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永无再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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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的闹钟,名为《Polaris》的那名剧。午餐是大量的蔬菜、主食加蛋白质丰富的肉或海鱼。可以背出同学们到校的顺序吗?《奥赛罗》第三幕苔丝狄蒙娜的台词呢?一、二、三十。她的叉子落下,将小小的圣女果一分两半,番茄汁浇上冷米饭,饭盒都被染成软绵绵的水红色。
她的生活总是在精打细算。将有限的时间无限地细分,就像是在星光馆的公共食堂里切着食材做便当的早上。将宿舍——学校两点一线的路程卷进煎至微焦的培根、在小心翼翼维持着的人际关系外包上蛋皮淋上番茄沙司、把单调重复着的课业慢慢烘焙出时间的熏香。生活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惊喜,让一把炒得酥脆的鱼肉松,如雪花一样落在米饭上。
但是不需要太多意外,今天吃米饭那么后天可以换成荞麦面,没尝试过的食物就不用列在菜单上了。她井井有条地掌握着生活,就像是在解排列组合谜题,所有的答案都是整齐唯一的,它们排列成一首女神的诗歌。
在另一个正常的清晨六时,影法师濑实从床上醒来,从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开始,生活就不过只是她脑海中按部就班的彩排。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预演,在这一成不变的牧歌式米兰·昆德拉的理想蓝图中,就连同一个笑话都是温情逗趣的。
这个时候,距离她的彩排被打破还有十五个小时。
她打开练习室无锁的门,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将所有灯挨个点亮。吊顶明亮的光线像是星星闪烁,四面都贴着平板玻璃的墙壁只照映出了影法师濑实一个人的身影。而她的倒影则在不同的镜中反射,层层叠加,恍若无数个自己。只要她一举起左手,满屋满室的影子都抬起手来。
“唉。”
在重重簇拥着她分不清真相还是假象的影子观众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叹气。
她想她要讨厌起赏善罚恶来了,讨厌人间的好结局,讨厌团圆抒情的正面故事。不仅如此,他们都说努力是有回报的、痛苦是成功所必须的——哪来那么多回报?她宁愿别人承认有些苦难就是残忍的,那么多努力都是水漂一般无用无功的。
反正就算这么承认了、她也不会停下来歇一口气,这是她最后能付出的东西,什么都比躺着等死要好。这是赌徒心理,若是80不够,那么加码到100时总会有人回心转意的吧?
“一切都会好的。”她沉甸甸地说,然后下意识加强语气再补了一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多念念就成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辉染响歌就坐在她旁边,听到了她念念不忘地重复着、感慨着这句说是安慰更像是预言的话。花园里十分稀罕的绿玫瑰就开在她们脚边,它们团团簇拥着彼此,花朵颜色像是浅色的树叶。
她很少用着这么笃定的口吻说话,也许越是确信无疑、就越发凸显出言语背后的犹豫,需要用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截断自己的退路。
响歌有点宽慰地笑着,像一颗石子落进脸上,在水塘中荡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濑实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对她而言是宽慰、亦或者别的什么、什么也不是?她在那里喝不加糖的原味奶茶,被封口的塑料杯中隐约露出无色的冰块与黑色的珍珠,一次性吸管在奶茶杯的底部微微晃动。花朵淡淡的馨香把空间填充得很满。至于升上二年级后愈发繁重的学业、难懂的文字和总是做不到最好的舞蹈练习,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难忍,就像奶茶杯底慢慢融化着的冰。
这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天,至少应该美好得不出格。一天课程结束之后,濑实把头发盘起来扎上浴帽,整个人浸泡在学校的游泳池里,仰倒在浮沉的水中随波逐流,她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的瓷砖,自己像一片偶然浮在水上的落叶。被防水袋密封起来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沾着水珠的彩铃声响得整个游泳馆都听得到。
喂?您好?是谁?晚上九点,命运的舞台即将再演。熟悉、莫名其妙,好像一个笃信别人就该听懂他说什么的自大狂。
但是她的确全部知道,这个声音她曾经熟知、这个措辞似曾相识。在那场令人心痛的惨败后,好像在嘲笑着什么的邀请。
一年前的影法师讨厌这个声音。
一年后的濑实心态仍然不明。
她隔着一层防水袋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束发的皮筋摘下,失去了禁锢的长发沿着背脊散落下来。影法师沿着泳池扶梯慢慢地登出水面。除了想洗个热水澡外什么打算都没有了,她脑中空空的像是个被拿空了所有糖果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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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该把这件事情称为巧合,或者是不大不小的意外。影法师的室友,每天早晨总是兴致勃勃洗着塔罗牌的神崎罗绮隐藏着一个秘密。每天晚上九点,在影法师故意将脸对着墙壁闭着眼装作熟睡时,都能听见她蹑手蹑脚走出宿舍的声音,随着咔哒一声关门,宿舍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究竟去哪儿了?答案呼之欲出,但影法师依然装作不明不白的样子。
既然这是秘密就随她们好了。据说棘园香蜂不止一次被目击到夜晚消失在游泳池了,神神秘秘的校园传说愈演愈烈。那又能怎样呢?那扇神秘的大门错过了就不会再敞开第二次,不是被选中的人就找不到桃花源的小道。她拉起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在空无一人的寝室中一觉睡到天际泛白。
再后来那几个人出事了、躺进了医院。
再后来就是新一年的开始。
晚上,她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按灭又点亮,看着墙壁上纤细的时针与分针向着九点钟慢吞吞地重合。
神崎罗绮走路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掀起被子,距离改变她日常生活的那场选拔赛还有十分钟,这时她做出了一个很久以来,都不确定是好还是坏的选择——影法师濑实远远跟在她身后,向着本应闭馆的游泳池走去。
她没有在夜晚出过门,漆黑一片的环境与白天似是而非,安静得吓人。
二度推开游泳馆的大门仅仅是她离开的数小时之后。神崎罗绮的脚步声仿佛还回荡在空廖的走廊之间,映入紧随其后跟来的影法师眼中的,却只有一成不变的泳池——和突兀地立在泳池中央,倒映在她眼中的玻璃电梯井。
学校新安了电梯吗?她甩开制服皮鞋下水,冰冷的水面一直浸没过她的学生制服、蝴蝶结和脖颈。
在这种地方?通往哪里?她敲下了按钮,电梯大门发出叮的一声向她敞开。
这就是大家的秘密吗?影法师向着电梯井的尽头看去,井底漆黑而又幽深,仿佛被一片星空盖住了。并没有电梯来迎接她。
——我可以分享这个秘密吗?
向前一步、两步,渐渐失去了踩着坚实地面的触感。然后少女向着尽头落下,落到比最高远的回忆之鸟更加令人难以触及的地方。
潮水般的窒息感一拥而上包围了她,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置身于星光灿烂的海洋中间。水母、发光鱼,还有微小的浮游生物自耳边划过,浸水的长发仿佛海藻般纠结地漂浮。她闭上双眼,为了不将这一幕用视觉而是用心记下,无论再过多少遍影法师都会记得——
在北极星海洋的尽头,伫立着闪耀的命运之舞台。
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传来阵阵掌声,舞台灯光不约而同地向着中心攒聚,位于光圈正中央的是一枚金色纽扣。影法师拾起扣子来,洋红色的披肩就披戴在她身上。因此她像每一个舞台少女所做的那样堂堂正正地握住了武器,满地垂坠的帷幕在她面前层层揭开,仿佛黎明到来般的光线洒满整个舞台。
“太阳啊,燃烧殆尽吧;月亮啊,坠落天际吧。”
抬起手来,仿佛试图要将那光芒抓在指间,照向她的所有灯光因此而同时熄灭。
“让黑夜得以延续、影子行走在人世。夜晚的乐章永无休止。”
她向着藏身于黑暗之中的那道身影抬起刀刃。下一秒,聚光灯不约而同地偏移了位置,将少女的身影点亮。
“99期生,影法师濑实。”她说,对着自己的室友,手握投枪的舞台少女笑着,那是笑吗?平日中从容有余的笑容,不知何时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野心家的剧目在夜晚九时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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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影法师有点探究地挑眉,看向摊开来平放在神崎罗绮床铺上的那本精装薄书。彼时对方正翻着下一页,手指夹在薄薄一层书页之间,空余出来的手臂托着下巴瞧向她,“你想看看吗?”
投枪是沿着灯光的方向飞来的,它沐浴在耀眼的银月色泽中,好像它就是那灯光一样。舞台的布景在暗处发出嗡嗡的呻吟,机械齿轮带动装置运转在平狭的箱庭之内。
影法师茫然地、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投枪擦着她头发和披风掠过,最终以毫厘之差钉在墙壁上。是喔,神崎罗绮再也不会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展开惊吓了,她的脚下升起层层阶梯,将握枪的红色身影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
那是一个王国和一个政治家的讽刺剧。
有一位大臣才华横溢,胸襟广阔,对待群众像是宠爱孩子一般友善。
被人民爱戴着的他,那份才能、仁爱也被年迈的国王认可了。
少女在歌唱,舞蹈,难以接近。只有凌厉的武器向着自己的方向落下。影法师挥刀挡下,用木头立板接住,必要时甚至不顾形象地滚倒在地,她左支右拙地防守着,任由神崎罗绮在舞台中央,如同独角戏一般继续着表演。
国王死去之前,将王位留给了那个大臣,这也正是众望所归。
但是,登上王位的大臣——
成为了名为暴君的魔鬼。
“新国王的暴政与脱离实际的命令被人们憎恨着,原来他那谦和文雅的外表,只是为了篡位的必要掩饰而已。”
“这是名为「野心」的revue。舞台少女歌唱、舞蹈、抢夺的命运之处。”她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影法师,从她眼瞳中的倒影看来,不知何时自己的表情已然消失殆尽了。
“暴露隐藏的野心!抒发真实的愿望!若是没有这个觉悟的话——”
“我就不能与那个人(她)站在一起了!”
自己回答了她什么?仅仅是脱口而出的话语,没有任何意义。
在麻木的视野中,只有少女的身影愈发高远,似乎自天际降下了华丽的王座。她一跃而上,任由在空中滑翔着的道具带着自己向影法师冲来。
最后,新国王被憎恨他的人民推翻了。这就是篡位者悲惨的结局。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讨厌这个故事。”影法师濑实说。
别开玩笑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喊了出来,还是说这也是自己的错觉呢?不过,声音的确在传递着,一级一级的螺旋台阶如同仙境阁楼般在她向前奔跑的道路上冉冉升高,影法师匆匆地踩过台阶,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努力,的确是向着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王座前进着。
不再思考体面的问题,险些被绊倒只要重新再爬起来,将那傲慢和那俯视的神情不留情面地破坏掉、破坏掉、破坏掉。赢得比赛的渴望吗?需要剖白的野心吗?那种东西——
“我也有啊!”
影法师登上了穹顶的王座,红色的披风与裙摆高高扬起,长发肆意披散在身后,她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僵硬神情,只有背光的眼睛明亮得刺眼,就像是完全盛放开来的恶意之花。
她挥出刀,二人的武器短兵相接碰撞出耀眼火华,高高筑起的王座仿佛可以摘到悬挂的星星。在这狭小难以腾转的空间内,手持着短刀的她终于找到了机会。
“人们把他的失败归结于篡位的虚伪,他们常常粗暴地以此评价另一个人的功和过。”她说,“实际上,他的所有失败都只是源于无能。”
影法师合上了书。
金属纽扣与刀刃发出碰撞的一声脆响,旋即飞出了这座孤悬舞台之上的岛屿,隐没在黑暗之中不见踪影。
披风外套如同凋败的花朵一般,漂落在地上。
仿佛这正是剧目终结的讯号一般,厚重的深红色幕布从两边垂下,如同流体般覆盖了舞台。布料在玻璃泡般的空间中穿行,影法师找到了地板上凸显在外的T字记号。
于是她上前一步将长靴踩在那个标记之上,她的背后就是王座,面前是没有尽头的白色阶梯,仿佛一直通向闪耀之海的尽头。
“position zero。”
“你的野心是与她平等地站在首席上吗?”
影法师对着已经降下的那道割裂了胜利者与输家的深色帷幕说,对着空无一人的静寂的观众席说。
“我的野心则是将某个人「取而代之」……”
接着,她露出了这个晚上以来最生动的笑容,近乎神采飞扬般地说:“这是开玩笑的啦!”
匆忙一张卡…………写得很没质量真是很抱歉(忽然吐血)一直很忙没空写
哦哦西了一下向日葵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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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走出家门时不记得那时是几点钟,她抬起头看向依旧很蓝、蓝得叫人想起S市的恼人天空,在心中估测道现在大约下午三点。也许过一刻、也许过半个小时,但或许那又是四点。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她可以询问鸡蛋饼、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沿着贯穿整个城市的那条河流一直向前走,向前走,不借助交通工具,迈开的步伐也不会太急迫。当她途经商店街时那高大的、给大半条街道铺设下深远阴影的电子屏幕五光十色豪奢绚烂,放映的不是老大哥阴郁的神色和令人无处遁形的视线,而是由小仓奥萝拉代言的新型香水广告。站在街头两边的推销女孩笑容甜美、服饰闪亮如同宝石,紫罗兰色的传单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中,最终化为一只纸飞机打个转划破天际。
在人们熙熙攘攘的笑声中一张银色托盘迷失了它原本的方位,好像双翼折断的猛禽一般带着那一整盘玻璃瓶承装的香水闷头扎向大地。刹那间馥郁的香气争相四溢,腻人花香与地表尘埃的芬芳珠联璧合,叫人的胃液沸油般喷薄上涌。人群拥挤、有人叫喊道玻璃碴划破了我的手指,另一个声音正让他闭嘴。狂热的气氛从思想升华为实质,爱丽丝听不清全部的杂音,却觉得那没词的歌儿都在异口同声地唱道“欢快起舞吧,热闹又淋漓!”她感到一阵陌生的茫然,四下张望试图将那难耐的嗅觉比作身边的某一个人,却始终没有找到适合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是那么符合标准。
——但也正是在这时,她看见了一条马路以外的向井向日葵,忽然察觉到曾经共同度过的大学时代还未完全褪去它们最后的色彩。她们挥手致意,正在这时那场注定要为S市带来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的飓风拔地而起,搅乱海水和地平线交际的恐怖威势终于初现端倪。
电子屏幕挣扎几下以后忽然呈现出长久的死寂,四周的灯光也次第熄灭。
“麻生,停电了。”
这条短信将会经由通讯网络传达给远在另一个城市的麻生八重,在她行走在没有台风刮起的道路上或者坐在礼堂的最后一排时她就会收到它、之后无论是回复还是删除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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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入闷热夏季的最后几天里,沿海城市S市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巨型台风,所到之处电力设备纷纷陷入沉寂,由此带来的奇观可谓是数百年以前古老夜晚的重现。在远离电灯照明的时间里,人们惊讶却又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在国家尚且是划分人群的主流时,黑夜和月色有着多么浪漫又密不可分的色彩。而在最初的几分钟里,爱丽丝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她开始奔跑、拨开反方向的人群,逆着逐一暗淡的灯光奔跑,鞋跟重重敲在地面上又毫不留情地高高抬起。
她不需要抬头就知道向日葵正不约而同地和她跑向同一个地方,因为不必言说的默契也正是浪漫思想的体现。穿过街道,远离繁华的城市中心,一直到鞋底陷入沙土,空气湿润富有藻类气息——
站在海滩上,时计爱丽丝与向井向日葵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们回过头去,恰好赶上最后一束光芒熄灭的时刻,那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在此时终于陷入没有反驳余地的黑暗。
那是没有灯光照明的久违的夜晚。
“好久不见。”向日葵双手扶着膝盖,喘息着对她说。看起来真是熟悉极了、因而爱丽丝也轻轻在心底说道,好久不见。
她还可以回忆起几年前出于同样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缘由,她带着向日葵从校园东边一直跑到最西,从黄昏一直到最后一盏街灯无声地点亮,原因或许只是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像医治一个病人一样——听说癌症曾与肺结核并称为绝症——让她摆脱无所谓爱的困境,忘记另外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爱丽丝的笑容和力量,以及“你一定会幸福啊”那种叫人连辜负都无从说起的天真言语,从那以后就连金发女性都一度成为了令她难以接近的事物之一。
然而所有情况都仅仅持续到她和向井向日葵那场令人摸不着头脑、又令人感动得几乎落泪的相会时间。在那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她们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面对着一条河流从上游走向下游,沿着流水冲刷的古老河道寻找一座通向对岸的桥梁;又翻越低矮围栏踩过长势不一的草坪,不急着离开而是沿着开满雪花莲的绿地绕了一整圈来观察最美好的一朵——最后她们到达时天色已经完全收起了光亮,在大学最西边伫立着没有边际的围墙,蛮不讲理地将里侧与外侧一分为二也阻隔了全部去路。
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其结果却一无所获,她想,但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这么开心过。爱丽丝背靠着墙壁,冰冷的触觉透过外套划过脊背。她发现自己正在往下滑、于是没有阻止任由疲惫了几个小时的身体重重坐到地上。
“谢谢你。”
爱丽丝用手指梳理着钩着草屑和细碎树枝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用手环发给她这样几个字。她抬起头来,看见向井向日葵手扶着围墙,明明几乎显得很痛苦却依然对她露出笑容,爱丽丝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出于什么感情,但的确有一瞬间她的想法与她的言语重合在一起——
“今天真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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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打开了公寓的门。
麻生八重已经不在了,屋里却依旧漆黑一片,月光的清晖被窗帘严丝合缝地掩盖着,就连一丝光线也没有透过。
“爱丽丝,你回来了吗?”小仓奥萝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询问道。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在黑暗中小仓奥萝拉并不能看清她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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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过去的梦——是令人怀念而又苦涩的,难过的梦。
我曾经想要这么断言,但却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梦,每每我这么试图欺骗自己时总会被不合时宜地打断。
比如现在。
“..你——”
当我推开千鵺树病房的大门时,伴随着空气就连消毒水刺得人无所适从的气味也弥漫开来了,但我能够确信那沉浮在半空中冰冷、生硬的氛围并不是来自空气,更不是来自那些用于维持人生命的滴答作响的大型设备。
言归正传吧,在我推开病房纯白色的门扉时,驹崎辽的视线和我相对。
我想自己是害怕面对驹崎辽的,这种害怕可能没有过多言之凿凿的缘由。最早时是难以接近的、兔子坐在马匹旁边无所适从的感觉,但现在反而变成一种难以承受的愧疚和自责了。我曾经时常会想象假如那一天我的确向前走去,在希望之峰学院向驹崎辽伸出手去会变成什么结果,不知不觉就难过起来,因此后来我连这个想法都不再有了,想得太多总会令人难熬——直到我看向他,好似看着任何一个十三队的成员一样,在他颜色淡薄的双眼中我看到自己。那是多拙劣的玩笑呀,我看到了直到现在也依旧心心念念想要转身逃跑的自己,就连这个事实都几乎要将我击垮了。
“华节奏”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呆立在原地,甚至不知道现在究竟该哭还是该笑,话到嘴边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就连世界树、白色房间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见踪迹了。我依旧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痕迹,好像是唯一一个旧日的幽灵按部就班地模仿生前的作息,就连活着都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了,但是,我该如何回答他呢?可能我清楚这只是他刚醒来以后记忆在游荡中变得繁乱——我的确应该知道的——依旧觉得自己被毫不留情地打败了。
直到现在我也在给人带来困扰,就是这样子的我,还在奢求什么呢。
也许不应该一直站在这里吧,原本就是奇怪的行为,如果变得更奇怪就不好了,一遍遍这么想的我坐在探望的靠背椅上,好像刚从兔子窝里钻出来一样惶惑地撇开视线。
“你还好吗?”是我的声音,说话的人是我。
他靠在床沿上,点了点头。
再没人开口说话。
我一次次在空荡荡的世界中寻寻觅觅,临到头来坐在这里的时候却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宁静,回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好像活人一般在两个人的病房中游荡。这也并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我回想那短暂的同学生涯中我们也常常这样,各做各的事情好像互不相干,但终归会比独自一人宽慰一些。旧事重提,好像时间兜兜转转走回原点。
但我们不是,也不再是。我再也不会清楚一年中他经历了什么,也无法让日历翻回我们站在护栏前而兔子围在四周的时候了。一切总在变化,不间断地,不留情面地,将旧事物碾压而过。
想到这里我已经感觉想哭了,是酸涩疼痛的感觉漫过心头,然而始终无法感染空虚无物的泪腺。已经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好哭的,依靠哭泣来祈祷不属于自己的愿望的时间也已经离开了。因而我无助地看向他,但越看越会清楚地明白自己早已经搞砸一切,进而更加心怀怨恨而已,即使这样。
我知道我不合适,我不应该来这里,或许他也并不想看到我,我想,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事情早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安排妥当了,我又该尝试拒绝吗?这又是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且、而且,我原本应当有话想说。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被我刻意忘记的事情成千上万滚雪球一样愈演愈烈,我感觉被压垮了似的,垂下头来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会努力,所以。”
“……别抛下我可以吗?”
好像自暴自弃了,索性把从前藏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全部讲出来如何,会感到难堪也没有关系。他会理解我在说什么吗?然而会不会已经都不重要了——我曾经有多么想要跟上去,没有边境可言的一望无际的世界、明明说好了但临到头来又自私地放弃了!爬起来时他已经走远了,即使如此就要这样退缩吗?我应该怎么办、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那么说到底,我活下来就真的是正确的吗?我应该怎么办,我又还能怎么办?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苍白又令人厌烦地这么对他说。真的,真的很抱歉。
然后终于不堪重负地流下泪来,泪水划过苍白的面颊一路向下,在流过了十七年、流过了两个世界线以后,终于一拥而上把心绪搅得一团糟。我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在他看起来该有多么难堪啊,我又是多么地、多么地——
他拨开床单伸出手来,然后搭在我的手背上。
“那一切都过去了。”他重复了一遍,都过去了。
好像达成了和解一样。是我和他的吗?还是我和我自己的?手传来冰凉的触觉,但感觉起来真实得不像真实。我还是想哭,但却是为了别的——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已经过了那么久。却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固执地、不可抗拒地守在原地,忘记了时间已经匆忙走过。故事翻开下一卷,我的手指却依旧搭在上面,只有那个阅读者,依然在梦中。
应该振作起来了。我看向他,没有再试图躲开目光,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熟悉的脸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瘢痕,伤疤早已结痂,只留下最后一道淡淡的痕迹,提醒着他也告诉着我,他早已经不是我印象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咬着盒装牛奶吸管的驹崎同学了。但这样就真的不好吗?
之前被我遗忘的问题,不知不觉已经想起来了。明明想法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但却反反复复地擦肩而过,错过了那么久。
“——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
好像是回忆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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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被希望之峰学院录取了吗?”
“…那是当然的。”
十一月的秋日,学校道路两侧的银杏早已经被明黄染得格外烂漫,落叶纷纷扬扬,还未等来他人的清扫便已经铺就绵密的叶毯。放课后钟声敲响的时候天色早已接近傍晚,夕阳与杏叶交相映衬,就连我们的表情也在晚风中变得模糊。
“倒是你,不是超高校级的兔子饲养员,而是艺人呢。”驹崎辽对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因为他的下一句话而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来。
“那么在希望之峰学院再见吧。”
“好啊。”我微笑着,好像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成为现实而单纯地感到喜悦似的,然后向他道别,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离开。
“——明天,再见。”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也是全部夏日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