使出,此刻也全力维持着陷阱生怕对方顽强反抗,完全不敢怠慢,神兽毕竟是神兽。
他们也确实遭到了反抗,只是麒麟是重伤之下,很快便体力不支而倒下,力量尽失化为了人形。
阴阳师们一拥而上,把陷阱围得水泄不通。吉礼无奈地踮脚,伸手扒拉开两个同僚的肩挤了进去。
麒麟果真是重伤之下,不然哪里能这样轻易抓到呢?吉礼摇摇头,把目光移向昏睡的少年,然后他就定在了原地,再无法移开视线。
银白的发,同为银白的羽织,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轮廓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头上一对彰显身份的犄角。
似是触动尘封的回忆,吉礼嘴唇颤抖如蝉翼,凝视着少年多年丝毫未变化的面庞,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他觉得视线好像忽然模糊不清了,伸手一碰,却触到冰凉的泪。
“麟……么……?”他喃喃道,而昏迷的少年无法听见他的呼唤。
此时同僚却在商量着麒麟的归属问题。只有精神力量足以制服式神的阴阳师才能真正成为主人,众人虽有把握击倒麒麟却没把握真正降伏其心,万一被激烈反抗回来吞噬了精神就会变成生不如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果然还是献给陛下?”
“……总觉得怎样都不妥。”
众人嘀咕了大半天却无一人敢上前尝试。
一个决绝的身影快步而来:“让我试试吧。”
“吉礼?”同僚诧异地看着吉礼画好了阵法。
“让我试上一试”
毕竟命是他给的。就算还给他也无妨。
吉礼口中念念有词,心下没有一丝阴霾,双手拍上了少年的额头,只感觉一股浩瀚的洪流拖拽着自己的灵魂,像要把它从体内撕出。
少年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缓缓睁开为杀戾之气填满的双眸。
“麟。”吉礼忍着灵魂被撕扯的痛楚咬牙微笑,“好久不见”
两人目光对上刹那,麟充满戾气的双目柔和下来,吉礼便感到那股强大的引力慢慢消退了下去,契约之印顺理成章地显现在麟的额角。
(五)
得到麟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天皇陛下也无甚意见。吉礼也并未携麟外出退治妖魔,只是让麟安心养伤,在他床榻旁侧照料,甚至也并无过问多年来麟的遭遇。
好似一切都还是吉礼十二岁时,似水流年。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过言语,却好像彼此想通,举手投足之间便知晓对方心中所想,岁月静好。
这样没有波澜的平静小生活吉礼很享受,麟的伤势也一天天好了许多,吉礼始终未询问过对方的境遇,只是向陛下请命作为此次东瀛使节前往大唐。
只是吉礼这一走,就没再回到过故土。
麟从头到尾也无任何异议,每每只出现在吉礼周围一两步内不离左右,一路陪伴吉礼到长安。既然东瀛使节亲自将神兽送回,大唐也并无刁难,甚至和东瀛来往更密切。吉礼沉稳的性子也得大唐之君喜欢,偶有招吉礼手谈一局,给了个闲职。这样几年后,吉礼便辞别长安,携麟回到他们初遇的溟山,从此便无人类再见过他。
只是吉礼做了做闲官,此刻倒乐得清静,尽管与皇上手谈很愉快,京城也十分奢华,和麟的日子平淡如水,他却更享受这样隐士的生活。
当地的人们只道误入溟山时偶有一老翁为他们指点方向,但行踪无法可知。他们俗称老翁为“礼公”,常有走失的孩童找回家门便说是见过了礼公,游吟诗人也以偶遇礼公为趣,只是有遇到礼公的人们都称有见到一发色通白的奇异少年每每尾随礼公,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出现过。
直到黑白无常带走了年已迟暮的吉礼,世间再无出现有见到麒麟的传言,人们只道麒麟游玩山水疲累,大约是回天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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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古风结果写不像的半成品()总之是囤了好久的麟的故事!!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麟现在很伤心所以需要小天使们的拯救(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