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変わっているこの世界
+变化之中的这个世界+
标题日文感谢阿空!
预定的吹颜一个都没吹成,一位乘客突然失去了梦想.jpg
大致地响应了一下,然而和二酱海城的互动也没写到,等我元旦补起来,补起来(以头抢地
结果华节的想法仍然交代得不清不楚……算了就这样吧啊啊啊啊啊ry
*
得知有人死了的时候,我却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但也没有因此而变得开心:只是有种淡淡的,摸不着头绪的感觉久久地徘徊着,将我包围在其中了。
知见寺和八月一日…再也见不到了吗?从此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在世界上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呼吸着,交谈着,像是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人一样度过自己平凡的人生了吗?
那么在暴风雨过后,大家能够一同面露笑容的奇迹也不会存在吗?
*
回忆。
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已经不是清晨了,却还不是一天中令人酷热难耐的时刻,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不温不火,照在身上时有一种边缘清冷而中间微微温热起来的感觉。临走前我转过身来,将钥匙插进锁孔里——一圈,两圈,直到听到“咔嚓”的响声时才收回手来,放进书包时钥匙圈上小小的铃铛挂坠与金属相撞,发出一阵细碎而又清脆的响声。
我把钥匙重新收好,然后沿着长长的曲折阶梯一步又一步地向下走去,迈下最后一阶之前我再度低下头来,检查了一下占据了大部分脸部轮廓的口罩是否还好好地挂在原处。
没关系的。这么想着的我终于走出了公寓也登上了月台,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等待着广播中传来那个被我写在手机备忘录上的站名。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吧,我走下电车,按照手机荧屏上显示的路线前进,经过饮料售卖机的时候我掏出了几枚硬币,但正当我想要把它投进去时才想起自己戴着口罩。于是我有些无奈地将硬币重新收了起来,迈开步子准备继续向前的时候才发现售卖机的旁边就是约好的咖啡厅——怀抱着某种踌躇的心情,我停下了脚步,再伸出手来轻轻地把门推开,小小的木门在欢迎我的同时发出一阵像是风铃碰撞般的响声随即又轻快地隐匿了,于是咖啡豆的香味自门后带着它独有的热度弥漫开来。
“中午好啊。”
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映入我的眼帘,此时此刻我也意识到了那响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来自于眼前白发少年的夹克上装饰的锁链。
似乎是留意到了我的视线,陌生的少年对我笑着,然后用双手手指摆出了取景框般的方形。
“哦哦哦~你看上去不是平凡的人呢…”
我迷惑地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他也回看向我——用着很有兴致的神色。
看起来稍微有点像不良少年,但听起来又不是…。在我愣神的时候他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电视里经常能看到呢,怪不得眼睛这么好看。”
是工作的人…是工作的人吗?
“请问您是华宫……”
我偷偷地、像是做了坏事一样拿起手机,再度确认了一下短讯上的发件人。
“寒河江秋彦。”他微微低下头来对我说,“叫我秋彦吧。”
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了,而是安静地、耐心地看着他,于是他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般相当流畅地对我讲出了他的本意。
“我需要你的帮助。”
——回想起来,这就是我与寒河江秋彦相遇的开端,但更多的事情也无须赘述了。当时只是有种朦胧的感觉,而时至今日才变得明朗。我抬起头来看向穿着简洁外衣、变得更加令人难以琢磨的寒河江,觉得有些东西即使历经了时间也没有丝毫的变化,比如说一直将他笼罩在其中的轻佻的气息,又或者是忽然认真起来时专注而心无旁贷的神情。
距离驹崎辽在我们面前倒下、胸襟被鲜血肆意沾染的那一刻还有几分钟,就这这时我看见海水像是被煮沸一样翻腾了起来,在白色的浪花间仿佛正有什么东西被孕育而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
电车在铁轨上奔驰着,窗外五彩斑斓的色块仿佛回忆般匆匆流过。
我不再思考,放空大脑地向着某一个方向看去——寒河江秋彦坐在昏迷的驹崎辽身边,失去了池田崩响沉沉地靠在一边,但这又意味着什么?谁死去了、谁受伤了、谁活过又消失了,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情?
在电车上闭上眼睛,我觉得仿佛这样就能够通向银河似的。车窗外的风景逐渐有了实体,我们驶入了光一样的世界。
*
驹崎辽躺在病床上。
这是由我的双眼确认过的、毫无争辩余地的事实。他依旧昏睡着,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单薄又透明,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变成雪花四下消散一样。
但也许,也许下一秒他就会醒过来,仍然用着冷冰冰的口气指挥我们行动,想到这一点我急急忙忙地回过头来,那一瞬间我几乎确信他已经睁开眼睛并抓起了手枪。
“准备战斗。”
“跟着我一起进去。”
“莱奇·布尔本,你能完成这个任务吗?”
……没有反应。
看着他的表情,我开始幻想起别的事情——他在做梦吗?梦里会有谁和他在一起,而他又会在哪里?在旧高中他向我描述过的“仿佛没有边际的世界”,我也为此努力地寻找过,即使结局是令人难过的收场——此时此刻他就在那样的世界,和我无缘认识的人向远处望去并为此露出笑容吗?
一直以来萦绕着我的,那种由幻想与现实相互割裂而产生的矛盾,不知何时却只剩下淡淡的余响。如果说在此之前我还坚信着即使有人死去,我也会毫不在意地过着一天又一天,过着大家永远并肩战斗的美梦,那么此时此刻已经可以断言它是一种虚无的妄想了。八月一日爱、知见寺弥生。这两个名字用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刺穿了我,并留下无法忽视的空缺。即使用再多装饰再多谎言来掩盖我也无法告诉自己,“他们直至今日仍然好好地生活着”了。
不能用幻想掩盖痛苦的现状,从而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这究竟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我再度试探地看了一眼驹崎辽,确定了他此刻仍在昏睡无暇而顾及我的杂乱思想。如果他得知了我的想法,一定会对我这种不成器的队员感到头疼吧,说到底这个问题从来没有选择的必要,对于他来说应该只是“晚饭选择巧克力还是味增汤”这种不值一提的正解早已明确的分歧而已。但是我——我内心所有的纠缠,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华节奏从幻想的住民变成了普通人类,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体会到现实格外的冰冷无情而已。
“捉鬼游戏,捉鬼游戏。”
即使名字叫做游戏,也不会给人带来快乐。
已经没有办法告诉自己“这种事情也没发生过”了。
*
住院部的大楼也是白色的。纯白的大理石地面与光洁的天花板交相辉映几乎让人感到晕眩。
我和莱奇·布尔本跟在寒河江秋彦的身后走近这座建筑,彼时那个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余波仍然占据着我的思维(我相信大多数人仍然没有将那种奇怪的阴影自心头抹去),正因如此,依然神态自若的寒河江秋彦——不知道他自己是否察觉到这一点——反而显得异常了。
“现在没有线索。”我询问他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就算怀疑了也无济于事吧。”
于是我们沉默地,无话可说地看着他向前走去。
“夏天的大惊喜…surprise。”当他将那句歌词哼完的时候,寒河江秋彦轻轻地转动把手,随即推开了他面前的门。
我低着头,出神地在他之后走进了房间。门扉被风吹动着,像是有生命那样轻微地摇晃,发出了门轴生锈后吱嘎的噪声。
*
“莱奇。”
和莱奇·布尔本一起调查房间的时候我叫了他的名字。绿发的少年向我转过身来,被绷带包裹着的他看起来分外苍白——他对我笑着,但我却不合时宜地感到难过。
已经伤痕累累了,所以,所以,不勉强自己露出微笑也没关系。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自然不可能对他说出口,因此实际上我所做的只是停顿了一会儿,竭力避开他的眼睛。请允许我擅自揣测它们依旧呈现琥珀般的金色,不是布满阴霾的橙更不是血液干涸后、一层一层沉淀累积下来的红褐。
“……我相信大家。”他说,“Princess呢?”
我又能怎么想呢?如果换做是几天前的我,一定会摇着头,满脸迷惑不解地询问他「你在说什么」了,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将自己困在茧中的困惑——是了,我已经和某个人,某个我现在想不起名字的人做过约定了。我们的手曾越过机械残骸、鲜血和羁绊相互紧握,在硝烟中仍不曾褪色。而此时此刻的我又该如何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并欢笑着关上塔楼的大门?
“我不清楚。”
不是相信或者不相信,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也许那只是类似于「人需要呼吸」「植物需要阳光」一般冰冷的事实,无论去否认还是去掩盖都不会失去它的色彩。
“那就别想太多,走一步是一步吧。现在这样担心下去反而没用,打起精神来!”
莱奇·布尔本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来自寒河江秋彦),却有着和第一次截然相反的触感,他的手指也层叠地缠绕着纱布,那与其像是抚摸倒更像是僵硬的摩挲。
“奏,你相信秋彦和我吗?”
………
太过突然地,莱奇·布尔本没有任何修饰的问句径直地撞了过来。我慌乱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首先应该回答他——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相信十三队的希望吧……”他的表情变得深沉了一些,阴影平缓地垂落下来,几乎遮蔽了他的视线。“我也相信,可是……”
莱奇·布尔本。
他在想什么,究竟想表达什么,没有结尾的言语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我一清二楚,不仅是出于身为艺人的我不情愿的才能,更是因为在我心中沸腾着的我无法直呼姓名的这种心情,此时正在更多人的脑海中不折不挠地弥漫着,嘲弄着。现实与信任,平凡和梦境,近与遥远——这一切正是令我徘徊其中的、纠葛的牢笼的源头。正因如此我绞尽脑汁却丝毫没有头绪:该如何排解他的烦恼、又该如何使不信任的障壁无影无踪——这些困扰着莱奇·布尔本,也同等地困扰着我。
“…………只要相信就可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骗人,这些都是骗人的,我比谁都要清楚,这个世界就像是水自高处流向低处一般,时刻都在变幻着样貌却又总是自顾自地变得更糟。但在他的面前我除了这样的回答已经别无他法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多念念就成真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重复着,然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终于驱使着我完成了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我像是安慰孩子一样,笨拙地拍了拍他那件长大衣,幻想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温度能够为他再多做点什么。
*
“Princess对Bartender是什么感情呢?”
“秋彦君..?”没有领会到他话中含义的我思考了一下,“很可靠的人,我也想变得可靠。”——这个愿望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那一定可以的……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小声问道:“Princess是不是喜欢他呀……”
喜欢吗?喜欢、爱、公主与王子、蔷薇和夜莺?我从未想过这些,倒不如说是太过忙碌却变得对此漠不关心了。秋彦君,寒河江秋彦——最开始是不良打扮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变得成熟起来也变得难懂;和驹崎辽共同战斗,独当一面的人;有时候会露出温柔的
表情,战斗时虽然很可怕但依然会保护大家——
“喜欢…?”
“我不明白,这会是喜欢吗?”
然后莱奇·布尔本终于露出了放松了一些,变得更加像他的表情。
“说不定喔……我会守望你们的~”
——说起来,我似乎做过约定。
那段时间里头脑浑浑噩噩的,几乎连自己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只有约定的事情,只有这件事不想忘记。
在金色中,我看到了仿佛透明的蓝色。
*
“奇迹。”
我和莱奇是在摆着电脑的那个房间里发现它的。在手握上鼠标时我脑海中一瞬间浮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会看到他们正趴在电脑前——不对,不是的,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了。
明明我知道再想下去会更加令人难过,但却忍不住在回忆中寻觅着所有能够令我联想起他们的地方——但越这么想,现实就越发令人悲哀,空落落的地方再也无法填满了。于是以往一直被我回避着,忘记了的悲伤全部涌了上来。我假装翻读着病例,但实际上连字都看不清楚。
都是没有头绪的词。
“换头手术啊…”寒河江秋彦的声音忽然近距离地传来。我吓了一跳,有种偷懒时被抓个正着的错觉。但他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而是专心致志地读着报告,略长的头发细碎地散落下来。
“是一位意大利精神学家找到的技术哦,可以将病人的头部移植到健康的身体上,使其重获新生。”
“……连这个都知道吗?”
“吗,我也只是把老顽..父亲的藏书都读完了。”
真厉害啊——我无声地点了点头,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他已经不再看向这里了,于是我继续翻了几页。
负责人一栏上的署名全部是“千鵺树”。
和这里的某座建筑有着同样的名字呢,我想。
一张白发中年男子的照片夹杂在资料中,我盯着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却终究想不起来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见到过他。
“秋彦君..?”我指了指荧屏上的那张面孔,他浅淡色彩的瞳孔中浮现出思索的神采。
“唔。”寒河江秋彦轻轻地应了一声,凑近了一些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然后不知何时我们的手叠在了一起。这样温热的触感有些陌生,但又并不讨厌——好像有着令人安心的、不可思议的魔力。
简直像是要回忆起什么似的。
手的温度,约定,莱奇·布尔本的最后一个问题。
“不是恋情也不是爱,那会是什么?”
某人的日记
全文梗概:在另一个世界的八月一日爱与知见寺弥生之间,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春晚小短文,为了不破坏弥生的春晚就只响应了一下爱酱……是爱酱那篇漫画的衍生脑洞!没有商量就擅自写了,ooc就打我吧!
*
即使早已经在第一页声明过了,但我仍然要无数次地、不厌其烦地重复再重复:我究竟是谁?这无关紧要,仅仅是热衷于在日记本中写下那些平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然后再从其中淘金般寻求乐趣与幻想的普通的女高中生而已,有着属于十五六岁年龄该有的飘飘然的幻想和属于“我”这个人独特的成分。说到底无所谓希望与绝望,羁绊和未来,最终我们所期盼的、所渴望的也只不过是触手可及的生活吧?正因如此才要加倍地珍惜,把每一件在眼前一闪而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然后寻根究底,去体验和想象其他人的人生,这也是我在学业间寻觅到的乐趣。
言归正传,关于八月一日爱。
在切入正题前容我多说几句吧,是我在此之前印象中的八月一日。梳着长长的跳动着的发辫,执著地将大一号显得松松垮垮的开衫套在最外面,脸上偶尔(或是常常)带着明显的因彻夜不眠形成的暗沉色彩,在上课时会与以严厉著称的国语老师矛盾不断——因为迟到而被迫站在教室外面,还不断困倦地打着哈欠的女孩子,是这个班级时常可见的风景。尽管我们中间只隔了两个座位的距离,但那仿佛成为了所有平凡与否的分界线。于是我一厢情愿地断言道,八月一日爱是普通高中生中的不普通的高中生,就像是鸡蛋中的猕猴桃。
除此之外我与她没有更多的交集了,我相信这种淡淡的、可有可无的印象每个人都时常经历:就像是是班里关系不远不近的普通同学,目光相会时可以点头问候,毕业分别后短短一周就能够忘记对方的名字。而我们关系单方面的转变则是从那同样普通得无可挑剔的一日开始的。
*
转学生的名字叫做知见寺弥生——这是我后来从他们的口中得知的,至于为什么是后来而不是当时,只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了。
“连学生都管不住,可能是老师你的的问题吧?”
当他笑着回击了班主任的那一刻我就如同其他的同班同学一样并没有感受到异样,只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别开生面的一幕,权当做日常生活以外的插曲而已,但是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却感到了确有其事的惊讶,接踵而来的则是手足无措——八月一日在哭,眼泪默然地一滴接着一滴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但却是无声的、近乎被淹没在欢声笑语中令人察觉不到的哭泣,她和我一样显得茫然而又惊慌,诧异地不知道看向哪儿才好,那表情还带着未褪去的笑意,突兀得像是在疑惑为什么忽然间下起了雨。
我触电般地移开了视线,一种愧疚的、偷窥了别人秘密的罪恶感油然而生,但是当我环顾四周时却发现人们仍然在谈笑,在交头接耳,恍惚间我以为刚才的事情都是我以为太过无论而产生的幻想。
直到我发现转学生出神地看着八月一日爱的方向,不自觉地说了句什么,而那个发音也顷刻间被喧哗淹没,再也无从辨认了。
*
于是此时此刻我摊开笔记本,企图把这一切通过我的记忆再现,零碎得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那么、那么,让我就这个似乎热闹异常、却只有我完整目击的一幕恣意发挥一下想象力好了。
你相信前世吗?或是平行世界、或是梦境成为了现实?我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整个世界都要染上浪漫的颜色了。
在别的地方,八月一日还是北十字星的学生吗?也许她如自己所愿成为了电竞选手,也许她曾经像是只有在游戏中才能看到的那样拔枪射击,也许她曾经与知见寺弥生并肩作战。那个世界也许有我,也许又没有,但这无关紧要。
另一个八月一日爱和知见寺弥生又是什么关系?是青梅竹马吗?是恋人吗?是亲密无间的伙伴们?这我已经不得而知了。我清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个时候越过八月一日的意识而涌出的眼泪,或许其中融化着的不是悲伤而是因为奇迹降临而产生的喜悦吧。
那么关于知见寺弥生究竟说了什么——请容我冒昧地猜一猜。
“好久不见。”
#02 约定好的事情
*就一个卡……
总觉得无论何时都在拼命前进着,为了不落在后面而向前漫无目的地奔跑,除此之外的事情一概不去考虑——正因如此,我却更加无从追赶。
如同屏障般将我阻隔开来的银杏花雨般簇簇落下,回转着的落叶仍然残留着晚秋最后的气息,眼前四散着的是阳光中明灭不定的浮尘。
在那一天的黄昏,我一如既往地伫立在原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驹崎辽,最终就连他都背影也逐渐变得模糊、变得陌生,消失在漫长道路的尽头。
“我不想让你加入的。”
结果我只记住了只有这句缺失了前因后果后显得突兀而又直截了当的话语。这是属于他的独特又不加修饰的表达方式,也是无论何时都会令我变得手足无措的回答。
我一向觉得在驹崎辽面前我所有的沉默失败与茫然都是那么不堪一击,仅仅是为了掩饰某种脆弱易碎的内芯而一层一层包裹在外面的茧壳,但不同的是再也没有蝴蝶破茧而出。
只是沉默的、等待夏日逝去的茧而已。
他究竟是出于我的软弱而反对我的加入,还是因为其他的别的原因,这一点我也不得而知了。
*
当我自浅薄的沉睡中惊醒时看到的不是湛蓝色的天空抑或者树林的阴翳,而是仿佛遮天蔽日的灰黑烟尘。我用了几秒钟来接受这一切,而后记忆自三森狙向我跑来的那一刻开始倒序回放。我慌忙地撑坐起来,在天旋地转、仿佛宿醉般的昏沉与头痛中(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不喜欢酒精),驹崎辽的身影在星火乱飞的城堡废墟中变得清晰,跟在他后面的伊梅斯与篝仁也与鹫巢镞走了出来。
大家都没事,大家都没事吗?诸如此类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个不停。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只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树一样生根发芽般一动不动。
“——莱奇君呢?”
寒河江秋彦这么问道,与此同时我一直尽力忽略、试图忘记与藏匿起来的某个事实终于浮出了水面。
“莱奇..布尔本?”
不是的,不对、那个名字是不可以说的——就像是魔咒那样、如果说出来了一切就都会结束变得四分五裂,不说出来大家就会过着幸福的谁都没有死去的生活,所以是不行,不行,不行的。说到底关于死亡这种事情本身就是有悖常理的,只能认为那是不通情理的某种意志,还有不合理的单方面的硬性规定。
没有人继续说话,在出奇的死一般的寂静中夕阳沉入了云层,如同血一般缓缓地熔化在遥远的地平线中——世界树的夜幕降临了。
*
“——”
我不知道刚刚究竟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时间似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转得哗哗作响,早已马不停蹄地冲到前面去了,篝火明灭不定的光隐隐约约将四周映成一种黑暗中夹带着橘黄、却不但没有明亮反而变得更加深邃可怖的颜色。
深夜。
有谁死了吗?
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空无一物般的声音,以至于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大致地辨认出那是我自己在说话,我在问可可罗先生:“有人死了吗?”
“我不知道。”然后我摇了摇头,“没有吧?”
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一样,寒河江秋彦转过头来。说实在的,我完全不清楚他的神情有什么含义——不,与其说是不清楚倒不如说我连刨根究底的勇气都没有。那样失望的、焦虑的表情,恐怕我只要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崩溃掉吧。
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忽视掉无法面对的现实,把自己囚禁在蔷薇花墙中沉睡的城堡里。
我的鸟儿在哪里,它们会有悦耳的声音吗?我的蔷薇在哪里,它们会有鲜红的花瓣吗?我的纺锤在哪里,又是谁用它扎破了我的手指——是我,就是我,祈求着永远的安宁,而又从未期待王子的造访。
*
……我对现在的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
被向我走来的寒河江秋彦拉住还是上一秒的事情,转眼间我已经被困在墙壁与他的影子所形成的空隙之间,有点像是忽然从草丛中弹出的、令我无暇反应的捕兽夹子,但在他的面前我甚至没有考虑过挣扎(我清楚这是没有用的),于是我低着头如同罪人般等待着审判——寒河江秋彦冰冷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朝我倾泻下来。
“你还想再逃避一次吗?”当他在我耳边这样质问我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吓得无法发声了,只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他“逃避什么?”不对,那也是没用的,更何况就算我仿佛要骗过自己般笑着,忽视掉脚下交错流淌的鲜血,寒河江秋彦也会把我拽过去让我好好看清楚的——不知为何我有这样的感觉。
“华节奏。”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的呼吸停驻在我的脸侧,淡色的头发垂落在肩头,我却觉得与他相隔了无法逾越的距离。“能救你的始终只有你自己。”寒河江秋彦稍微顿了顿,“当然,如果我能把你从那个深渊拽出来……”
话没有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他身上白色的外套扯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漫不经心般地把它扔给了我,做完这些后,寒河江秋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样的我让他失望了吗——但是,究竟哪里出错了呢?
究竟哪里出错了?我问可可罗先生,但小小的兔子沉默着,就像是它从未说过话一样,火焰橘黄色的光芒在一片漆黑中明亮地跳动着,白色外套的温度本来也几近消逝了,却仍然在火光下流露出一点温暖的色彩来。
*
伤痕累累的莱奇·布尔本出现在我们眼前。
莱奇怎么会死呢,莱奇说过会回来的——莱奇是幸运吧?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已经消失不见、却继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了。
“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像个笨蛋一样,心中塞满了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情,只好一遍一遍像是坏掉了的机器一样在嘴上、在心底,不停地重复着,但与此同时一个早已萌生想法却缓缓升了起来,又像是寒河江秋彦抓住我时在我眼中投下的阴影一样令人无法忽视。
如果之后再有人死了呢?
我没办法思考下去,但是那种欢欣的感情却被冲淡了许多,变得乏味了。
*
我与寒河江秋彦关系的转折,发生于驹崎辽带着十队队员离开的时候。
白色的潮流浩浩荡荡地向着这里涌来,于是围绕着这座工厂的我们仿佛孤岛上最后的住民,而就连这座岛屿似乎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不断地遭到蚕食。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映入眼中的是闭着眼睛,陷入昏睡的白发少年。超高校级的旗手。我在脑中将他与那张照片仔细对应起来,然后确信一般地点了点头。没关系,已经用绳子和手铐紧紧地绑住了,才能的因素也没有忽略掉,三森狙的事情不会再重演一遍。
在我被打晕后追上去,然后抓住她的正是寒河江秋彦。当他看着曾经的好友倒在他身边时究竟作何感想?我已经无从得知了,甚至抗拒思考那个可能性,只是从头到脚充斥着无可言喻的愧疚——总是在给他添麻烦的我,却连回报他的期待都做不到。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举起枪来向扑上来的白狼射击,明明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犹豫但现在已经完全熟悉了呢——这么想着的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寒河江秋彦因为躲闪不及,被利爪划过的样子。
不行,不行,不行。
寒河江秋彦会死吗?白狼会扑上来吗?我们都会死吗?
事实上诸如此类的想法在那一刻完全没有发生,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做了的,仅仅只是让无形的音波子弹穿透那只闪着红光的独眼,令那只白狼应声瘫倒而已。
“秋彦君?”
我慌乱地冲上去,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几乎愣住了——然后又开始翻找起用于包扎的东西。最后我蹲下来用纱布一层一层试图地把那道伤口掩盖起来,笨手笨脚得简直像个凑数的新手,我甚至确信这样笨拙的包扎一定把他弄疼了(我听见压低了的抽气声),而当我终于完成的时候,血迹已经在纱布的表面星星点点地晕染开来了。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着,“其他人会做得更好吧。”
寒河江秋彦不知何时笑了起来,就像是那道狰狞的痕迹并不在他身上一样若无其事地笑着。
“小华节,闭上眼睛。”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我隐约感觉到寒河江秋彦已经没有生我的气了。于是我听话地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我的手背传来了某种温暖而又柔和的触感。
当我茫然地睁开眼睛时寒河江秋彦对我露出了恶作剧成功般轻松的笑容,我回忆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吻了我的手背——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眨了眨眼睛。但他却没有对我作出解释,只是向我伸出了手,小指微微地翘在外面。
“跟我做个约定吧,小华节。”他说。
我有些迷惑,但还是将手指与他勾在一起,简直像是小孩子间的约定一样简单而又固执。
“诶……?”
“你要努力自己走下去,而不是一味的依赖我。”
面对着他忽然变得低沉的声音、以及眼中闪动着的光芒,我不知所措地愣愣地看他,忽然想起约定是要郑重对待的——因此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
像是放下心来了一样,这样的他重新露出了我习惯的轻佻的微笑,但对我来说也是令人安心的笑容。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那份阴影也似乎变得薄弱,如同蔷薇花蔓的缝隙间露出一点阳光的色彩。
通向别离的道路#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三森狙的面庞上。
少女的面容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却不知为何梦一样变得模糊不清了,最终只有那双眼睛——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有着清澈淡蓝的眼睛,现在被鲜艳的红色污染,如同摄影镜头的焦点般清晰起来,久久地凝固在那里,在我的面前。
我能够从她的神情中发掘到无可奈何的味道,有些酸涩有些苦闷,以及沉重巨响在我的鼓膜间发出轰鸣时一闪而过的不忍,尝试带入她的立场的话,很容易就被感同身受的悲伤所淹没,几乎要落下泪来——但还没有结束,最终被潘多拉掩埋在盒子底部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更加狂乱,由绝望构成的无尽漩涡——那才是盘踞在三森狙的脑海中,指引她向我发动袭击的根源。
言归正传吧,头部受到重击的时候,眼前的世界骤然像被切断了电源一般变得漆黑一片,只留下迸射的金星和故障电视机画面上常见的雪花斑点。最终那些幽灵般时刻跟随着我,仿佛永不停歇的杂声消失了(因为断电了吗?),如同沉入水底——残留下来的只有我紊乱的心跳,以及一瞬间在脑海中炸裂开来的烟花似的巨响。
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型停留在即将喊出声来的一刻却终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三森同学。”我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喊道,明明已经发不出声来了却仍然要喊出来,不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却更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眼前的、看着我失去平衡依然没有动作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曾经和我坐在天台上分享午饭的女孩子。
左轮手枪从我放松的手中掉落下来;可可罗先生随着我向后倒去的动作在空中扬起;如同水花般在日照下反射出炫目光彩,划着弧线洒落的薄荷糖失去了罐子的约束就此雨点般地散落在地。最终就连我自己也向下倒去,向后摔落在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上,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某种棱角崎岖的东西重重地撞上了我的头。也许那是石子,也许只是普通的水果糖而已——总而言之,没有预期的苦痛,触地瞬间便已经切断了感知的源头,仅有黯淡的光隐匿在逐渐支离破碎的意识之中。
我早已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有类似的体验了。我感到自己在飞速地下坠,下坠,直至掉进连光芒也能够吞没的意识的终端,与之接触的那一刻连水花都没有迸溅开来。
那么接下来,是回忆重播的时间。
*
将计时的钟表退回到数小时以前,让太阳向着东方滑落,天空褪去晚霞的颜色,蒲公英的小伞从四面八方飘回,重新聚拢成小小绒球的模样,直到我们零落的脚步声寂寥地回荡在狭窄的楼梯间中,走在最前面的寒河江秋彦登上最后一阶的那一刻。
忽然,矗立在我们对面的墙壁碎裂了,在空中扬起的尘埃和细小颗粒如同雪片般轻飘飘地四散飞舞。而从重重叠叠的迷雾中率先响起的却是一阵欢快清脆的音乐,在狭长的走廊中横冲直撞,直至留下长长的回响,听起来突兀而又令人心生异样,仿佛看见了做工精美绝伦宛如艺术品的洋娃娃将人从中间切西瓜般一分为二似的,在它后面的是纵使有着再怎样轻盈的修饰也无法掩盖接踵而来的、死一样的寂静。此时此刻我仿佛看见空气如同琴弦般逐渐绷紧,被拉细,变成长长的有实质的银丝几乎垂落地面。而后终于,随着向我们走来的两人的身影变得清晰,就连那纤细的弦也骤然崩断了。
"即使依靠伤害他人,即使如此也要活下去吗?"
碰撞在一起的是希望吗?是绝望吗?是普通的、会受伤也会死掉的人吗?
银光,银光,剧烈的头痛,怎么也止不住。那道光辉在半空中划出一片明亮刺眼的弧线,随之飞扬起来的、曾经属于知见寺弥生的鲜血,刺痛了我的双眼。
寒河江秋彦的发梢因为沾染了血液的缘故呈现比猩红更加暗沉的赤褐,湿答答地勾勒出脸庞的轮廓。在他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狂热般的神色,不知为何却不感觉害怕、而是感到仿佛要将人淹没的无助与难过。接踵而来的箭矢与他擦肩而过,这时从我的位置看来,刚好捕捉到远处少女新月形的发饰一闪而没——九重明希,我对她的印象仅仅局限于电子手册上冰冷的字体,但真实存在的她现在正向着寒河江秋彦靠近。
此时此刻要做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没有悬念,显而易见,只有一件。
深呼吸之后我举起枪,毫不犹豫地扳下了切换实弹的开关——音波在这个距离已经失去了它大半的效力。至于经过特殊加工后的实弹会有什么效果,我避免了这些无关紧要的想象,转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小小的左轮手枪上。
举起来,瞄准,扣下扳机,即使间隔了相当的距离我却丝毫不怀疑它的准确性,就像是2+2=4的等式,只要在左边加上必须的条件,另一边就一定会得到唯一的正解。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并没有看到子弹的轨迹,只有顷刻间血液仿佛被水泵向外挤压般肆意地喷涌而出,如同扭曲了嘴脸嘲笑他人的花朵般艳丽地滴落在地上、汇聚成细细的河流,而少女压低的抽气声即使混杂在各式各样的噪音之中也依稀可以分辨。
这么做我很抱歉,我在心底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然后我闭上双眼,感受着所有曾被吸入的气流沿着四通八达的渠道充分融入我的血液,就连多余的冰冷、硝烟与甜腥气息也一并溶解在氧气中,被运送到所有的感官里。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远处的寒河江秋彦无声地对我说了些什么。
“做得好。”
于是我朝他的方向,对于即将降临的危险一无所知地走过去。
忽然,十分突兀地,在我的鞋底与地面相互碰触前的一瞬,我察觉到寂静无声的世界,与周遭被无形的手拖拽着变得缓慢的一切。在这近乎凝固的时间中,我也终于意识到了前方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于此同时向前迈出的第一步也终于落在了地面上。我看见地板自我踩上的那一点向四周蔓延开漆黑的裂痕,又如同树枝的分叉般延伸出更多的缝隙,就这样如同蜘蛛编织的网一样将我包围在中央。终于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在我的注视下终于奔向四分五裂了——寒河江秋彦的表情也终于凝固在这一刻。
我早已做好了接受命运的准备,无论接下来的事情有多么痛苦多么可怕也要一声不吭地放进嘴里咽下去。不如说是早已不抱期望,所以无论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东西也能泰然处之了。但我从未预料到、甚至没有奢求过的事情仍然发生了。
寒河江秋彦朝着我跌落的位置伸出手,似乎连一瞬间都没有犹豫过。
是看见了什么?是想起了什么?他抓住了向下坠落的我,脱口而出的某个人的名字划破了寂寥的空气,那是个很熟悉的发音却,不是我的名字。
"萤——"
我无时无刻都是个会添乱的人。
他的一只手抓紧了我,另一只手堪堪吊在塌陷空洞的边缘,年久失修的地板噪声在这个时候有些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奏,抓紧我。"他对我说。
于是我扬起头注视着他,对我来说那一瞬间仿佛有着永恒般的久远。因为负重的缘故他露出有些苦闷的表情,但却并没有因此松手,只是更加用力地、仿佛要将它们嵌入手心般握紧了我的手指。从我的角度向上看去他近乎沐浴在明亮的光辉里,却紧紧地抓住了向着黑暗滑落的我。
对不起,我很抱歉,你也很困扰吧。
来不及作出更多的反应了,就在这时自我的上方传来木板断裂的声音——于是我和寒河江秋彦两个人一起,像是落入洞穴的爱丽丝一样向着深渊跌落。
在下坠的空隙间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大片色块,如同流水般不停歇地离我远去,不知何时起我感觉到了温暖的触感——它像是潮水般自一点扩展开来,又无声无息地淹没了一切。
*
剧烈的撞击。
虽然这么说,但晕眩的感觉反而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强烈,就连思维停顿也只是一闪而过的事情。
在近乎与明亮绝缘的黑暗空间里,所有被一直暗自压抑着的痛觉随着麻木的消失一拥而上,正当我仰面躺在满地的木屑上漫无边际地发散着思维,并试图让自己跳脱出伤痛的桎梏时,我忽然久违地察觉到正上方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于是我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寒河江秋彦,他浅色的头发即使在这种时候也异常耀眼。
保持着像是拥抱一样的姿势,我们的视线相遇了。我眨了眨眼睛似乎稍微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却只看到他捂住眼睛将头偏向一边,随即黑暗中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
……发生了什么吗?
在我仔细思索着的时候寒河江秋彦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他似乎准备把我拉起来,于是我用着稍微有些类似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向我伸出来的修长的、苍白得仿佛半透明的手——就在刚才,也许是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前它曾经拉住了我,也避免了我再度毫无保留地摔落在冰冷的地面,就连那坠落瞬间、不知从何而起的温暖也许同样来自于它——
我抓住了他,但是一阵无法忽略的疼痛也随之穿透我的踝部,沿着我的小腿向上一路蔓延。
走吧。我看着他,试图不出声地对他传递这个信号,但寒河江秋彦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似的,面向我蹲了下来。
"这可真是……"他苦笑着,"虽然不太好意思,但可以让我看下吗?"
剧烈的感情,无法言喻的,想要把胸腔里跳动着的东西全部直截了当地掏出来送给他作为补偿——走吧走吧,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要耽搁了,绝望还在上面呢。没有那么严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呀。而我,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了,今后的你也一定会因为一无所获而感到失落的。
一半的我害怕到试图抗拒这样的好意(事实上我也清楚,他对每个人都会这样做),但另一半的我却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渴望着更多的温暖。于是两边的我似乎达成了沉默的共识,呆呆地等待着他完成检查。
把长筒靴重新套回原位,我再度凝视着他,却感到直视太阳般的刺痛——不如说是不习惯于温柔对待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于是我像是接触了滚烫的火炭一般迅速移开视线,开始寻找下一个新的焦点。这样的沉默气氛一直持续到寒河江秋彦警觉地停滞了动作,转而一把将我抱起来闪到墙壁后面为止。
“秋彦君..”怎么了?我想问他,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向我比出噤声的手势,我感觉自己重新被放在地上。
“有白狼。”他凑近我轻声说,“等我一下,在这里待着,不要动也不要出声。”
不是很困难的要求,我应声点了点头,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一直萦绕在我身边的那种暖洋洋的气氛忽然无影无踪。我茫然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已经失去生机而变得冰冷的石墙,像是决意透过它来看到些什么,从它身后传来的机械故障的火花声与清脆的碎裂声填补了所有的阒寂——最终就连所有的声音也消失殆尽了。
我抓住墙壁棱角分明的边缘,探出头向外看去,看见洁白的绷带滑落地面盘成小小的一团,寒河江秋彦失去了掩盖、暴露着扭曲伤痕的半边脸庞也暴露无遗,我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他不想展露出来的东西,罪恶感油然而生——我因此打定主意想要偏过头去,然而目光却违背本心地、沉默地抗拒着。
那是寒河江秋彦吗?从外表而言没错,但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我感到有点困惑,不仅是由于他异样的笑容和飘扬着淡蓝雪花般冰冷的左眼,还有随着这些而悄然变化的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将所有的空气抽干之后用冰凉的水来代替,细碎的冰碴融化在近乎凝结的气氛当中——我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寒意,混杂着冬日雪融般的清冷气息。
“抱歉,我的表情很吓人吧,小华节。”
不是吓人,但究竟是什么我也弄不清楚,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明白的机会了——寒河江秋彦对着我无奈地笑了笑,于是那堵无形的冰墙像是被打破了一样,从空隙中透出的明亮光晕,将空气染成红茶般的颜色。但我也不打算解释了,不单单是因为这种感觉我也不甚清楚的缘故,况且对我而言解释与否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再用一次那个比喻吧,只是2+2或者1+3的区别而已。
我摇了摇头,视线集中在寒河江秋彦的手腕上,鲜红色的痕迹正缓慢地从那里渗出来。
“……”
无数种询问的方式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又挨个挨个被我像是戳破气球般否决掉。
“疼吗?”
“疼不疼的..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没什么感觉。”
“…骗人。”说不疼也是,习惯也是。天气晴朗时心情会变好,难过的时候会哭泣,受了伤会感觉到疼痛。无论是谁都应该是这样,就算知道哭泣没有用了;受了伤也无所谓了,那么就可以不去哭泣、不因为伤痛而停顿吗?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发生了就是正确的吗?
寒河江秋彦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俯下身再次把我抱了起来——我也试图过表示抗议,但这种微妙的反对情绪在他不由分说的动作下只挣扎了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给你添麻烦了。”
“别那么说。”不是冰冷的感觉,而是我所熟悉的轻浮语气,却总会贴心地捕捉到令我困扰的地方然后轻飘飘地掩饰而过。刚刚在坠落中的温度再度隔着外套传递上来,视野有些颠簸,头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我感觉,被抱着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是令人安心的感觉。
“能活着回去的话,想创造多少回忆就能创造多少。”
听到这句话时我愕然地抬起头,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兔子的斜挎包,镌刻着可可罗的金属铭牌已经褪色了,针脚也早已变得松散,只有被禁锢在其中的回忆仍然有着鲜活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无数次无数次在我即将忘记的时候提醒着我。
我看到寒河江秋彦的眼神——在他完好的右眼中跳动着的不同于先前的冰冷或是掩盖般的轻浮,而是迷雾中的灯塔般的光辉。
*
之前的回忆到这里为止已经叙述得足够了。假如继续叙述也不过是补充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已。总而言之,对绝望的捕捉难度远胜于预想之中。当我们四个人终于重新汇合时,留在原地的除了残破的砖瓦以外早已别无他物——两人的身影已经被遥不可及的烟尘淹没了。
“……要去那里看看吗?”
透过狭小的半敞着的窗户,远处的风向标旋转着终于停滞在某 一个方向,顺着铁皮公鸡的尖嘴望过去,那是地图上用大片淡绿描绘出来的公园区。
等到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从外观而言十分醒目的城堡时,我已经能够依靠自己行走了,不知何时大门前的人的身形也变得清晰可见,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谁的毫无疑问是十三支队的成员——能够再见到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大家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忽然发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因此我也急忙向上看去,并最终注意到了两只打扮得十分熟悉的白狼伫立在城堡的塔楼上。
“这个是……驹崎同学吗?”
驹崎辽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不看也许会更好一点。于是我用着近乎夸张的动作将头扭到一边,大片的绿色却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里,当我终于耐下心来仔细观察的时候我忽然醒悟过来,那不是草地、或者青苔、或者其他可有可无的随处散落着的东西,而是失踪至今的三森狙。她的双手被绳子束缚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地上,红色的光芒自她被发丝半遮着的眼中一闪而过。
*
城堡的大门在几个人身后厚重地、严丝合缝地关闭,在白狼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比如此刻,总会让我想起广场前的大荧幕与如同指挥棋子般排布着狼群的春夏冬秋,虽然他现在已经被拘束着躺在一边了,在他旁边的是——我试图绕开那个人,想要假装看不见,但是都无济于事,当我再次看着白狼在眼前炸裂成火球时视线早已不自然地被吸引了过去。
映入眼中的是散落一地的绳子,蛇一般扭曲地盘踞着却没有生命残留,以及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双手,扶着地站起身来的少女。
“……”
我不需要过多思考地举起了枪,就像是面对着九重明希一样十分自然地对准了她,接着将手指搭在扳机上——然后,然后,她向我看了过来,就在这一刻现实和回忆的界限再度变得模糊了。
即使那张熟悉的脸以及被绝望占据,近乎无法辨认出原本属于她的神情,但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却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世界树的岛屿,而是趴在天台上重复那一天一天又一天的日常,风把三森狙的长发静静地扬起来,她转过头来正要对我说些什么——挥之不去的影子与眼前所见的场景交叠在一起,少女的声音和金属铿锵的撞击声像是拌沙拉一样响个不停,而我也终于没能将那颗子弹射出枪膛,让它穿透我眼前微笑着的、正向我充满兴致地说着话的少女的幻影。
结局到这里也就变得很明显了,在我的手臂摇摇欲坠、无法承托起手枪的重量时,三森狙已经向我冲了过来,而我恍惚间看到的那个蓝色眼睛的身影,也终于随着剧烈的撞击与一句耳语般的“对不起”,在树木的缝隙间变得破碎了。
*
回想起最后和三森狙见面的那一天,最终的画面定格在她冲进人群,走上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小路为止,自从她失踪开始这一幕就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有时候被涂抹着恶作剧般的红色,有时候则是一片漆黑,只有那条路闪烁着黯淡的光,三森狙走在上面,影子在她身后投下大片的阴暗,她没有回过头,只是一直地、专注地走着,站在她身后的我也专注地无动于衷地看着,当她完全融入背景看不清晰的时候我终于叫出她的名字——梦往往在这一刻醒来。
不过是通向别离的道路而已。
*比较草率…………加油伊梅斯!!!ry
*没怎么提到的角色果然还是不响应了…………
*怼了小月亮,内疚1s
*标题感谢空的日语支援——!
#01
字数约5500
*
我最早的有关于表演的记忆,已经不知道该追溯到几岁开始了——就连究竟是第几次、在哪里都模糊不清,只记得一望无际的舞台在我的眼前展开。现在想想也许那只是某所学校的礼堂而已,但印象里只有仿佛失去尽头的红木地板,从我眼前开始义无反顾地铺向黑暗。
在一片寂静中,某个角落突兀地亮起了灯,雪白的光线打在我身上也刺痛了我的眼睛,也在我的身后拉出一道圆形光斑上格外醒目的影子。于是我知道该轮到我了,这仿佛成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事情——我深吸一口气,把麦克风凑近唇边,却根本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唱了什么,甚至感觉自己只是张开了嘴发出吸气与吐息。于是不知何时起我停了下来,茫然无措地向下张望,直到我听见鼓掌的声音慢慢地、潮水似的浮现出来,却也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梦一般不真实的气息。
我看不到观众席上人们的脸,只是隐约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我,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我鞠了躬,与此同时灯光也熄灭了,舞台重新被黑暗的帷幕覆盖。
从那时候起,我偶尔会想,也许在我死后也会登上那样的舞台,在上面一如既往地唱歌与朗读,向着空无一人的坐席,一遍又一遍重演我的人生——那是和超高校级的艺人很相称的,永无休止的处刑。而这种若有若无的念想,在那个布满星星的夜空下,在我的肢体与地面相互撞击发出不堪重负哀鸣的那一刻也终于被证实了。我跌下楼去,满心以为伸出手去就能够推开天国是大门,但却又重重地摔落在舞台中央,最终旋转着、旋转着,围绕着我的也只有迟迟不愿散去的寂寞,以及五彩斑斓的碎片似的回忆而已。
*
不知何时思想又飘散到别的地方去了。
自从醒来那一刻起时间就变得格外混乱,有时循规蹈矩地向前跳动有时又一鼓作气地转个不停,有的时候干脆直接罢工停转。对我而言,跟在驹崎辽的身后在希望树的广场登陆的时间只有玉响般的片刻,然而当我再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四分五裂的潜艇犹如死去的巨鲸般轰然沉没,以及狼的利爪于灯光下一晃而过的残影。
像是潮水一样冲破玻璃橱窗,像是波浪一样掺杂着着灰白相间的起伏,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迎击着冲在最前面的白狼的举动,几乎忘记了把枪拿出来——这么说着的我好像有点没用,但那时第一个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想法,是质疑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也许是我再一次把梦的边际与现实混淆了、也许这是我千万个幻想中的一个、也许………说不下去了。第一只白狼机器人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拔枪,音波子弹发出锐利的尖啸将它红色的眼睛打了个对穿。直到它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仍然不清楚究竟是我开枪打中了它,还是某颗流弹碰巧击碎了它的左眼。倒在地上的白狼露出噼里啪啦冒着火花的回路,但我却一瞬间觉得我真实地杀死了一只有生命的东西——不是玩偶或者机器人,我以为从断口处会涌出新鲜温热的血液,这种错觉也许只是来源于一瞥之下它那酷似猫科动物的毛绒耳朵。于是我重复了一遍(这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这是绝望研发的机器人。
留给我发怔的时间并不多,第二只和第三只其他人无暇顾及的白狼已经带着要将我分成几份的气势向我奔来。我再度看了一眼他们在前方抵抗的身影,又想起了海边徒劳地试图阻拦巨浪的沙砾。
然后白光闪过,视野归于寂静。
*
我已经不清楚距离我和其他人被冲散究竟过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走,听见白狼靠近的声响就向着那里一枪接一枪地射击,假如全部打中的话,一定会变成遍布弹孔的筛子似的模样吧,即使如此也不会流出鲜血。像玩具一样——面对着它四分五裂的残骸,我并没有产生过类似同情与心软的想法,只感觉数量多得令人厌烦。
黑暗,黑暗,无论哪里都是,于黑暗中踽踽独行般的世界,今天是三月底的某一日,时间是白昼,天气是晴朗,位置是世界树,目前最想做的事情是把枪口定在白狼的眼睛上再一口气将十发子弹压进它的脑袋里。头痛,天旋地转,每一个声音在失去视力的意识中被放大无数倍,悲鸣般震耳欲聋。这些灰色的、我甚至来不及捕捉到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我终于模糊地看见眼前电线杆的形状为止——即使那是我隔着双眼刺痛而捕捉到的再模糊不过的重影,那也已经是足以令我安心的影子了。
在那段时间里手枪被我紧握着,mimori的字迹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触觉中,似乎松开手就会留下能够辨认而出的痕迹。
已经没有白狼继续冒出来了,世界树的街道上生机盎然却空无一人,只有透过阳光的绿意悠悠地晕染在路面上,转角处夕颜花的藤蔓早已恣意地攀上了路灯,然而再也没有孩子拔下它晚霞般的花朵。除却人类以外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若无其事地出生、成长、死去,就连一点多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已经不记得奔跑了多久了,只感觉视野都变得摇摇欲坠,每一次呼吸都会从肺部带出鲜血般甜腥的气息。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我背靠着墙壁深深蹲了下去,祈求般地闭上双眼,感到孤独与不安铺天盖地地占据了我赖以生存的空气,温度似乎骤然跌落下去了。
明明不应该抱有希望的,但我仍然固执地期待着会有谁找到我,是个毫无源头的期待。
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感到一阵来源不明的乏力与疲惫。与此同时我听见一阵零碎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举起了枪指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和寒河江秋彦的目光相遇了。见到我的时候他露出温和的、微笑着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感觉就像是在风雪中长途跋涉后,忽然撞进点燃了壁炉的小屋,橘红色的火苗摇曳在四周的墙壁上,将人映衬得呈现一种温暖、绯红的光晕。
"找到小华节了。"他向着身后的方向招了招手,于是我在不远处的转角看到了那副属于鹫巢镞的眼镜,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它的表面划过一道明亮的反光。
*
走进公寓的那一刻就感觉不对劲了。
大概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想法吧,空气仿佛在陈旧灰尘和死水般的寂静中凝结成浑浊的胶体,脚步声在走廊中寥落地回响却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噪音将其掩盖。走在队末的我向着身后悄悄地回过头去,感觉在未经手电筒照射的无光世界中中,仿佛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在其中流淌,比黑暗还要深邃——我转过头去,一瞬间却产生了类似于食草动物被獠牙瞄准般的感觉,视线般的东西沿着我披的头发划过背脊,沿着衣摆粘稠地滴落在地却没有激起更多的声响,只有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异样感不紧不慢地自心底攀爬上来,像是蛇,或者比蛇更加冰冷滑腻的生物——某人的恶意。
被人盯上了,我把可可罗先生举到面前,无声地对它说,一瞬间却在它毛绒绒的面孔上看到了红色的闪光。我感到一阵寒流径直从全身穿过,靠在墙上的时候我发现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有人在看着我们。
*
我漫无目的地径直穿过客厅,拉开厨房的挂帘,推动阳台的大门,自己却不知道要找些什么——被我极力试图忽视的、褐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角落,于是寒河江秋彦的推论在我的面前升起。
“这里恐怕发生过斗殴事件之类的。"在通过半掩着的门扉进入到住宅内部的时候,寒河江秋彦突兀地在角落蹲下,我看着他仔细地分辨着浮灰下掩藏的、我几乎不会留意到的瘢痕,似乎连我的靠近都没有察觉,忽然感觉到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我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时他正站在三脚架的后面,露出专注得仿佛要与这个世界剥离开来的神情。
"有些痕迹和…"说到这里他轻微地顿了顿,抬起头来令视线一一扫过围在他身边的大家的面庞,我忽然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血痕。”
那个棱角崎岖的发音被干涩艰难地挤出来的时候我近乎怀疑它划破了他的声带,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它没有受到半点阻拦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仿佛大厦倒塌的轰鸣。
而现在这个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又变得如同雷鸣般令人头痛欲裂了,为了转移我被吸附在褐色污点上的目光我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端正摆放的相框,竭力避免思考下去一个人要流多少的血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蜘蛛在天花板的边角结网,盆栽植物似乎只剩下蝉蜕似的外壳,因而就连这张照片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似有而无的灰尘。
我用纸巾胡乱地擦拭了几下,一家四口透过玻璃向我露出褪了色、蒙着淡淡的茶褐雾气的笑容。
我与照片里定格的人物对视着,仿佛跨越了时间般对视着,也许这张相框里的家庭已经遭遇了悲惨的事情。也许父亲死去了,也许母亲死去了,也许只留下最小的孩子孤零零地生活下去,也许他们至死都没有再次相见——不对,这不是我应该想的东西。
"这个是什么?"
寒河江秋彦察觉到了我停留在他脖颈的视线,他沿着项链把小巧的银色挂坠拉了出来,刚好落在我的眼前。
"这个吗?"他笑着回答我,依旧是熟悉的、对我而言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大概是重要的东西吧..感兴趣的话要不要看下?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他把挂坠打开了,透过精致的如同拇指姑娘的花瓣床般的银色装饰,寒河江萤静静地对我微笑。
仿佛是心中某个地方被不易察觉地划过,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是怎样的心情,发现这一点的我又是多么令人悲哀。
如果我也有这样的一张照片,画面上有着父亲、母亲、姐姐和我的照片,那一定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吧。
但那些照片已经在很早之前,在我逃命般搬离面目全非的曾经被我称作"家"的房屋时全部被我刻意地遗留下来了。我把手中的相框放回原位,合上房门之前停下了动作,仿佛要确认般地最后看了一眼。
"如果能够平安无事就好了。"我想,"出事之前你们一定也是相当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
来到这里之前,天台。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三森狙转过头来对我说,她的长发在风中静静地飘动着,背影被阳光拉伸成细长的、缺乏真实感的形状。
"曾经?"
"…已经死掉了。"她停顿了一下,我听见她的发音像是被艰难地整合在一起似的,因为太过卖力的缘故几乎变成了毫无感情的朗读——相反的,我认为那并不是没有感情,应该说是内含的情感太过冗杂而不知从何表现了。
"抱歉。"当意识到我的发问就是她苦恼的源头时我低下了头,像是拧毛巾那样拼命思索着一切能够表达歉意的词汇,但最终我听见自己所说的也只有同样艰难的几个字而已。
"没事啊。"三森狙忽然露出了近似微笑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吧。她是个有名的轻小说家,她的作品我也很喜欢——啊,虽然是畅销作家但性格却意外地很奇特,要说的话就是「电波」那样的感觉吧?——不过并不令人讨厌,倒不如说如果能和她成为朋友就太好了…"
带着笑脸向我说个不停,向我描绘着朋友性格的三森狙,不知为何一直看着她的我却感到了无法言喻的难过,我猜想她也有了同样的感受,因而她更加卖力、直到最后不是用言语,而是几乎要将内心展露出来般地向我传达着她所见到的友人的形象,我仿佛看到她站在舞台中央,裹在华丽的戏剧服中孤独地旋转、长叹,那是明明孑然一身却又激烈盛大的表演,从她口中倾泻而出的不是是早已拟定的台词而是花瓣般鲜艳耀眼的心血。最终她突兀地停了下来,仿佛刚刚意识到我站在她的面前般茫然地看着我——那是足以让我悲伤到失去言语的神情。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给她留下最后的一点安宁就好了,至少应该让她不被打扰地…"她说,我没有继续追问,三月份才刚解冻的风迎面吹来,裹挟着落樱的花瓣,雪一般簇簇地飘散开来。
实在不是我无言以对,而是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比沉默更加可行的安慰方式,而这份沉寂最终也被她打破。
"那个、小奏。"
"如果你要去另一个世界的话……"
"会想怎么去呢?"
突兀的问题,不,应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一下子就冒出来的问题。但我总觉得这才是三森狙想要问我的事情——如果我能够得知之后的事情,我就会发觉到它与几天后坐在前往世界树的潜水艇中,寒河江秋彦状若无心的发问如出一辙。
本来还想多思考一会儿,但答案却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未经修饰与推敲的回答听起来和她的提问一样怪异。
"……只要死后有人记得我就好了。"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甚至无法回忆起来自己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境回答她的,我手足无措地想要避开她的视线,恍惚间有种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修饰与外壳将被重重包裹着的、最接近本质的东西暴露了一角般的感觉。
" 嗯..我想她是被记住了的,这样就好。"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在话末补充起来。"但是如果你去到那边了,我是不会记住你的——这样讲才有动力活下去吧!"
三森狙第二次笑了出来。然后我们很有默契地展开了有关天气和午餐便当的对话,于是那段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怪异气氛的谈话如同正午半梦半醒间的幻觉一样,在刻意的留白中结束了。
我安静地坐着,直到听见三森狙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的深处也坐在那里,并不想站起来甚至和她挥手说声再见(看起来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被云层遮住而若隐若现的高层建筑,吊车将一捆钢材高高悬吊着运送到遥远的另一侧,它的机械长臂从这里看过去简直像浮在云朵之间。然后我站起来,罔顾自肢体深处传来的散架般的噪声,向前走了几步,重重趴在天台的栏杆上。
我忽然感觉到那个三森狙向我描述过的「曾经认识」的女孩子从我的记忆中跳出来,带着鲜明的栩栩如生的色彩站在我的旁边,和我眺望着相同的云海。
那个女孩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也许她有着咖啡色的长发,或者是咖啡色的短发;也许她有着暖色调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在临终前曾久久地注视着撒满夜空的星星;也许她曾经切实地出生过、欢笑过、和亲人拥抱过,最终在她16岁的人生中一切都拉下帷幕,我想象彗星自天际划过,在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辉——那是美丽的、令人难忘的光辉。
在这样的天空下,她曾经生活过,三森与我正生活着,将来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人在同样的天空下,穿着同样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语言,过着大同小异的人生。但正因如此,在死去之后仍然被某个人深刻地烙印在记忆中,简直是可以称得上荣幸的事情了。
我看见绿色的影子不知何时起已经融入了人群,被裹挟在斑斓的色彩河流中渐渐无法分辨了。
早春、阳光、蓝色的天空。
从那一天起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无言而终的、毫无征兆的对话,最终成为了将我们分隔开来的标志。
*冒昧地写了一点(不说没人看得出的)琉璃桑!!怕打扰就不响应惹……
*字数大概9k吧……
*没有图没有排版,里之人惨遭住校
*每天熬夜肝出来的相当粗制滥造的东西,鬼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jpg
*只提了一句的就不响应了……!
*反正就是回忆杀呗,世界线变动到β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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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风,很凛冽的风,吹动我的头发并切割着我的面颊,但不知何时起却又变得温柔起来了——那有些像是母亲和我手指相贴、面露微笑的感觉,它一直跨越了那么久,跨过八年的时间、六层的空间和濒死的梦境,这让我一瞬间觉得我不是孤独的、还有什么人在等着我,在雨夜时自某扇玻璃窗后会亮起一盏小小的灯,在如同白昼的夜晚中它是那么渺小,但也许它会亮过一个夜晚、十个夜晚、千千万万个不眠的夜晚,从第一个诞生了生命的地球日开始这灯光就已经点亮了,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世纪过去,有些动物死去了就再也消失不见,有些动物在漫长的夜里变得面目全非,然后是第一簇火苗、第一栋新屋、第一声啼哭…也许这灯光还会继续亮下去,直到更多的动物倒下、直到人类灭绝与海洋消失,露出干枯翻卷的岩石。在地球上最后一只生物的目光下它仍然顽强地发着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微弱的、明亮的、温暖的。
我看见兔子的长须被风抚摸着,在这样安静又柔弱的起伏中它看起来简直像是活着的,于是我的幻想也在兔子无声的控诉中停下了。我想要伸出手去,再一次抚摸它那柔软的皮毛并拂去上面的血渍——沾上脏东西了哦,我想对它说,然后我清楚它会用着怯生生的声音回答我,但这自娱自乐的表演再也不会带给我任何的暖意了。想到这一点我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又或者是触碰到滚烫的铁,急忙逃难似的将手从空中缩回去,那只失去生命的兔子安静地、孤零零躺在原地,我想它再也不会感觉到痛了吧。
我感到愧疚又悲哀,好像坐在它旁边一瞬间变成了某种不能忍受的事。于是我扶着栏杆一点一点跨越到了外侧,倚靠着长长的栏杆坐了下来,让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与粗糙、冰冷、砾石遍布的水泥地面浸没我,就像是雨点穿透一片带着秋日余温的树叶。我在这里久久地坐着,腿与裙摆垂落在高楼的边缘之外,好像一个很轻易的动作就会从这里跌落下去:闭上眼睛,再向前数十几厘米,我就会坠向那流淌着、闪烁着的无际的光河。
街角路灯、霓虹灯与打火机明灭不定的光组成了地面的河流,而天空则是星星、月亮与镀着金边的云层,当星星在云的间隙中时隐时现时它们看起来像是圣诞夜的烛火,我曾经在宣传册上看到过一次,也在电影院的荧屏上得以相见。那圣洁的光芒驱散了黑暗,赋予了世界无尽的希望,但我却在这里,在这高高在上却又遥不可及的黑暗中,就像是我曾经度过的每一个无言夜晚:无数个空空荡荡的夜晚。
八岁的时候,我把华节奏锁在了天台上。
在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都无缘相见的地方,我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就连活着这种事都快要忘记了。
*
我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甚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闻得到消毒水的气味,也听得到滴嗒滴嗒的规律的电音,他们像是数着我生命残余时间的钟表。可以的话我永远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我一厢情愿地希望在那个充斥着星星的夜晚、我能够在那里结束我才刚步入正轨就轰然倒地的人生,而不是在这里,仿佛是偷窃了他人的时间才得以苟活似的。
露水般短暂的世。
我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语言来表述此刻的思想,去控诉这个罔顾我的愿望向前转动的世界、还是承认我那些死前哑剧般的的挣扎?回首往事,却没什么好说的,一片空白的日子,只有寥寥无几的曾存在过的痕迹。
当然,那些痕迹早已消散在我死去之前,像是阳光下的露珠,像是黎明将近的美梦,我的书桌上或许曾经端正地摆放着白百合与雏菊花,但不出三天它们就会露出悲伤的、蜷曲在一团的姿态:小的花朵已经落在桌上,脱离枝叶的它早已皱缩成干涩的褐色。就连百合花也趋近于枯萎,透过这样平凡的花瓶映射出它濒死前扭曲丑陋的形状。很快就会有人用着拂去苍蝇般满怀厌恶的动作把它们拎到垃圾桶去,把花瓶的水倒干再塞进随便哪个人的储物箱。最终就连我的空桌椅也很快被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人填补,于是那些花和我一样,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就被人忘却了。
那么也许,也许我应当把字刻在石头上,再把石头丢向随便哪一片的海里,不需要是很出名的海滩,只需要小小的一片,有着蓝色的天空似的眼睛。让它在这样的海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在光也照不进的地方,作一个被埋在深海鱼与砂砾间的很长的梦,这样的话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也会有人对着这块石头叹息。也许他不会理解这些符号的意义,也许他以为那只是石头平淡无奇的花纹,罔顾我最后的挣扎,但那是我的,那是我曾经来到过这个残酷世界的唯一的见证。然而,然而。
我猜想过怎样尽快地结束这一切,一个浅显的结论——从这里跳下去,就像是我早已经做过一次的那样。但不知为何在迈开脚步的时候我却变得犹豫了。我挣扎着,在我的心里也许还存留着最后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但我已经没有余力把它挖掘出来。
我也在等着谁来拯救我?但我比所有人清楚,我与死之间最后的十厘米是很容易也是马上就会被跨过去的事情,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心,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步伐。
就像之前那样子似的,迈出最终那一步的是我,但我却感觉世界所有的墙都在同一时刻向我倒下——是这样的感觉吧。
*
在我下定决心结束这一切的那个时候,所有的灯火都点亮了。
九厘米,八厘米……我看向地面,又想起了八岁时下着雨的、无名的山谷。
二厘米,一厘米……我应该说什么吗?虽然再也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了。
“叮”
那是普通的短信提示,有着我能想到的最普通的默认铃声,我的手机。
就像是浸在水中的头忽然浮出了水面一样、世界在我面前清晰起来。
我睁开眼睛。
*
我曾就读的私立高中,名字究竟是什么早已记不清楚,似乎因为种植了成片的银杏树而变得有名。究竟有多大的名气我也未曾关心过,只知道在初秋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在树叶沙沙摇曳的细碎光点间,那镀了金边的碧绿叶子便渐渐地晕染开来,在已经失去夏日余温的斜阳下变得柔和了。再晚一些,当深秋的晚霞如同瓷器上密布的冰纹,完全变得耀眼的落叶便窸窸窣窣地落到地上,编制出一条温暖又别致的地毯,不像是学校的道路却更像是公园无人光顾的一隅。
这些风景仅仅是占据我记忆的一部分,也是我对于那所高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部分,而关于其它的部分反而没有那么清晰。不是因为他们无关紧要,正相反,不如说是不堪回首而刻意不去回想——那些困扰的、冷淡的、到最后已经变得凄凉了的事情,在夕阳的火焰中跳动着,全部在最后的那个夜晚结束了。此时此刻我只需要被失去颜色的看护病房包裹着,透过安装了铁丝窗格的囚笼似的玻璃窗向外看去,零星的银杏树叶子在春日萌芽,又在我的目送下簌簌地坠落,最后的银杏叶也凋零在冬日失去温度的斜阳中——那些记忆就骤然地占据我空荡荡的思想,变得鲜活起来。
我原本应该坐在另一所高中的教室里,听着零落的雨声和最后的落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落在房檐上,但就连这种平凡的、明明已经触手可及的未来也离我远去了。直至现在没有人等待我的醒来,也没有人对我抱有期待。我在脑袋里挖一个洞,把希望这种东西同鸣蝉的梦一起埋藏在树根下,如同曾经色彩鲜明的燃烧后的余烬,像那一样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
我没有再考虑过有关死亡的事情,事实上我也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了,如果说世界是巨大的机器,我就一直行走在发动机的齿轮上,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都只是在原地不停打转。走快了也是,慢慢走也是,有时以为自己前进了却依旧会回到原点。
就连这些都过去了。
*
垂枝樱细弱的花朵早已攀爬在枝条上,阳光中夹杂了甜蜜慵懒的气息,孩子裹着单衣,在草坪上追逐着打转的纸飞机。这是我醒来时透过窗格所看到的。而似乎只是眨了眨眼睛、樱花自树枝飘落般的时间,清晨的窗棂上已经蓄起了松散的积雪,再后来连那积雪都不知不觉地消融了。时间所有的变化,对于我来说也只不过是窗外不同的景象而已,我甚至产生过错觉,认为外面的世界只是循环播放着的视频——我本来想要伸出手确认的,临到头来却莫名地退缩了。我躺回床上,用厚重的棉被把我裹成一团,床头的可可罗先生静静地看着我,在这里只有那注视能让我稍微回想起来除了日复一日的病房生活外的、更早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它们真的发生过吗?也许我从出生开始就住进病房了?
我回头的时候视线恰好与寒河江萤相撞,不久前成为我病友的白色女孩子在察觉我的目光时笑了笑,我慌乱地抬起眼睛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头发,我喜欢白色的头发,最好是软绵绵的,看起来像是动物柔软卷翘的皮毛。
说到寒河江萤就会想起寒河江秋彦,尽管我刚刚听到她的姓氏时感到若有若无的熟悉,但那也只是在论坛上偶然点进某个帖子看到的标题般的程度,我那似乎一天接一天衰退的记忆丝毫无法帮助我回忆起更多的、有关"寒河江"的事情,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把它们通通抛诸脑后,继续用目光描绘着床对面白墙上粉饰的那张装裱在玻璃相框中的风景画——我想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在白纸上凭空勾画它的线条了。直到见到寒河江秋彦的那一天,我才骤然回想起被我忘记的事情(虽然也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的话,当他推开门时寒河江萤刚好不在的这个巧合,比起偶然更像是一种强自掩饰的刻意。但那个时候我只是继续努力把自己淹没在白色床单的海洋中,目送他试图把手里的那束花在床头柜上摆放出恰到好处的姿态。从包装纸的缝隙间探出细小的花朵,在病房里好像只有这束花是曾经活过、也是唯一活着的事物。我目送一滴透明的露水划过雪花莲的花瓣,自尖端凝聚成圆圆的一滴砸落在地,原本应当没有声响的——但我却幻觉似的听到了露珠和地面碰撞的声音:那是清脆短暂的一声,倏然打破了静谧又令一切回归更加深远的沉寂。
也许是因为我翻身的时候被单掉到地上的缘故吧,在我趴在床沿试图够起其中一个角的时候,寒河江秋彦回过头来。在明亮得似乎要令人落下泪般的、区别于电灯的金色光芒里,他侧脸的轮廓与表情骤然变得透明了,就连占据了他右眼位置的那片绷带也在阳光与阴影的边界间不真实的浅淡光晕——他转过身,从他的左眼里我看到自己水蓝色的清澈倒影,这一幕多少让我感到那些记忆开始苏醒,把熟悉的发音再度排列在声带的每一次振动上。
"哟。"他先说话了,仍然是我所熟悉的带有轻飘飘味道的声音," 我该说好久不见了吗,小华节~"
"啊,不过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大概是看到我久久地怔坐在那里吧,他又添上了一句。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记忆里逐字逐词摘录下来的,我甚至感到那是虚幻的、是时隔多年重新浮现在记忆里的一个回声。忽然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眼前依然是他——还是真实的寒河江秋彦,不是时常在梦和现实的夹缝间闪现的那些记忆的影子。
"……寒河江..不,秋彦君。"
他露出夹带了些惊讶的表情,不过好像也仅仅局限于此,大部分空白被标志性的轻佻所填补。
寒河江秋彦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可可罗先生下的那张已经泛起皱褶的纸——我的录取通知书。在他的注视下我想,如果我已经把它扔进垃圾箱就好了。
"……"
"希望之峰学园……我也在那里,你不想去吗?"
我终于捡起了我的被子,把它牢固地裹在身上,想象它是无坚不摧的壁垒来掩饰我此刻的无话可说。我摇了摇头,和寒河江秋彦久久地对视着,好像是反抗家长的孩子那样(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除了这种微不足道的拒绝外早已想不出其他更有力的行为了)。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吗?我没有想过,只是执著地、甚至有些顽固地盯着他,盯着他跳动着静默光点的眼睛。
我不清楚时间究竟过去了十秒,还是十分钟,还是十小时,在这里计算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妥协的信号由寒河江秋彦开始——他移开视线,似乎对可可罗先生的新造型很感兴趣,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目送他最后在病房里闲逛了一圈,然后转过身,向着大门走去。
"小奏啊。"他说,手指已经握住了圆形的黄铜门把手,"你真的不想面对也没关系。"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发言,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也许他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那么至少,至少…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
寒河江秋彦最后打开了门,被漆成白色的木板在他面前吱嘎作响地向后退去,他没有回头,我甚至产生了他在自言自语的错觉。
"你可是在我人生低谷救了我的人.."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最后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脸庞已经完全被黑暗吞没,我甚至看不清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在某种意义上。"
寒河江秋彦合上了门,这是谈话结束的标志。房间里被更多的寂静塞得满满的。我感觉头脑不断传来沉重的过载声,混乱和更多更多无法诉说的心情让这一切都变得痛苦不堪——我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我重重地、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摔回床上,在身体与床面撞击的巨响中,我的余光最终停留在床头柜上,在沾着露水的花束上。
我已经离开得太久了。
*
又一年樱花开得烂漫的三月,站在学校的大门前我看到了驹崎辽——总觉得看起来已经不一样了,实际上明明只有一年没见。我想我应该去和他打招呼的,但是脚步刚迈向空中却生硬地更改了方向——我僵硬地低下头,怀着无法言喻的心情,跨进了我曾经期待过的希望之峰学园。在那里等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即使现在我也无法断言,不过当时我的头脑中却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涌现出来,只有小时候站在十字岔路前,望着汽车轮子在身后扬起的浮尘般,有些茫然、又有些无谓的感觉。
*
现在,直到现在这一刻起,当我和尚未熟悉的同学们一起逐渐沉入深海中的时候,平静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已经被打碎了。海洋从玻璃似的无色渐渐染上蓝绿的、半透明的光泽。透过潜艇的舷窗,我看见鱼鳞银色的闪光倏地隐没在水藻的间隙。
在作战会议之后我沿着长长的、错综复杂的走廊走着,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甚至一瞬间觉得我原本就应该在这里一直走下去,连带着会议的内容也变得没有头绪(这是不对的,但愈是回想就愈发模糊,最后也只好放弃了)
事实上那场会议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抽象成驹崎辽凝重的表情,以及会议结束之后寒河江秋彦与我的那场摸不清头绪的对话。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记忆像是鱼,但如果真的是鱼就太好了,但总有一些身为鱼会感觉很困扰的时间——终于在几圈大同小异的绕路之后,放弃了寻找房间的我在走廊的沙发落座,感受着冰凉的皮革与与之相反的柔软触觉将我包裹着,不管不顾地向下坠落。
我看着小小的圆窗,透过那里升腾起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捕萤大会上四散的萤火,像是银河的旅途中优美地伸长脖颈的天鹅座,以及被肆意涂抹开来的、变得寂寞起来的蓝黑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另一个人在我旁边坐下,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扇并不宽敞的舷窗。我没有转过头去,只想安静地坐着。此时此刻,一条我叫不出名字来的大型鱼类与我们的潜水艇擦身而过,有着纤细修长的脖颈。我能想象到它身上浸泡着海水的气息——咸涩的,浸泡着海藻的苦味,还有更多无法以言语描述,只隐约地感觉像是岩滩上迎面吹来的凉风般的清香。那条鱼又活了多久?会有十个十七年那么久吗?我看着鱼,鱼也看着我,很奇妙地,我们隔着玻璃,隔着陆地与海洋,作为一棵树在它无尽的岁月里,伸出的千千万万支枝桠中渺小的两枝而相遇了。也许我活到今天的原因就是为了在深海里寻找这样的一条鱼,漂亮的、线条细长的鱼,也许我应该砸破舷窗,让海水倒灌进来把潜水艇挤压成鱼鳞般的薄片,也许……我不再向下想,一件事情想太久会变得索然无味的。
在我脑海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闪过又瞬间破灭的同时那个人也安静地坐着,呼吸克制而平稳。我穿过海底和鱼群和潜艇,把我的意识拉回到闪烁着柔和灯光的房间里来,我又最后盯着那扇小窗,像是和它永别般在心中重复了三次:再见,再见,再见。如果能再见就再好不过了。
我张了张嘴,却像是失声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许我依然漂浮在深海中,所有的言语都化作透明的汩汩上升的气泡。在寂静无声的世界无论什么声音都无法传达。
"……"就是这样,别害怕,无论说什么都好,说话啊。
"你要吃糖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毅然决绝地转过去,因为动作太过夸张的缘故几乎扭到了脖子。我从水果薄荷糖的瓶子里数出三颗——一颗,两颗,三颗,不多不少,粉红色的三颗,跳动着亮晶晶的光泽——接着把它们递给坐在旁边的人。
眼镜,黄色的,蓝色的。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竭尽全力地想要把他与我脑海中一张张四散的、杂乱无章的证件照对应起来,一张,两张,三张,数到第三张时就全部忘记了。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既希望他能接过我的糖又希望他能让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倒不如说我希望,他能够通过这种无声的交流,透过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思维,直到准确无误地明白我要表达的某种东西为止。
"嗯?好。"他收下了我的糖。"谢谢公主啦。"他告诉我了他是谁。
我仍然没有说话,但一种感动、激烈的感情却从心底像是涨潮的浪花那样冲上岸来,对于能被读懂、被理解这种事情,无论何时我都会由衷地感到开心。
“我这里也有甜点,要吗?”他——鹫巢镞单膝跪在地上,把淡粉色的包装纸细心地叠放在我的手里,位置与大小刚好是可以轻易握住的感觉。我稍微眨了眨眼睛,感觉这个场景有点像是公主和骑士——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不是公主,鹫巢镞也不是骑士,现在是潜水艇的世纪,而不是长枪与战马的世纪。
"那么公主殿下,请收下这个吧。"
*
在我终于找回挂着华节奏名牌的房间时,鹫巢镞与我的闲聊也几乎要被我所淡忘了。
“公主要好好保护自己,还有ココロ先生也是千万要小心啊。”
我回想了一下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紧锁着眉头、看起来有点苦恼又十分正式,想到这里我又点了点头,即使我知道他看不到也一样。
鹫巢镞。我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感觉它已经从一个单纯的符号变成了拥有这个符号的人,是个坐在一起会很安心的人。
我把那袋包装漂亮的点心拆开,首先尝了一个——是樱花形状的曲奇饼,和舌尖接触时有着甜美的滋味。然后整整齐齐地把它叠好,尽量恢复原状,放进可可罗先生剩余的空间里。
可可罗先生里面都装着什么?草莓薄荷硬糖,纸巾,樱花曲奇,还有一把改装过的小手枪。
说实话我并不是爱好枪械的人,可以说对枪支一无所知。我把它抓在手里轻巧地、像是打量一袋饼干那样注视着,不算很沉,也许只有一部字典的重量也说不定。子弹被一一装填在里面,排列整齐的样子像是蠕动着幼虫的蜂巢,还有被改装后加入的据称是"音波武器"的功能。明明感到陌生,但握到手里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熟练。拉开保险,抬起枪,对准镜子里的我,动作是完美的一气呵成。
没错,已经经过练习了——那是无数次的、像是生活一部分般的动作,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有关手枪的记忆,但拿起它的时候我甚至能够感觉到究竟有多少颗子弹曾经被压入枪膛。所以这不是记忆而是组成我的一部分,就像是空气,就像是水,就像是自动手枪。也许就连我读起名字来都会感到一无所知的音波武器(切换起来很简单)也在成为了空白的时间里连接在我的意识里,只要扳下某个开关就能"砰"地唤醒它。
就是这样的手枪,有着纯白的颜色,小巧得像是随处可见的装饰品一样别致又漂亮,和它的用处叠加在一起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异样。当然也就是这样的手枪,必要的时刻可以塞进嘴里,自上而下地让某个人的头颅像是礼花般迸裂开来。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里,不久将会被重新包裹在布偶柔软的棉花里,不紧不慢等待着我用到它的那一天,但实际上我,它,我们都清楚,不得不将枪口对准某人的时间也许就在明天,也许就在浮上水面的同时。
我的记性是稍纵即逝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走马观花地流淌而过,却不在它上面留下哪怕零星的痕迹。但是忽然,在我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有一个清晰的句子自水面中浮现出来,铭刻着如同礁石般的冰冷和固执。
如果故事里出现了手枪,它就非发射不可。
我喃喃着,反复地读着这个句子,简直像是要将它拆分成原封不动的字母与单词。这把手枪留在我的手里,像是在吸收我的热量般变得滚烫,变得扎眼,变得令人厌恶——我不愿意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幕。
我们是去处决绝望的,不是去春游。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我把它重重地、用着自暴自弃的力道塞回了可可罗先生的肚子里,在我的视线中它毫无疑问地消失了,但我清楚它一直都会躺在那里,总有一天会按照契科夫的预言被扣动扳机——就像结局不会因为我的一厢情愿而走上正轨。
好了,别再想手枪和契科夫。
我再一次、不知多少次地把目光投向海洋,试图把我不愿意思考的一切都溶进奔流不息的洋流里,透过海水,时间已近黄昏,摇摇欲的暮色自天际展开。
然后,我想起鲸鱼,向着海洋深处坠落的死去的鲸鱼,也许新的生命于死去的生命中诞生,总有一天将成为新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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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奇·布尔本叩响房门的时候,我感觉周围的气氛忽然发生了我看不见的变化,世界弥漫着香草茶的气息,从边缘开始长出细小柔弱的花朵。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答案是yes还是no呢?
看着他微笑着的神情我不止一次地想要询问他,同时我也无比坚信着,答案一定是"yes"——这样就好,莱奇是lucky,所以大家也会没事的。
透过头发他手指的温度静静地蔓延,我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掩藏在乳白色的蒸汽后面,让我想起正午的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映照在树下呈现温柔颜色的琥珀上,于是那个小小的、时间凝固了的世界被金色照亮,同样小小的茧沉睡着,孕育有一个还未醒来的梦。
ココロ(心)会保护我。
lucky(幸运)也会保护我。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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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感到不安的还有一件事。
看到绝望人员名单时,被掩藏在绿色长发下的如同漩涡般的双眼,由淡红逐渐渲染成鲜血凝结般的黑色。
以及镌刻在我的手枪一角的,"mimori"的银色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