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分,阴阳相半。正卯时刻,天光半明半昧,苇草苍灰。河里寒气窜出白丝,载沉载浮地绞着水流里黑沉沉一团。
是姑苏河里死了个尼姑。
正对此时,这个年头始有雷收声,水渐涸,而每一天的日光,都比前一天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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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分,阴阳相半,造化时节,缘分聚散。徒然堂里难得多了些人间烟火气,桃花林深处的嬉笑言语声比平日热闹了不少。天气明朗,湛蓝的高天上挂着几缕白云,阳光不温不火地把团簇的花朵印成粉红的虚影,这正是结缘的大好时节。
比去年好,去年刮大风;比前年也好,前年下雨。再往前罗泊懒得数,总之比什么都好。这种好天气,何止宜结缘,她颠颠自己手里的石子想。何止宜结缘,简直宜一切,哪怕做贼都能感觉自己在行侠仗义。
所有人都忙的团团转,灵器们各自内心雀跃,客人们全都一脸迷茫,清净师来来往往,烂柯人呼哧呼哧往外冒。管事的那几位焦头烂额,店长的笑容罗泊多看一会,就觉得脸要僵了。这种大日子,对罗泊来说也尤为重要。作为灵器,她已经滞留徒然堂整整九年,完全不曾结缘。即使不知是什么好运让她没有在过去的秋分里消失,但灵器是不能总是与人无缘的。狂化,无化,或者干脆归于尘土,结局在暗处埋伏着孤独度过秋分的灵器。
总之是真的很要紧。罗泊攥紧了石子,志在必得。她一咬牙,一甩手,石子一闪,破进花园旁的窗纸里。几声轻响后,窗框松动,好像有什么封锁被解开了。完美!
罗泊拉开窗户,端起屋里靠窗木桌上一碟黄黄白白的糕点。随手带上窗子,她转头蹦跳着扬长而去,恨不得唱一首歌。
秋分最该做的事完成了,罗泊得意地想。阿莓的桂花糕已经是我的桂花糕啦!
桂花糕很香,软糯的一团在嘴里,咬下去香气立刻从口腔一路窜到鼻尖,而且阿莓的桂花糕又和别家的桂花糕更不一样。至于具体的不同之处,罗泊却又很难说得上来,大概那个格外好吃的理由,就在于阿莓吧。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阿莓气急败坏的脸——阿莓嘛,生气起来那种一个大粉红棉花团子四处胀气一样的感觉——超好玩的。罗泊甩着手在桃花林里半期待半紧张地遛弯,象征性地思考着逃窜路线,内心确实有一点点害怕。无论怎么讲,被阿莓逮住暴打一顿总不是好玩的,而罗泊内心也很清楚,这次徒然堂的小姑娘绝不会像平日一样轻易地放过自己。原因倒是也没别的......造化之日咯。
罗泊走累了,在桃树底下坐下来。桃树不是很擅长变得粗大的树种,但罗泊四周的年迈老桃足以支持她歪在树干上无所事事。关于造化之日,关于阿莓,还有阿莓的脾气,还有自己的事情,这些东西在罗泊心里模模糊糊又令她厌烦。她心里揣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决定不好要不要索性彻底装作看不见。像松散纠结着的线团,甚至不用梳理,单是看过去就大致感觉得到发生了什么,可她偏不想那么做——得到的答案,不会是她喜欢的东西。
所以就当真装作无所谓吗?罗泊把后脑勺从树干一边转到另一边,然而无论左右都头疼。温暖的风不是秋季的天气,仰头看去,天空和桃花蓝蓝粉粉地晃了罗泊的眼,她就低头,闭眼,干脆睡午觉。
什么都无所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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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连成一串,耳边全是滚雷一样的响动。那些轰鸣越来越响,同时又逐渐浅薄,在明晰和浅薄的极限中,她头顶上有什么被彻底撕裂击穿,稀薄寒冷的气流一拥而上。
她站在漆黑和寂静的正中央,冷水从周身的缝隙里钻出来,滴落,逃离。
八月十五,明月当空,照的周围几片薄云也明晃晃地通透。那巨大又明亮的东西挂在山尖上,看着一副亲近的样子,但无论是地上的还是天上的,哪个都远的不得了。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光的形状在手指间微微融化扭曲。她果然碰不到月亮,天那么黑,她也看不清远方。看清了又怎样呢?她看的到的是山,海却在山结束的地方。
“小姐,天冷了,回去吧。”
.......她好像是回去了罢。夜露绞进绸子里,动作间凉凉滑滑地黏在身上,不是很舒服。
下雨了。
天塌了似的,弹珠样的水滴无穷无尽地坠落,好像从地到天之间灌了片充满气泡的海。中庭里地上无中生有出来一片池塘,河沿着街道奔走疾呼。它扯着她的衣角,她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一整个想法,比池塘还像无中生有。
她立刻就和它私奔,他们显然就能去到任何地方,她要丢掉所有衣饰,沉重的东西,否则她会无法游泳。
她得游泳,它是带她去海的。而且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小姐!”
“小姐,您怎么在这里啊,会受凉的。哎呀,都快湿透了......”
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通绣麒麟的真红袍服沉甸甸的,翟冠上金银珍珠压得她脖颈都感觉疲惫。霞帔垂在身后,她觉得这样就和将军的披挂有些相似。人们准备去掠夺的时候,总是带着沉重的武器。
她这么想着,就打消了抱怨的心思。
她被寂静和寒冷抓到了,庄严的黑暗不容置疑地将一切裹挟。她不再有可以移动的身体和可以远望的双眼,天上的月亮、月亮下面的山脉、山脉结束的远方,和她不再有任何关联。
她最后的想法在锈死前,悄悄地虚构了一片谁都没见过的,广阔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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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
罗泊惊醒,大喊大叫,发射一样从地上弹起来,额发和本来悄悄落了一身的花瓣一时绕着她横飞。秋分真不是什么好日子,白日做梦变成白日见鬼。或者做梦见鬼,或者见鬼做梦。两件事好像同时发生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区别,罗泊醒了就开始飞速地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但有一片过于讨人喜欢的蓝色还是沉甸甸赖在心口挪不开窝。那种感觉真是甜蜜黏着到讨人嫌的地步,放的太久还上不来气。罗泊摸了摸胸口,结果手上半干的桂花蜂蜜弄得哪里都是。
罗泊思考了一下,虽然一时产生冲动,却没有再次大喊大叫。就算四下无人,自己跟自己也算是丢人。
大秋分的,正结缘呢,换个日子丢人都行。
啊呸!罗泊一脚踢到树上,大喊大叫起来。
脚疼。
佘莓好端端走在花园小径上,刚绕过假山,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歌声好像骂街似的用力,偶尔又婉转起来,要说跑调也不算跑调,但调子恐怕全都是现编的。那种奇怪的矛盾感溢于言表,简直像是乌鸦喜气洋洋在乱葬岗报丧,内容则是:“福神到,喜气绕呀!”
“阴阳相会呀——我是个什么啊?”
“都来结缘吧——你也是个鬼吧?”
“哎呀哦呦呦,人生在世呀,说走就走呀!”
“到头来哦——谁不得变鬼咯!”
“你和我哟——咱们有缘分呦——”
瞎叫唤,罗泊瞎叫唤。佘莓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剪影逆着光,少女细长的肢体就显得更加骨节支棱,青蓝色的头发乱七八糟一大从。显然是罗泊,怎么想都只能是罗泊,蹲在屋脊上,天狗啸月一样。
真是奇怪,罗泊听起来竟然终于打算在造化之日做点正经灵器该做的事情了吗。那倒是很好啊,连听着就让人不爽的歪歌都稍微变得可以忍受。无论罗泊是个多么奇怪又烦人的小混蛋,但佘莓在徒然堂长大,总是看不惯好端端的灵器沦落到“那种下场”,罗泊一年到头总是敷衍着结缘的事情,到了造化之日,又很难说到底是在装死还是等死。往年经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影,第二天就嘴里嚼着别人的零食跑出来了,真是走运又混账。佘莓说不准自己在担心什么,消失在造化之日的灵器她是见过的,就更不想再看见几次——而罗泊这种家伙,她要是消失,甚至多半没人在旁边看得到。而且,她平时已经这个样子,狂化起来肯定糟糕得非同小可。
佘莓认定这个可能性是最令她头大的。罗泊绝对不能狂化,那时候她糟蹋起徒然堂里的劲头,肯定就和野猪撞进花生田差不多,什么小东西都要被连根拔起。比起狂化,其他的可能性都很小——而且大概没什么风险嘛。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佘莓远远地看着罗泊,内心有一点点微小的欣慰,开始想要进行一些酌情带她见几个客人的努力。而罗泊没有看到佘莓,她稍微暂停了歌声,只是扭了扭脖子。
然后罗泊低头拿了个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没过一会,显然嘴里搅拌着她就又喊起来,好像刚刚一段完全没尽兴。
“有你更好嗷!我的珍宝!桂花糕!”
佘莓眉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