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永无再见之日。
*
清晨六点的闹钟,名为《Polaris》的那名剧。午餐是大量的蔬菜、主食加蛋白质丰富的肉或海鱼。可以背出同学们到校的顺序吗?《奥赛罗》第三幕苔丝狄蒙娜的台词呢?一、二、三十。她的叉子落下,将小小的圣女果一分两半,番茄汁浇上冷米饭,饭盒都被染成软绵绵的水红色。
她的生活总是在精打细算。将有限的时间无限地细分,就像是在星光馆的公共食堂里切着食材做便当的早上。将宿舍——学校两点一线的路程卷进煎至微焦的培根、在小心翼翼维持着的人际关系外包上蛋皮淋上番茄沙司、把单调重复着的课业慢慢烘焙出时间的熏香。生活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惊喜,让一把炒得酥脆的鱼肉松,如雪花一样落在米饭上。
但是不需要太多意外,今天吃米饭那么后天可以换成荞麦面,没尝试过的食物就不用列在菜单上了。她井井有条地掌握着生活,就像是在解排列组合谜题,所有的答案都是整齐唯一的,它们排列成一首女神的诗歌。
在另一个正常的清晨六时,影法师濑实从床上醒来,从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开始,生活就不过只是她脑海中按部就班的彩排。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预演,在这一成不变的牧歌式米兰·昆德拉的理想蓝图中,就连同一个笑话都是温情逗趣的。
这个时候,距离她的彩排被打破还有十五个小时。
她打开练习室无锁的门,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将所有灯挨个点亮。吊顶明亮的光线像是星星闪烁,四面都贴着平板玻璃的墙壁只照映出了影法师濑实一个人的身影。而她的倒影则在不同的镜中反射,层层叠加,恍若无数个自己。只要她一举起左手,满屋满室的影子都抬起手来。
“唉。”
在重重簇拥着她分不清真相还是假象的影子观众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叹气。
她想她要讨厌起赏善罚恶来了,讨厌人间的好结局,讨厌团圆抒情的正面故事。不仅如此,他们都说努力是有回报的、痛苦是成功所必须的——哪来那么多回报?她宁愿别人承认有些苦难就是残忍的,那么多努力都是水漂一般无用无功的。
反正就算这么承认了、她也不会停下来歇一口气,这是她最后能付出的东西,什么都比躺着等死要好。这是赌徒心理,若是80不够,那么加码到100时总会有人回心转意的吧?
“一切都会好的。”她沉甸甸地说,然后下意识加强语气再补了一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多念念就成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辉染响歌就坐在她旁边,听到了她念念不忘地重复着、感慨着这句说是安慰更像是预言的话。花园里十分稀罕的绿玫瑰就开在她们脚边,它们团团簇拥着彼此,花朵颜色像是浅色的树叶。
她很少用着这么笃定的口吻说话,也许越是确信无疑、就越发凸显出言语背后的犹豫,需要用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截断自己的退路。
响歌有点宽慰地笑着,像一颗石子落进脸上,在水塘中荡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濑实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对她而言是宽慰、亦或者别的什么、什么也不是?她在那里喝不加糖的原味奶茶,被封口的塑料杯中隐约露出无色的冰块与黑色的珍珠,一次性吸管在奶茶杯的底部微微晃动。花朵淡淡的馨香把空间填充得很满。至于升上二年级后愈发繁重的学业、难懂的文字和总是做不到最好的舞蹈练习,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难忍,就像奶茶杯底慢慢融化着的冰。
这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天,至少应该美好得不出格。一天课程结束之后,濑实把头发盘起来扎上浴帽,整个人浸泡在学校的游泳池里,仰倒在浮沉的水中随波逐流,她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的瓷砖,自己像一片偶然浮在水上的落叶。被防水袋密封起来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沾着水珠的彩铃声响得整个游泳馆都听得到。
喂?您好?是谁?晚上九点,命运的舞台即将再演。熟悉、莫名其妙,好像一个笃信别人就该听懂他说什么的自大狂。
但是她的确全部知道,这个声音她曾经熟知、这个措辞似曾相识。在那场令人心痛的惨败后,好像在嘲笑着什么的邀请。
一年前的影法师讨厌这个声音。
一年后的濑实心态仍然不明。
她隔着一层防水袋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束发的皮筋摘下,失去了禁锢的长发沿着背脊散落下来。影法师沿着泳池扶梯慢慢地登出水面。除了想洗个热水澡外什么打算都没有了,她脑中空空的像是个被拿空了所有糖果的盒子。
*
兴许该把这件事情称为巧合,或者是不大不小的意外。影法师的室友,每天早晨总是兴致勃勃洗着塔罗牌的神崎罗绮隐藏着一个秘密。每天晚上九点,在影法师故意将脸对着墙壁闭着眼装作熟睡时,都能听见她蹑手蹑脚走出宿舍的声音,随着咔哒一声关门,宿舍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究竟去哪儿了?答案呼之欲出,但影法师依然装作不明不白的样子。
既然这是秘密就随她们好了。据说棘园香蜂不止一次被目击到夜晚消失在游泳池了,神神秘秘的校园传说愈演愈烈。那又能怎样呢?那扇神秘的大门错过了就不会再敞开第二次,不是被选中的人就找不到桃花源的小道。她拉起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在空无一人的寝室中一觉睡到天际泛白。
再后来那几个人出事了、躺进了医院。
再后来就是新一年的开始。
晚上,她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按灭又点亮,看着墙壁上纤细的时针与分针向着九点钟慢吞吞地重合。
神崎罗绮走路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掀起被子,距离改变她日常生活的那场选拔赛还有十分钟,这时她做出了一个很久以来,都不确定是好还是坏的选择——影法师濑实远远跟在她身后,向着本应闭馆的游泳池走去。
她没有在夜晚出过门,漆黑一片的环境与白天似是而非,安静得吓人。
二度推开游泳馆的大门仅仅是她离开的数小时之后。神崎罗绮的脚步声仿佛还回荡在空廖的走廊之间,映入紧随其后跟来的影法师眼中的,却只有一成不变的泳池——和突兀地立在泳池中央,倒映在她眼中的玻璃电梯井。
学校新安了电梯吗?她甩开制服皮鞋下水,冰冷的水面一直浸没过她的学生制服、蝴蝶结和脖颈。
在这种地方?通往哪里?她敲下了按钮,电梯大门发出叮的一声向她敞开。
这就是大家的秘密吗?影法师向着电梯井的尽头看去,井底漆黑而又幽深,仿佛被一片星空盖住了。并没有电梯来迎接她。
——我可以分享这个秘密吗?
向前一步、两步,渐渐失去了踩着坚实地面的触感。然后少女向着尽头落下,落到比最高远的回忆之鸟更加令人难以触及的地方。
潮水般的窒息感一拥而上包围了她,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置身于星光灿烂的海洋中间。水母、发光鱼,还有微小的浮游生物自耳边划过,浸水的长发仿佛海藻般纠结地漂浮。她闭上双眼,为了不将这一幕用视觉而是用心记下,无论再过多少遍影法师都会记得——
在北极星海洋的尽头,伫立着闪耀的命运之舞台。
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传来阵阵掌声,舞台灯光不约而同地向着中心攒聚,位于光圈正中央的是一枚金色纽扣。影法师拾起扣子来,洋红色的披肩就披戴在她身上。因此她像每一个舞台少女所做的那样堂堂正正地握住了武器,满地垂坠的帷幕在她面前层层揭开,仿佛黎明到来般的光线洒满整个舞台。
“太阳啊,燃烧殆尽吧;月亮啊,坠落天际吧。”
抬起手来,仿佛试图要将那光芒抓在指间,照向她的所有灯光因此而同时熄灭。
“让黑夜得以延续、影子行走在人世。夜晚的乐章永无休止。”
她向着藏身于黑暗之中的那道身影抬起刀刃。下一秒,聚光灯不约而同地偏移了位置,将少女的身影点亮。
“99期生,影法师濑实。”她说,对着自己的室友,手握投枪的舞台少女笑着,那是笑吗?平日中从容有余的笑容,不知何时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野心家的剧目在夜晚九时开演了。
*
“剧本?”影法师有点探究地挑眉,看向摊开来平放在神崎罗绮床铺上的那本精装薄书。彼时对方正翻着下一页,手指夹在薄薄一层书页之间,空余出来的手臂托着下巴瞧向她,“你想看看吗?”
投枪是沿着灯光的方向飞来的,它沐浴在耀眼的银月色泽中,好像它就是那灯光一样。舞台的布景在暗处发出嗡嗡的呻吟,机械齿轮带动装置运转在平狭的箱庭之内。
影法师茫然地、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投枪擦着她头发和披风掠过,最终以毫厘之差钉在墙壁上。是喔,神崎罗绮再也不会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展开惊吓了,她的脚下升起层层阶梯,将握枪的红色身影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
那是一个王国和一个政治家的讽刺剧。
有一位大臣才华横溢,胸襟广阔,对待群众像是宠爱孩子一般友善。
被人民爱戴着的他,那份才能、仁爱也被年迈的国王认可了。
少女在歌唱,舞蹈,难以接近。只有凌厉的武器向着自己的方向落下。影法师挥刀挡下,用木头立板接住,必要时甚至不顾形象地滚倒在地,她左支右拙地防守着,任由神崎罗绮在舞台中央,如同独角戏一般继续着表演。
国王死去之前,将王位留给了那个大臣,这也正是众望所归。
但是,登上王位的大臣——
成为了名为暴君的魔鬼。
“新国王的暴政与脱离实际的命令被人们憎恨着,原来他那谦和文雅的外表,只是为了篡位的必要掩饰而已。”
“这是名为「野心」的revue。舞台少女歌唱、舞蹈、抢夺的命运之处。”她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影法师,从她眼瞳中的倒影看来,不知何时自己的表情已然消失殆尽了。
“暴露隐藏的野心!抒发真实的愿望!若是没有这个觉悟的话——”
“我就不能与那个人(她)站在一起了!”
自己回答了她什么?仅仅是脱口而出的话语,没有任何意义。
在麻木的视野中,只有少女的身影愈发高远,似乎自天际降下了华丽的王座。她一跃而上,任由在空中滑翔着的道具带着自己向影法师冲来。
最后,新国王被憎恨他的人民推翻了。这就是篡位者悲惨的结局。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讨厌这个故事。”影法师濑实说。
别开玩笑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喊了出来,还是说这也是自己的错觉呢?不过,声音的确在传递着,一级一级的螺旋台阶如同仙境阁楼般在她向前奔跑的道路上冉冉升高,影法师匆匆地踩过台阶,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努力,的确是向着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王座前进着。
不再思考体面的问题,险些被绊倒只要重新再爬起来,将那傲慢和那俯视的神情不留情面地破坏掉、破坏掉、破坏掉。赢得比赛的渴望吗?需要剖白的野心吗?那种东西——
“我也有啊!”
影法师登上了穹顶的王座,红色的披风与裙摆高高扬起,长发肆意披散在身后,她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僵硬神情,只有背光的眼睛明亮得刺眼,就像是完全盛放开来的恶意之花。
她挥出刀,二人的武器短兵相接碰撞出耀眼火华,高高筑起的王座仿佛可以摘到悬挂的星星。在这狭小难以腾转的空间内,手持着短刀的她终于找到了机会。
“人们把他的失败归结于篡位的虚伪,他们常常粗暴地以此评价另一个人的功和过。”她说,“实际上,他的所有失败都只是源于无能。”
影法师合上了书。
金属纽扣与刀刃发出碰撞的一声脆响,旋即飞出了这座孤悬舞台之上的岛屿,隐没在黑暗之中不见踪影。
披风外套如同凋败的花朵一般,漂落在地上。
仿佛这正是剧目终结的讯号一般,厚重的深红色幕布从两边垂下,如同流体般覆盖了舞台。布料在玻璃泡般的空间中穿行,影法师找到了地板上凸显在外的T字记号。
于是她上前一步将长靴踩在那个标记之上,她的背后就是王座,面前是没有尽头的白色阶梯,仿佛一直通向闪耀之海的尽头。
“position zero。”
“你的野心是与她平等地站在首席上吗?”
影法师对着已经降下的那道割裂了胜利者与输家的深色帷幕说,对着空无一人的静寂的观众席说。
“我的野心则是将某个人「取而代之」……”
接着,她露出了这个晚上以来最生动的笑容,近乎神采飞扬般地说:“这是开玩笑的啦!”
匆忙一张卡…………写得很没质量真是很抱歉(忽然吐血)一直很忙没空写
哦哦西了一下向日葵小姐……
*
爱丽丝走出家门时不记得那时是几点钟,她抬起头看向依旧很蓝、蓝得叫人想起S市的恼人天空,在心中估测道现在大约下午三点。也许过一刻、也许过半个小时,但或许那又是四点。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她可以询问鸡蛋饼、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沿着贯穿整个城市的那条河流一直向前走,向前走,不借助交通工具,迈开的步伐也不会太急迫。当她途经商店街时那高大的、给大半条街道铺设下深远阴影的电子屏幕五光十色豪奢绚烂,放映的不是老大哥阴郁的神色和令人无处遁形的视线,而是由小仓奥萝拉代言的新型香水广告。站在街头两边的推销女孩笑容甜美、服饰闪亮如同宝石,紫罗兰色的传单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中,最终化为一只纸飞机打个转划破天际。
在人们熙熙攘攘的笑声中一张银色托盘迷失了它原本的方位,好像双翼折断的猛禽一般带着那一整盘玻璃瓶承装的香水闷头扎向大地。刹那间馥郁的香气争相四溢,腻人花香与地表尘埃的芬芳珠联璧合,叫人的胃液沸油般喷薄上涌。人群拥挤、有人叫喊道玻璃碴划破了我的手指,另一个声音正让他闭嘴。狂热的气氛从思想升华为实质,爱丽丝听不清全部的杂音,却觉得那没词的歌儿都在异口同声地唱道“欢快起舞吧,热闹又淋漓!”她感到一阵陌生的茫然,四下张望试图将那难耐的嗅觉比作身边的某一个人,却始终没有找到适合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是那么符合标准。
——但也正是在这时,她看见了一条马路以外的向井向日葵,忽然察觉到曾经共同度过的大学时代还未完全褪去它们最后的色彩。她们挥手致意,正在这时那场注定要为S市带来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的飓风拔地而起,搅乱海水和地平线交际的恐怖威势终于初现端倪。
电子屏幕挣扎几下以后忽然呈现出长久的死寂,四周的灯光也次第熄灭。
“麻生,停电了。”
这条短信将会经由通讯网络传达给远在另一个城市的麻生八重,在她行走在没有台风刮起的道路上或者坐在礼堂的最后一排时她就会收到它、之后无论是回复还是删除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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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入闷热夏季的最后几天里,沿海城市S市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巨型台风,所到之处电力设备纷纷陷入沉寂,由此带来的奇观可谓是数百年以前古老夜晚的重现。在远离电灯照明的时间里,人们惊讶却又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在国家尚且是划分人群的主流时,黑夜和月色有着多么浪漫又密不可分的色彩。而在最初的几分钟里,爱丽丝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她开始奔跑、拨开反方向的人群,逆着逐一暗淡的灯光奔跑,鞋跟重重敲在地面上又毫不留情地高高抬起。
她不需要抬头就知道向日葵正不约而同地和她跑向同一个地方,因为不必言说的默契也正是浪漫思想的体现。穿过街道,远离繁华的城市中心,一直到鞋底陷入沙土,空气湿润富有藻类气息——
站在海滩上,时计爱丽丝与向井向日葵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们回过头去,恰好赶上最后一束光芒熄灭的时刻,那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在此时终于陷入没有反驳余地的黑暗。
那是没有灯光照明的久违的夜晚。
“好久不见。”向日葵双手扶着膝盖,喘息着对她说。看起来真是熟悉极了、因而爱丽丝也轻轻在心底说道,好久不见。
她还可以回忆起几年前出于同样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缘由,她带着向日葵从校园东边一直跑到最西,从黄昏一直到最后一盏街灯无声地点亮,原因或许只是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像医治一个病人一样——听说癌症曾与肺结核并称为绝症——让她摆脱无所谓爱的困境,忘记另外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爱丽丝的笑容和力量,以及“你一定会幸福啊”那种叫人连辜负都无从说起的天真言语,从那以后就连金发女性都一度成为了令她难以接近的事物之一。
然而所有情况都仅仅持续到她和向井向日葵那场令人摸不着头脑、又令人感动得几乎落泪的相会时间。在那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她们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面对着一条河流从上游走向下游,沿着流水冲刷的古老河道寻找一座通向对岸的桥梁;又翻越低矮围栏踩过长势不一的草坪,不急着离开而是沿着开满雪花莲的绿地绕了一整圈来观察最美好的一朵——最后她们到达时天色已经完全收起了光亮,在大学最西边伫立着没有边际的围墙,蛮不讲理地将里侧与外侧一分为二也阻隔了全部去路。
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其结果却一无所获,她想,但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这么开心过。爱丽丝背靠着墙壁,冰冷的触觉透过外套划过脊背。她发现自己正在往下滑、于是没有阻止任由疲惫了几个小时的身体重重坐到地上。
“谢谢你。”
爱丽丝用手指梳理着钩着草屑和细碎树枝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用手环发给她这样几个字。她抬起头来,看见向井向日葵手扶着围墙,明明几乎显得很痛苦却依然对她露出笑容,爱丽丝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出于什么感情,但的确有一瞬间她的想法与她的言语重合在一起——
“今天真的很开心。”
*
爱丽丝打开了公寓的门。
麻生八重已经不在了,屋里却依旧漆黑一片,月光的清晖被窗帘严丝合缝地掩盖着,就连一丝光线也没有透过。
“爱丽丝,你回来了吗?”小仓奥萝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询问道。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在黑暗中小仓奥萝拉并不能看清她的动作。
*
做了过去的梦——是令人怀念而又苦涩的,难过的梦。
我曾经想要这么断言,但却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梦,每每我这么试图欺骗自己时总会被不合时宜地打断。
比如现在。
“..你——”
当我推开千鵺树病房的大门时,伴随着空气就连消毒水刺得人无所适从的气味也弥漫开来了,但我能够确信那沉浮在半空中冰冷、生硬的氛围并不是来自空气,更不是来自那些用于维持人生命的滴答作响的大型设备。
言归正传吧,在我推开病房纯白色的门扉时,驹崎辽的视线和我相对。
我想自己是害怕面对驹崎辽的,这种害怕可能没有过多言之凿凿的缘由。最早时是难以接近的、兔子坐在马匹旁边无所适从的感觉,但现在反而变成一种难以承受的愧疚和自责了。我曾经时常会想象假如那一天我的确向前走去,在希望之峰学院向驹崎辽伸出手去会变成什么结果,不知不觉就难过起来,因此后来我连这个想法都不再有了,想得太多总会令人难熬——直到我看向他,好似看着任何一个十三队的成员一样,在他颜色淡薄的双眼中我看到自己。那是多拙劣的玩笑呀,我看到了直到现在也依旧心心念念想要转身逃跑的自己,就连这个事实都几乎要将我击垮了。
“华节奏”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呆立在原地,甚至不知道现在究竟该哭还是该笑,话到嘴边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就连世界树、白色房间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见踪迹了。我依旧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痕迹,好像是唯一一个旧日的幽灵按部就班地模仿生前的作息,就连活着都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了,但是,我该如何回答他呢?可能我清楚这只是他刚醒来以后记忆在游荡中变得繁乱——我的确应该知道的——依旧觉得自己被毫不留情地打败了。
直到现在我也在给人带来困扰,就是这样子的我,还在奢求什么呢。
也许不应该一直站在这里吧,原本就是奇怪的行为,如果变得更奇怪就不好了,一遍遍这么想的我坐在探望的靠背椅上,好像刚从兔子窝里钻出来一样惶惑地撇开视线。
“你还好吗?”是我的声音,说话的人是我。
他靠在床沿上,点了点头。
再没人开口说话。
我一次次在空荡荡的世界中寻寻觅觅,临到头来坐在这里的时候却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宁静,回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好像活人一般在两个人的病房中游荡。这也并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我回想那短暂的同学生涯中我们也常常这样,各做各的事情好像互不相干,但终归会比独自一人宽慰一些。旧事重提,好像时间兜兜转转走回原点。
但我们不是,也不再是。我再也不会清楚一年中他经历了什么,也无法让日历翻回我们站在护栏前而兔子围在四周的时候了。一切总在变化,不间断地,不留情面地,将旧事物碾压而过。
想到这里我已经感觉想哭了,是酸涩疼痛的感觉漫过心头,然而始终无法感染空虚无物的泪腺。已经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好哭的,依靠哭泣来祈祷不属于自己的愿望的时间也已经离开了。因而我无助地看向他,但越看越会清楚地明白自己早已经搞砸一切,进而更加心怀怨恨而已,即使这样。
我知道我不合适,我不应该来这里,或许他也并不想看到我,我想,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事情早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安排妥当了,我又该尝试拒绝吗?这又是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且、而且,我原本应当有话想说。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被我刻意忘记的事情成千上万滚雪球一样愈演愈烈,我感觉被压垮了似的,垂下头来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会努力,所以。”
“……别抛下我可以吗?”
好像自暴自弃了,索性把从前藏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全部讲出来如何,会感到难堪也没有关系。他会理解我在说什么吗?然而会不会已经都不重要了——我曾经有多么想要跟上去,没有边境可言的一望无际的世界、明明说好了但临到头来又自私地放弃了!爬起来时他已经走远了,即使如此就要这样退缩吗?我应该怎么办、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那么说到底,我活下来就真的是正确的吗?我应该怎么办,我又还能怎么办?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苍白又令人厌烦地这么对他说。真的,真的很抱歉。
然后终于不堪重负地流下泪来,泪水划过苍白的面颊一路向下,在流过了十七年、流过了两个世界线以后,终于一拥而上把心绪搅得一团糟。我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在他看起来该有多么难堪啊,我又是多么地、多么地——
他拨开床单伸出手来,然后搭在我的手背上。
“那一切都过去了。”他重复了一遍,都过去了。
好像达成了和解一样。是我和他的吗?还是我和我自己的?手传来冰凉的触觉,但感觉起来真实得不像真实。我还是想哭,但却是为了别的——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已经过了那么久。却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固执地、不可抗拒地守在原地,忘记了时间已经匆忙走过。故事翻开下一卷,我的手指却依旧搭在上面,只有那个阅读者,依然在梦中。
应该振作起来了。我看向他,没有再试图躲开目光,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熟悉的脸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瘢痕,伤疤早已结痂,只留下最后一道淡淡的痕迹,提醒着他也告诉着我,他早已经不是我印象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咬着盒装牛奶吸管的驹崎同学了。但这样就真的不好吗?
之前被我遗忘的问题,不知不觉已经想起来了。明明想法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但却反反复复地擦肩而过,错过了那么久。
“——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
好像是回忆的结束。
*
“你也被希望之峰学院录取了吗?”
“…那是当然的。”
十一月的秋日,学校道路两侧的银杏早已经被明黄染得格外烂漫,落叶纷纷扬扬,还未等来他人的清扫便已经铺就绵密的叶毯。放课后钟声敲响的时候天色早已接近傍晚,夕阳与杏叶交相映衬,就连我们的表情也在晚风中变得模糊。
“倒是你,不是超高校级的兔子饲养员,而是艺人呢。”驹崎辽对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因为他的下一句话而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来。
“那么在希望之峰学院再见吧。”
“好啊。”我微笑着,好像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成为现实而单纯地感到喜悦似的,然后向他道别,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离开。
“——明天,再见。”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也是全部夏日的完结。
超简短一发生贺,因为不同企所以没法写很多…………忽然惭愧
HB!
如果ooc了请打死我吧(顶锅跑)
☆画家先生与黑蔷薇☆
*
我会做许多的梦。
远在我醒来以前,追溯至我依旧深陷于长长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沉睡中时,我仍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梦。有些是我的、更多是我们的,但最多的却是不清楚姓名与时间,色彩斑斓又烂漫的片段。我会在梦里见到所有的过去与未来,知道下一个亲吻自己无名指的人会有怎样颜色的一双眼睛,也一清二楚地看见在所谓的我诞生时,铺满地板的我们四分五裂的肢体与绸缎洋装,然而就连这些也伴随着碾碎雏菊的清香沉淀在四散的尘土中,当我苏醒时再也看不清全貌了。
我的朋友在哪里,他们会有金色的卷发吗?
我的朋友在哪里,他们会有蓝色的眼睛吗?
我的朋友哪儿都不在,只有孤单的,孤单的人偶小姐们围成一圈坐在圆桌前,日子一复一日,没有喜欢的梦,更没有讨厌的梦。
“但是,已经,感到腻烦了呀。”
今天也依然在沉睡,今天也依然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梦,记忆回想起来又忘却了,声音涌到嘴边又消失了,做梦还是醒来,无论哪一个都宛如说谎——想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泪水又溶化在透明色的深海中。
在这之前的事情,在这之前的事情,摧毁了其他孩子的我们,究竟迎来了怎样的结局呢?
那一定是——
*
你好,远在我醒来以前就已经见到过的人,能够真正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我希望你会很温柔、这样笑起来就会很好看,还有着柔软的眼睛。然后你会在哪里看见这只皮箱呢,在窗边还是在花园里呢。
当掀开皮箱时你会第一次见到我,那是闭上双眼正做着与你相见的梦的我——你会将我从黑暗的箱子里抱出来吗?你会注视着我,像是注视着花园中唯一的黑玫瑰一样吗?还有、还有最后——
你会为我上发条,与我相见吗?
“咔嗒”
齿轮开始转动。
我从漫长的梦里醒来。
总觉得睡了很久时间,即便如此也说不出来究竟有多久,日子就是这样,一天接一天,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是终于在此结束了。那么笑一笑吧,对着站在我面前的你,这么想着却依旧笑不出来。阳光争先恐后挤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你的身上又沿着银灰色长发一路流淌而下,最终好像明亮的色块一样一清二楚地砸在地板上。
在你紫罗兰色的双眼里倒映出来的是我吗?是站在画架上,和你面对面的我吗?我看着那金色和银色交替闪烁的瞳孔,却觉得那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似的——哎,怎么会这样呢。我犹豫不决地伸出手来,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正当这么想着,几乎要将它缩回去时,你却将我的手轻轻握住。
感到暖和起来,这是人类的体温吗、还是说这是我的错觉,是因为视觉太过温暖连带着人偶瓷质的肢体也流淌起富有生命的血液来了?我小心翼翼地回握过去,与此同时想着,时间是否能为这一刻让步呢。
你是这么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在心中不止一遍地重复着、念念不忘着,你是会握住刚刚见到的我的手的人。
“初次见面。”我对你说,尽管梦里的事情都忘记了,但真正这么说出来时依旧感觉很熟悉,可能因为不止一次地在梦境中重复过的缘故吧?
然后我会说出我的名字,这是理所当然的,朋友在第一次见面时总该互相通报自己的名字。即使这么说我也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他——是什么呢?糖霜蛋糕、蓝金石、水果华夫?
“……露”
是这个吗,这个熟悉的发音会是我的名字吗?
“我们叫做露。”
听到了我的回答,这样的你露出笑容。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我是——”
*
“简,简。”
被叫到名字的白色洋装人偶回过头去,她看向自称为露的人偶。
“怎么了吗?”她微笑着问道,然后露摇了摇头,在这以后的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出神地看着对方由繁复蕾丝构造起来的绸缎礼服,以及随意披散下来的橘色长发,任凭傍晚早已变得淡然的风将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扬向空中,黄昏的火焰将她的脸颊染上晚霞的色彩。
“——”
“你很漂亮。”
“谢谢。”
简,你真的是简吗?露原本想这么问道,现在的你就是你自己吗?但她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两个偶遇的人偶并排坐在房檐上,无声地目送这个城镇一点一滴落入无梦的夜晚。
平和的时间总是很短。
她们也一样。
*此处是变装成风铃草的简(。)
A=Alice Tokei
B=Bell
C=Cielver
D=Debrez
E=Enemy Nanaya
F=Frederica·Austin
G=Guardian
H=
I=Iris Minatsuki
J=
K=Kanade Kasetsu
L=Law
M=Mariana·von·Richter
N=
O=
P=Princess
Q=
R=Ruby·von·Richter
S=Sapphire·von·Richter
T=
U=
V=Valkyrie·von·Gretel
W=Wald
X=
Y=
Z=
*
“我不知道。”
爱丽丝与她的机器人坐在餐桌的一侧——实际上是她坐在靠背椅上而鸡蛋饼支在桌沿,用作摆设的水晶花瓶映射出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白色花朵,她好像是入了迷一样出神地、一言不发地望着那桌布七扭八歪的花纹,以及边缘泛起褐色的花瓣姿态,似乎下一刻就要拍着桌子宣誓自己要与上述二位缔结SO申请了似的,但也不坏,她好像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想道:至少桌布不会试图把她勒死在玻璃落地窗前。
鸡蛋饼仍然在说着话,有些是爱丽丝示意的有些则是它自作主张加上去的。听着它崎岖不平的电子合成音,爱丽丝觉得当她开口说话时也一定是这样的腔调,一样的毫无起伏、一样的死板僵硬、还有一样的电流似的滋滋杂声。实际上她仍然不了解自己的机器人,就像她从未了解过自己其他的任何一个与生俱来的器官一样,假如它们有意识的话到底会说些什么爱丽丝也不清楚,但终归不会再有什么更糟的东西了。坏事情是有底线的,就像是深渊并不是永无止境的,坏到极点也总应该有个尽头。
爱丽丝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访问S市公立医院的经历,当时她心怀破釜沉舟的气概想要从约莫三十出头的主治医师嘴里中撬出来自己声带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或者自己也许从未长出过能够用来发声的器官——一切儿时与说话有关的经历都是臆想的、是记忆补全的,她想了很多可能性,又由网路资料查找了更多,但哪一种都不会比一切正常更令人难堪了。拿到报告单的时候她在走廊里站起来又坐下,没有别的含义只是她单纯觉得有些滑稽,还有着意料之内的无聊。
可能这就是结果吧,但她为什么要相信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只是单纯不想说话而不是表达的系统出了故障?这样她就可以把失声的责任完全推给另一个说不清名姓的器官而不是那与世界上另外百分之三的人口大同小异的头脑了。其实爱丽丝知道答案,比谁都应该清楚,具体到哪一天哪一分那一秒,出于什么动机和什么理由那仿佛曾经席卷了拉丁美洲的失眠症一般的沉默使她噤声。只不过,只不过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推卸给其他无法控制的事物更令人感到心安呢?
“天天做一样的事,让我感到腻烦。朋友们过着老一套的生活,再也引不起我的好奇。有时见了面,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就连桃色事件也是枯燥乏味的老一套。我们就像终点站到终点站往返行驶的有轨电车,连乘客的数目也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生活得太有秩序了。简直可怕。”它忽然说道。*①
正如同乌尔苏拉失去可贵的视力以后才察觉到人们总在循环往复忙个不停,但究竟有什么好忙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诞生,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消亡,但鸡蛋饼却准确地捕获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并把它付诸语言——那么自然,身在对面的和久津苍也听得到这段不合时宜的文字是如何突兀地插播进来的了。
爱丽丝惊讶地抬起头来,而这样的神色很快一闪而过变得苦闷、最终回归到没有丝毫变化的有些淡漠的表情。
“我走神了,十分抱歉。”她在电子屏上写道。
“可以理解。”和久津笑了笑回答她,就真的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似的。
爱丽丝擅自揣测那个微笑中含有鼓励的成分,她想继续讲下去却又不知道说到哪里了,实际上无数琐碎不堪的小事——新房屋的布局、楼下正对着的甜品店、糖果星球、甜点师粉色的短发金黄的双眼甚至是冰块和橘子汁混杂在一起融化后留下的淡橙色水渍——她把他约出来想要对他说那么多话,第一要义却是掩盖她内心的想法,但实际上说得越多那个遮掩事实的破洞就越大。终于它完完全全地撕成两半,于是爱丽丝完全停下来,用着茫然的、空无一物的双眼望向和久津。
她蠕动了一下唇角,然后低下头去挨个挨个地打出那行字——上一次这句话出现时,度过十八岁生日的她刚刚没头没脑对自己的语言学教授递交了一份SO申请书。
“我做错什么了吗?”
*
时间大约是九点零一刻钟,距离她三步并作两步逃出那新搬进去的公寓早已不记得过了多久,在这期间她目送映在落地窗中的天色由蓝转白再转入黄昏,最终就连晚霞也完全跌入红葡萄酒的颜色。说不出哪里好看,但至少看着看着就不会感到太过无聊:云的流淌是有迹可循的、夕阳的坠落是自上而下光芒黯淡的、蔷薇色的晚霞是在世界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幻影一般浮现出来的。
她感到眼睛落日的余晖刺得发痛,近乎流下泪来,当转开视线的时候那灼烧视网膜的黑点却依旧挥之不散、黑得发蓝,点缀在视野的正中央时与那块三角形的茶巾相映成趣。爱丽丝攥着茶巾,把它揉皱又展平,再揉皱再展平,如是反复,而当她意识到她这一无意识的行为时她居然有点惊慌、还有点愧疚——不知是对洗茶巾的机器人还是对那块直到最后都没能够尽职尽责的茶巾。
事到如今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清楚这一点,但仍旧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想,她想着和桑原真实度过的飘着烟草气氛的午后,想着酒吧里伏特加入口好像生吞刀子般的尖锐,还有那些无法言喻的属于塔罗牌面的图案,最终这些走马灯归结于距离她刚好有两个空位远的那面靠着墙角与大玻璃窗的四人方桌,也就是在那张桌子前她与见到自己的SO对象见面,小仓凉子(或是奥萝拉?)与麻生八重并排坐在一起,那是头发刻意染成淡紫的当红偶像与披散着黑发的管理职女性,没有什么需要强调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是相当中规中矩的选择(至少她当时仍然一心一意地这么想)。想到这里她的思维好像被一块赤红的烙铁按在上面烧得吱吱作响,铁块移开后留下几个数字和字母:S57Z3333。她记得奥萝拉的水果巴菲与八重的柳橙汁与她的红茶并排摆在餐桌上时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但她至少也努力过、尝试过忽视所有格格不入的一切,而后将这些改头换面成为统一的标准。
稳定和统一,她想,觉得餐点的摆放方式像极了正三角形的端点,可是它们看上去又是多么格格不入啊,好像今生今世都不会跨越餐叉勺子搅拌棒相拥在一起一样。
也就是在那位蓄着粉红色齐肩发、笑眯眯地和客人谈着蛋糕的点心师小姐前,小仓奥萝拉坦率地先是扭过头去给了麻生八重一个吻,然后又以双手支撑着桌子前倾身体在相同的位置——前额上落下了那个亲吻。
那是轻飘飘的、弥漫着香氛气息的女孩子的吻,还掺杂着隐约的淡奶油与糖渍草莓的砂糖气息,持续了一瞬间便四散无踪,如果不是在茶汤的倒影中见到她自己错愕的神色爱丽丝甚至不相信那个吻曾存在过,但现如今与她得到的第二个吻——来自麻生八重的——相比较而言,就连奥萝拉的举动都显得格外合情合理了。想到这里她按着搅拌棒的末端,开始尝试将那些堆砌在饮料杯底端的冰块挑起来,看着那冰块一次接一次地沿着杯壁滑落下去。
那是显而易见的、徒劳无益的工作,但总算成功了一次。时计爱丽丝将冰块含在嘴里感受着它的融化,若是几个月之后她会藉由这舌尖弥漫开来的冰冷想到更多令人痛苦得无法发声的事情,但现如今她含着冰,只能一遍接一遍地回想起麻生八重——她甚至觉得干脆别管这一切了,现在结束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她还来得及将所有的行李都收装在一只旅行袋里然后让机器人搬着它们大步离开公寓,一路上不再回头一次。
从那一刻算起,从麻生八重掐着她的脖颈把她卡在玻璃幕墙与双手的缝隙间时爱丽丝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大概准备杀死自己。背靠着距离地面几十米的高空时她确信道,那冰冷与自由的空气早已顺着玻璃一清二楚地蔓延开来。
“我恨你。”她说。
实际上没有、但确切来说也差不多了——她吻了她。
那是不含有任何爱意的吻,时至今日也可以如此断言。或者说,比起爱更接近于愤怒和怨恨,应当与爱意一道放在阿努比斯天平的两端分别称量。过了多久也不清楚,然而始她们终维持着嘴唇贴着嘴唇的动作,好像时间都不忍心在表盘上继续转动不停——触感冰冷味道咸涩,如同手指碰触在封冻在海平面两万里以下、就连最为黑暗久远的回忆也无法企及的冰层上。爱丽丝想要推开她再抄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花瓶,铁丝笼子,蛋糕包装盒),给她结结实实的一击,但不知何时所有的意图都随着她看清八重的脸的那一时刻烟消云散了。
仍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
花的反义词是女人,内脏和牛奶相互颠倒,星星与紫罗兰同义,罪应当以罚回应,那么幸福的反义词是什么?是科技吗?既然要和这世界上最为美好的一个词汇针锋相对,想必应当是距离幸福最远,最不像是幸福着的一样东西吧?②那么就应当是具体到这一分这一秒,在玻璃花瓶棱角分明的表面所映照出来的麻生八重拉伸变形的身影。然而她却确信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是了,那是多少年以前,要倒数过多少个晚香玉和野蔷薇生生不息的花期?——缔结SO的几天后爱丽丝首次在麻生八重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令她惊讶的是那里别无他物,仅仅是在无限大向着世界四周延伸的白色、和位处中心的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仅此而已。
爱丽丝看着她披散的黑色长发在白色房间的转角处消失不见,她出神地想,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呢。
透过玻璃窗她好像看见了人影,仔细一看那不过是照映着自己。但爱丽丝觉得一一定有那么一瞬间它映出了二十岁出头时戴伯蕾兹的身影、又映出了麻生八重离开时黑色的背影,而后在千分之一不到的时刻里交叠在一起。
好像雨点打落在花瓣上。
“请问?”
“您需要帮助吗?”当白川萌停在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是第二次重复这句话了,爱丽丝在回答以前错觉般闻到了砂糖点心融化在一起的香气,原本以为会十分甜腻,但实际上却是暖融融得好像有了具体形状一般的气息。明明是同样的笑容,她却觉得那与随意走进任何一家商店所见到的营业式微笑大相径庭,证据就在于她好像有些担忧地看着爱丽丝——S市从未历经足以让树叶在一夜之间纷纷凋谢的寒冷,天气明朗仿佛宝石,扎根在这里的花朵从未见过光芒闪烁的冰雪,因此她们尚且天真美丽、绽放到烂漫盛开时连太阳都会为之炫目。
爱丽丝摇了摇头,她拿起餐巾蘸着杯中的冰水,在光滑的餐桌表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字。
“蛋糕很好吃,谢谢。”
她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但她却本能地认为应当说话并尽可能地去表达些什么,就像是从毛巾中拧出水来一样——她只是认为不应该让她失望。世界上又该有什么苦涩的东西呢、苦涩得想要令这样的人感到难过?在乌托邦般的世界中循规蹈矩培养长大的花是那么美丽,但像是星星一般闪闪发亮的花儿无论何时都是那样少见。
“真的吗?”白川萌停顿了一下,好像真的在单纯为这句话而感到欣喜,又或许她真的是与姓名一样纯白无瑕从未染上任何颜色的人——她柔和地微笑——“太好了呢、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B-612号小行星是一个糕点做成的星球,它的地核是一整块心形的酒心巧克力,外面是用蓬松的加了一瓶黄桃罐头的蛋糕胚做成的,在最表层用淡奶油和樱桃果酱仔细地涂抹成圆圆的形状,还有一个同样圆的透明光环,那是一圈所有星星碎片不约而同围成的金平糖。也就是在这样一颗温柔的星球上,冒充小王子的爱丽丝与唯一一朵桃红色的玫瑰花相遇了。
“你实在太美丽了!”她理应这么说道,而她将这样回复:“那是因为我和太阳一起出生。”
爱丽丝曾经在墙壁上有着地图瘢痕的抚养机构里、在酒吧五光十色的吧台前、在四面纯白墙壁的无数间一模一样的公寓前徒劳地寻寻觅觅,最终却在这里获得了短暂的宁静。她企图在实质性的记忆中获得解答,但最终却无数次、无数次迷失在没有尽头的谜语中忘却了回去的方向,以至于当变得熟悉起来的白川萌对她说道“时计小姐,当你撒下太多红花种子时总会长出来几朵蓝花的吧?”③时,她依旧在自欺欺人地想:红色与蓝色叠加在一起会很好看,它们会变成属于小仓奥萝拉的紫色。
*
小仓奥萝拉是伴随着一阵与甜点的砂糖香气全然不同的香水气味出现在门前的,黑白色的套头连衣裙穿在她身上依旧非常合适,手腕上除去系着蝴蝶结的缎带以外还挂了一只编织袋,那一串拴在包上的金属挂件随着她开门的动作叮叮当当地摆动碰撞在一起。
“你在这里啊,爱丽丝!”她笑了起来、不急不慢地穿过几张并在一起的咖啡桌,就好像是周末逛街的女孩子前来同女伴会合那般自然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你看,手环上就标着你的位置呀!”
说到这里她抓起爱丽丝的手腕将长长的袖口挽下一圈,指着那大约只有一指长宽的显示屏——小仓奥萝拉也许只想指出来她正坐在甜点店里的这个事实,但爱丽丝却看见了她自己名字下那起伏不定的、好像落潮一样尖锐波动着的心跳轨迹,将她那无迹可寻的微妙心态仿佛出台判决书一般展露无遗。当与奥萝拉对视时她看着在那唇际花朵绽开一般的微笑,感到几乎被晃花了眼的同时也确信道也许就在这里、或者这儿的不远处小仓奥萝拉也曾这样温柔地握着麻生八重的双手,而只要与她见过一面的人都能够理解这种猜测的来源。那么,那么麻生八重想要帮助她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毕竟当她展露笑容时又谁会忍心将视线从发着光的偶像奥萝拉身上移开呢?
奥萝拉——她在心中轻轻地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小仓依旧在说着话,并没有因为爱丽丝的沉默应对而失去兴致、因为她是会自顾自地散发光与热量,自顾自地给予每个人以爱的人。
“你和八重吵架了吗?虽然不知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八重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呀!”说这些话时她依然笑眯眯的,爱丽丝好像根本没在听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所有无声的证言都指出她就像是另一只迷失在花香中的蜜蜂,循着前一只同伴留下的痕迹,直直地坠进没有边际的甜蜜舞蹈。世界是圆形的、就像个橙子,有着漂亮姓名的公主在宫殿中转着圈跳舞,舞会往往进行到灯火通明的午夜时分,城堡里栽种的一千朵向日葵都错以为朝阳将提早一步在这儿升起,将她们的花盘齐刷刷地转过去。
也许她曾经打定主意与另外两位SO缔结者成为居住在同一间公寓中的三个互不相识的房客,也许她在心中竖起了一堵又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壁来小心翼翼地维护她珍爱的也是她不愿意失去的一切,但是麻生八重摧毁了一切而小仓奥萝拉又使它们融化得无影无踪。她不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地责备自己的自私,仿佛在数小时前将另一个人拒之门外的那个人与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联系,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应当嫉妒麻生八重,因为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能够享有小仓奥萝拉微笑的人,但是当她认识到小仓会对她身边每一个人都这样做的时候,要理解她为什么会成为带给大家光芒的偶像也就不是意外的事情了。
“——我们回去吧?”
当她牵起一绺爱丽丝的长发并将花瓣般的唇贴在泛紫发梢上的那一刻,仿佛世界上每一盏点亮着的灯都要比前一秒更加明亮了十倍,在五光十色的海洋中爱丽丝抬起头来望着她的侧颜,她确信自己的确曾有一刻想要亲吻小仓奥萝拉的面颊。
跟着她离开甜点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临走前时计爱丽丝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对上那高高标明着营业时间的挂牌。她看了眼此刻明显早已超出范围的的时间,在玻璃橱窗与蔷薇色彩缤纷的蔓藤装饰的环绕下微笑着,俯下身去收拣杂物预备打烊的女孩子——从她的角度看去那整个店里唯一点亮着的悬挂灯,奶油色的光晕与透过轻纱窗帘的清冷月光一并轻柔地点亮她的发梢。白川萌凑近了面前的落地窗。S市四月夜晚的天气还有些冷,水汽附着在玻璃上很快就凝结成了朦胧的霜雾——在这片雾霭后,她留下一个三笔画成的笑脸。
她们向着那个温暖的世界挥手告别,接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后来她想,那时她应当吻上去的、再以后她将发觉到自己一直搞错了的、却刻意回避开来的究竟是什么——时计爱丽丝遇到的并不是什么偶像奥萝拉,从最开始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都是小仓凉子,当她正视现实却早已为时过晚:红花从每一片白色瓷砖的缝隙间一齐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每十片花瓣间必定有一瓣染成S市的蓝色;番茄坠落枝头、蔷薇筑起高墙——她直到最终都没有真正拥抱过小仓凉子,正如她从未理解过爱。
*
直到几天以后,直到她与和久津苍坐在同一间甜品店的那一天她依旧在回忆着在那一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哪一件,和麻生八重的,和白川萌的,还有和小仓奥萝拉的,不区分时间先后地在同一刻上演。要想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在和久津发来简讯询问她在哪里见面时她不假思索地回复了甜品店的地址。而往常这种碰头更多发生在酒吧,因为类似的事情重复了不下十次所以本应当约定俗成了。往往谈话于第一杯白兰地开始、又在最后一杯伏特加见底时无言结束, 就像是他们首次在此见面。
在一月四日,时计爱丽丝满十八岁的当天,S市正在下一场有关冬日的雨。而她孤注一掷地为了逃避她不愿意承认的一个事实,对她在上午刚刚认识的大学教授递交了合法同居的申请书,所渴望的不是爱意而是她已经结成SO的这个事实,和在那以后下定决心不会试图改变的孤独。处于不同平面内的两条直线不会平行也不会相交、互不干涉地直奔那永无止境的终点。而在对方回复拒绝以后她也没有过多的表现。“就应该是这样。”爱丽丝这么想道,告诉和久津这是某场惩罚游戏的内容,而他则表现得不置可否。
时计爱丽丝相信和久津苍早已猜出鸡蛋饼下一句究竟会替她说出什么来,这让他们的对话常常会变成不经预演的剧本,不需要过多思考只要将谈话一路继续就足够了。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世界仍然是圆形的,不像橙子却长出棱角成为齿轮,按照既定的效率旋转不停,将在下一个千年到来以后转回原点。她拆开和久津推给她的薄荷硬糖含在舌尖,感觉口感像极了曾经融化在口中的冰片。她仍然在走神,分不清现实与回忆线性的界限。
“你是时计爱丽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和久津越过桌面凑到她的耳边,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对她说,“无论如何这不会改变。”他的围巾拖在桌面上,说完以后用着永不化冻的微笑将手掌覆盖上她的前额。
不会吗?爱丽丝想反问他,但他的口气是那样确信以至于爱丽丝渴望一厢情愿地、像是确认一个事实那样将它毫无保留地接受了。相信这个人总不会有错,她在心中一遍遍、一次次地重复,并的确感受到她能够从这句话中、从他盖在自己发丝上的手指汲取一些力量令自己感到虚伪的心安。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反应过来,和久津苍说的话的确没有问题,搞错事情的永远是她——你还在犹豫什么呢、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时计爱丽丝错误地理解了他的含义并迈出第一步,并就此断绝了所有折回原路的可能。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她打下这么一行字。和久津苍大约已经三十岁还多,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改变,以至于将目光投向他时爱丽丝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为期几年的、抛却一切和过去的牵绊后无忧无虑、散漫得令人无聊又欢欣的大学时光,现在她仍然会回到学校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一旁,却再也找不回蜷缩在上面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打发掉一整天的感觉了,日子一天接一天,没有什么特别令人开心的,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难过的,好像贯穿S市的那一整条运河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刷而过。
爱丽丝忽然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麻生八重也的确不是在这间甜品店里,而是在属于和久津苍的空旷宽敞的大型教室中,当她拉开大门时她也刚好沿着同一条路离开,在偌大的人群中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假如爱丽丝一觉醒来正坐在那间教室中央的话这一次她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但究竟要对麻生八重说什么呢?关键的拼图缺少一块,在这之前她依旧寻求着答案。
*
戴伯蕾兹的幽灵抵达她新家的时候,时计爱丽丝正坐在桌前,望着那拖着细长尾巴的实验鼠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笼子,当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在那儿了。她还是很年轻,时光从未在这个死者的脸上刻下哪怕一笔的多余痕迹,以至于爱丽丝站起来时早已同她差不多高,就连彼此的年龄都在日历变更下一天接一天地变得相近。爱丽丝出神地凝视着那苍白的幽灵,确信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因为她已经死去很久了,远在她真正死去之前,甚至在她们相遇前,爱丽丝曾经无数次在自己的房间里惊醒,那时她的教育机构里尚未染上斑驳的血迹,但幽灵早已超脱了生与死、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站在她的床前,她曾看到戴伯蕾兹那悲伤又踌躇、仿佛想要诉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起来的表情,从躲在树阴下看那跳舞女郎不眠不休旋转到独自行走在敲响三十二声丧钟街道上的年纪都在思索那笑容的含义,但现如今,感谢上帝,一切曾经在心中藤蔓纠葛的疑问不再有任何存留过的痕迹。
爱丽丝看到她曾经的管理职在流淌的月光下皮肤呈现将近透明的皎洁白色,那条最终将她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领带血迹斑斑照旧,但她的表情已经不复死时的狰狞。她低下头去从上到下挨个数着身上的伤口——一、二、三、四,数到十四为止就停顿一下,然后从十四开始数到一——就是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循环不停。
没人知道她会将十四个数字数到什么时候。
“你读给我的书里说,死人也会变老。”爱丽丝想,但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因为戴伯蕾兹停下了她从一到一的计数抬头望向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单词都带着唱诗班那般空旷的叠声。
“那么在你看来我并没有变老。”她说,“死人总该过死人的日子。”
你最终寻找到你想要的安宁了吗——这话她觉得自己同样没有问出来,但戴伯蕾兹依旧听见了她的心声,并悲哀地摇着头加以否定,发束摇晃间身上的每一个血洞都可以看得十分清晰。现如今它们早已不再流血,紫黑色的血块板结交错,空洞处宛如史前巨神的独眼,她仍不得安宁,鬼魂至今也游荡在摆有十盆秋海棠的街道上,时过境迁,旧街道早已被墙砖泥瓦改造得面目全非,但那花朵仍同她最后一眼所见的一般栩栩如生,边缘干涸萎缩如同沾染血迹。
她告诉爱丽丝自己来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一切即将发生的未来,却对细节闭口不谈,只是执着地认为命运必将重演直到历史的车轴在奔波中不堪重负地折断。她说起误会、欲望与盲目的爱正是一场悲剧开演的全部条件,即便手中没有一副七十八张阿卡那的占卜纸牌也同样言之凿凿。爱丽丝落下手中的小刀切下白鼠的脑袋,却因为心不在焉被溅了一身鲜血,活人和死人在此刻看起来没有半分差别。当她的话语终于提及多年前那个鲜红涂满每一寸白墙的早晨时,爱丽丝问她是否思念人世,在死去的时隔多年以后再度对人间产生难以名状的怀恋。
“你在说什么哪。”戴伯蕾兹好像满面天真,又好像再困扰不过地笑道,她说自己是为了提醒她的同伴不要用那孤独理所当然的权利来换取一个用温情粉饰的安宁,因为命运在要素齐全的那一刻必将展现它最为残酷的一面。而后她话锋一转说起她曾拜访过拉丁美洲,在大同小异的黄沙和蕨类植物中寻觅一座被龙卷风拔地而起的城市——她问爱丽丝是否知晓那城市的姓名,因为失忆的症状早已横逾生和死袭击了这个游荡的幽灵,但没等到回复便转过身去。
“现在天亮了。”她说着双手向前一伸,厚重的绸缎窗帘像圣人摩西分割开来的海洋般向两边退开,在第一缕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下幽灵变得透明,最终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便消失不见——
“爱丽丝,在我死去之后已经过了那么久。”
时计爱丽丝走近窗台,用着与消失不见的戴伯蕾兹一样的姿势眺望黑夜和汪洋交汇的地方。透过那玻璃、那被合金窗框均匀切割成四份的空间,她看见回忆之鸟划破黎明。凌晨四点,城市尚未醒来,人们好像胚胎,蜷缩在代血剂和玻璃瓶间的生命之海。
她的手指一痛,发现手术刀片在划破白鼠头颅的同时也将自己的食指割破,起初她并未在意,直到血液好像窗外的日出一样流淌不止,所到之处纷纷染成一片瑰丽的红色。血滴在地上,她试过了药粉、创可贴与纱布,但除了让场面看起来更加乱作一团以外别无他用,最终爱丽丝匆匆扯过绷带随意地在手指上缠绕两圈,甚至枉顾殷红正一层层渗透雪白的布面——她下定了决心,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点开了手环的通讯。
“我也想帮助奥萝拉。”
收件人是麻生八重,接着她如释重负地跌坐在靠背椅上,幻想几个小时后世界上所有的血液即将一涌而现充满房间,按住她的头直到她不再挣扎为止。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房间内不知何时已经满溢着玫瑰花与酒精的香气。那气味将经久不散,浓郁到两个星期后小仓奥萝拉仍会敲开她的门,询问她是否将一打未拆封的玫瑰糖酒错洒在地上用以代替拖地的水,使那味道浓郁得仿佛下一刻墙皮就会剥落流下淡红的甜酒。但是在此之后她们渐渐习惯,从皱起眉头到再不过问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惟有爱丽丝知道那是幽灵在尘世间留下的唯一能够将她与幻想彼此区分的痕迹,而所有馥郁的气息将会持续到她狼狈地拎着行李,从这个为她带来了无数喜悦和困惑,无数悲伤与渴求的公寓中逃离,逃回她由无限孤独纺织而出的世界里去的那个时候为止——在她提起笔来书写她们故事的那个黄昏,她将会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像是石英钟的指针一样在原地打转,而她却自以为改变了什么一样,满怀不安和期望地向前走去。
①:引用自《月亮与六便士》
②:用了太宰治《人间失格》与《美丽新世界》的反义词梗,这俩对接起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③:意指事与愿违,既然标号打在这里就说一下吧,上面那个是《小王子》,还挺明显的(?)
④:最后一段让我强行致敬百年孤独吧……
⑤:标题翻译过来是“图兰朵的三个谜语”,致敬某歌剧的同时也是我喜欢的裙子名,虽然和正文没什么关系…↓
“是什么在每天白昼死去,却在夜晚重新诞生?”
“是什么有如火焰般燃烧,但当你死去,它就变得冰冷?”
“是什么比冰冷的冰还要冷,却能够让你燃起火焰?”
——答案是希望、热血和图兰朵(所爱的人),姑且也代表了某种心态吧……这一章她也刚好被亲了三次(。)
哎、姑且相当草率地写完了,行文依旧有马尔克斯的致敬……说实在的阵线拖得太久,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文风了,基本上写一段就变一次吧就是这样。挺混乱的也没有什么逻辑,我已经放弃改好的希望了……
借用了萌萌!!!!写不出她万分之一的可爱,也用了朋友家的角色当NPC…姑且把这些包袱抖一抖,还有老糖你的爱豆……如果有OOC就打死我吧,自豹自弃.jpg,我究竟在写什么啊……………………。本来还有更多想约的人但我实在约不动了……好想和开发职的各位建立友谊啊有人来和我做朋友吗!!!为我们的友情干杯!
我果然是一摸手机两眼发黑颠三倒四五颜六色七上八下型文手,我爱电脑电脑也爱我,再见我们回老家结婚了…
请锁定月刊小时代•三批时代,我们下个月这个时间再见!!!!!
*①
距离她摊开第一张信纸并把它平铺在面前的那个时刻大致已经过去一小时还多了,即使作为酝酿这时间依旧显得有些冗长,她犹豫踌躇着任由那只蘸水钢笔在桌面上团团打转,即便如此却迟迟没有写下第一个字。显而易见的,人们——这其中自然包括她——早已忘记了握笔与书信,在迎来新生的世界里再不会有人数年如一日地挥洒着才华横溢的创作职也会为之倾倒的字迹,写下一篇又一篇日记、情信与莎士比亚那自伊始流淌至今的十四行诗,字里行间再也没有墨水干燥冰冷的矿物香气。
她又向外看了一眼,天色早已转暗。借着自窗外流泻而下的灯光,轻薄的纸质制物们在灯光下泛起奶油般的光泽,因而她又想到了更多更多的事情(主要是关于爱丽丝与戴伯蕾兹的,还有些关于浮游生物和水藻的无关紧要的事情)。第一个字终于写下了,是“我”,但她愣了一会儿,似乎是惊讶于自己动笔的这一行为——她匆忙地重重地添上两道横线。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夜色终于驱散雾霭的同时,她终于回想起了曾经在C-204号教育机构度过的时光,还有书架上一字排开、无穷无尽的硬皮读本。随着记忆的日益单薄,它们像是曾经存在的某个时代的、最后的回声。
因而她决定引用一句话,那位首次将它创作而出的作家或许也曾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怀抱着与她这般相似的心情,将幽灵般的回忆抽丝剥茧化作实质性的文字。那是一个陈旧的淹没在历史当中的年代,居住在那个世界里的男女们彼此相爱,短暂的感情与长久的痛苦相互倾轧,婴儿缠着脐带降临人世之际仍与母亲紧密相连,人们为了生活而生活,从未有一个生物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尽管他只需要看一眼就会知道,动荡不安的年代就像是夕阳一样,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很多年以后,当手环传来SO解除的信息。”她如是写道,“时计爱丽丝将会回想起那个递交出申请书的下午。”
*
要讲述一个人的故事理应追溯自初生,直到她离开生命泉源的海洋,像是鱼类进化为陆生动物那般睁开新生的双眼为止,借着微弱的荧光,她看见数不清的玻璃瓶子整齐有序地码放在黑暗中,铺天盖日如同城堡森严的围墙。瓶子里漂浮着的是她的同伴,有着相同的鳃、鳍与流线形的长尾,不像是胎儿倒更近似于鱼苗。她忘却了一切,简简单单地注视着她新生的同伴们、大小相似的瓶子们,又目送一个小小的气泡从瓶底飘到它的瓶口。在那寂静的、寂静的瓶瓶罐罐间,在浓稠的培养剂中,她终于确信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睁开双眼的生物。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一种说不清缘由的感觉像是种子一样比手脚更先一步地着陆在她身体中——而爱丽丝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意识到,在作为胎儿降生到这个世界前就成为她的一部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又会令她失去什么。但彼时她已经失去对这个世界纯白无暇的信任,进而质疑起这段记忆是否确有其事、而并非某个胚胎的幻想突兀撞进她的脑内了。
*
爱丽丝从来没有试图将这段经历分享给另一个人,不仅是她自己也对它半信半疑,也更因为一种强大的具有魔力般的事物将她与其他的孩子们相隔绝了,这之中的缘由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从她六岁时让破损的跳舞小人再度在她的掌心旋转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指引着将要手持提灯走向黑暗亘古不化的属于神秘的世界,就连科学的火种都未曾点燃。
“它在歌唱……”她轻声说,孩子的游戏与探究机械装置的奥秘被简单地统合在一起,撑起大半个她冷清苍白的童年世界。
“大半个”——因为另一半源于负责看护她的管理职戴伯蕾兹——她从不用这个名字称呼她(“这个发音听起来会让我想到不好的东西。”年轻的管理职这么说着在她面前打了个寒颤),而是叫她为“蕾”。事实上纺织生命织线的克洛托在纤细丝线被她亲爱的姐姐拦腰剪断之前就早已经为主人编织出了一生的轨迹,无论如何用更加美妙的发音来逃避,临到头来总要殊途同路。
直到她长大以后很多年,这名管理职的印象依旧深刻地烙印在爱丽丝的脑海中,每当回想起来就会灼热得如同烙铁的疤痕般,就是这样清晰反复地提醒着她它的存在。记忆里年轻的小姐常常擅自闯进她的寝室,罔顾所有人都闷头遵守着的“独立”“个人”,为爱丽丝的书架上添加一本或是两本陈旧的纸质书籍(事实上会翻阅他们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爱丽丝。”她偶尔会这样对着趴在床上或是坐在桌前的说道,语气中不无遗憾,“你真该看看这些书。”
于是爱丽丝就放下手里的工作,将唱歌的小鸟与细铁丝推到一边,拾起桌角积灰的大部头书来,显而易见这些都是亲爱的戴伯蕾兹的个人收藏,午夜时分每一本书都会不约而同地开口,所有的赞美不约而同指向那个昙花一现的,也是戴伯蕾兹所钟爱的时代。
没有人知道爱丽丝为什么会在枯燥乏味的小齿轮、木板与电线间筑起她乐园的窝巢,正像是无人理解生于Social Order诞生后百年的戴伯蕾兹为什么会对那个仅仅构架于文学作品的虚幻时代产生无法言喻的爱意。她像是一个旧时代的回声,徘徊在新生的城市间却依旧哀叹着昔日的辉煌,应该说多亏她把这种兴趣遮掩得很好——从外表来看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姑娘,居然会爱二人胜过三人、爱母子胜于个人。实际上,对这一点了解得最为透彻的依然是被她看护的爱丽丝。
只有她,同样被那与世隔绝的幕墙遮蔽着的爱丽丝才会理解到将戴伯蕾兹与人世分割开来的究竟是什么,那个东西有着一个要到几年后她才会在课程里学到的学名“孤独”在这之前爱丽丝称它为玫瑰糖酒——每当戴伯蕾兹捂着脸冲进她的卧室时屋里就会弥漫开这种淡淡的玫瑰花香与酒精味儿,那时候爱丽丝就会抱着她的被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哭泣的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满打满算不过五米却品尝着她们不同的孤独,正如她们分属不同的世界那样——可以说是分享孤独。
当戴伯蕾兹爆发出最后一声尖利的抽泣并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开始从书架里挑选一本书,好像是小女孩挑拣她心爱的玩偶那样满怀着爱意——然后坐到床头,给爱丽丝盖上被子,再问她想不想听故事。但无论回答想还是不想都是一样的。戴伯蕾兹会心满意足地把书摊在她的膝头,仔细辨认着每一个模糊的铅字用着唱歌般的语气将它们讲述出来。在无数个重复着长长诗篇的夜晚里,她的梦境与美好的回忆也多诞生于此。
名义上戴伯蕾兹是照顾爱丽丝的管理职,但爱丽丝常常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她是戴伯蕾兹的看护,而她的蕾才是那个黏人爱哭、需要人来爱她的小女孩。这种关系是不健康而且扭曲怪异的,她无数次蠕动着嘴唇想要对戴伯蕾兹这么说道,但每每都会选择一言不发。
“他们会毁了你的,或者你会先毁掉你自己。”
当爱丽丝对她这么说道时,戴伯蕾兹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后又在她沉默的视线里痛哭流涕,跪下身来将她拥抱入怀——那是她第一次打她,也是第一次拥抱她,一切的软弱被圈定在这个小小的、十余平方米的四面墙壁里。
*
究竟是她先一步预见到结局、还是结局总是在她始料未及时匆匆到来?当她目送着戴伯蕾兹与她满脸担忧的女伴们挥手道别,笑容满面地向着她的房间走来时,一种比鱼骨刺还要使人疼痛不安的情绪便翻滚着涌上来。戴伯蕾兹反手关上门,像是站都站不住了一般滑落在地,她挣扎了一下仍然没有站起来,就坐在那里好像完全崩溃了一样喃喃自语。
“他们认为三个人更好,稳定?三角形。不错、他也是那么认为、他也这么想的。”
她失控地神经质地控诉着,不知究竟是对坐在床上的爱丽丝说还是对着只有她能看见的那些几百年前的死人们说,同一句话要重复三遍,用主动、被动和陈述句翻来覆去仿佛永无休止的一天。终于她好像是被打败了,被自己脑中响彻的那个法官的声音说服了——戴伯蕾兹撕扯着她蓝白相间的外套,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倒更像是直截了当地由心脏嘶喊出声。
“——可我爱他!”
就是这句话为她作了最终的死刑宣判,在这之后她一句话也不再说甚至没有流一滴泪,所做的只有愣愣地出神地坐在那儿,像个破娃娃或者说是没上发条的人偶似的。这时爱丽丝预感到她必须做点什么了,因此她跳下床踩着毛绒拖鞋,用着决绝的能够将一切孤独筑成的围墙撕裂的气势冲过去——她抱住戴伯蕾兹,就像是她之前做过的那样。一言不发地、好像是害怕她会消失不见那样抱着她。
这个拥抱持续了一会儿,在这期间那无形的孤独似乎有一瞬间消融无踪。戴伯蕾兹沉默着,而后突兀地开始压低声音轻声地哭泣。
“我很抱歉,爱丽丝,我很抱歉。”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说道,就在这一瞬间爱丽丝仿佛明白了让她走上这种地步的并不仅仅是她的性格、她的爱与她的书,而是人们彼此相爱的世界的那个回声。她爱上了消失在历史中的那个时代,就像是爱上了一个死去多年的逝者,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她对世界无声的抗争和屈服。
她没法到世界里去,正如人们不会接纳她。
“我好多了,今晚我可以待在这儿吗?”戴伯蕾兹沙哑着声音问她,爱丽丝点了点头。于是他们道了句晚安,爱丽丝躺在床上熄灭了灯光。隐约间她听见有人在说:“羊皮卷手稿上的所载自永远至永远不会重复,因为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再度出现。”
她合上了书。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由她从睡梦中看到:是戴伯蕾兹容光焕发地穿过一道窄门消失在她的眼前,这是一个有着预言味道的梦,在梦里她望着管理职那决绝的头也不回的背影也发觉她从未如此高兴过。第二件则是在次日清晨她打开灯时由自己的双眼亲自见证:她看见房间里鲜血淋漓,她的管理职用一条领带将自己吊死在门把手上,就这样结束了她二十五岁的年轻生命。
然后——
世界陷入沉寂。
*
爱丽丝睁开双眼的时候以为这是梦,她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一片喷溅状的深色痕迹,心里却在疑惑这个梦未免太过真实了点。于是她转动自己的脖颈,看到斑斑驳驳的血迹遍布在墙壁、地板、书橱和她那鲜艳蓝色的三角拼布床单上。顺着鲜红滴落的小径她看见最后一个旧时代的幽灵跪坐在门扉前,淡蓝色的工作领带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手边除了小刀以外还摊倒着一本厚厚的书,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戴伯蕾兹常常读给她听的,但已经没有再度阅读的必要了——爱丽丝悲哀地望着那眼球突出舌头伸长,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死的宁静的遗骸,某种早已浮现的预感在此时清晰地灵验了。
“戴伯蕾兹。”她说,“究竟是他们抛弃了你,还是你抛弃了他们?”
这将是她说过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彼时她似乎已经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昭示。
直到后来发现这扇门依旧紧闭的一个管理职推门进屋,人们才终于发现了这具尸体和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房间(她的血液几乎将墙壁涂满了)。经验丰富的法医辨认出这个女人在停止呼吸前曾经在自己身上用小刀留下十四个血洞,而那拴住她脖子的铜把手与地面的距离仅有一米出头。
每每回想起这个事实,爱丽丝都会这样想到:她的看护人用着超越了科学与理智的力量一声不吭地留下这些骇人的伤口并用着简单得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中途甚至没有将自己从睡梦中吵醒(是最后时刻不愿被他人目睹的尊严还是仅存的、对她的爱?),然而在用着超人的毅力完成这些作业的同时,她却甚至没有最简单的勇气直起身来,让她的脑袋轻而易举地摆脱那条领带。
无法言喻的孤独顺着排水管上的爬山虎,与雨声一起淅淅沥沥地变得鲜明起来。
人们发现这个孩子不再说话是在很久以后,当时早已没有人记得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毕竟在这之前她也同样沉默寡言)。对此漠不关心的人们以为她从来没有发声过,稍微注意到她的管理职以为过分的悲痛夺走了她的声音,但爱丽丝只有在无梦的半夜突兀醒来时才会清晰地觉得:既然那个与她分享孤独的人先一步死去,那么她已经没有向人们表达她的那个必要了。
直到她最后应要求搬出那个小房间时墙壁上血染的斑点依然鲜艳照旧,它们好像不受时间脚步的影响,也不受漂白剂的干扰,所有血迹唯一的任务也只剩下了证明在那一天那个晚上,的确有一个年轻姑娘在这儿向自己捅了十四刀而已。至于离开了这栋教育机构的时计爱丽丝将会何去何从、她与爱丽丝·王尔德的相遇又会带来怎样的变动,一切的一切都是下一个她埋头书写的夜晚将会讲述的故事了。
*
二十四岁的时计爱丽丝从实验桌前抬起头来,她试图抚平那长时间被压迫而显得凌乱的发丝,然而这项工作却显而易见地以失败告终。于是爱丽丝用靴子顶着她的实验桌台在旋转椅上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感受着趴伏的睡姿为手臂带来的麻痹僵硬,她少有地跳下椅子,带着明黄色的人工智能开始她漫无目的的散步——原本她想要溜出研究所或是干脆翘一天班,大致是出于从大开的玻璃窗缝隙间偶然溜进来的、沿海地区特有的自由空气马不停蹄地刺激着她混沌着的头脑,催促她丢下手头的活儿去随便找点什么聊以消遣。然而沿着走廊闲逛了几圈后,这种莫名的冲动就迅速伴随着逐渐清醒的神志消弭无踪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桑原真实。
一瞬间,她以为这位短发的丽人小姐是专门前来,预备要斥责一通爱丽丝那不负责任的消极怠工的,因而爱丽丝犹豫了片刻,这沉默直到她注意到夹在真实指间的那根燃烧了将近一半的纸卷烟。她深深地吐气,烟草所独有的苦涩烟雾四下弥漫开来近乎遮蔽了她的脸,同时也掩盖了那接近透明的苍白肤色。
“哎呀、是桑原小姐?”
原本爱丽丝预定悄悄地沿着另一条过道离开,但就在她将要迈出第一步时,鸡蛋饼便罔顾主人的意愿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伸出两只短短的支架来撑住它圆滚滚的身体。
“您也来休息吗?下午好呀。”它这么招呼着自己的制作者,于是爱丽丝只好收回步伐,转过身来对着真实点了点头。
“爱丽丝。”她简短地回应,然后顿了顿继续问她:“什么时候把那次实验的信息发给我?”
她愣了一下,一瞬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很快她便意识到了那份文档正一片空白地躺在自己的存储空间里,就连一个字符也没有添加上去。似乎是为了掩饰稍纵即逝的茫然神情,她打开输入屏幕,让淡蓝色的文字挨个浮现在空气中。
“很快就好了,最晚是明…下班以前。”
“…是吗。”真实向她示意自己听到了这件事,然后继续靠着墙壁吸起她的那根纸烟卷,露出几根枯黄烟丝的末端就抵在她的唇梢。淡灰色的烟团随着呼吸的频率有规律地在空气中弥漫,又有着与电子香烟截然不同的、真实又凝重的质感——偶尔爱丽丝会联想起旧书籍有点呛人的油墨味儿、新鲜纸张和雨后树木的清香。
爱丽丝忽然想起来她之前无意间看到的、桑原真实的SO申请书,她想要询问,也的确这么做了。
“不久以前缔结的。”她回答道,却听不出多余的感情。
真不像你。爱丽丝原本想要对她这么说,但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付诸笔下,于是这个念头在脑中一晃而过又很快地恢复沉寂。不一会儿她又开始回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提问——那时候的心境连同她对自己的询问一起,得到的只是纠葛着的道路而已。
爱丽丝从不相信纸牌的位置、花纹与水晶球内飘荡着的白雾的形状可以带来某种关于未来的无言暗示,就像是永恒崇高与纯洁的爱从不存在一样,那些不完整而又不确定的事物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的转机,充其量也只意味着聊胜于无的慰藉。她可以让搜索引擎在一秒不到的时间里说出占卜的原理,每一个字都言之凿凿,但即使是这样当她面对着长发兜帽的占卜师在写字板上提出自己疑问时她依旧面对着那个回答、一动不动声也不出地坐了很久,久到对方开始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
“你在烦恼着什么吧。”
“渴望邂逅却又心怀胆怯?”
“——不尝试的话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他、或者说她将最后一张牌由平放缓慢竖起直至立在她眼前时爱丽丝想要否认,但她所做的也只有看着那卡面光洁的镀蜡在灯照下昏暗地映射着光芒,被倒吊着的男人扭曲地与背景十字纵横的花纹融为一体,几乎忘记了时间地与爱丽丝相互对视。
爱丽丝觉得她必须要离开、继续坐在这儿的理由已经一个也没有了。
“需要帮助吗?”
她犹豫地对着露出职业笑容的、被称作“幸生残心”的男性摇头,最后在写字板上留下了「谢谢你回答问题」这几个字,然后拎起人工智能与手提包头钻出了昏暗的帐篷。
一句多谢光临从身后若隐若现地响了起来,三四月的春季气氛仍旧宁静,因而那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爱丽丝循着声音倏地回过头去,忽然她感觉到一滴水珠沿着一成不变的轨道,划破铅灰的积雨云径直落在她的鼻尖。
下雨了。
她躲进酒吧里避雨,坐在吧台前凝望着近乎与玻璃酒杯融为一体的伏特加酒在吊灯下折射出七重色彩,一边出神地想着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它们在眼前就像是酒杯中的无色冰块一样晃荡着彼此碰撞而后统统化归虚无,最终画面中只留下一个偌大的、依旧旋转个不停的三角形——三角形、三角形,社会几何学扉页的第一句话说它是最为稳定的图形,所以三个人的关系也必然是持久的、安全的——稳定的。
一会儿她又分不清眼前所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她看见玻璃酒杯、被龙卷风从世界上抹除的城市,还看见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提交信息的页面。爱丽丝仔细地想要辨认那几个字的意思:“social order提交申请”。
我二十四岁了,她这么想,一会儿她又觉得没有什么比疯狂的爱更糟糕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比稳定更加好的东西了。于是她用着仿佛要砸穿那块透明屏幕般的力道重重地砸在确认上。自然这份申请在几十个小时以后就会得到回应,而爱丽丝在醒酒后的第二天也应当从宿醉的意识中抽丝剥茧地回想起她究竟做过了什么。这些——无论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相遇就像是三条射线各自为政地在道路上跋涉而最终相交在同一个点——然后又背道而驰。
希望她在两天后见到小仓奥萝拉与麻生八重以后还能保持乐观,保持着从一而终的稳定,将爱拒在门扉以外。然而她理应意识到——就好像她在SO解除的那一分,那一秒意识到的那样,时计爱丽丝的孤独终将横逾从永远至永远的时光,直到她埋进公共坟墓里的那一刻为止。
①:我觉得我这一篇已经很清楚在玩哪一本书的梗了但还是要说明一下……本文的标题与两段引用均出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向大文豪低头向大文豪致敬………
总之还是匆忙的打卡顺带(强行)发盒饭,明明另外俩还没露脸总之响应着等我下章再……
擅自和没进场的小伙伴写了互动,ooc麻烦打我,姑且先响应着吧……
全文七千字。
本文的部分设定与世界观的私设参考自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
#献给温柔者的花朵
*赶个情人节末班车。
时间大概是四章末—五章前,有驹崎千音的私心(很少),接受请↓。
寒河江秋彦睁开双眼,与此同时午后阳光独有的的刺目光线与平静的、似乎不着边际的湛蓝色同时突兀地撞进视线。他好像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意识到凝视着他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不仅仅是他早已认定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双再熟悉不过的蓝瞳,更因为某种富有生机的光彩充溢着原本空无一物的目光深处。他艰难地抬起了他的手覆盖在了少女纤细的手指上,温热的触感仿佛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他的手心。
梦还是现实的问题早已失去意义了,换而言之,是无论哪一方都无法触及的奇迹,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寒河江秋彦深深地吸气,吐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杂质一并驱逐般地深呼吸,在冷却下来的同时他注意到自己正和她并排坐在木质长椅上——和华节奏,在希望之峰私立学园。
“你醒了吗?”少女说,日光透过新绿交叠的枝杈,为她的长发描绘出淡金色的轮廓。
“啊、嗯。”
华节奏不再继续说话,她低下头似乎忙碌着什么,连带着他也一并沉默下来。知更鸟一脚踩空时发出窸窣的响动,转瞬间扑闪着羽翼重新钻进枝杈中了。
寒河江秋彦可能要感谢这段留白,使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思索他所处的情况、目前的可能性甚至是如何面对华节奏。大量的情感像是浪潮般涌现上来,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喉咙像是被堵塞住了一般甚至不能发出声来。
为了掩饰自己被打破的冷静,他迫使自己将目光从少女的身上移开——在转角处,冷白色的短发和鲜红围巾的身影一闪而没。
明明连轮廓都不甚清晰,就连表情都无从辨别,但是毫无疑问地、是在无限的悲哀过后,反而见到朦胧光明般的令人心生宁静般的景象吧。
拜此所赐,思考的回路逐渐停滞,并最终指向了唯一的结果。寒河江秋彦转过头来,他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熟悉的笑意。关于鲸鱼、关于画像、关于最后的言语,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淡薄。
“……好久不见。”他说。在宁静的、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般的世界,他们彼此拥抱。
“我一直信任着大家。”
“我知道。”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知道。”
“——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奏。”
华节奏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样的她似乎有点陌生,但毫无疑问这就是她,也许在某个她依然活着的遥远的世界,也会有着如此面露笑容的、她的未来。——活着。
“你不该在这里的。”华节奏继续说,她似乎正看着自己,又似乎透过了他看向没有边际的地平线的方向,“现在还不行。”
“那种事情我早就心知肚明了。”他笑着回答。
真相并不难猜透,尤其是在看见她、看见本不应该出现的人们的时候,即便如此却依然是个幸福的世界。
但是因为贪图一时的幸福而留在这里是不行的。寒河江秋彦知道这一点,华节奏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们对此一清二楚,却不约而同地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着、沉默着,在重新分离前将最后告别的时间不断推迟。华节奏靠在他的肩上抓住他的衣摆,明明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
还有就连这样微小的事情都不容许的,冰冷的现实。
“……这样不行。”这个故事的尾声由她开始,“虽然想这么继续下去,但是、这样不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了吗。”
华节奏露出了有些寂寞、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借由不断逃避而达成的死亡,没有希望,也从不会有未来。
“……啊啊。”
他伸出手来像是无数次曾做过的那样,仔细地抚摸着少女的长发。华节奏从长椅上拿起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忙着制作的东西——这下他终于看清了,那是用纯白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所编织而成的花环。
她抬起手来将花环戴在寒河江秋彦的头上,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得模糊,眼前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能够透过阳光。
“再见了。”
世界开始崩塌,少女不真切的微笑凝固在视野。
“请你——”
奇迹结束了。
*
睁开双眼时血腥与硝烟混杂的气味冲进意识,令人不快的气氛反而他真切地清醒过来。寒河江秋彦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头部,入手空无一物。
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自嘲地笑了笑,翻身坐了起来,其他队员们依旧睡得很沉,远处的黎明仿佛要将夜幕点燃。
他起身离开。
…在不被任何人注意的、一片寂静的虚空中。
一片纯白的花瓣仿佛跨越了所有的界限,静静地、静静地,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