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
我提笔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基于演出的审讯已经结束,我被集团放回了位于街区的公寓,在那里进行半强制性的闭门思过。正是午夜十二点,缺乏睡眠的疲倦感来回击打着我的眼皮,但大脑却不愿意让我睡下。
我在无灯的走廊里徘徊,意识到继续让自己入睡是一种折磨,于是就起身回到了书桌前继续修改我的艺术陈述。在写作时,我听到公寓隔壁的阳台上传来均匀的风铃敲击声——在我受审时,邻居家似乎已经换了住户,我于是没去打扰。
自由后的这个夜晚让我感到陌生。我同时清晰地意识到,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会让我感到陌生。
夜晚于我将会变成一种清醒的酷刑,无论如何,痛苦总比让思绪溜走要来得更好。
我于是开始写作。
最初开始创作的动机相当的简单,我同这时代大多数人一样,诞生于集团所管理设立的养育院,是集团所培育的人工胚胎产物;也同这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我并没有所谓的“父母”。
在育儿所里我接受了基础的教育,慢慢长大了。大抵是为了方便在成年时进行的职业测算,又或是完成某种指标,大部分的育儿所在最初的几年里都会为儿童进行多种不同方向的培训。
“舞蹈艺术”……这是我最初接触了行为艺术的契机,早期的行为艺术可以说与表演艺术、舞蹈艺术紧密相连,甚至说是托生于达达主义的舞蹈表演也不为过。
可实际上,我的舞跳得并不好,即便是一向持鼓励态度的老师,在看到我的舞之后也说:“虽然跳得很用力,但动作全错了,奈同学就不能看着我的示范跳吗?你再这样我就要让你去那边罚站了,该认真点。”
我否决了,并不是因为不想跳着和所有人一样的舞,而是因为我的舞蹈就是正确的。但老师并不这么想,她坚持让我复制她的一举一动。我抗议道:“我已经努力了,如果只是完全重复老师的舞蹈,那不就只是乏味糟糕的健身操了吗?和舞蹈有什么关系?”老师笑了起来,但还是让我走出教室。
我从此有了充裕的时间。当你脱离集体,不再沉湎于规则所制定的“常规日程”的必要性时,你就会发现一个人的时间是如此的充足。多数时候,我在图书馆里看书——养育我的那家育儿所还留有一栋旧时代的纸质书图书馆,现在已被拆除,用作游泳训练。
集团似乎认为人的才能主要来自于基因和与之配合的教育,但如果问我构成人格和才能的东西是什么,我会说是许许多多的巧合层叠而上。在那家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十分奇迹的留有关于行为艺术和在两次旧世界大战前后艺术史的书籍,我全部读完了,这就是起点。然后,我开始以我的朋友们为观者,向他们表演行为的艺术。多数的结果相当糟糕,说出来都有些招笑,这里就不再提及了。
在育儿所里,我认识了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朋友,但如今都不怎么联系了。不过,我还与同样被评定为超演算级的砂金红联络,现在仍维持着会向对方说新年快乐的关系。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这种同窗关系在发生“那件事”后是否还能长久。
如果要说我们时代的人有什么特性,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在这个被过度的演算人工构建的社会里,信仰已式微,亲情也已溺水,“我”和“你”之间相隔了过于过长、过久的距离。
社会不再具备鼓励点对点交流的环境,人与人之间相隔着系统、网络和屏幕,为何在交流并不需要成本的年代,交流反而正在消失?为何不再具备阶级的时候,人之间的距离反而越远?一些人将这种疏离归咎于人们过于仰赖身份,我认为对身份的信仰只是一种结果的体现。
因为这个世界不再有真正的神明,我们对“自己所在之处、自己所归之处”缺失的恐惧于是越发明显——说到底,如果没有神明和天堂的话,我们该归于何处?又该从属于何处?在信仰破裂的21世纪过去后,能够决定人命运的系统应运而生。为了缓解这种迷失的恐惧和痛苦,最初的系统能够成功运作,可以说是脆弱的个人意愿、时局和集团的合谋也不为过。演算系统看似中立的表象,近一步促成了一种伪信仰式的迷信,这种盲目的相信和崇拜本质并没有任何精神乃至教条可言,只是人们放弃自我的产物。
结果是,正如“你”“我”所看见的那样,演算人生系统的出现导致的是人对自我的近一步割裂。在以往的世界里,“职业”构成了人们的“人格”和“身份”,人们却在演算系统诞生后被剥夺了这一点。
丢失了自我的集团社会下的人们,比以往都要沉默且孤独。因为人工智能审核机制地诞生,所有真正反抗的思想在表达出来前就已经消失。人们不得不学会那些隐秘地、不痛不痒的反抗方式,却也因此丢失了表达和交流的欲望。
在这个意义被高速迭代的电子化社会,语言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散,人格成了能随时替换的东西。不少人也鼓吹过人工智能伴侣可以解决这种情况,但实际看来,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抚慰并不能解决这种失语的疼痛,而更像是一种麻药,只能缓解,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在大多情况下还会让情况更糟糕。说到底,为何人们总是期待整个社会依赖已久的药品没有毒性?这于我而言是未解之谜。
也正因如此,在这个原子化已久的社会里,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会发生过多变革,因为“我”和“你”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力量形成“我们”。如果有,那一定是因为一个足以连接“我们”的“他”的出现。
在集团的语境下,这个“他”是系统、是数据、是主体由网络构成的监管,而在一般人的语境下,这个“他”是被寄托希望的面目模糊的连接者和破局者,在其真正出现前,都还没有具体的模样和名字。
——那么,“你”和“我”能回到最初的联系吗?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能互相感知到吗?作为观者的你,能注视我吗?能相信我吗?能理解我吗?能与彼此共享眼中的世界吗?
——这种关系,能成为新的“信仰”吗?
这就是我上一场表演,《静默中的我和你》的构想,其中一部分甚至成了临场表演时演讲的内容,不过这里就不做过多展开了。
在我的预想中,那是一场在公开场所进行的行为艺术表演。所以在表演前,我向集团提交了表演基础的介绍和内容——任何形式的公众活动都需要经过集团的审批和采纳,否则便只能在画廊或是博物馆这一类“小范围内传播的空间”内存在,这点在集团的社会下已经是一种常识。
现在想想,那其实是败笔,在集团的容许下进行的反抗表达,本质只不过是一种怀柔的表演、一种小丑般的玩闹独角戏罢了。
整个艺术审查的过程相当繁琐,一共进行了三次,几乎用了半年才成功落定。行为艺术表演本身就伴随着政治目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表演开始前的那次审查,我还被集团叫去安全保障部谈话。谈话者是超演算级的心理学家西寺惠,他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给人中性感觉的青年心理医生。
不知为何这段记忆相当清晰,在被集团的工作人员带到心理诊疗室的时候,西寺穿着白大褂问我道:“这位朋友,你马上就要开始进行表演了,如何,紧张吗?”
我告诉他我并没有太过紧张,毕竟在那以前,我就表演过多次了,人群带给我的紧张感,并不比过去每个个体带给我的多。
“但是,这一次表演大概会比以往的表演人都要多哦?真的没问题吗?对了,我在申请书上看到了你写的想要破除人与人之间的壁障,这个具体来说是怎么表现呢?我读申请书的时候,觉得这个构思很像我的工作,感觉会很有意思呢。“
我说我会在表演当天穿上镜面材质的衣物,然后在人群中引发互动。互动的开始时,观者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在那里就行了。这和申请书上的内容并没有太大区别。
“是吗?这听起来有点难懂啊,不过,我倒是能猜到,朋友你其实是想‘不需要做出什么,在场就是表达的开始、就是一种发言’,对吧?看你在申请书上写的东西,你似乎认为在这个时代传达本身已经无限接近于失效,有大量的人‘倾听’就已经成了一种‘表达’。”
嘛,不知道呢,如果把自己的所有构想都说出来艺术就没意思了吧。
“这种模糊对当局可是很头疼的哦?告诉我你的故事吧,我很乐意倾听。”
演者的故事就是没什么故事,如果有,早就作为艺术的素材吐露了。比起我的事情,我更好奇你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为什么会穿白大褂呢,那种服装对心理治疗和审查都不是必须的吧?
“啊,那只是为了建立一种印象而已,这样更方便大家放下心来和我谈话。”西寺说,“就像朋友你也会通过服装建立自己是艺术家的印象吧?总之,希望你的演出能顺利按照申请书上的描述内容进行哦。”说这话的时候,他眯起眼,以一副相当人畜无害的神情注视着我,可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后却投来审视和观察的视线,我大抵已经猜到了他和他背后的集团的意图,这毕竟还是审查和警告。
嗯,当然了。我回答,然后就离开了审查室,继续准备表演。
之后的故事相当简单。我在演出中脱离了计划,稍稍做了点“即兴表演”,成果也相当斐然。具体的演出不在此处复述,因为这不是本篇陈述的重点,我想现在境外的网站和区块链上应该还在传播着那表演的内容。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
说一下表演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发生的事吧。
那天上午所聚集的观者,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多些。大概是因为节日临近,加上天气意外的好,表演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在表演快要结束时,我听到了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了尖叫声,随后人群就像水面下受惊的鱼那样四散而逃。画廊的助理让我拿上东西快点离开,不过那时已经晚了,我们租用的准备室里已经站了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之后的事都有点像电子游戏一样失真,我被戴上手铐,押送上警车,最后带到了自己并没有见过的陌生建筑里。一个穿着制服、态度冷淡的女警让我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待着,不要轻举妄动,接着我又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是下一个房间、再下一个房间。期间,有好几个着警服的人问着我相同的问题,一直问到我有点听不太懂他们的意思。最后,我被丢进了一个除中央的桌椅和白炽灯外空荡荡的房间。
灯光亮得有些刺眼。
或许是有意设计成让受审者孤立无援的情况吧,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时间是漫长的,并没有人理会我的存在。我能听到门外有人在走动,步伐还很重,恐怕拿了枪,但并没有人开门进来查看我的情况,也没有任何人明面恐吓我。在房间里,白炽灯的光线仍在刺痛眼球。
等到我的思绪开始困乏的时候,房间里走进来一个衣着相当古典,留着长发的中年男子。那张脸,我曾在翻阅书籍和旧新闻氏见过,他比照片上的自己要年长一些,但整体的气质和风貌却没什么变化。
此时代并不缺少批评者,而缺少批判者;正如此时代并不缺少反对者,而缺少反抗者。岛津明成氏就曾是一位这样的反抗者,关于他的诸多事迹,以及鹿儿岛“争取”到独立自治区的历史,我曾经通过书籍和境外网站了解过。因此在集团请出他来到我的审讯室时,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似乎并不意外自己被派遣来作为一个询问者,又或者说,集团需要一个调解矛盾的“和平大使”。至于集团的意图并不难猜到——让一个久负盛名的“反抗者”作为一个“臣服者”来谈判,本身就相当有劝服的力度。
我头脑的疲倦消失了,在对方开口之前便称呼对方为岛津氏。他似乎吃了一惊:“您很年轻,我没想到现在您这个年龄段的人还会认识我呢。“
是吗?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吧,我小时候就在图书馆里看过您。啊,不过具体的事迹倒是之后道听途说的。我没想到集团会让您来问询我,那么您想问什么?
出乎意料的,岛津氏的语速相当平静和缓:“奈能大人……您的表演,是刻意违背了公开活动申请书的内容吗?或者说,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您在表演前就计划好的?集团似乎想让我搞清楚这一点,这会影响到您之后的审判结果。”
我们互相观察着对方。然后我说,如果我真的这么计划的话,我就会先问岛津氏你社会研究部的福祉待遇如何了。岛津氏温和又不置可否地一笑。我注视着他黑色的、如鸦羽的双眼,试图从中分析他与鹿儿岛的“故乡守护者”之间相隔的距离有多远。我不信任时间和强权,那么,可以信任“岛津氏”吗?我无法判断。
“那么谈谈别的事吧。”岛津氏说,“您是为什么要将表演的题目定为‘静默中的我和你’呢?“
我问他,岛津氏现在和我,我们中间相隔着什么呢?提示是虽然回答桌子和灯光也可以,但是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岛津氏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告诉我:“我年轻时在世界各地旅行多时,曾在一家法语剧院里看过一出戏剧,如果没记错的话,是萨特大师的《禁闭》……他的观点是,他人即地狱——只要被人的视线所观察,人就会失去主体性,甚至无法正视自己的本质,不过,那是两个世纪前的看法了。”
嗯,岛津氏很敏锐呢。我们的时代和萨特的时代相当相似,在萨特的时代,冷战的阴云久久不散,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背负着不同思想的间谍,国家机器之间彼此怀疑且明争暗斗,文学家和哲学家们也是谍战的一环,萨特就是生活在那样的时代。
但我们的社会与加缪时代不同的是,自诞生以来人类的主体性就是缺失的,植入的芯片过于轻易地操纵我们的思考和记忆,电子产品和社交媒体代替了真正的交流,集团过多地介入任意两者的人生。就像我和你,现在在此刻交谈着,只是因为集团的演算系统横在我们之间。
“所以是‘我和你’吗……?”岛津氏抬起眼来问道,“我并不认同萨特大师的观点,以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看法似乎太悲观了。”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那思绪就会成为系统和集团攻击我们两人的武器了。万幸的是,植入我们大脑的芯片虽然能观察到其刻录下来的记忆,却无法完全侦测我们的思想。
岛津氏又问了我一些其他问题,我意识到他应当仍是那个保卫鹿儿岛的英雄,可惜的是,我们在集团构筑的审问室里信任彼此,却无法进行更深入的沟通。
不久之后,岛津氏被一个工作人员带出了房间,另一个审问者被叫了进来。
砂金红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比上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又高了一点,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天她穿着矿工用的长靴吧。这回集团是想通过熟人劝说得出点结果吗?我看着红的一举一动,等她开口。
“你搞砸了。”这就是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大笑了起来。
嗯,我知道,所以你是怎么打算的?集团派你来审问我?我们是要开始一起回忆往昔了吗?然后我感动落泪、大声忏悔?
“打算……?”她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说道,“听不懂你的意思。我在网络上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你的手笔,对吧。”
什么?
“不要装傻,尽早坦白从宽吧,再这样下去,集团会把你丢到社会研究部去的。那时候可就没狡辩的机会了。”红瞪了我一眼,似乎是希望我说点什么,“现在社交媒体上四处都在传播你那场带来麻烦的表演的视频,还有人用那东西做成了NFT,通过ai自动化铸造继续发行,这种失控的状况,大概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所谓的NFT,是指在上世纪曾风靡一时的非同质化代币,通常以插画或视频一类的数位资产作为基础,收藏价值在于其艺术性和独特性。不过,这种代币早就成了经济泡沫的一部分,现在也只能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到,几乎不具备什么持有价值了。
我问红传播的NFT里面有没有在元数据嵌入我的演讲内容,她没有回答,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那玩意都搅乱市场了,最接近原始视频的NFT拍卖出了惊人的高价,其余的则在未经审查的情况下病毒性地传播,更不要提随手把文件保存下来的人有多少了。你的目的也该达到了。拘捕的时间很短,你应该没机会做那些,你有同伙,对吧?他们在哪里,是谁?是画廊的人吗?你是怎么逃过芯片侦测的?”
原来如此。你并不是来看望劝说我,而是以集团的审问者的身份来的吗?但是为什么是质问我非同质化代币的事?
“我在挖掘方面很在行,恰好挖到了相关的信息而已。”
……哈,也是啦,我并不了解你。但是,我不能回答我没做过的事。你说的NFT什么的,在你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我都还不知道呢。不过,这让你和集团很头疼吧?看来我的表演传播得很广,我为这意料外的状况感到高兴呢。
“别撒谎。”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辨别我话语的准确性。但正如我不了解她一样,她也不了解我。“这件事会很糟糕的。”她又说。
在你知道之前,它就已经很糟糕了。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啊。
之后又来了四五个人,逐一审问我所知道的所有细节,试图从我嘴里撬出点我不知道的东西。审问又持续了三天半,期间我每天有大概四个小时的睡眠,三餐只有基础的水和三明治。食物倒是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平时就不喜欢进食,只是在入睡时时常能感觉到房间角落里的摄像头仍在运作。
但我不可能承认没有做过的事,于是在第四天的时候,我被集团的负责人从社会研究部释放了。当然,这其中免不了媒体的大肆报道和宣传,可我都是事后才了解到的。集团并未允许任何记者或是自媒体从业者与我见面,而官方的通稿早已准备好了。报道的实质内容只有三行字,来自各方的背书倒是洋洋洒洒。网络上此起彼伏的声音一片,但没过多久就淡化了,最后像大部分事情那样被人们遗忘,只听说以我为主人公的NFT还在地下市场不停地传播着。
除了缺乏睡眠、来自摄像头的监管视线和长时间的对话外,集团并没有对我做出更过激的“惩罚”。我想这一部分是律师和岛津明成先生明里暗里协助的成果,一部分是因为我终究还未越过那条“边界”,在舆论上拘留无法服众,所以过度的惩罚只会变成我的“创作素材”。
在一个关怀的社会这些惩罚似乎就已经能构成罪行,但在一个麻木的社会这些举措不过是人们每天在经历的,换言之——“你的发言权不重要,因为那是常态!”苦难叙事在表达上已经难以服众,我也清楚集团大概不会再给我公开表演的机会,更不会随意放任我的表演在互联网上传播了。这件事甚至不需要任何强制性的举措,在这个被人工智能所构建的社会里,一切都可以隐秘地达成。
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踏进门的那一刻因突如其来的恶心痛苦流涕,扒在玄关的门柱上干呕。我头痛得厉害,就像有绣花针刺入大脑,直到喉咙开始干涩疼痛才勉强停止。我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几乎无法停歇地思考着过往的一切。
我想到许多。某些根本性的东西是可以在玩弄概念中被否定的吗?我的道路是否也是演算的设计?我的思绪又来自于哪里?我的表演,仅仅是被允许的“安全演出”吗?我的天赋,也如这社会的大部分人一样,只是被程序“收编”的存在吗?
如果个人的呐喊对整体而言有计划性,那还是呐喊吗?兴许只是一种助兴了吧。
思考的疼痛感几乎要将我的大脑凿除。但如果在这里停下思绪,也只是一种无意义的退缩。我于是向空空荡荡的房间内、那无名无状的假想敌喊道:
“……我将破坏你!”
没有回音。
少一个艺术家这个社会也不会怎么样,但如果多一个革命者就不一样了。如果你如此地惧怕一个表演,那就让这表演的存在成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吧!来、来,注视我,轻视我,否定我,杀死我吧!
我不知道我还能维持这想法多久,或许只维持到天亮时。但至少此刻,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如此希望。
*通篇皆是发生在本篇三年前的事。
*请在心中默念三遍作者在造谣。OOC属于剪毛,可爱的卢卢属于绯哥!
01.
飞机降落的那一刻起,邹俊辉对“生活在第五次工业革命后的二十二世纪”的事实有了深切的实感。
从离开机舱到出关仅花费二十分钟,海关出口处的AI告知他预订的车辆已在地下停车道就位,并向他的手机传输了地图。而当他乘坐的直达电梯开始下降时,邹俊辉又收到了行李已运达酒店的短信通知。
该说真不愧是元超纪元级设计的超级城市吗?可真方便啊。邹俊辉腹诽着打了个哈欠,随着出租车驶出隧道,窗外也变得亮堂起来。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正在快速倒退的风景。黑色柏油路向前延伸,其尽头是这座年轻的超级城市;向都市驶去的有无人驾驶的大巴车和出租车,还有数台正在空中飞行的“汽车”。
邹俊辉突然来由地坐直身子,一旁的音箱旋即传出一串机械音:“XX公司的最新型飞行汽车ST-90,承载上限20吨,最高时速120公里/时,以极高安全性和性能为傲,缺点是耗电量较快,单台不含税价100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
“是是是,我知道咯,多谢你的解说。”“我了解了。距离您的目的地还有大约十分钟,请您不要遗忘随身物品。”
鉴于这座城市的设计者两个月前才因公务造访了他的故乡,而相应的改造工程也得到三年后,即2120年末才能完成第一阶段的建设,可谓是前路漫漫。而如今缺乏车辆对应基础设施的山城……邹俊辉只得在叹息声中收好东西,彻底打消他的想法。
……严格来说,他与卢卡斯·琼斯的初次见面正是因为两个月前的公务接待。
官僚老爷们一个传唤便将他巡访猫咖的周末计划全部打乱,他们一再强调这是“左右县城未来的大项目”,邹俊辉不得不陪笑着前去迎接那位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大人物。而走下车的便是这位刚和父亲联手完成了超级城市的金发青年。
虽是同一届麦卡锡奖获得者,那时的邹俊辉对这颗明日之星的印象也只停留在白纸黑字而已。于是他走到卢卡斯面前,微笑着伸出右手:“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02.
但他也没料到,卢卡斯·琼斯本人最先要求接触的风土人情会来自这种地方。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极具动感的鼓点伴着吉他和歌声开始挑战他的耳膜,过于艳丽的霓虹灯令本就浑浊的空气又下沉几分。年轻的身姿在舞池中央起舞,抑或在台下欢呼着合上演奏的节拍,又或者聚坐在一起把酒对霓虹灯哄堂大笑。
“哗,这不是老邹吗?什么风把我们的大忙人吹到这儿来了?”
当上了年纪的酒保走到他身后的吧台时,解铃人正透过鼻梁上的墨镜观察人群,手边的那盅绿茶早已凉透。他头也没回地答道:“那当然是工作咯。”
酒保沉默半晌,眼神随着他四下打量后突然哈哈大笑两声:“我还在想怎么了,原来是带孩子啊?”
“嘿!”这下邹俊辉听得不乐意了,他连人带椅子咕噜噜地转过去,故作气恼地对酒保指指点点,“这次可是上头儿下的委托,可是关系到咱们市将来的大事啊!”
“哦哦!我就说那小孩怎么长了副洋人模样,原来那位就是从老美来的……?”“诶!对咯!”
邹俊辉又咕噜噜地转回去,继而把目光投向人群,而这回他的墨镜差点摔到地上——他转身和酒保聊了会天的工夫,那个分外惹眼的身影便从人群里消失了。
解铃人故作镇定地把墨镜推回鼻梁,仰头把凉透的绿茶一饮而尽。还没等酒保开口他就从座位上一跃而下,信步没入霓虹灯照射不到的混沌中。酒保见状不好说些什么,便也默默走开。
直到十五分钟后,酒保在舞池附近再见解铃人时,金发青年被邹俊辉架着肩膀,软绵绵地靠在对方身上,似乎已经睡了过去。而后者眯起眼睛笑着,空出来的手还挥别了酒保,看着一点都不难堪:“走了啊兄弟,他的账都算我头上,下回我一块儿结了。”
03.
“这是我搬到这里以来最快乐的一天。”两鬓斑白的妇人微微咧开嘴,脸上的褶子也随之扬起来,“多谢你,小伙子。愿上帝眷顾你的每一天。”
“我才是受您照顾的那一方,女士。”解铃人向妇人微鞠躬,也露出不动声色的笑,“衷心祝愿您的明日也是美好的一天。”
在互相拥抱后,孤苦伶仃的老妪缓缓背过身去,随着虹膜锁应声解锁,那个瘦小的背影一步步走上前,自动门噌地一下打开,又合上了。解铃人驻足凝望许久,直至整点报时的钟声开始在城市上空回荡,他才缓缓转过身去,摸出墨镜戴到鼻梁上。
邹俊辉抬头远眺这座城市的夕景。夕阳相比地平线还有段距离,这意味着接下来还有段足够让他漫无目的地散个步的空闲时间。
“请问您接下来——”“哪儿都不去,不用为我安排行程,谢谢。”
在他的勒令下,口袋里传来的机械音停息了。邹俊辉双手抱在胸前,细长的麻花辫在他身后左右甩动着。
这座城市生活上的便捷度高到令人发指,其人性化设计也做得极其优秀。通过海量数据计算和云端服务器实现包括但不限于一键叫车、自动排出两公里内前十位的午餐餐馆、自动规划行程和目的地等功能,也就不难理解人们想来这座城市体验一下这般轻松又愉快的生活想法了。
但是他此刻有些烦躁。究其缘由的话……应该和他坚决拒绝植入AI的宠物机器人差不多。
邹俊辉看着荧屏上蹦出的天文数字,沉默着把手机放回口袋,信手摘掉了墨镜。
即使有再多的金钱也无法交换,即使技术再发达也无法用AI取代,即使物质生活丰富便捷也无法填满。这一系列问题的谜底,大概就是那位孤独的老妪迫切希望解铃人为她解下的铃铛吧。
……话虽如此,这般显而易见的情感需求应当不会被那位名叫卢卡斯·琼斯的天才看漏。
邹俊辉拐进一个绿植不错的小公园,挑了块养护还算好的草坪上坐下。向AI传达了网络信息检索的指令后,他又向元·超纪元级的情报商发送了情报请求。
直到太阳西沉,邹俊辉还在揉着太阳穴阅读情报商发来的文件时,挂在程序后台的节目直播兀自响起了音乐和女声:
“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这位!2112年麦卡锡城市规划师奖获得者,今年新开放的超级城市的总规划师!自美国升起的明日之星,卢卡斯·琼斯先生为我们讲述他的设计美学和梦想蓝图——”
邹俊辉立刻切出直播窗口,他一个月不见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灿烂地笑着朝镜头招手致意。解铃人单手托住脑袋,鼻腔里无自觉地发出气音。
“才一个月不见就长高了吗……?”
04.
“多谢惠顾——”
邹俊辉拎起机器人递给他的纸袋,跨过凉爽与微热的境界线。他不禁按下鸭舌帽帽檐,在来往的人群中穿梭。他路过机械音和人声一道叫卖的小摊,路过充满孩童欢声笑语的乐园,路过方言和笑声齐天的休憩所,那个纳凉亭终于近在眼前。
“卢卡斯,你的——”
邹俊辉举起纸袋走上石阶,他的呼唤在瞥见城市规划师时戛然而止。二十一岁的金发青年正倚在柱子上平静地小憩,他怀揣着封面绘有星云的、有些老旧的笔记本,耳机里还在播放他最爱的乐队的成名作。午后阳光为他镶上条淡淡的金边,现在对方看起来像只在阳光下睡着了的小猫。
解铃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详过对方的睡脸后心说:难怪传闻道很多人没法拒绝这小子的请求。
邹俊辉把纸袋放到小圆石桌上,和卢卡斯的笔袋放在一起,再拿出对方想喝的草莓雪冰。他捏捏塑料杯,里面的浅粉色沙冰已经开始融化,他又回头看向仍在熟睡的城市规划师,突然心生一计。
“——呜哇?!”
当看到卢卡斯因脸上的冰冻感而梦中惊醒并发出怪声时,邹俊辉还是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受害者见状眨了眨银色的双眼,故作气恼地鼓起脸颊:“嘿!你在干什么呢!”
“噗哈哈……咳,没什么。”邹俊辉把杯子递到卢卡斯面前,微笑着道:“您的外卖到咯。”
卢卡斯嘟着嘴摘下耳机和笔记本,从解铃人手里接过杯子,嘟囔着“下不为例哦”边低头猛吸一口,他的眼神旋即一亮:“姆?这个好喝诶!”
“毕竟是当季热门饮品嘛。”邹俊辉也抿了口冰绿茶下肚,“合你口味就好。”
“挺好喝的!可比我前两周在东京喝的同款雪冰好多了。”卢卡斯握住吸管,把正在融化的冰沙和奶油搅拌在一起。
“哦?你刚去过日本?”邹俊辉挑眉。
“是呀,他们请我去给他们的超级城市规划提意见呢!”卢卡斯放下塑料杯,掰着手指数了起来,“除此之外我还跟着父亲去过英国、非洲、澳大利亚……”
“是吗……”邹俊辉拖长的尾音有些意味深长。他身子前倾,直直地望进那双发亮的眸仁:“那你规划城市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喜悦?兴奋?”
“那当然是两者都有啦,我小时候起就爱干这个!”卢卡斯站起身,自豪地举起他的笔记本拍了拍,“我喜欢把我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感受到的大家的过去和现在都记录下来。”
“然后,在这些累积而成的基础上再去想象、构筑、引领大家的未来。”卢卡斯又把笔记本揣进怀中,合上双眼,“这不是既有趣又浪漫的事吗?”
“而且啊,我相信人类的脚步终有一日会踏遍整个宇宙。”城市规划师再度睁开双眼,向听者露出耀眼的笑容,“到那时,我想设计一个建造在外星球上的都市!”
不知是阳光直射下来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邹俊辉只感到现在的金发青年晃眼到无法正视。同为“麦卡锡奖”的获得者,相比面前这个放眼人类未来还为之作出卓越贡献的“天才”,自己迄今为止的努力反倒像是儿戏。
“啊……呃、嗯,那真是了不起的梦想啊。”
邹俊辉不知道吐出这句话时自己是什么神情,更摸不透自己口是心非的真意何在。一切声响都像是被蒙上毛玻璃一般迷离,唯有清晰的鸣响在他耳畔回响。
站在眼前的明星落回他的身边,笑着询问起他身为解铃人的目标和理想。而他咬住下嘴唇,攥成拳的双手指关发白。他的喉结木然地上下滑动,潜藏在他心底的暗泉如开闸泄洪般涌出。
直到他又瞥见卢卡斯眨了眨他的双眼时,邹俊辉木然的头脑才幡然醒悟过来,他赶忙摇摇手说:“不,刚才的话还是请你忘——”
“但是,基金会不是认可了你的努力和才华吗?不然也不会把‘麦卡锡奖’颁给名叫邹俊辉的中国人了?”
谁曾想卢卡斯直接握住他的双手,一脸严肃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再挺胸抬头点吧!虽然我还不了解你,但你一定是这山城里最重要的一份子,也是所有人予以信任的解铃人。这不就是独属于你的价值吗?”
邹俊辉愣住了,自己的迷茫仿佛在这个青年面前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避开卢卡斯坚定的眼神,又看向被对方捉住的手,沉默片刻后堆笑着答道:“……谢谢你,我会再想想的。”
语毕,卢卡斯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似的松开手,拿过快化完的草莓雪冰,信手开始翻阅笔记本。邹俊辉则低头看着手里的饮料杯,沉在底部的冰块早已全部融化。
“……卢卡斯,我有个想拜托你的私人请求。”
在良久的沉默后,解铃人扭过头去打破尴尬的气氛。城市规划师抬起头,他正面迎上解铃人一副认真又为难的神情便下意识问道:“什么?”
“那个,我们市的改造计划——”
05.
“喂喂,老邹吗?你是不是搭今天的飞机回来啊?”
“原本是这么定的,”邹俊辉回答着电话那头故友的问题,话锋一转道,“但现在改变主意咯,我要去美国一趟。”
“啊?!”老友的大叫震得他耳朵有点痛,“你去那边干嘛?大伙可还在等你回来处理事情耶!”
“找朋友度个假很正常好吧!”说着邹俊辉已经排到了登机队伍的第一个,在面板上按下指纹的同时他抢话道,“我要登机了啊老高!之后联系!”
“嘿!等一下——”
听得那头只剩下嘟嘟嘟的回音,高烨无言地挂断了电话。他俯身捞起占领他的床的白猫和橘猫,自言自语着揉弄它们的毛发。
“哈喽,你们的主人快要被拐走喽。你们说要怎么办才好呢?”
自然,猫咪们只以呼噜声回答了他莫名其妙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