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张开了翅膀,笼罩住了整座城市。
“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奖你们,居然造出了这样的怪物。”
屋里没有开灯,烟头的火光是唯一的亮点,被烟雾熏的眉头直皱的卡尔玛打开了窗户,正好看见一架直升机打着探照灯在头顶飞过。
“你谬赞了,德里森。”她说,“那样的怪物不是以人类之力可以造出来的。”
对面抽着烟的,也就是刚才发话的男人低沉的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卡尔玛回头问道:“加尔,公共媒体那边怎么说了?”
“没、没什么特别的,”黑暗中响起另一个声音,被唤作加尔的女子摘下耳机,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着,“还是和之前一样,要求市民留在家中不要出门,要么、要么就是汇报一些巡逻的情况,关于黑暗的原因只说暂不知晓。”
男子接话说:“这是肯定的,毕竟奥斯汀家掌控着所有媒体,就算他们家再不喜欢渡鸦,在找回女儿这点上也算是和渡鸦同一战线。”
加尔咬着嘴唇,惶恐无措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中另外两人模糊的轮廓,艰难而晦涩的开口:“如果……如果我们现在收手呢?”
没有人回答她,沉默压垮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她失控的喊了出来:“放弃吧!收手吧!你们也看见这片黑暗了吧!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把人还回去的话——”
“别做梦了!”德里森掐灭了烟头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力的面向着加尔,随即又放低了嗓音,如同雄狮威胁的低吼,“你以为把人还回去就没事了?得罪了奥斯汀家族,掳走了他们家的长女,你觉得奥斯汀能放过我们?还是说以渡鸦的心性和作风,你觉得他会大发慈悲给我们留条活路?醒醒吧!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利益,也是为了活命。”
加尔张了张嘴,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别绝望的太早了,”卡尔玛淡淡的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黑色地带的能力者们比你想象的厉害多,何况计划展开也算是顺利——唯一的意外是,谁都没想到,渡鸦是个情种。”
她轻笑一声,凝视着窗外浓重如墨的黑暗:“这是我们致命的麻烦,但——也是他致命的弱点。”
米洛格·奥斯汀在默数。
实际上她也只能默数,因为她发不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最后的知觉是自己走出了书店大门时,有谁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然后世界消失了。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摸不到,感觉不到,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唯一还在的只剩下自我意识,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我的存在。这是一种极度恐怖的状态,它促使着人去拼命做些什么以求证自我存在的事实,比如发出声音,拍打脸颊,咬痛舌尖。
然而思想能做到的只有思考。
迅速接受了事实的米洛放弃了深呼吸,开始尽可能准确的的,以一秒一下的频率默数,同时开始了思考:
看样子是被绑架了,之前碰她肩膀的人是能力者,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剥夺人的所有感官。剥夺感官的原因多半是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到转移路线和目的地方位,也就是说转移的手段应该是陆上交通工具,可以排除空间能力者瞬间移动的可能,所以她现在应该依然在法尔科郡。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左右,犯人时间算的很好,这个点瑞文应该刚睡下不久,不出意外的话想要发现她失踪至少还要好几个小时——这个时间足够把她转移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现在只能把希望寄予她发夹上的定位芯片了,只要家里人发现她的位置异常,就会立刻发起行动。
而她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
数到第四千二百九十六秒的时候,米洛的感官和失去时一样突然的回归,这绝对不是一场愉快的体验,她立刻喘了口气,平复自己惊悸的心跳。
就像大部分被绑架的人那样,米洛被蒙住了双眼绑住了四肢坐在冰冷的地上。她感到自己额前的碎发柔软的垂落了下来,心中不由一紧:藏有定位芯片的发夹不见了。
但他们为什么会停止转移?四千二百多秒,才过去的一个小时出头的时间是来不及离开法尔科郡的,而法尔科郡是奥斯汀家族的领地,对于绑架了奥斯汀家族长女的犯人来说,带着人质立刻离开奥斯汀的势力范围应该是当务之急,又怎么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在此停留?
她尚在思考,突然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金属门,而且听起来是很厚重的那种。有人走了进来,那人走到她面前站定,却没有立刻说话。
米洛也不说话,维持着压抑的沉默。
良久,那人终于开了口:“多么出色的心理素质,米洛格·奥斯汀小姐,那孩子跟我说你被剥夺感官时,只用了几分钟就平复了心跳,果然很了不起。”
中年女子的声音,竟是意外的温和有礼。
她仍是沉默,暗自思索着这场谈话的意义。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你作为奥斯汀家族的长女和继承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家族的?”
她答:“……合格的统治者。”
“第二个问题:你觉得,渡鸦有多爱你?”
卡尔玛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努力的压抑住自己心里蠢蠢欲动的恶意。
少女漂亮的白金色长发有些乱了,剪裁合体、露出她一小截白皙胳膊的橘红色长裙也蹭上了灰尘。她被蒙着眼睛绑着手足坐在冰冷的地上,却仍安然平静,显露出一种几近高贵的从容。
然后,在卡尔玛问出第二个问题后,她看见少女那形状好看的唇,居然缓缓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原来如此,”虽然看不见,米洛仍抬起头面向着卡尔玛,“你们之所以没有离开法尔科郡,是因为被渡鸦拦截了啊。既然如此,答案你应该很清楚了才是。”
卡尔玛的呼吸一滞,陡然生出一股混合着屈辱和不甘的恼怒来,她觉得自己的恶意像潮水般翻涌澎湃,几欲冲垮理智的大坝。
米洛格·奥斯汀,是她,就是她,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将她失去的全部都拥有——曾经深重伤害过她的那两个人,曾经头也不回的将她抛弃的那两个人,却将这位少女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要忍耐。
指尖嵌入掌心,卡尔玛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的配合,我的问题问完了。”
听见对方离去的脚步声,米洛知道自己猜对了。
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有些冒险的试探,通过对方的反应来看,他们确实是遭到了瑞文的拦截。
——瑞文已经醒了。
心里紧绷着的弦到底是松了一些,她在心中默念着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今早七点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阳光洒了满屋,一扭头就能看见窗外圆滚滚的太阳。阳台上聚了几只不知名的小鸟,正簇成一团啄食着放在地上没有封口的鸟食。
瑞文洗完了澡,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出了浴室,然后就看见了客厅桌上放放着的咖啡杯。昨晚米洛陪他喝完咖啡离开时特意嘱咐了他记得洗杯子,但他一回头还是给忘了。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算不上邋遢,但一个独居在单人公寓里的男人你也不能指望他有多勤快,瑞文觉得洗杯子这种事早点晚点根本没什么区别,但米洛忍不了,不立刻洗干净就觉得不舒服。
他吹干了头发,又洗干净了杯子,然后关好了门窗拉上了窗帘,最后在幽暗中掀了被子,往床上一躺。
对于常人来说,现在正是一天开始;对夜猫子来说,是时候睡觉了。
睡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瑞文被电话吵醒了,他正不悦的伸手去摸手机,就又听见咚的一声什么撞在窗户上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
他摸到了手机下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后带着满满的起床气按下了接听键:“喂?”
黑的发亮的大乌鸦正扑腾着翅膀一下一下的往玻璃上撞,瑞文在看清它嘴里衔着红色发夹的同时,耳边传来了音量高的吓人的声音:“大小姐她被绑架了啊——!”
他打开窗户的动作一顿,然后放了乌鸦进来,挪远了手机问:“你谁?”
“桑普!我是桑普!米洛格小姐身边的那个保镖!”
“哦……所以我就说吧,你们这些保镖到底能不能有点用。”
忠心耿耿的保镖被他气得破口大骂,也顾不得对方可能是自己未来的男主人了:“别跟我废话这些有的没的!我们没用你自己上啊!事态紧急,你直接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当我们家小姐的男朋友!”
大乌鸦被手机里的声音吓的一个激灵,栖在窗台上瞪圆了眼睛。
瑞文抬手想揉揉乌鸦脖子上的羽毛,但乌鸦却扑腾着翅膀躲开了主人的抚摸,动物敏锐的感知让它本能的回避开危险的源头,来回绕圈盘旋,却警惕的不敢靠近。
被阳光洒满了的屋子里,所有东西的影子,连同瑞文自己的人影一起,正在扭曲。
他无趣的收回了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犯人里面有没有能力者?”
“大概十几分钟前!初步判断是黑色地带的人,本来小姐头上的发夹是有定位芯片的,但是似乎被破坏了,我们现在失去了她的行踪——”
幸好芯片被破坏了,瑞文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发夹想,不然他毫不怀疑,这位保镖先生会根据芯片现在的定位,得出米洛是被他绑架的结论。
“是黑色地带的能力者啊……”他轻缓的重复着。
桑普实在心急于他这不疾不徐的语气,可相识一年多以来,就算他再怎么愚钝也多少摸清了些这只渡鸦的脾气,此刻竟是有些心悸于他薄凉的尾音,一时没有接话。
“派人找吧,”瑞文说,“不能让犯人带着米洛离开这座城市,也别指望着犯人发来交涉条件把人赎回来,通过交涉走走程序拖拖时间什么的能办就办,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搜寻营救上。”
“那你干嘛?”桑普问。
他笑笑:“当然是去英雄救美。”
黑乌鸦嘎的叫唤一声,彻底被吓飞了。
通话结束。
黑影吞噬了房间里所有的阳光,它扭曲着挣扎着蠕动着,似有蛰伏其中的怪物,要破影而出。
瑞文翻了翻手机,没翻到什么太有用的信息。想想看以前黑色地带不止一次来拉拢他的时候,他架子摆的那叫一个高,结果导致现在连个联系电话都没有,不然至少还可以打个电话过去放放狠话。
渡鸦这个名号在灰色地带传的挺广,但并不响亮,人们大多以为渡鸦是个看好戏一流,真要打起来就溜得贼快的怪人。对此他也不在意,黑色地带那几个知情的家伙别惹着他就行,不过现在看来,估计是他混了太久,人家已经把他给忘了。
瑞文啧了一声,关上窗户,转身步入了黑暗。
那本是城市普通的一个上午,稀松平常的星期二,街上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行色匆匆。
直到八点五十四分来临,一个正在和自己的影子玩耍的男孩第一个发现了影子的消失。
然后,黑色的影子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升起,像倒流的潮水般升向上空。天空以可怕的速度被吞噬,失去阳光的大地渐次埋没于阴影,短短的数分钟时间里,黑影如巨大的鸟笼般囚禁了这座城市,将人们惊恐的面容藏匿于无边的黑暗。
——渡鸦张开了翅膀,笼罩住了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