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遠夜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
没想到,与她再见的日子竟如此突然地来了。
荧幕里的她有些陌生。
无论是一身华贵如公主般的盛装,还是那一张抹了浓妆的脸,都和他记忆中的姑娘不像同一人物。他坐在电视前仔细地寻找,总算从微笑时的习惯和没有彻底消除的细微口音中寻到了一丝丝从前的记忆。
那时他们只是这座小城里极为普通的少年少女,因为就读同个班级和相同的爱好玩到了一起。不过男生有男生的话题,女生有女生的小团体,即使是朋友,他们俩大多时候也都是和同性朋友一块儿行动。
放学后的集体活动,男生们跨班级、跨年级集齐十多个人,不是去踢球就是去拍球。而女生的活动就文静得多,一边逛街一边聊天,三两地在学校周边区域游走。明明都是逛过几十几百遍的地方了也依然兴致勃勃,总能在同一家店内差不多的商品里挑拣出有些喜欢的小物件买回去。
刚熟悉起来的那会儿,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学校内,仅限于同桌在下课、开小差时的只言片语。他在纸条上告诉她最近优秀的流行音乐作品,而她则保证回家之后会找来听听看。
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推销员,可她一定是一名优秀的听众。每一次推荐的歌曲,她都如约在当天听完,并在第二天将感想说给他。有时是旋律很动听,有时是歌词写得动人,也有时候她会率直地表明这首歌可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虽然最后这种情况会让他稍有失落,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被别人喜欢总是叫人难受。但情绪经过沉淀,脱离最开始的状态之后他反而觉得欣喜,因为她每回的评价都不是简单地敷衍两句,她确实认真地去了解过,然后选择实话实说。
数次之后,他逐渐从这些足够真实的评论里感知到了她的偏好,从此再没推荐过被她评为不合心意的歌曲。抒情的、温柔的,他发现这类歌曲总会得到不错的评价,一如他对她的印象,一名毫不起眼的安静女孩。
如果不是同桌,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有一周超过五句话的交流。如果不是同桌,他完全不会想把刚省吃俭用买下的磁带借给她。同桌真的是非常特别的存在不是吗?它将两名原本毫无交集的同龄人凑到一起,诞生出别样的情谊。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他得承认,她和其他的女同学……有一点点不一样,一点点。
*
“上个学期尽让你推荐歌,我这里也有不少歌想分享给你。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因此嘲笑我的品味,不然我就再也不听你给的歌了,知道不?”
看到她在纸条上写的话,他暗自点头,决定不管收到的是多土的广场舞曲目或者口水歌也不嘲笑她——但不嘲笑归不嘲笑,要是真的不好听,他仍会如实将感受传达给她。他对此很有自信,她绝对能分辨出于内心的真实评价与恶劣嘲笑之间的区别,这是花费了一整个学期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
随后,他便在纸条上见到了她钟爱的歌曲……《拾彩贝》。
此时此刻,他十分庆幸他们俩的对话不是即时的面对面交谈,而是麻烦的纸条聊天室。不然的话,她大概要见到他莫名、不解、迷惑、尴尬的无言蠢样。
算得是爱听音乐的他被标题整得很纳闷,虽然这似乎与他对她的印象十分符合,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流行曲目喜欢取的歌名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六七成和爱情有关。拾彩贝这样的题目,尽管不能说和恋爱完全没关系,但怎么看都更像是一首儿歌。
与小学午休时悬在教室左上角落的电视机里放映的动画歌曲异曲同工,他的脑海里已然顺理成章地将采蘑菇的小姑娘换上适合赶海的服饰,弯腰去捡被潮水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欢快的前奏过后是红色加粗楷体的大号标题坐落于屏幕中央,紧接着清脆的儿童女声与简单易懂且段落重复率极高的歌词组合在一起,这首儿歌便完成了。
他不否认有部分儿歌是挺好听的……但,有特意推荐的必要么?
“这是首儿歌?”
“唔……你回去听了就知道啦。”
问题被打了回来。瞧她眼睛都笑没了的模样,他极其肯定这歌有点猫腻。
他会购买喜爱的歌手制作的专辑磁带,不过迫于经济原因和便捷程度,更多地还是在网上搜索在线试听。然而在盗版音源遍地走的如今,他居然没能搜索到多少关于《拾彩贝》的条目,它作为国语歌实在冷门。
于是,他点开搜索出来的几乎唯一的试听链接,开始聆听她的喜好。
*
第二天,他看向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昨天给我听的那是什么?”
刚放下书包还没拿出课本抄作业,他就忍不住直接开口询问。着实等不到打响上课铃再传纸条了,天知道昨天晚上听那首歌的四分钟有多煎熬,演唱者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借由音响在他家里回荡……他永远忘不了爸妈投向自己的古怪视线。
“什么是什么,就是首歌呗。”她纤细的手上转着一只花里胡哨的笔,课本平摊在桌面,内容正是待会儿要默写的诗文。做完的作业叠放在书桌的右上角,方便每天都要抄作业的同桌随意借取。“你听完了?”
“谢谢,我宁愿没听完。现在我家那两位都觉得自己孩子被怪东西附身了,你说要怎么解决吧。”
“哈哈你也太夸张,哪有这么严重。虽然小孩子听美声作品不常见,但你撇开那种在整个班级面前声情并茂朗读课文的尴尬,带好耳机仔细品味品味呢。《拾彩贝》是首好歌,我可喜欢听了,真不是作弄你。”
他当然知道她没在开玩笑,他这是在质疑她的品味!
“不是,你多大年纪,怎么听起美声了?我爷奶估计都不爱听,春晚一播这类歌唱节目直接调成静音唠家常。”说起这首歌的不好,他可有太多能讲,“不说这歌手唱得听着费劲,像一口大气吸不上来似的,那歌词哎哟……还‘围着红兜兜’,儿歌都没这么直白,没把我臊死。”
其实这会儿的他尽管看似是个老乐迷,却根本没有多少乐理知识,对歌的评价全都出自完全主观的感受。美声唱法的科学性、演唱家声乐技巧的好坏、共鸣如何,甚至连高音质量的优劣都听不出来。再加上对美声多多少少存在一些的偏见,以及这年龄段的少年一开闸就愈演愈烈的嘴炮行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对着她数落了好久她喜欢的东西。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若非系统学习过声乐,一般人很难对美声作品进行有内容的点评,欣赏也是同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今夜无人入眠》,但是这首歌的难度、各位男高音歌唱家不同版本的优缺点,了解的人凤毛麟角……不敏锐的听众甚至连某些歌手的倒嗓期都察觉不到,‘听个热闹’正是最恰当的形容。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插过一句话,只偏着头听,手上的笔在指间转过了二三十个来回,笔帽上垂下的挂饰随着笔身摇晃,发出汀汀的轻响。班主任进来主持早会之前的班级格外吵闹,但在叽叽喳喳的麻雀群里,她是特别的一只,安静不多嘴的姿态正如他对她的印象无二。
看上去她像是虚心听取了他的种种点评,可不知为何,他倒心虚起来了。
但这时期的少年,还有一个十分共同的特点——嘴硬又爱面子。
兄弟之间暂且不提,在异性面前承认自己错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是涉及到‘尊严’的严肃抉择。尽管隐约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却不愿让对方发觉,想维持住自己的形象。
一顿过火的批评结束,她没讲话,他也没讲话。她没看他,也似乎没在看桌上的课本,视线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前一秒还心虚着的他顿时有一点小情绪,因为她看起来没有认真听他的评价,竟然在开小差。
怀着所谓‘虽然我不想你太在意我说的这些,但我也不愿意你真的没有在意’的矛盾心情,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想什么呢?我刚才说的话听见了吗?”
这时,她的眼神里才有了他的影子、一些遗憾与少许失望。那神情仿佛比张口道歉还能折损他的腰杆子,只一眼就将他强撑起的气势击垮。
“叮铃铃——”
班主任准时地踩着震耳欲聋的打铃声走到教室的讲台前,而这位老资历的中年女教师,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作业,统计缺交人数。
“……糟了!”
大难当头的他无暇去细细体会她的心情,因为今天早上光顾着数落那首歌的不是,他东缺西漏的作业还一个空都没填……交与不交,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抄作业大王的滑铁卢十分彻底。班主任教授的语文课一结束,他就被通知去办公室报到,接受其他勤奋批改作业的任课老师一顿批评了。
在她面前能说上一早晨不停,到了老师跟头和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桌角。不敢看老师,也不敢看自己那本被写了‘空白’加两个大大问号的作业本,心里充满悔恨。
而这还远不是结束,这一天上交了几门课的作业,类似的场景就复刻了几次,甚至还被班主任在午会中当着全班的面通报批评,可谓颜面扫地。忧心于是否会发展到通知家长的他,这下着实是没心思再和同桌的她传纸条。平时玩得不错的哥们一到课间休息就来他旁边,锤了一记他的肩膀,玩笑地问他今天怎么马失前蹄。
几人说着说着,其中一个便促狭道:“还不是和同、学聊得太开心——”
话中揶揄之意尤为醒目,显然是注意到了他和她较为频繁的互动与‘热烈’的聊天情况。其余的青涩面孔上也露出如出一辙的暧昧笑容,并未因话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就坐在边上而有所收敛。
“喔——那是应该忘了抄作业。没事没事,哥几个都懂,这波一换一不亏!”
男生打趣起男生来可不比燃起了八卦之心的女孩子弱,而且他们的言语中更有性别原因产生的优越与攻击性。如果有最起码的良知和羞耻心,处于这样的漩涡之中必然叫人非常不适……即使他们是‘好哥们’。
他都难受得不行,她又能舒服到哪儿去?
“行了行了,赶紧去放水,要憋死了。”
推搡着一众哥们走出离开位子走出教室,虽然调侃依然不停歇,但至少在上课之前肯定波及不到她。不在她跟前,他心里好受不止一星半点,那些过火言论的威力顿时下降大半,传到耳朵里根本不痛不痒。
——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在其他人面前被嘲笑太丢面子吧,他想。
最后班主任止步于口头批评,并未将这件事捅给他的爸妈,直叫他松了口气。可要说高兴,也着实高兴不起来。一面略有些怨怼她竟不提醒自己补作业,一面又担心她还在介意哥们的玩笑……和他的恶评。
对这两件事,他有心道歉。然而第二天一到学校看到一如既往在温书的她,这份心思又沉了下去。
一度闭上的嘴,想要再次张开可不容易。他内心挣扎数秒,终是吸取昨日的教训,先默默地从她的桌角伸手拿走一沓本册,按照顺序抄写起来。手上奋笔疾书,脑袋里想的却是该怎么打破尴尬沉默的氛围,顺利地将那句对不起说出口。
应该先为无偿借他作业的善举道谢吗?可是这么长时间的借阅行为下来,除了第一次有过几句感恩外,接下去每一天都拿得顺理成章。双方对此早就形成默契,现在再口头道谢也太古怪。
再用推荐歌的话题……?不,暂时别提歌曲。一天过去了,说不定她已经忘记那些令人不快的评语,没必要让她回忆起他咄咄逼人的模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直到顺手把作业还回去的那一刻,他都没想到合适的开场白——还是传纸条算了。
纸上聊天室永远不会背叛他,不管是多尴尬的话题,一落到无声的纸上就完全不用担心。虽然只在纸条上道歉好像不太正式,但……本来也不需要多郑重,他觉得让她知晓自己的态度更加重要。
早读和早操的间隙,他反反复复地打了一遍又一遍腹稿。从和她传小纸条开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写好笔下的句子,仔细到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想做到无可挑剔。
终于他觉得简单直白的开场最有效,并急急忙忙冲到座位,在第一节课的铃声刚响起的时候就撕下一页纸沙沙地将精炼出的语言写好,抖着脚等待任课老师在开始讲课,这样他就能趁着老师转侧身的不注意将纸团丢出轻巧的弧线,稳稳落到隔壁的桌上。类似的动作已在过去的学期里上演无数次,即使不去细想,行云流水般的投掷场景仍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已经预备好把攥在手中的小纸团扔出去,手臂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然后他看见了班主任抱着课本进来,然后他又看见两三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女跟着走进来,直接走到教室的最后方,在紧靠墙壁的空椅子上坐下。
当学生当了近十年,如果他还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那这些年可能是白活的。他再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也不会挑这种时机发作,更何况除了爱抄作业外他自诩也不算坏学生。
“最近几天会有人随机到班级里听课,大家知道一下,和平时一样表现就好。”
听到班主任说出这话后,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怎么偏偏凑在这时候来视察。但他没办法推迟领导们的到来,只得无言地将手中的小纸团放进有些掉漆的金属笔盒里,继续等待下一个时机。
这一等,时间就毫不留情地溜过他们之间的走道,把笔盒的盖子扣得严实,不可说的心绪被封存在内,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
如果可以预知到未来,他或许会放弃当初缩头乌龟似的窝囊决定,鼓起勇气把那句该说的话用自己的嘴清清楚楚地讲出来。
可是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至少他不能。
一念之差,现实就会变得如此不同,有些事就会变得如此难以挽回,谁能知道呢?世事无常,迁徙的候鸟难道就一定会再飞回来么?旅途中存在太多的变数,多得能将习以为常的轨迹转变至另一个方向。
叫他陌生,令他手足无措的另一种轨迹。
*
炎热的夏天来了。
天气再热,也挡不住青春少年们对户外运动的渴求。不用上学的漫长暑假,他和哥们一起踢了不少场足球。和他们一起踢球的都是附近初高中无所事事的男生,尽管挑了太阳没那么烈的下午,几场结束也都和淋过暴雨似的全身湿透。
带了女朋友来的人生赢家会和妹子再去其他地方约会,而他这样的,和哥们打完招呼就干脆地各回各家。踢球的场地离他家有点距离,要搭二十分钟一班的公交才能到。骑单车倒也可以,不过实在是懒得自己蹬回家。最近没有特别中意的磁带要买,他没必要费这些功夫省丁点儿钱。
每到雨季和酷暑,他总要觉得公交站的遮雨棚真是个良心的公共设施。躲在阴影下的时候尽管仍旧很热,心理上还是凉快不少。偶尔有一辆私家车从路上驶过,也有大热天依旧坚持蹬二轮三轮的人,甩着汗让轮子动起来。
还没有公交车的影子。
二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说不定有些急性子的人就是不愿意在这儿浪费无谓的等待时间,于是选择了其他不省力出行方式。他愿意等,倒不是他有耐心,而是对他来说等车的时间可算不上无谓。
上蹿下跳好说歹说才从爹妈手里拿到的随身听,这不就用上了?路途中挤出来的‘闲暇’,最适合用音乐填补。甚至可以说他接受在热浪里踢球的邀约,其中极为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就是他能在路上听音乐。
公交车的班次间隔长并不是问题,就算它迟到也没关系,因为他有享受等候时光的绝妙办法。
随着歌曲切换,候车的人也多了一点。
最早到的他站起来,将候车座位让给一名老人,得到她一句感谢,不错的心情变得更好了。正巧耳机里播放的歌是气势高扬的类型,激昂的行进仿佛成了他的角色曲,下巴抬起的角度让汗水顺着颈部笔直地流下去,红彤彤的天际和厚重的云彩像是在给他的英雄事迹降下充满喝彩的帷幕——他平时绝不是容易想入非非的人,只不过音乐在烘托氛围上实在有不少加成。
歌曲进入高潮,鼓点节奏愈发激烈,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音乐微微晃动,等待着人声加入之后的爆发。
“哟,刚踢球回来?”
浑身一激灵,他条件反射地按下暂停键,生生将音乐停留在切入副歌的前一秒。侧头看去,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她。惊讶之余,还有几分被突发意外袭击的不知所措。
“哦,嗯。”他顿了半晌,“你也出去玩?”
“没,出来上课的。”她回答,“真是巧了,你坐哪个车?”
他报上车号,她点点头:“果然和我不是一班,怪不得之前没遇到过。”
“那你是哪个车?”他接着回问,听到答复后心道确实是巧了。她那辆车的班次间隔短一点,再加上比赛结束的时间每次都不固定,兴致来了踢到晚饭饭点也不罕见,两人要碰上可不容易。
耳机还在挂在耳朵里没来得及拿下来,等他想到应该取下耳机和同学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都没有话了。取或不取好像都不正确,手僵在裤兜里动弹不得。他不想过早结束和她难得的偶遇,即使这气氛尴尬到让他呼吸困难。
可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音乐?
——算了。
放弃曾经兴致勃勃谈论过的话题,只需要脑海中闪过一些幻灯片记忆的区区一瞬,他就像被下了封口咒,不得在她面前主动吐露任何有关音乐的只言片语。要知道,英雄也并不十全十美。被捏住弱点,英雄和狗熊的身份转变往往不会很复杂。
暂停的音乐暗示故事进行到尾声时的重要转折,巨大的红幕布之下,正做着告别动作的主角被债主找上门,以极不符合英雄的姿势灰溜溜地逃遁远方。当然、当然,他不是什劳子英雄,他欠她的东西大概也没那么价值连城。只不过欠了太久,利滚利后逐渐变成了他无法面对的一座大山。
不知该看哪儿的眼睛偷偷往边上飞快地瞧了一下,她正注视着公交车将会驶来的方向,根本没有关注他,仿佛之前的几句寒暄仅仅是最起码的礼貌,她根本没想和他聊些什么,也没真的关心他家住哪个方向。
心重重地落下,落到水平以下。
他看见候鸟掠过海面,他看见雨滴打湿羽翼。他看见候鸟逐渐靠近,他看见自己和雨滴一起坠入大海。
“我说你、”
“对不起。”
他是后开口的,却抢在她前头把话说完了。快速但清晰的三个字堵得她一愣,脸上浮现出明晃晃的疑惑:“……什么?”
“对不起。”鼓起所有勇气说出第一遍后,接下去的无数遍就异常容易了,“你推荐的那首歌,我说得有点过分。其实它没我当初评价的那么糟糕,真的。”
“啊……”她显然很惊讶同桌了大半年的同学竟然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也没意料到会在这里听到一句道歉,顿时不晓得要如何反应。但是被他的郑重所感染,她也不由得思索起较为正式的回答:“其实我在一定程度上预计到了你的评价,选那首歌当作推荐的第一首曲子也有点缺少考量,应该先让你接触更通俗一点的曲子才对……不过你竟然提高了《拾彩贝》的评价,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再听它的。”
“后来偷偷听过。演唱我还是不喜欢,但曲子其实不错,有些像带点忧郁的儿歌。”
承认它的好,对现在的他来说简单得信手拈来。
她笑了笑,却不像他听到自己喜欢的歌被夸赞时一般表现,没有就这首曲目继续深入讲述创作的背景、喜欢它的理由等等,她与他的不同如此明显,脸上收不住的笑容引他的视线无限停留。
公交车开走了。他先到的车站,却是她先上车离去。
二十分钟一班的公车今天也没有遵守时间,按照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迟到了五分钟。虽然他一般不在意多等几分钟,但今天他得好好感谢它至少没在他们俩谈话之际不合时宜地出现。
车内冷气很足,吹得他头脑恍惚。
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光是这点,今天的收获就已盆满钵满。然而看似完美的偶遇中仍有一点让他遗憾——竟没有和她聊除此以外的东西。现在就好像他们之间的死结被疏通,留下两根毫无瓜葛的线头。
作为过错方的他应该主动再拾起线,打成漂亮的蝴蝶结。可他被解开死结的激动冲昏脑筋,完全没能让他们俩的关系延续下去。自座位重排后,‘同桌’关系不复存在,他和她随之没了大半说话的机会,更被抹杀了传纸条的空间。
这下他便发觉,原来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里上课的同学,居然能毫无交集到这种地步。一周五个白天的共同生活,甚至连一句话、一个眼神的对视都没有。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情况的普遍存在,因为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与一名同龄的女孩子回到有说有笑的时光。
*
头脑简单的他最近总是在琢磨。
之前琢磨该怎么向她道歉,现在琢磨该怎么继续和她说上话。他们还是领座的时候,他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要为这种顺手为之的小事而烦恼。简单的脑子得出的方案也是简单的,就像他近半个学期的失落煎熬得靠偶然际会解决,他为当下的困局冥思苦想出的办法……是傻等。
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究竟哪几天上课,只好尽可能多往外跑,从球场早退一段时间,又多在车站等一段时间,切切期盼着能重复上一回的偶然。
偶然不可复制,但执着的努力或许能有回报。
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并不痛苦,毕竟他还有随身听里的音乐陪伴。他买了新的磁带,要是碰见了,又能推荐她去听一听这张横扫排行榜的专辑里都有些什么样的歌曲。如果她感兴趣,他肚子里也存了不少从网上收集来的消息与自己的听后感分享。
关于流行乐的话题,她不是唯一能一起讨论的人选。他哥们大都听点儿,真聊起来也挺热火朝天的。但她就是特别,他就是更想告诉她现在又多了哪几首好听有趣的歌。
很想告诉她,非常想告诉她。
所以当十几次的等候终有结果时,他摘下耳机,主动向她打招呼:“唷,刚下课?”
“对。你又去踢球了?这么热的天,你们兴致真高。要不是要上课,我都不想出门。”有了第一回,再在车站碰面的时候她并不惊讶,瞧了眼前同桌满身的汗,她自然地走到他旁边说起话来。比起他一会儿局促一会儿自来熟的模式切换,她一直都如现在这般从容,同学间的交际聊天也本应如此。
“还行吧。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意思,不如出来踢几场。”他不打算就踢球的话题多加赘述,吸取上次的经验,趁着公交车还没到赶紧把随身听拿给她看,“这张专辑你听了没?很不错的。”
她伸头一瞧,果然摇了摇头。
之前也是这样,尽管她对他的推荐曲来者不拒,自己却不怎么了解当下最流行的音乐。考虑到那仅有的一首由她推荐的歌是什么样的风格,他顿时理解了她的脱节。回首远眺,长长的马路尽头没有公交车冒头的迹象,她稍微想了想便接过随身听当场听了起来。
他颇为紧张地看她使用自己的物件,不由自主地忐忑。心里痒得厉害,可是没法子抓挠。紧紧盯着似乎太奇怪,于是他控制住视线,只时不时地往那边瞥去一眼——她的身体跟随音乐打着节拍,面上神情瞧不出多大波澜,但至少不像是极讨厌正在播放的音乐。
就在她闭上眼听曲子的时候,巴士缓缓停靠在车站,车门打开,走下来几个人又走进去几个人。他一咯噔,马上去看公交的号……还真就是她要乘的那一辆!
眼珠不停地在她和公车之间转动,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将她从他的音乐世界中带离,巴士便又载着乘客开走了。关上车门的声音、车辆发动的声音……它们被耳机内传出的音乐完全遮盖过去,直到那长方形都瞧不见影儿了,她都没发觉自己错过了一班车。
“这名歌手的作品以前你是不是也推荐过?风格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咬字方面还是很有特色,很新奇。”
听完一曲的她摘下耳机,又回头瞧了眼没有公车身影的马路,确定还得等一会儿之后继续谈论起对这首歌的种种想法,甚至还准备切到下一曲目继续听。时隔许久再体验到她认真的评论,怀念与庆幸涌上心扉的同时,他为方才的不作为感到一丝慌乱心虚。
如果不说,她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可就像那句哽在喉间足足半个学期的道歉,他始终会记得他为了她能听完这首歌,‘故意’没提醒她去赶车的自私。莫名地,他不愿将如此污点留在他们的交往中。
但道出自身的卑劣行径总需要莫大的勇气,他心不在焉地听她讲了好些时候,直至她把随身听塞到他手里,她在夏天依然泛凉的手指碰到他灼热的手掌时,陷入内心挣扎中的他才因这过大的温度差异而回过神。
“车来了,你快走吧。”
没戴耳机的她这回听见了公车的响动,一瞧是前同桌要坐的那部,她善意地提醒貌似还没发觉的等车人,像是比他还担心会赶不上。然而他却抬头瞧了瞧正在上人的公交,竟无动于衷地又将视线转回来,丁点挪动位置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她纳闷了,不解地轻推前同桌的后肩:“这位同学,你再不扯开步子,车可要开走了。”
正如她所说,公车真的在话音刚落没过三秒的时点关门走人,此刻整个车站只剩下他俩还在等车。面面相觑的情况没有发生,因为做贼心虚的他根本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汗津津的手死死捏住平时宝贝不已的随身听,他……他其实无从回避。
“我,呃,我等下一班车。”
首先要张开嘴,首先起码要将声音发出来。他知道她一定会问‘为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回答,因为听了接下去的道歉,凭她的聪敏必然能顺势解开疑惑。这会直接将他的小心思赤裸裸地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任她观赏,羞耻心又在极力阻止他,可是相比起来,他更不想再度回到半个学期前的状态。
“那个啊,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哦。”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方才一直在做听众的他反倒感到十分口渴。她微微侧头,黝黑的眼睛里染上好奇。
“其实刚才你等的公交来过一班……但是我想让你把歌完整听完,所以没提醒你。”
“啊……”她发出明悟的感叹,随即又问,“就这件事吗?”
观她神情,像是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没去提醒而已,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或许连过失都算不上。她听完后并不觉得有多生气恼火,无所谓道:“没关系,我也等下一班车好了。”
车站变得很安静。
最能打发时间的随身听无人使用,她探头望向道路远处,他期盼着那里空无一物。载她离开的车一定会先到,但他只祈求它能来得晚一些。
“随身听你现在用么?不用的话我再听一首?”仿佛觉得单纯的等待颇为无趣,她主动将他的物件要了过来,面朝公路继续听他喜欢的歌曲。他有任何不给的理由么?显然没有。
他不知道她现在听的是哪一首。从余光瞥见的肢体有规律地摇晃,少女纤细的食指随着音乐轻轻敲打随身听的外壳,像是他心跳的节奏,又好像比那慢一些。在学校里见不到的画面,第二次在他眼前展现。
尽管想多看一些,可要是车来了,他这次一定不会再故意让她错过。一半注意分给她,一半注意分给车,倒也不算无趣。
可惜……十分钟的短暂超乎他想象。
不过眨眼功夫,她要等的车就来了。时间就像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似的,两班公交仿佛是列车上相连的两节车厢,一节才从他们眼前开走,后一节马上便到。
“车来了。”
怕她因为音乐听不到他讲话,他还蜻蜓点水地拍了她一下。然而她却好似在表演模仿秀,像他前几分钟一样抬眼一瞧,确认来的公交是自己等的车之后又没了动静。他还想再提醒几句,但是被她摆手的动作制止,眼睁睁地望着那辆巴士第二次远去。
——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做?
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子涌现,搅得大脑快要停止运转。平时话多又不爱动脑的男生正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疾驰,两片嘴唇和缝上了似的一个小口子也打不开,倒是空空如也的脑袋里散乱地飞舞着千奇百怪的念头。
他没有问,她也没有回答。
两部班次不同的公车不知来了多少辆又走了多少,即使在白昼更长的夏天,天也已经快要彻底变黑。他自己倒还好,但她比平常晚这么久回家,不会被家里人责备吗?抱着这样的担忧,起初不愿她离开的他这会儿反而成了催促她早点回家的角色。
“你……还不准备回家吗?”
“等一下,马上就听完了。”
果真,大约三分钟左右,她就自己摘下耳机,把东西还给它的主人。她看上去并不怎么担心时间的问题,神色依旧显得从容。
“它快没电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回家……这张专辑的确很不错,不少编曲都十分有趣。更多的内容现在大概来不及说,我们下次碰见的时候再细聊吧。”她从候车的座位上站起,街边的路灯已然微亮,等候的公车适时地乘着夜风停在她面前。
他握住随身听,着急地向她喊道:“那你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上课?”
她已握住公车门旁的扶手,听到他的询问,转头微笑:“明天。”
*
明天,在还未结束的暑假里,他们尚有几十个明天。
她本来就几乎每天都会出去上课,而他的父母则对自家孩子日日出去野的行为早已习惯,男孩子多出去玩总比一直闷在家里好,仅在差点没赶上晚饭的个别日子说教两句,其余时间都放得很宽松。
当然,他并不是天天都出去踢球。有球踢的时候那是正好,没有人邀约的时候他也会装成和同学一块儿踢球的模样,其实是去车站等她下课。
他们俩仿佛重新回到了还是同桌的时刻,他向她推荐喜欢的歌,她听完告诉他自己的感受。偶尔也会说两句音乐之外的话题,但并不多。
几次下来,他终于觉得他们的关系回暖到可以聊一些他原本不太敢聊的话题时,他第一个便问:“你很喜欢那样的歌吗,就你推荐给我的那种。我周围……都没什么人听那一类的歌,你是怎么接触上的?”
“哦,没什么,因为我家里有人是学声乐的,我姑且也算半个。”
“半个?”
“半个。真正决定以后就走声乐这条路的孩子现在都已经在上音乐学院附中了,我只不过在课外学,读的还是普通高中。虽然比半路出家的好一点……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要不要参加艺考。”
这话题他很陌生,是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对于像他这样的普通学生来说,艺考是极其遥远的东西。他们这小地方,大家几乎都牟足了劲儿念书,完全没想过要额外付出金钱和精力去走不一样的路。
“那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就去呗。反正你功课也很好,不管怎样都不会差。”他对此的观念与父母的教育方针如出一辙。尽管家庭并未富裕到哪里去,可他自幼生活的环境却异常宽松,说是整天闲散度日也不为过。他对未来的打算也很简单,随大流读书,随大流工作。尽管并不清楚究竟要从事什么行业,但他从未操心过这件事,觉得往后总归能找到份活儿干。
面对鼓励的话语,她摇摇头:“我还要再想想。”
“哦。”
以单字结束话题,他有点不得劲。
他们俩并不是无话不谈的绝交,至少他认为不是这样的。他们之间存在太多没法聊的事情,关于她未来的进路似乎就是其中之一。他深知这一点,但在真正面对戛然而止的对话时仍旧心有不甘——为什么他不能是倾诉的对象?是因为他不懂什么声乐,还是他看起来不可靠?他承认,这些事或许更容易和闺蜜一类的同性好友或者见多识广的长辈深入探讨,但……
转折之后的念想,他打住了。
“那下次,你也推荐点你喜欢的歌给我吧,就和上回一样。”他故作轻松道,“多给我听一点,说不得哪天我就开窍,懂得欣赏高雅艺术了呢?”
“这可不是高雅。不过……好吧,我再想想挑什么给你听。”
中间的停顿着实让他心惊了一回,差点以为她要因为上回的失败结果而彻底放弃向他推荐歌曲。瞧她上挑的细眉,他总觉得自己这是被小小捉弄了一番,但印象中的前同桌又不大像是会这样做的人,搞得他一时有些糊涂。
但是——算了!小细节略过不提,最重要的是她答应了!
“那还用想,当然要先挑你最喜欢的。”
这对他来说是根本不需要多想的结论,但她始终有一层顾虑。她从不轻易给同学推荐自己喜欢的歌,也几乎没告诉过他们自己其实在学声乐。校内的大小才艺汇演上,她绝不主动提出参加表演,即使规定了每个人都得准备节目,她都会避过唱歌去和其他人一块儿表演小品。
他是她第一个不太成功的尝试。
“……既然你这样说的话,那我现在就可以推荐给你。”她说道,“歌名叫《燕子》,有很多个版本。”
“我要听哪一版?”
“都可以。它是首民歌,有学院派的唱法,也有流行、民谣的唱法,或许会比《拾彩贝》更容易入耳。”
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心中。
《燕子》作为歌曲的名称可比《拾彩贝》正常多了,只听名字,说是流行歌他也不会有怀疑。
于是回家吃完饭,他马上上网搜索,跳出来的版本果真如她所言非常多。上下翻了半天,好不容易选出一个点开听,结果竟恰好选中一首纯音乐——但左右不过四分钟,听了便听了。
他记得前次的教训,戴上耳机后才敢点击播放。
钢琴和像是箫的音色一开头便演奏出忧伤孤独的气氛,而这也是整首歌曲基调。之后加入的各种配器并未显得拥挤嘈杂,始终让这首旋律伤感的曲子保持着它本来的样子。
说是民歌,他还以为会是热火朝天的喜庆氛围。就像偶尔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些不管布景还是着装都红艳艳的表演,演唱者穿着一身红红的地方服饰,满面笑容地用足以穿透屏幕的明亮尖嗓唱着朴实无华的歌词。
但这份宁静又忧愁的氛围,确实与他对她的印象十分符合。往常推荐歌曲时,她也偏爱这一卦的。
收拾好心情,他找了个确定有演唱的版本……因为填在歌手一栏的名字连他都瞧着熟悉,显然是哪位经常出现在荧幕中的大佬级人物。
前奏响起,那比纯音乐版本更寂寥的星点音符配合着似带有眷恋之情的清幽女声,一首名为《燕子》,而在讲述所爱之人的追忆歌曲展现在他面前。歌词果真极为简单,但却莫名让他心绪浮动。
“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他坐在电脑桌前,耳朵挂着耳机。听着伤感的民歌,看着描绘恋人模样的歌词,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她的模样。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这就是在写她的样子吧?一定是这样的,他想,不然怎么能解释偏偏只有她笑起来的画像既快又准地出现。
一定是这样没错。
像是发现天大的秘密,他的心跳陡然加速。幸好反复在耳边播放的歌曲它淡淡的冷清和忧愁缓和了躁动的内心,恢复正常后的他摘下耳机,决定保守好这份秘密不让她知晓。
忘了按下暂停,歌声仍从耳机内传出细微的声音。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
燕子,燕子。
他梦见燕子飞进家中,在窗台的屋檐下停留。
于是他日日趴在窗台边看着那只燕子,期待她能在这里筑起巢与他一块儿生活,让他知晓即使会飞去遥远的地方,她也不会忘记家在哪里,不会忘记这儿还有他在等她回来。
睁开眼时,她坐在旁边等候他对《燕子》的评价。
周围十分僻静,这里是距离车站不远的一处少有人经过的儿童游乐处。因为设施都已陈旧生锈,平时也没多少孩子喜欢在近处就有小公园的情况下来这里玩耍。阵地从车站换到这块儿还是前几回的事,主要公交车站总有人来来往往,作为聊天听音乐的地方不太合适。
在石头长椅上垫了几张纸,她倒也不介意地坐下了。他没带这些,正想着要不要随手掸掸灰尘将就时,她就在旁边的座位也铺上纸,铺完了还朝他笑。
“燕子、”
他其实想说谢谢,可不知为何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观她明亮的眼珠里还有期盼,他便索性直奔主题:“燕子很好听,我也很喜欢。”
首先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其次再将他的念想细细道来。
所幸他当年推荐歌曲时长篇大论的功力犹在,即便不懂专业性的东西,倒也被他掰扯出好长一串感想。他这回点评的时候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在偷摸地瞧看她的反应。
总归都是夸赞,不可能再叫她难堪。但假使有机会,他还是想让自己在她的眼中可以更有品味、更值得讨论更深的东西一点儿。
“你还听了纯音乐版的呀,真没想到。”最喜欢的歌得到同样的认可,她肉眼可见地轻松许多,“其实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会喜欢它,你看,你听的歌都比较前卫。像《燕子》这样的歌,不像是你们钟意的类型。”
他可听不得这种话,立马反驳道:“怎么会?它本质不还是首情歌么,情歌现在多流行,大家都会喜欢的。”
这时他倒忘了,前一首《拾彩贝》硬要说,也有点情歌的色彩。况且她推荐的两首歌曲在特定的领域也完全不冷门,只不过在周围都和声乐无关的普通高中里,几乎找不到能放下成见欣赏的同好罢了。
她的成熟远胜于他,很多时候不愿与他计较,只附和着:“是啊,至少你很喜欢。我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到这样认真的回馈,有些理解你以前为什么老喜欢让我写感想了,这真的很令人高兴。”
被夸得忽然词穷的他不自在地摸着后脑勺,有点自得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怕她觉得他是个得了点夸就飘飘然的轻骨头。于是僵硬地清清嗓子,为转移心思说起别的事:“说起来,你暑假里一直在念的课外班是不是就是去学唱歌?什么女高音之类的,经常在春晚里见到的那种。”
要说刻板,这还就是教科书般的刻板印象,然而他又没说错,大众接触美声最常见的途径就是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她心里无奈地自嘲,面上不嫌麻烦地解释:“差不多,我也学美声,只不过将来继续学的话可能更想要学民族美声。”
“有什么区别……?”不懂行的他迷惑地发问。
“简单来说,就是更本土化、更容易被接受的唱法吧。我也解释不清楚,你去听对应的作品可能会比干巴巴地听我解释有用。”她又是一笑,带着些害羞,也带着些失意,“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能我还是会继续走正统的美声道路,也可能我会直接放弃声乐。”
——聊起未来这等人生大事,他可不迷糊了。
记得上回的戛然而止,他紧接着提出自己的想法,打算牢牢抓住这次机会:“为什么?我看你不像是不喜欢学声乐,难道是一边念书一边学太辛苦了吗?”
“辛苦……也谈不上吧。”放眼远眺,她的眼神里仿若有深深的叹息,“我就是有点迷茫。不知道唱歌是我真心喜欢的事情,还是单单只因为家庭渊源才迷迷糊糊地学到现在……最近老师也总说我没找到感觉。”
虽然神情依然平平淡淡的,但他眼中的她有一张写满了难过与惆怅的面容。作为前同桌、作为朋友、作为……抱有某种秘而不宣的心思之人,他见不得她这样。
然而实在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他努力地想办法,最终迟疑了一会儿建议道:“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听?像《燕子》,既然已经有这么多版本,那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版本吧!唱自己喜欢的歌总比枯燥的上课练歌开心点,正好也给不太懂的我演示一下那两种风格的区别……你觉得呢?”
她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竟然对她的歌声有兴趣。
这一眼,叫他无端紧张起来。心里又是忧她拒绝,又是怕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补充几句:“就在这里唱,就唱给我听。反正我也听不懂那些专业的东西,你唱得再差劲也不用担心。”
讲完这句,他发现自己这怎么越描越黑,还没开唱呢就好像认定了她的表现会有点糟糕似的。还打算再找点好听的话亡羊补牢一番,然而宕机的大脑实在运转不起来,只得在她的沉默中讪讪道:“不愿意没事,我就是给你提供个思路。这歌你也不必非得唱给我听对不,你平时聊得来的朋友,或者直接唱给自己听也很好。”
“唱给自己听?”
“对,难道你没有情不自禁地哼起歌过吗?”他顿时有股哼几首的冲动,但一想起身边这位是专业学音乐的大佬,便立刻歇了心思,不搞那种班门弄斧的笑话。得到她的回应,又是自己了解一二的领域,合上的话匣子再次被打开:“你家里有没有复读机?有的话就更好了,还能把自己唱的歌录下来听,很好玩的。因为音质差,就算唱得不好也会被杂音掩盖过去,一不小心就会产生‘原来我唱得挺有水平’的错觉……啊,对你来说可能不是错觉。”
大约是真心觉得复读机在这方面十分好用,他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了很长时间,到后来根本都没在聊她的烦恼,完全变成了单方面的复读机使用感受讲座。
她也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听着,同时暗暗叹息——他真的只是个喜欢听歌的普通人,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消遣其实都是她用来练习的法子。录下歌声,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纠正其中的错误与不足。录音设备早就被深深刻上了勤学苦练的印记,再难用它来放松心情。
……但可能也只有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才能不在意她演唱的瑕疵,不在意她在专业领域里拙劣的技术。
日渐西山,距离他们惯常分别的时刻很近了。
他说了半天的话,她只可有可无地嗯了几声,像是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略感挫败的同时,他暗中责怪自己又没控制好度。
“……要不,今天就到这为止?”
寄希望于日期变更来刷新自身的状态和当下不怎么热络的气氛,他提出了回家。
“回去之前,你听我唱几句。”她拉住刚要起身的他,“要是觉得不好听就直说,我不想强迫你听自己不喜欢的玩意。”
极度惊喜之下,他倒没察觉她对自身演唱的贬低,只顾着掩盖快要咧到嘴角的兴奋,伪装平静道:“好啊,那唱什么?”
“就唱《燕子》。”
*
燕子啊
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只记得听完那几句轻声哼唱的自己和着了魔似的,脑海中再也想不起其他旋律。什么新专辑,什么流行乐都忘得一干二净,耳朵里、脑袋里、心里只剩下她不加修饰的低吟。
那几句歌词来来回回地飘荡,却总也飘不出去,留在他的魂里。像只燕子,像极了他梦里的燕子。
“我真是……不中用!”他狠狠地骂自己。
因为在盖上毯子准备睡觉之后,他终于回忆起临别时发生的事。像是害羞又像是试探,草草哼唱几句,从第一个音出来到结束连一分钟都没到。他在发愣,而她静默了几秒没有等到他的评价,便主动道了一句再见,自己离开了。
不应当是这样的。
他们俩都要在那车站里等公交,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分别呢?可是等傻不拉几的他总算舍得拔起腿的时候,车站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二十分钟一班的巴士,和十分钟一班的巴士。仅仅十分钟的间隔,却足够把两人分开。当然,他还没傻到要和电视剧里的男生一样用两条肉做的腿去追钢筋铁骨的交通工具。
所以他只是让那一分钟不到的歌声回响了一遍又一遍,百遍千遍地重复。
可他这样喜欢她的歌声,结果竟没能让她知道。
一人躺在床上睁着眼,夏夜的蝉鸣穿过紧闭的玻璃窗侵入他的房间,但到底没有成功侵入早已被某样东西占满的他。脑子里不自觉地回味和她同坐一张长椅时的每一秒,而不够仔细的他马后炮地从自己揉碎嚼烂的行为中,读出了她的动摇不安。
是的,是的,她本来就不爱在人前展示才艺也不是自来熟的性格,那段浅尝辄止的歌唱必然包含了诸多勇气与思索。他就该立马鼓掌,把手掌心都拍得通红,大声叫出好听二字,最好响得能把路过的鸟震个趔趄——然而他的表现却是无言,却是沉默。
她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她是不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一想到后者的可能性,他就恨不得叉死记忆中的那只傻狍子。
整宿没合上眼,大考前一天他都没这样过。
草草地吃过饭,戴上耳机点开各式版本的《燕子》继续听起来,但左听右听,没寻到比她更入耳的。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的闹钟,看最长的那根细针慢悠悠地转一圈,再慢悠悠地转一圈。
一秒像一小时,一分钟像一个世纪。
坐不住,等不及。实在等不到时间恰好流逝到平时出门的那会儿,他换好衣服,给老爸留了句话就匆匆地出门了。一开始是快走,渐渐地小跑起来,最后竟直接拔腿狂奔。
他跑到车站,大汗淋漓地乘到两人碰头的那一站下车,又换乘了平时根本不会坐的公交。这是她回家时坐的车,她曾说过要坐七站,于是他便坐了七站。下车之后的地方是他不曾探索过的板块,砖缝里的一根杂草都长着陌生的脸庞。
粗粗望去,几个方向都有民居,他顿时迷失方向,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一站的候车亭没有座位,他只好站着。出门时心急,没把随身听也带上,现在只好傻不愣登地站着。
“……我到底在干嘛?”
下车了也不走,等在车站却不是等车。很难说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比起来哪个更傻一点,还是恋爱中的人都像这样,本就不聪明的脑瓜要变得更笨几分。分明不知道她住哪儿,就敢一个人往陌生的地方跑。分明也清楚她今天没课,就和懵圈了似的往外面冲——他这是要干嘛呢,自个儿都看不下去了。
回去吧,回去算了,不回去还要在这做什么?尽管心里充满回家的念头,身体却十分老实地一点儿没动。他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没有随身听相伴的等候极其无聊,而且根本看不到尽头。
她又不是到点就会来的巴士,哪有杵在这儿干等就能把她等来的道理。他心里门儿清,可就是不愿意走。
夜里刚下过雨,现在非但没半点凉爽,还闷得他喘不过气。
像是被许多层棉被压着的感受,以及莫名的心焦让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你怎么在这?”
他被吓了一大跳,甚至以为自己在高温天气里狂奔的傻子行为让他中暑,然后产生了幻觉。不然要怎么解释,他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呢?就像第一次在车站偶遇时那般,她又从他旁边窜了出来。
那么突然,他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怎么不说话?”她疑惑地上下打量忽然跑到她家附近的前同桌,瞧他闭口不言的模样和满身的汗,又想到前一会儿在马路对面就瞥见到了这具熟悉的身影,福至心灵道:“……难道是特意来找我的?不会吧?”
被她这样一说,承认成了件困难的事。无论如何,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冲过来确实不好,但他真的没有坏心思。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将最重要的话先说完:“你昨天唱得很好听,真的,我觉得很好听。他们都没你唱得好,你可以多唱一点,我愿意听。”
“就这件事?我看得出来,你不必特地跑过来。况且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住哪儿吧,真是……不晓得该说你什么好。”她瞬间失笑,“但是谢谢了,下次我会准备完整一点的歌。”
“好!”
他眼睛顿时亮了,决口不提自己的蠢事,只激动地高喊:“就要《燕子》,我觉得这首就可以!”
明明是她最喜欢的歌,这番发言弄得《燕子》是他一生挚爱似的。
也没追根溯源,她笑着答应了唯一听众的请求,挥别这位意外的访客,提着购物袋走了。
等她彻底离开,他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出门买东西经过了车站。和外出上课时不同,她的衣着更加居家休闲,简简单单的短袖和中裤和清清爽爽的黑辫子——又见着了不一样的她。
什么自责,什么自嘲早就没个踪影,回家路上他窃喜到不能自已,车窗上映出的大男孩一脸碰着大喜事似的满面红光。
回家之后老爸瞧见他这模样,直打趣道:“哟,这是赢球赢爽了。”
他也不反驳,就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让老爸误解。平日里老爱凑在电脑前的小伙子,今天出去一趟和中邪了似的在不大的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老爸正纳闷好好一小伙子怎么成这样了,细心的老妈两眼一扫,呵呵一笑:“平时踢球你见他这样?分明是处对象了。”
这一句话可踩着了猫尾巴,他顿时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正经辩解:“处什么对象,妈你别乱讲。”
老妈提了提嘴角,没和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小崽子一般计较,转头继续看电视剧。
两人都没就此追问,惊吓总算平息。
脱离炸毛状态的他偷偷深呼吸了几口平心静气,只觉得家里这空气吃进去也格外甜蜜。
*
她唱了《燕子》。
他特意下载了伴奏,在她要唱的时候外放。
随身听原本的用途是接耳机听,额外附赠的外放功能实在不怎么样,音质杂得和信号不好的广播频道似的。但他没觉得不满,因为越是杂乱的伴奏,越承托出她歌声的清澈。
他从她的歌声里看见了蔚蓝的天空,看见了飞过的燕子,看见了望着燕子的自己。
后来她唱了许多其他的歌,也唱过真正用上了美声唱法的歌曲——事实证明,他的确不会鉴赏这样的作品,只不过因为是她唱的,所以无论是怎么样的声音都极为悦耳。
美声和民族美声的区别,她仔细给他讲过,也分别给他唱过。当时他像是懂了,可回去后便又忘了个干净,还糊里糊涂的。不过反正她唱什么歌都好听,她用什么腔唱歌都好听,也就没必要去计较这么多。
仿佛看透了他对这些的不上心,她后来也不再赘述,甚至不提这些名词,只一味地唱自己喜欢的和他喜欢的歌。
*
暑假的最后几日,天天跑到外头和她聊天的他没了平时听歌的放松心情。毕竟直到她关心起他的作业情况时,他才想起竟还有暑假作业这种东西存在。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从他尴尬和茫然交错的神情上看出了答案。
“我就知道。”她毫不意外,“之后几天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免得你作业都写不完,又要挨老师批评。”
“这不行!”一听到不见面,他条件反射地先张嘴拒绝。怎么能不见面呢?这可不行,他思索着。但作业也确实不能不写,不说正确率,至少得全都糊上装样子。要如何才能既和她见了面,又能把作业写完呢?
没过多久,他恍然大悟,跳起来恳求身边的好学生:“作业你一定写完了对吧?拜托借我抄抄,拜托拜托!”
——果然是这样的展开。
她无奈地应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借他抄,倒没什么可犹豫的。
“知道了,明天还是这里,我把作业带给你。开学还给我就行,别弄丢。”知晓他算不得心细,她着重强调了后半句。他恳求的模样实在逗趣,她得费好大工夫才摆出正经神色不破功。
得到肯定回复的他喜笑颜开,颇有些得寸进尺地说道:“那为了防止我把你的作业弄丢,我们就每天在这抄吧。我不带回家,这下你该放心了。反正找你借的只有做题的那些,其他的作文和抄写我自个儿解决。”
记得初中学过篇古文,里头有句话叫作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觉得非常符合他当下的表现。
“别过分,真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吗?你在这里写作业,但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发呆么?乖乖拿作业去抄,别耽误我的时间,知道不。”
他真想回一句不知道,而他们俩日渐交好的关系也促使他逾越的调侃:“我哪点心思,你说给我听听?”
空气忽然凝滞,她抿紧嘴唇一语不发。他暗道糟糕,不该脑子一热回了那句话。不说他们还不是那种关系,言辞间也有点不太正经。只是看朋友和他妹子的亲密举动看得多了,他们的对话总不由自主地闯进他的脑海,然后将其中主角换个脸庞。
但他与她,和他们并不一样。
“你……刚才的话就当没听到。我明天来拿作业,保证不给你弄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信能将她的东西保存得当,却因为挂记着前一句错误发言显得尤为气短。
她低低嗯了一声,这天他们不欢而散。他真想再多说几句来弥补过失,可是一接触到她垂首思索的模样就惧怕了起来。他怕她思索出来的答案,不是自己想听的那个,害怕这段不算长的暑期时光会成为幻梦般的体验,一到上学便又回到之前毫无相干的状态。
他心里藏了那么多想问的,都因为惶恐而无法道出。
第三天,惴惴不安的他一早就到了两人的秘密基地等待。
有课要上的她自然不可能提早抵达,即使他提前来了也只是一个人待着而已。但他现在焦躁不安的样子到哪里都没法安定下来,与其在家被爹妈发觉不对劲刨根问底,倒不如来这儿清净点。
他想了很多与她有关的事。
比如开学之后他们就没法再和暑假一样频繁见面,座位没在附近的他们俩要是在学校里的接触变多,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和碎嘴。她绝对不喜欢这样,所以他得忍耐。如此一合计,或许一周也没法和她好好说上话——毕竟他还不清楚她愿不愿意将两人的奇怪关系继续维持下去。
或许他真的很笨,绞尽脑汁地思考到她出现的时候都没能把其中关节想明白。
她来之后什么都没说,从包里将一叠作业交给他,人也还站着,竟像是交付完这些就打算离开的样子。一股什么东西将要从身体里离去的恐惧倏地袭上心头,他急切地说道:“昨天的事,你别生气。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保证。”
她瞧了他好半晌,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没生气。”
——骗人。他心想,她分明是生气了的。看她的眉眼,就是生气的样子,但他不敢拆穿。
“你没生气。”于是他昧着良心附和,小心试探道,“那我们还是好好的。”
一群鸽子飞过,落下一片阴影。他听见了许多双翅膀的拍击声叠加在一起,却没听到她的回答。他甚至觉得有点儿委屈,难道只因为一句话的不当,他们就要变成如此岌岌可危的关系么?难道他在她的眼中,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角色吗?
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他确实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也读不懂她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在分别的时间里,她也想了很多,并且想得比他更多。可这些事他不会知道,毕竟她从未提起过,也不舍得提起。
“我不问了,你别不理我。”终归还是他在对峙中先认输,落寞的模样与近乎祈求的姿态令她于心不忍,毕竟从头到尾他非但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还帮助了她许多。对这样一位益友,她本不该用如此态度对待……可谁让他的身份并不仅仅只是位益友呢。
他们俩看似单纯的复杂关系苦恼了她不少日子,终于,她还是做下了决定。
“我们……”她停顿下来,克制地瞧他一眼。那人满脸的紧张惊惧,像是对她将要说的话有所预测,怕极了她当面将事情说清楚。
“我们……还是现在这样。上学的日子不行,周末我偶尔会有空,你愿意的话还能找我。但一周最多只有一次,具体得到时候再商量。”
不在预期捏的峰回路转让他顿时没能将神情转变过来,他呆愣了一会儿,像是给自己做足缓冲,不敢置信地发问:“真的?”
“真的。”她终于又笑起来,恢复成他熟悉的样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况且没你在旁边,我唱歌给谁听呢。我不喜欢没有观众的舞台,你可要负责给我热场鼓劲。每回我都认真地准备我的表演,所以你也不能偷懒,知道不。”
“那肯定的!你看我什么时候偷过懒,放一百个心吧!”唯有这点他敢打十足的包票。
“以后看你表现。”
极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差点让他健康的心脏瞬间患上跳动不规律的病。她本人显然也不常对别人这样,稍有些害臊地微红了脸颊。多此一举地将好好背在身后的双肩包提了提,见今日要办的事情已办完,她颇不自在地说:“那我们就回家吧,你得快点回去把作业补起来,不然来不及的。”
他应了一声,尽管心里还高兴着,本来也说好今个儿只拿作业,却觉得缺了什么似的浑身难受。小心地投去一个眼神,见她正要转身,他连忙叫停:“唉,等等!”
“还有什么事?”
“我说你,反正都来了……不如唱首歌再走吧。”他强迫自己咧开嘴笑,使劲地傻笑,好在她瞧过来的时候能维持住不动摇。
“我以为今天只是来借你作业的?”
听到要求她倒没有多生气,无可奈何的心情中未尝没几分被喜爱的欢欣。只是——该怎么说呢?以前她并不在意向他表露出喜怒哀乐,不喜欢的曲子会直接说不喜欢,喜欢的也不会吝惜夸奖之词。但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想把这些情绪藏起来不让他发觉,包括刚才的挣扎,包括刚才的喜悦。
不愿展露任何,只想他将她唱歌的样子牢牢记住。
“唱一首歌也就几分钟,我保证就听一首歌,听完就走。毕竟这么多天过来我都养成习惯了,不听你唱几句总觉得难受。”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故作扭捏:“要听哪首?从以前唱过的那些里头挑一个吧。”
这还需要考虑么?他毫不犹豫将那首歌的名字道出,甚至脑子里还未想好,嘴巴就已经张开。
“我要听你的《燕子》!”
她最喜欢的歌,也是最近唱得最多的歌。
熟练到无需准备便能直接进入歌曲的情绪,将一种思念浸入音节,唱起他们二人都为之沉迷的歌谣。
按照约定,她只唱了这一首歌。他也遵守诺言,听完后惯例地拍手,拍完手便是和她一块儿去车站等车。那么多次的《燕子》,那么多次的感想,她有时也真佩服他,居然能对同一个人在差不多时间内演唱的同一首作品做出十数次不同内容的评价。要说每回他对她讲的那些话其实也都不短,平常也没见他语文拿过多高的分数。
不解与惊讶之余,留给她最多的自然还是欢喜。
自己是喜欢唱歌的,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假如不喜欢,她不会回家仔细斟酌每个词的唱法,气口开在哪里更合适。假如不喜欢,她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对未来的迷茫,不会犹豫着是否该放弃声乐的路。
她是喜欢的,她自然是喜欢的。
见他捧着一摞作业回家,她不由失笑。明明是来拿作业的,可他竟连个包都忘记带了。
这样粗心的人,居然能无数次对她的歌声说出细腻至极的评语,直说进她的心里,挠出浅的,可又消不去的痕迹。
*
谢天谢地,经过他连日挑灯夜读,暑假作业总算在开学前补完了。
抄写的过程中有多少次因见到她的字,耳边就响起她的歌声暂且不论,因为这计较起来可能花一天也数不清。
她的作业,完璧归赵;开学后的第一次约见,十分顺利。
没能和她聚在一块儿的这十多天里始终悬着的心,成功在真切地听见她唱歌时安稳落下。作为‘许久’未见的纪念,他又点了《燕子》。他听不腻,她倒也唱不腻。都这么多次了,她从没拒绝过演唱这首歌的请求,仿佛只要他想听,她就能一直唱到海枯石烂似的。
“燕子啊……”
每当她唱出开头的这句词时,他也在心中念叨:燕子啊……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燕子啊。
开学后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再和放假时一般多了,但唱下来的歌林林总总至少得有几十首,有他本来就熟悉的,也有他完全陌生的,其中他最喜欢的还是第一次唱的那首《燕子》。他也一直不吝惜言辞,将自己对这首歌、对她所演唱的这首歌的喜爱反复表达,不管再听几次都还是会有一腔热意用上心头,更有表达不完的言语要诉说。
她每次听了都会笑,眉毛弯起,充盈着笑意的眼亮得惊人。
他能感觉到她的演唱从一开始的好,到后来的越来越自如。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素来安静的模样都变得活泼许多。作为捧场的听众,他乐于见到她的改变,也更加注意要在每一次的夸赞中给出不同的感想,免得像是在敷衍。
和专业教授声乐的老师相比,他的那点感想与评价实在外行,但她每回都听得认真,亮晶晶的眼眸专注地盯着他,叫他都快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大家都说高中学习紧张,有时候很痛苦,可他倒不这么觉得。甚至要是接下来的人生能一直都在念书也挺好,他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可他到底也不是真的傻狍子。高中只有三年,他心里明白他们或许总会迎来个结束,只不过关于未来改变的话题他不愿过早提起。这期间他们几乎没怎么聊过其他事,只是一个人唱,一个人听,再说说关于演唱和歌曲的很多事,对学校里的生活都聊得极少。
不过有一回,她曾问过他的进路。她问:“你以后会做什么?会想学音乐么?还是和其他班的许多人一样准备考上外边的大学,念出来后到大地方闯荡?”
“我……”他根本没考虑过太多,怕实话实说让自己的形象变低,但想了想更不愿说谎,于是换了种说法道,“我虽然喜欢听歌,也买了很多专辑,但是真的学音乐那肯定不可能。去外边么……说不好,可能还是会因为放不下家里选择留在本地。”
她没笑话他没志气,也没表露出多少认同,只像随口问了一句,并不在意答案。他当时还暗暗松了口气,再说话时已将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如今想来或许追问下去才好,至少能让自己好好冷静下来,不留遗憾地道别。
就在这次问话之后一年,他们如期毕业了。
*
“你要去国外?”他惊得一下子起立,“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之前都没听你说过?”
“一年前决定的,大概就在给你唱歌后不久。”她望着天空,有一群鸟儿飞过的痕迹,“我父母现在也在国外,我要去和他们生活,然后在国外学习声乐……专业地,不像以前只在课外学。”
终于想到该问问她未来的打算时,他们的高中生活已经不剩下多少尾巴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俩之间的相处会延续到大学,再延续到那以后的很多年。他眼中的未来并不清晰,但总体的感觉与过往差不离。假如他和她能认识得更早些,也一定会如现在这般相处,差别大约只在时间的早晚。
一尘不变的生活给了他贫瘠的想象力,再也预测不出别人跳脱于随波逐流的日常中的特别行为。是,她本就在放弃与继续学之间犹豫。这些日子里,他亲身见证了她的变化与进步,最该察觉到她的心意。但沉浸在快乐中的男孩疏漏了,将他们终将分别的可能性抛在脑后,只看着眼前的幸福。
隐约中,他模糊地感觉到她会在声乐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毕竟她是这样喜欢唱歌。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路就要在她起飞时宣告终结。
学音乐也不必非要去遥远的外地,不必非要去国外——他的内心自欺欺人了短短一秒,便败下阵来。因为他也清楚地明白,如果要追求更好,那绝对不能留在这块小地方。
他如此舍不得她离开,但他又如此无法开口留她下来。
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失去言语,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也沉默了。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一步的距离,却显得如此遥远。
“你……”
几次张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才拼凑出正常的语句:“你什么时候走,还回来吗?”
问得仿若祈求,如果她转头,就能看见他眼中的不舍与哀求。可是她没有转头,视线也没在他身上,远远地望着没有他的方向,她留下残忍的现实:“一周后吧。太远的未来我也说不清,但要是没有意外,除了偶尔探亲,我可能不会回来了……你应该知道的,咱们这里没有让我工作的土壤。”
她又与他聊起了人生未来的话题,可这回,他并不想听。
找不到可再说的言语,他消沉着、惶恐着、痛苦着……他离开了这里,先她一步。在他背身离去的同时,她终于也站起来,让他的背影填满湿润的双眼。
谁都没有一句挽留,谁都没有一句祝福。就像是他们俩一直以来的相处,平平淡淡地开始了,然后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她不会再回来,她也知道根在此心无大志的他不会背井离乡。
其实他真的应该说点什么,比如以后要永远记得他,永远记得有一位她的听众在小地方等待她回来唱歌。
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和她三年的相处里大多扮演着妥协弱势方的他终于在最后硬气了一回,尽管他本人并不想要这种机会。他有少年的自尊,也晓得事理。何苦回来?何必回来?
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地走下去。要只瞧着前头,别老是回头张望——离开之后,他在心里对她说出这番话。
最终,他仍是不知道她究竟要乘那天的哪一班飞机,也仍是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他的身体好几次想冲出去,再冲到她家附近的车站,等待一个偶遇的奇迹,然后将心里未言明的情思与不舍全都道尽。
即便这些言语无法将她挽留,至少也能留下深深怀念的回忆,让他们之间有个忧伤但完整的故事。
然而他的理智难得发挥了作用,把自己强行绑在家里,拒绝所有邀约,一步也不出门,就连给父母代跑腿的要求都被以各种理由推拒。他怕家里的那扇门一打开,他就忍不住想冲出去,怕自己一踩到外面的地,两脚就不由自主地将他带到那里。
他怕,他怕,他怕了无数东西,这会儿倒唯独不那么怕缺憾永存。也许更深处的内心还天真地想着她以后能为了这份缺憾回来,以为可以在很远的未来中,像奇迹似的将缺憾补成圆满。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被折磨得无力动作、心生逃避。
一周之后,载她离去的飞机也留下了痕迹,就如这日从他们上方掠过的鸟儿一般,悄无声息地远去。
他没见到她第二面,也没去机场。但是他见到那一长条的云,见到那远看就和只小白鸟一样的载具,就知道只唱歌给他一人听的小歌唱家前去寻找更广阔的舞台了。
被丢下的听众趴在阳台窗口,晴朗的天气里天空如粉刷般蔚蓝,更显得那条白线突出醒目。他呆呆地仰头,仰得脖子酸,望到两眼生疼。
燕子……燕子在哪儿?你要去哪儿?
问了无数遍,可没有人能回答。他知道答案,不愿去想,因为一想就难受得厉害。但无论他想不想,事实总摆在那里。两人常聚的那方舞台回归它萧条儿童游乐设施的原本模样,即使他再去那垫着纸的长椅一端坐上一下午,也只不过徒增伤感。
抬起头望着天,不管晴朗阴雨,总有鸟儿飞过。有时他希望那是燕子,有时他希望不是。无论如何,看得多了,他便逐渐明白……明白他追不上。
他的身体追不上,他的心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燕子飞走了,飞回自己远方的巢。
*
荧幕里的画面还在动,她的身姿和声音如此鲜明。
已经忘了有几年不见,因为在记忆里她总是和他一块儿的。
可长大后的她和他记忆里的她太不一样,只有那笑脸,让他捡回一点儿熟悉。
他握着遥控器,继续看了下去。
屏幕里,主持人问她参赛选曲和用意,她接过麦克风,眉毛弯弯,双眼明亮:“我选了一首我非常喜欢,也对我非常有意义的歌曲……”
她又讲了些关于这首歌的琐事,是他完全没听过的内容,十分陌生。
“那么,让我们揭晓这首歌的名字!”
主持人和她纷纷望向镜头,就像是在与电视机前的他,以及其他许多观众对视。他不自觉地前倾身体,调大了音量,要将接下去的内容听个真切。
“——《我心永爱》”
铿锵的前奏响起,又陡然没了声音。
他把电视静声,将遥控器丢在一边,取下了倚在墙边的木吉他抱在怀里。回忆着时至今日依然熟悉的歌词与旋律,他拨动琴弦,自己轻轻地唱了起来。
低沉的男性嗓音与忧郁的旋律很相配,但却与电视里正播放的画面充满违和。她在那一头就着管弦乐队现场演奏的伴奏放声歌唱,一举一动都与他所知的极为不同。想必歌声……也不会是他熟悉的模样。
可他不想忘了她的歌声。
于是就着自己弹拨的简单伴奏,和着记忆中她坐在他身边时的低吟,继续唱,继续唱。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
评论:随意
备注:其实是燕子这首歌的印象文,但不知为何写到最后脑子里全是我心永爱的调调……
作者:遠夜
少女穿上了白色的衣袍,束起整齐的长辫。她的身体逐年修长,干枯的发丝在充足的养分和侍从的细心护理下褪去稻草伪装,转变为柔滑的黑绸缎。
少女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富裕奢华,提出的任何要求几乎都能被满足。她看到了在偏僻的村落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色,见识了偏居一隅永远也见不到的广阔天地……其中的一角。仅仅一角,就将她的视野扩大了无数倍。只在长辈的故事里听过的东西,以及更多闻所未闻的事物不断涌入少女的世界。
阿莱长大了。
被名为桑南的圣徒大人,也就是她现在的老师带回圣殿第四宫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四个春夏秋冬轮转而过,尽管还不至于让少女忘记过去的贫穷生活,但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座村落的模样、家中的陈设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纱。
它们还在那里,却变得不再真切,唯有心中的信仰日渐清晰。
“圣女大人,桑南殿下已在讲经室等候。”
“嗯,知道了。我还有些话要对我主倾诉,祈祷结束后会自己过去。”
前来催促的白衣侍从躬身离开门口,留下阿莱一个人继续待在祈祷室里。
四年中,在祈祷室传达自身坚定不移的信仰并感受主对她的回应,是阿莱没有一日落下过的课业,并且同样也是圣徒桑南的任务。她们依靠主赐予的力量救济民众,自然需要日复一日地加深与主的心灵链接。
‘主,请您继续庇佑您的信者,庇佑他们从此安享幸福。’
阿莱每天都会向神明祈祷同乡的富足生活。自圣殿马车之后,她未曾探寻过村落的现状,只有负责此事的白衣侍从在安排好物资时向她简要地汇报过些许。阿莱花了些时间听侍从将物资清单的条目从头念到尾,也亲眼见过堆成小山的马车,看它载着满满的一车希望向村落的方向远去。
滚滚的车轮声仿佛还在耳边,少女望着上方的神像,心绪一如既往地平和。
这间仅有圣子圣女和圣徒被允许踏足的祈祷室,其内部装饰出人意料地简单。面朝大门的巨大彩绘天窗,以及天窗之约有四米高的白色雕像,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物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都见不到,将简约发挥到了极致。
但说简单,其实倒也不那么简单。祈祷室天顶高度至少十米,位于正中向下方展开双臂的神明雕像少说离地三米。相较普通的室内面积而言格外阔大的空间被神明以及祂的光芒填满,竟令人感觉不到任何‘空旷’,心中仅留下无言的震撼和如同那些光一般遍布角角落落的温暖。
刻画着白云及圆日的彩绘玻璃被日光穿过时扩散出的金辉,仿若那轮太阳真的就在祈祷室的顶端。而太阳的正下方,在恰好的角度接受日光沐浴的唯一神雕像犹如从遥远天际,从人类向来只能仰望的神秘领域降临的使者。
雕像那微微垂下的目光穿透白玉的材质,掠过时光,始终带着莫大的怜悯抚摸着每一名抬头仰望祂的虔诚信者——前几十年是桑南,近些日子是桑南和阿莱。
圣殿第四宫足有半个城镇大小,自称为一座小城也无甚问题。可住在里头,真正拥有‘祝福’之能的人物,仅有可怜的两名……具体来说,前几十年是一名,近些日子才临时增加至两名。
珍贵的圣女仰起头,闭上双眼,用心去描摹雕像的模样。
像是被上升的风吹散的长长卷发,刻有纹路的宽大手掌,纤细但满盈力量的肩臂。祂微聚的眉头,祂上扬的嘴角,和最为细腻出彩,仿佛具备生命一般的眼睛。那双眼与雕像的其他部分相同,都是白玉质地,可阿莱却偏偏从乳白色的扁桃曲面上读出了如天上落下之水般无止境的怜惜和温柔。每一次的四目相对,她都像扎根在泥地里的小草,因神明给予的光与雨才能一寸寸成长起来,变得翠绿,变得坚韧。
‘我主……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清晰有力地响彻在阿莱的脑中。
桑南老师在祷告时不爱说话的习惯也传染给了徒弟,尽管室内只有她一人,圣女也更喜欢于心中默念想说的话和祈祷词。这种区别于平时的‘交流’方式往往能够让阿莱更加集中,排除所有杂念,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与神明对话这件事上。
虽说仅是一具工人们由玉石雕刻出来的死物,圣教的历史中也不曾有过雕像活动起来或是张口说话的奇迹发生,但桑南老师第一次带少女进入祈祷室,告诉她眼前这尊神像是他们与主的沟通媒介,是主回归上天时为信者留在世间的窗口时,阿莱便认定她的祷告一定能够传达至主的身边。只要足够虔诚,主就会回应她,如同应她所求在最后关头越过风雪驶进村落的圣殿马车。
这四年里,阿莱从未有过因离乡而偷偷哭泣的夜晚。她知晓他们会在圣教的格外照顾下安度一生,今后的生活不必再为生计担忧。而她自己也如同当年所言,不曾后悔过跟随桑南老师来到这里的决定。
短短的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今天阿莱就这样在心里和她所信仰的主‘交流’了近三个小时,直到觉得不能让老师继续久等的程度才转身离开。关上大门时,不忘最后再度望一眼那尊已经望了四年的神像,祂不曾改变,而她却是变了许多。
回忆起第一次来到圣殿时的局促和傻气,实在不堪回首。
——
从乡下来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圣殿这般宏大的建筑群,她的手被圣徒大人牵着,心中的一切感情都被震撼二字填满。
村长有时会给他们这些小辈讲村落之外的事情,去过村外的老者将自己的亲身体验化作童话般的故事,外头街道的干净,路面的平整,即使晚上也会有灯照亮行路,光一个小城镇就大得他在里头迷了路。到处都是没见过的东西,连路边的野草都更娇嫩。
但是村长没有说过,没有任何大人告诉过阿莱圣殿究竟是什么样的。就连信仰的主,也鲜少听大人们提及祂的样貌、性别,阿莱和她的玩伴们只知道主是伟大的,是来拯救他们免于病死的存在。当小女孩想出于好奇想获得更多的讯息时,长辈们往往又会马上换一副责备的面孔。
‘主就是主啊,要带着最大的尊敬,别瞎打听。’
阿莱记得她被这么回复过。
当站立在祈祷室前,透过缓缓扩大的门缝,一点点看清了自己今后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存在时,阿莱忽然明悟——村长爷爷他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没有办法去谈论从未见识过的事物,更加不敢私自揣摩神明的受身,所以只好窘迫地用敬畏按住孩童的求知与渴望。对终其一生都不会出去的他们而言,太多的好奇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现在看到的是全村人都无缘得见的景色,阿莱本应该为此而激动,但她此刻着实没时间分神去处理所谓的‘激动’。
“去好好感受主的存在,向主献上你最诚挚的信念。”
圣徒松开牵着少女的手,在她身后轻轻一推,让阿莱一人走进祈祷室。少女接受了圣徒给予她的方向,顺从地,并且也是遵从了自身意志地踏进这间于她而言过于震撼心灵的地方。
她一步步靠近悬于上空的雕像,散射下来的午后阳光如同神明无形的双手,温和地触碰少女的身体。刚从温暖的圣殿马车上下来不久的阿莱,照理说不应再觉得寒冷,况且圣殿内部的温度也十分舒适,几乎让她忘了前不久还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可是那束橘色的光透过天窗,穿过雕像向她展开的指缝,落在她的脸庞、手臂和破旧的衣服。
这光温暖得不可思议。
阿莱从光线中真实地感受到了温度,要将她的心,她的灵魂也添上一抹亮色。
“向我主宣告,说你今后的一生都将为传达主的意志而活,祈求主赐予你为祂而战的力量。”从此不再是父母的女儿,不再是村里的姑娘,而是神明意志的代行者。如果顺利,从今往后的日子里,她的名字永远会多出一个前缀——圣女阿莱。多么令人向往,只是在脑海里想了一想,就品尝到了十成的甜蜜。
在身后的圣徒大人指示她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少女阿莱已经如有预知地这样做了。
她的双眼双耳,她的全身全心都被神像俘获,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终于得见神明的真容,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沐浴在光辉之下的少女自发地开始祈祷,她被夺去的双耳甚至没有留意尊者的指示,在心中念着属于她自己的言语。
‘请让我留在这里,请让我留下来……请让我、让我也能够像圣徒大人一样,将您的慈悲在更多更多和我一样的,因病痛困苦的遇难者的心中种下。让他们也能和我一样,被您拯救。’
皮肤感受到的温度让少女不由得产生了她的话语已被神明听见,她的一举一动正在被神明注视的错觉……又或者,这不是错觉。
结束首次祷告的阿莱被带去众人聚集的圣殿小祈祷厅,那里就像村长的故事中曾出现过的教堂一般,有着一排排背对着大门的座椅和尽头处比祈祷室内规模小了好几圈的彩绘玻璃天窗及神像。如出一辙的排布,但由于刚刚才见过更壮观的祈祷室,小祈祷厅的雕像未能引起她太多的心绪波动。
这里没有祈祷室高,却比祈祷室宽敞。圣徒大人将阿莱领至神像下的高台前,下方的长椅被数百个穿着黑色及白色衣袍的圣教成员填满。男女老少皆有,阿莱还在前排瞥到了和圣徒大人一起去她的村落布施的白衣侍从。
数百双眼睛全都望向圣徒和她,从未被如此注视过的阿莱紧张得快要站不稳。圣徒大人并未提前透露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慌令没见过大场面的少女瑟缩得像个鹌鹑,丝毫没有刚才在祈祷室时那般自如。
正在少女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侧门有位白衣侍从提来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后腿受伤的兔子。阿莱将无处安放的视线投在被迫乖巧的小动物上,一时间没明白他们的意图。圣徒桑南接过兔笼,面对她新发掘的圣女候补说道:“阿莱,祈求主赐予你治好它的力量,让大家亲眼见证新一任圣女诞生的时刻。”
“我、我要怎么做……?现在就?”
刚从村落里出来,还什么都不了解的乡下姑娘压低声音不知所措地寻求帮助。她没试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但显然没人想要这种经历。
“现在。”圣徒无情地回答,“你不需要做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像平时一样,或者用比平时更加强烈的意念去祈祷就可以了,这就是‘祝福’的全部。只要抱有坚定的信仰,你就可以做到。”
她可以做到?像圣徒大人一样转瞬之间就治好那么多人的病,她真的可以现在、立刻就做到?
阿莱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想告诉尊者她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可一接触到尊者有如实质的视线,她又把到嘴边的句子咽回肚子。看圣徒大人的模样和满座的会场,阿莱明白这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仪式,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假如只需要考验虔诚程度的话,那就试试吧。’少女不相信自己,却十分相信神明。乐观地想,她不是刚刚才和神明大人交流过吗?一定会成功的,毕竟圣徒大人也说自己有成为圣女的资质,尊者可不会看走眼。
于是阿莱双手紧握于胸前,闭眼低头,像在自家窗前一样于心中不断地祈求神明哪怕些微的眷顾,祈求祂能让笼中的白兔恢复健康的身躯——一如她的父亲,一如其他得病的村民。信仰的力量汇集成常人看不见的光点,从祈祷少女的身上涌出,缓缓落进白兔的体内。
圣徒垂下眼眸静静地观看着这一景象,不惊讶也不意外。直到不再有光点涌向白兔时,她才出声:“可以了。”
少女应声睁开双眼,稍有些忐忑,自己做了平时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不知道这是否为圣徒大人想要的。随后她看到旁边的白衣侍从取出笼中的兔子,捏住白兔后颈,仔细检查了一番其受伤的腿部。红色的伤口已然消失,即使握住兔子后脚拉长察看也找不出受过伤的痕迹。他弯腰将手中白兔置于地面,又在远处丢了片菜叶,饥饿的兔子便利索轻快地几个跳跃就到了目的地,埋头啃起食物。
“伤口已彻底痊愈,恭喜您正式加入圣教成为我主的代行者。”
紧接着白衣侍从恭谨的鞠躬,他身后、阿莱眼前所有坐在长椅上的圣教成员齐刷刷地站起来,又齐刷刷地俯身,连开口的时机都分毫不差,整齐得仿佛一个人在说话。
他们在说:“拜见圣女。”
当事人无助地望向圣徒,在声势浩大的欢迎中手足无措。
迈出村落步入圣殿,她的行动始终处于尊者的指引之下,对眼下的现状尚无清晰的认识。不明白圣女的资质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场面。她的脑袋里甚至都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祈祷治好了兔子,就先一步被乌泱泱的人群所压倒。
“即刻起,我身边的少女就是圣殿第四宫的新任圣女。负责各项事务的侍从,仪式结束后去安排好大小事宜,毋有怠慢。”
“谨遵圣徒殿下指示。”人群中的不同方位响起相同的回应。
圣徒微微颔首,将兔笼交还给身边的白衣侍从,又从他手中捧着的华美长盒内托起一条白色金纹的丝带。她与少女面对面站着,食指勾起少女脑后的细绳,刷拉拉地将其抽离,让蓬松的马尾散成披肩的卷发。纤长的指节插进对方毛躁冰冷的发丝,并不熟练地疏通打结之处,将距离柔滑尚有大段距离的黑发分成几股,把白金丝带编进辫子。
相对而立的状态使得圣徒桑南在为继任者进行束发仪式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近乎拥抱的姿势。阿莱的鼻尖几乎要贴到尊者洁白的衣服,她紧张至极地让尊者摆弄自己的头发,生怕那些稻草会弄伤尊者的手。
但即使再干枯,她的头发都不是真正的钢丝,圣徒也并非刚出生的婴孩。阿莱的头发当然不会割伤桑南的手,后者编完最普通的麻花辫,双手轻按少女的双肩,示意她站到自己的前方。长至腰间的粗发辫被圣徒挽至少女的胸前,做工细致的白丝带穿插在黑发中,尤为显眼。
阿莱的视线无法从自己的头发上移开,她看着异常精致的发带,只觉得这捆头发一点儿也不配用上这样漂亮的饰品,反而把发带的档次也拉低了。
而此时此刻,圣徒桑南高举双手,底下的教众也跟着举起手。
她高呼:“祝愿新血液成为支撑圣教的力量,祝愿我等的信仰永存。”
“祝我等信仰永存!”
巨大的声浪席卷翻涌,久久不退的余音于阿莱的耳边响彻。但影响她最大的仍是身后,她的后上方圣徒大人的响亮发言。少女能清晰地感到每个字在她的头皮上方掠过的震颤,她的心也随之强劲地跳动起来。
它说:‘怦!怦!’
它说:‘阿莱,你现在很激动!虽然仍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很激动,前所未有!阿莱!阿莱!’
少女倾听心的声音,只觉得它的嗓音也和圣徒大人一般洪亮,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巨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你看,所有人都在为新圣女的出现而感动。”不知何时,圣徒举起的手又落回少女瘦弱的肩膀,“但是别太高兴,今后还有许多障碍需要跨越,你究竟能否追随我主到最后一刻也还是未知数。不过……现在,你可以自豪,你对主的信仰绝非虚假。”
少女可以自豪,因为她成功获得了神明的认可。这是曾经几乎人人都做得到,可现在却罕有候选者能获得的殊荣。
被阿莱的祝福治愈好伤口的白兔已经啃完了那片菜叶,强有力的后腿稍一使劲,毛绒绒的身体便向前跳跃一大步。它蹦蹦跳跳地朝外面前进,雪白的毛皮在红色的地毯上如此引人注目,阿莱望着它,在众人退场之后走到白团子身边,抱起了这只受神明眷顾的小动物。
“想养吗。”圣徒和白衣侍从也走了下来,后者还提着铁笼。少女和少女怀中的白兔,这画面瞧着像是哪位画家的油画作品,两者相性十分出色。圣徒桑南并不介意宫殿里多几只兔子,她明白这只小动物的存在对新任圣女应该尤为特殊。
“不,不用了。”阿莱却摇摇头,把怀中白兔放回属于它的笼内,“比起饲养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女仰起头,接触到尊者那双灰色的眼眸。里面有她尊敬、憧憬的一切,安于贫苦日子的乡下姑娘终于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如果这份过于贪婪的渴求能够被原谅,那么她想成长为如尊者一般的大人。
“请您教我……恳求您教我如何才能成为称职的圣女,长久地陪伴在主的身边!”
阿莱下意识地想跪在地上,却被圣徒桑南捏住柴火般的手臂。后者注视少女的眼神已有所不同,她这份向往不仅得到神明的认可,也让桑南安心许多。素来冷淡的女人难得以三分温柔的语调说道:“你我之间不需要这种礼仪,今后将会是其他人朝你跪拜,向你祈求主的赐福。关于主、圣教以及圣女的一切,你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学习,不必着急。”
——很长的时间,长到近似于整个人生。
桑南今年五十七岁,自十五岁成为圣女,二十五岁顺利晋升为圣徒至今,已经成为第四宫支柱四十年有余。
在她年幼时,仍有三四名年龄相仿的圣子圣女一同生活。本质上来说,圣子圣女之间并无竞争关系,但论及学识、乐器、为人处世的灵活程度,当时的桑南都拿不出手。结果却是样样都平庸的孩子,最终将其他人甩在后面,扯下束发的白丝带,戴上了最显示信仰虔诚的圣徒高帽。那些博学的、精通音律的、聪明的圣子圣女,一个个的在追随主的过程中被其他东西分散了心思,失去资格,不得不离开圣教到世俗中生活。
之后,桑南再也没有发现适合成为继任者的孩子。培育所收养的孤儿们不是对信仰不坚定,就是感受不到神明的存在,到头来全成了白衣侍从和黑骑士的后备人选,几十年间倒是出过寥寥数人的圣子圣女,可是其中没有一人有希望当上第四宫未来的圣徒,全都和桑南的同期那样离开了圣教……阿莱,是个捡回来的意外收获。
“也许,圣教内部再难出现圣子圣女了吧……”
让身边的白衣侍从带领新任圣女沐浴更衣,圣徒桑南望着少女仍有些拘谨的身影,又思及圣教如今的情况,不由轻声感叹。
——
四年之后的今日,阿莱依旧是圣女,并且和四年前一样有着坚定不移的信仰。
“对不起,我又擅自在祈祷室多待了一会儿。”
进入讲经室,阿莱立刻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祈祷室就像有魔力,不断吸引着少女驻留,继而忘了时间。
等待继任者的圣徒合上消遣用的书籍,将一本小而精致的硬面书册翻开,指尖划过触感细腻的纸张和气味独特的油墨。
“坐下。”桑南说,“不用为将时间花费在主的身上而道歉。如果你想,甚至可以一整天都待在祈祷室……虽然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因为我们需要学习世俗知识,以便更好地让主的名字在世俗间流传?”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如此猜测。过去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在第一次接触天书般的文字时,她的老师,这位圣徒就像这样对她说过。阿莱一直记得这句话,并为此而努力着。
“嗯。”
圣徒淡淡地应了一声,态度冷淡得不像是在肯定阿莱的说法。
简短的插曲过后,圣徒与圣女开始了研读教典的修习。
教典分为两大部分,第一块讲述唯一神尤金感应到俗世中民众遭受的痛苦折磨,化身人类普渡世间。在世间重回平静年代,尤金的使命达成而功成身退之后,被救济的民众感恩尤金的慈悲,自发地成立起信奉祂的组织。一边向回归于天的神明祈求和平安康,一边效仿祂当初的行动,借助祂留下的力量继续拯救苦难中的人们。这就是圣教的前身,以及唯一神尤金的由来。
第二部分则是繁琐的教条,记录着后人从唯一神尤金的故事中得到的启示。上到在民众面前因保持的仪态、对待王公贵族时应具备的素养,下到平时生活起居的种种规矩,还有圣教内的职能划分等等。
无论是负责杂务的杂衣,负责圣教运转的白衣,负责武力部分的黑骑士,还是身为圣教核心的圣子圣女们,首先要学习的都必定是教典。四年,阿莱都不知道把教典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多少遍。和桑南老师一起逐字逐句理解的,私下里自己翻看的,她已经将手中这本不薄的硬皮书整个儿放进了脑袋里,不仅每个文字的排列,连纸张的纹路、极小的黑点都记得非常清楚。
但每一次从头开始时,阿莱的心情也仿佛被一起翻到了序章,对后面的内容满怀初次阅读般的期待和新鲜感。她总是很珍惜听老师讲解教典的时间,不管是重复了多少遍的内容都像第一次听一般认真专注。之后学习书写文字和乐器的课程里,阿莱虽然也毫不懈怠,桑南却觉得她的状态略有不同。
发自内心的诚挚和热情无论何时都夺人眼球,尽管口中未曾透露过半个字,桑南确实对阿莱这几年间的表现十分满意。逐年向生命终点迈步的圣徒,在继任者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第四宫得以延续下去的一丝希望。
合上教典,用过午餐,下午的修习从流淌的音乐开始。
教授她乐器知识的不是桑南圣徒,因为后者当初选择学习的乐器是提琴。每一名圣子圣女在刚进行课程时都要选择一种乐器,没有别的特殊含义,只是通常认为可以通过音乐来加深与神明的联系,于是学习音乐便载入教典,成为代代施行的规矩。
神明使者的日常生活比普通人想象得更没意趣,如果不能将与神明沟通这件事本身当做最大的喜好,很难在数十年如一日反复循环的封闭日子里坚持下来。音乐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娱乐’,当琳琅满目的选择被摆放在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女面前时,她首当其冲的反应自然就是抬起脑袋询问她的老师:“老师学的是哪个乐器?”
小姑娘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但桑南却不想让她简单地做出决定:“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的任务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乐器。如果不清楚它们的演奏方式和音色,侍从会演示。你想了解哪个,就让他们表演一段。”
于是听了一圈演奏的阿莱犹豫之后选了长笛:“听上去很像早晨的鸟鸣,或许它会比较适合我。”
托着银笛的侍从自然而然地成为圣女乐器课程的教授者,而对于学生的选择,桑南未发表意见。圣徒一听闻圣女给出的理由,瞬间便明白了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她人生中见过的几名圣子圣女,包括桑南自己面临乐器选择的时候,无一不在想‘它好漂亮’或是‘它的音色好美’。
‘像早晨的鸟鸣’?‘适合’?
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少女几乎未曾踏出过村落半步,她口中的鸟啼当然是村落周围的树梢、自家邻家屋檐上的鸟雀之声。至于适合——吹笛的侍从刚才呈现的指法并不简单,他大约想庆祝新圣女的就任,特意演奏了一首气氛欢快的曲子。纵然好听,却一下子就能让不通乐理的门外汉也瞧出难度……还是竖琴显得易于弹奏。
更何况对于毫无基础的乡下姑娘来说,竖琴就像是入睡后才会偶尔到访的美梦,高贵典雅,充满梦幻的色彩。
想着,桑南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扶着竖琴的侍从。
那是名二十过半的女性,曾是某贵族的旁系血脉,接受过非常良好的教养,演奏起竖琴的模样令人目不转睛,每一次拨弦都紧紧地牵动着听众的心。假如当年给她演示竖琴音色的侍从是现在的这名女性,桑南如今擅长的乐器或许不会是提琴。
思念家乡。
即使没有明说,阿莱下意识的言行里总会透露出类似的气息。这是生来就在圣教的桑南,十分难以感同身受的愁绪。
活了几十年的圣徒仍旧有不清楚的事情,她不知道要怎样安慰远离亲人和故乡的少女。但桑南相信,既然这孩子能够以外人的身份成为圣女,主就可以抚平少女所有的离情别绪,变成她心中新的指南针与庇护所。
‘曾经憋红了脸也吹不响笛子的姑娘,如今已能流畅地演奏好完整的乐曲。终有一天,她会在主的指引下代替我的位置,让圣行教延续下去。’
桑南如此祈愿,一如她的老师在见证圣子圣女们陆续脱离圣教成为普通人的结局之后,那一股全部投注在她身上,浓厚且决绝的满腔执念——“不能……不能让圣行教在我这一代消失!所以桑南,你一定要跨过十年的考验,成为圣徒、成为永世圣徒!”她那弱不经风的老师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要捏碎她的骨头似的扣住她的肩。或许男性天生就比女性强壮,当时的桑南只觉得旁人眼里如玻璃般易碎的老师,其实藏着和他比任何人都坚定的信仰一样强大的劲头,这劲头引出了他的力量,令桑南无法反抗。
她尊敬老师,但要说喜欢,可能差得有些远,甚至对老师将圣行教的未来一股脑安在她头上的独断行为隐有厌恶。然而随着年龄渐长,迈入孤独到前所未有的圣徒时期,桑南竟逐渐开始理解老师的偏执……尤其是,当她在那群聊胜于无的信者中,发现了点点星光的一刻。
‘圣行教绝对不能葬送在我的手中,绝对不能。’
她的念头,竟与她的老师如出一辙。
—TBC—
笑语
作者:遠夜
这是一艘船,一艘华美的大船。
这是一艘船,一艘即将倾覆的遇难船。
一名少女,心怀憧憬登上了这艘船……这艘即使神明也无法挽回,注定要在随着夕阳倒影一起没入海面的巨轮。
而甚至,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明。
——
在穷乡僻壤,小病小灾能依靠祖上流传下来的粗浅知识和偏方解决问题,可一旦病情稍微加重,村里人就束手无策了。到了这年头还想成为医师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大都分布在各个大城镇,和乡下小村扯不上关系。
首先能寻到个正儿八经的医师就很困难,其次就是治病需要的大量金钱,村落里的人可凑不出来。路费、进城费、问诊费、治疗费……要是后续还要持续使用药物,那开销就更加不得了,一村子的积蓄有时都不够填补一个人的医疗费用。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撑到圣徒到来,他们就有希望得救。
不管是下地时扭到的脚踝,还是身体里的某处病变,从轻轻的擦伤到高明的医师都无能为力的不治之症,没有圣徒大人无法祛除的病魔。每一次的布施之行,圣徒大人都会尽其所能拯救沿路病患,并为村庄、城镇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繁荣。
某一处无人问津的偏远村落里,生活着一群贫困,但能自给自足勉强过日子的民众。他们信奉圣教已有好些年头,为了给两三年来一回的圣徒大人足够的供奉,平时竭尽所能地节省下每一份本该用于补充体力的食物,想方设法地留下最新最干净的粮食,以待日后交付给圣教中人。
按照惯例,第三次见到雪的时候便是圣徒殿下到来的日子。如今田地被纯白的棉被覆盖,气温一下子冷得人发颤。若非必要,青壮年以外的人群基本不出自家的院落,免得因为刺骨的寒冷得病。
虽说在圣徒大人即将到来的时刻得病似乎不怎么要紧,但劳烦圣徒大人出手这件事对村民而言总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生怕圣教因看不上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供奉而不再眷顾他们。毕竟全村献上的供奉假使换算成等价的金钱,大约还不够在医师那儿治好一个人的病。
尤其是那些真的生了病,急需要圣徒大人降下祝福的村民们。内心迫切地渴望着尊者的光临,又因明确地知晓这份恩情终其一生都无法回报而窘迫。
“圣徒大人……!”
少女阿莱如今正是这般心情。
母亲早亡,父亲一年前染了病卧床不起。
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倒下之后,本就清贫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全靠他人的接济才得以生活到现在。而一到各家都靠储藏食物过活的冬天,显然没几户有余裕再来管她家的情况。假如不是正巧碰上圣徒要来的日子,这对父女无论老的还是小的恐怕都挨不过去。
阿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期盼着再见到尊者的容颜。
照顾父亲之余的时间,她蹲守在窗边直直地注视着雪地的尽头。带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安静地等待远方的白色中出现希望的黑点。眼睛一直盯着雪地看会感到疼痛,所以每当产生泪意时她就会闭上双目。连这段休息的片刻阿莱都不想放过,她学着从小就被教授的动作,双手于胸前紧握,下颚抵在拇指指盖,默默地在心中祈祷。
如果足够虔诚,说不定这声音就能传达给圣殿内的圣徒大人,让她听到这里有一名幼小的、无力的信者正每日每日焦渴地等候她的救赎,祈求着尊贵的殿下能够稍微、只要稍微提前一些时日来降下神明的祝福就足够了——尽管对拿不出像样回报的小村姑来说,对圣徒大人的类似请求无疑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尊者迟来一天,她和父亲的状况就糟糕一天,之后的每一日都将是一道难以跨过的坎。阿莱只能一边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一边祈求,随着雪越来越大,这份心情也愈发强烈。
可照顾卧床的父亲的同时打理自己的生活并不简单,阿莱虽然平时也经常干活,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让她分外劳累……而且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几乎一整年。在食物不充沛的情况下,少女也快要迎来自身的极限了。
仿佛是在考验少女的信仰到底有多坚定,圣徒在她自觉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刻依旧没有到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等待的希望。
大约两天没正经地吃过一顿饭,饥饿的同时还不能落下每天必须要干的活儿。原本就苗条的身形眨眼间消瘦下去,几乎快变得比染病的父亲更憔悴。清秀的面容也被糟糕的气色所掩埋,唯有充血红肿的眼睛里那份虔诚的信仰仍不曾改变。
她知道圣徒大人一定会来,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少女反倒开始对此坚信不疑。
那代表圣殿马车的黑点就算今天没有出现,明天、后天,它总会在冬天的某一日里,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光辉,照亮所有等待者的心。
阿莱垂首,让疲惫的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她同样疲惫的身躯和精神,支撑不住地陷入短暂的‘休息’中。这几天经常发生类似的事,少女常常在祈祷中失去意识。每回惊醒后她都告诫自己不能再睡,要强打精神、睁大眼睛继续等候。可积累已久的疲倦得不到释放,濒临崩溃的躯干为了让自身多活几日老是不听使唤。
“圣徒大人来了——快!”
外头,村长召集了几名村民一起去把全村的病人都集中起来,这里面就有阿莱的父亲。激动的喊声在门外响起,震落屋檐上一层雪,也顺利地把不知不觉坐在窗边,额头抵着窗框睡去的少女唤醒。
‘……圣徒……’
“圣徒大人!”
还没睡饱就被踢出美梦的嗓音是少女平时没有的沙哑,这声惊叫毫无美感,只有仿佛不是从她口中发出的鸭嗓和破音。
被‘圣徒’一词的发音惊醒的阿莱瞬间站起来,又因对比身体情况而言过于迅猛的动作头晕目眩。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模糊地望见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般激动得失声——出动那么多人员,一定是为了即将到达的圣徒大人做准备。
紧接着阿莱又听到敲门声和喊着她名字的催促声,顾及不了脑袋还昏昏沉沉,她沿着墙壁歪歪扭扭地走到门前为叔叔伯伯们打开紧闭的房门。进来的三名青年毫不迟疑,其中两人直奔阿莱父亲的位置,动作利索地将病患连同被褥一起抬出去,另一人则蹲下身让少女攀上他的脊背。
自知力乏又情绪亢奋的阿莱不敢推辞,纸薄的身体也并不能给常年劳作的叔叔增添多大的负担,他起身的动作一如既往地麻利,脚步也轻盈得不像背了个人。出门前不忘随手捎一件外套给阿莱盖着,免得一出去就冻成冰块。
村头不知何时被迅速清理出一块地面,等到阿莱父女抵达时,已经有好几个病患或躺或跪在冬天难见的褐色土地上了。她父亲自然起不了身,只能被层层的被子包裹着,像个大号的柴捆似的摆在边上。而阿莱,她没有为自己竟然在等待圣徒大人的过程中再次睡着而忏悔的时间,远处圣殿马车越来越接近,少女从叔叔背上下来后赶忙待在父亲边上,朝马车的方向伏地叩首,不敢有其他杂念。
全村人扣扣索索攒下来的供奉被放在最前头,做完搬运工作的村民们也都在病患旁边跪下俯首,无人缺席。
阿莱和全村人日思夜盼的圣殿马车还在路上,穿梭于再度飘起的雪花中。
它快到了。但究竟什么时候到,村民们却不知晓,因为没有一个人抬头观望。从小孩到老者,每个年龄段的人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即使感受到冰冷的雪花落到身上不愿离去,齐整的全村拜伏场面也没有变过,都像是被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马车前并没有马,也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在前方牵拉车厢的动物。黑色的框架托住了形制规整的车厢,连接起车轮,并代替了真实奔跑在大地上的马儿,在前头组成一匹黑马的半身像。
在村民的认知中,两侧的轮子像是有魔力般自己就能快速地滚动起来,将车内的尊者从圣殿第四宫运载至此蛮荒地。骨碌骨碌的滚动声渐渐穿过风雪传入村民们的耳内,像是碾在他们心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辙痕。他们的头颅更加低垂,恨不得磕到泥土里面,将整个脑袋都埋起来以示崇敬。
由轻到响,随后由疾至缓。
当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下时,村民们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之情抵达了最高峰——圣殿马车,终于跨越过雪地来到了他们的村庄。
为首的村长,这名趴伏在众人之首的老者以枯朽的嗓子喊道:“恭迎……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声音因埋头的姿势而闷进地里,又被风雪冲散了一部分,但仍旧十分响亮。阿莱和其余人在村长之后一齐复喊:“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白色为底,较普通马车而言更长一些的车厢上布满精密的浅金色纹路,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侧边的门在两次喊声后开启,两名身穿黑色铠甲的男性率先走下马车。他们分别背负一柄巨大的剑,每一次动作都有清脆扎实的金属碰撞声,看也不看村民们一眼,直接在马车左右站定。
随后下来的是四名穿着白袍的人物,有男有女、有年长有年轻,紧跟着他们后面出现的是一位同样身披白袍,上了年纪的女性。银白色的发丝被一冠高帽束起,白袍的正反面和衣袖用幽蓝色的丝线精细地绣上神秘的花纹。白袍衣角在恰好不会沾到地面的位置停住,她向前走了几步,衣服并未被雪染上——毫无疑问,她就是圣徒。
四名白衣侍从首先看到的是村民们献上的供奉,其中那位年轻的男性似乎还没能学好如何百分百地控制自己的神态,嘴角和眉眼、以及面部肌肉一些极其微小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嫌弃’的表情。但供奉到底是供奉,他与另三人将这些粮食搬上马车,前后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可怜的粮食运完了。
另外三人倒没多大的情绪表露。
看这男性白衣侍从的神情,不难猜出他正想着‘这些玩意塞牙缝都不如,到底为什么还不放弃这一座破村子’……之类的。
“这些就是需要救赎的全部信者么。”
四名侍从中最年长的一位以颇具威严的语调询问下方的村长,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天际,不曾落下过。
“是、是的,白衣大人!”
村长连回答的时候都不敢抬起头,他还不是村长的时候就在前任村长的带领下定期迎接圣教来人,然而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任何一位圣教使者的面容——但是村长认得圣徒大人的声音。
“开始吧。”
历经岁月的女性声音飘过上空。
从他年轻时听到的小女孩嗓音,到如今年老时听到的具备时光沉淀的沧桑,尽管一面也未能瞥见,她的声音却牢牢地铭记在老者心中。
圣徒大人为他们驱除病痛的过程是静谧的,纷飞的雪花将呼吸声盖过,令垂头的村民们无从得知具体情况。染病的患者倒是能由身体的变化感觉到祝福的降临,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知到‘神明’的眷顾。
阿莱虚弱的身体被寒风摧残了许久,她很难受,浑身上下都是。被冻得发抖也不能坐起来缩成一团,更不能跑回屋子里生火取暖。一片混沌的脑子并未因寒冷而清醒,反倒更加迷糊,除了强迫自己默念祈祷的话语、机械性地跟随其余人大喊每回都不变的恭迎话语,阿莱失去了思考其他事情的能力……直到圣徒大人终于开始祝福的仪式。
就像身体里忽然被注入一股暖流,它在四肢、脏器,在身体的里里外外游走,将‘温暖’的触觉带到每一寸去过的地方。神明的光辉借由圣徒大人的祈祷降临于阿莱的体内,让所有不适与病痛在白光的照耀下消失,让少女贫弱的身躯重新充满活力。
这一切发生地十分短暂,可能还没有超过一分钟。阿莱本身并未患上多么严重的病症,所以对她的赐福很快就结束了。但她的父亲和其他一些重病之人的赐福还未结束,他们需要的‘祝福’比阿莱更多,也更加消耗圣徒大人的精神。
五倍,约五分钟左右,阿莱才听到圣徒大人说道:“仪式结束,所有不净之物都已被祛除。接受了我主馈赠之人,感激祂的神圣与伟大,献出你们最真挚、最恳切的祈祷!”
重病痊愈的村民,其中包括阿莱的父亲,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恢复了曾经健康的身躯。陷入昏迷神志不清的人也纷纷转醒,还不等有任何反应,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雪花并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时,都下意识地摆出与周围人一样的姿势,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恩,参差不齐地说出那句沿用数十年的感谢词:“神圣伟大的真神尤金,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平安幸福。”
阿莱因为没找准时机,慢一拍才结束祷告。
少女稍轻的声音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况且错拍的不止她一人,本次接受了祝福的青少年也不止她一人。不过阿莱不在意这些事情,如今她心中满溢出来的是对于圣徒大人以及神明恩赐毫无动摇的信仰。
旁观和亲身参与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
而且上几回圣徒大人到来的时候她还太小,无法很好地理解数年发生一次的集体叩拜究竟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当阿莱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乃至精神状态的复原,在人群中准确地抓捕到身旁父亲许久未见的说话声,少女终于被神明和圣徒的慷慨与无所不能打动,本就真诚的祷告中包含了更多更多的感激与坚定——就算现在要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好像都能心甘情愿地答应。
她甚至非常庆幸自己得了病,打心底感激着这份困扰她许多时日的‘不适’能够帮她得到被尊者祝福的机会。
然后……
少女脸庞被一只手托起,她感受到这只手在寒冷气候中散发的热度,也感受到它柔滑的皮肤,比自己的脸更显娇嫩。而阿莱顺着力道抬起头,入目的是中年女性的面容。眼角有细纹,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代表年龄的浅浅褶皱,如同树木的年轮一般充满时间留下的痕迹。
阿莱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境地。
理智上她能明白这位一定是圣徒大人,但从前,至少她有记忆的几次祝福仪式中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当大病得愈的村民们诵完对唯一神的赞美,也就是圣徒大人乘上圣殿马车离去的时刻,始终如此,无一例外。
可是、可是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圣徒大人非但没有离开,还近在咫尺——?
对阿莱而言如天上的太阳般遥远而高贵的存在,如今竟切实地接触着她的身体,那双仿佛包容万物的眼眸正端详着她的脸庞。这股认知与对方身上传来的干净香气一同冲击着少女的意识,她像个傻子般愣在那里,连心里默念的祈祷都忘了继续。
“你有成为圣女的资质。”
天上来的大人说道,握住了少女纤细臂膀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后者站起来。
阿莱无所适从地成为村民中唯一站着的人,人生首次直视圣徒大人,她一时竟不知该将视线落在哪里。内心深处觉得卑微的自己不应当做出这类冒渎的行为,然而阿莱又无法反抗抬起她脸庞、使她不得不与对方视线相接的那只手。
陡然变大的风雪使得少女有些看不清圣徒大人的容颜,感到无比寒冷的同时阿莱又忍不住庆幸,她天真地觉得有这层雪花阻挡,直视尊者的举动或许能少一层冒犯的意思。也是这层风雪,令圣徒大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切,像少女幸福的美梦中都难以出现的幻觉。
下一秒,幻觉说话了。
“旁边的人是你生父?圣教可以提供足够他平安活到百岁的财富,也可以免除这座村子的供奉。相应的,你和你的父亲、出生村落的关系也到此为止。进入圣教之后,信仰就是你的全部,信仰会赐予你我主的力量,这力量将令你获得践行我主意志的资格……”
周围异常安静。
面对出乎意料的展开,纵使内心闪过无数疑问、惊叫,也没有任何村民敢抬头张望。这不仅是因为所谓的虔诚信仰,更加因为他们这样的偏远贫困的村落,全靠圣教的‘无私’才得以存活。如今能有近百名村民伏地叩拜,也都是倚仗了圣徒大人的祝福。
“……愿意来,现在就启程。不用收拾行李,圣殿会准备好所有需要的东西。”
圣徒的邀请清晰地被风裹挟至每个人耳边,老迈的村长激动得快要晕厥过去,恨不得跳起来替阿莱答应,马上出发、即刻出发。可叫他焦急万分的是,当事人阿莱却久久没有反应,仿佛在村里人不知道的时候成了哑巴。
但圣徒清楚地听到过少女刚才的祈祷,根本不担心看中的苗子会不跟自己走,心中明白这不过是紧张过了头……又或者,还留有顾虑。
“你,还有你。”
圣徒并未如优待少女一般也让那两人站起来,但村长和阿莱的父亲却感应得到,这是在说他们俩。
“假使她同意,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没、没有。”“没有意见。”
他们哪里敢有意见。村长暂且不提,就连平时疼爱女儿的父亲,在这一刻都说不出‘我不同意’这四个字。不管出于理性还是感性,阿莱的父亲都不会有异议。即使与女儿分离会让他的心空落落,但比这份寂寥更庞大的兴奋与惊喜先一步占据他的大脑,让他不用思考便可得出答案。
“他们都同意了,那么你呢。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去信仰的源头日日瞻仰我主的雕像,时刻感受我主的伟大,并代替我主把这份对于世人的怜悯散播到每一名信者的身上?”
女圣徒抚摸着少女脸庞的手收了回来,拢在长长的袖子里。
这时阿莱才突然发现……矗立在风雪中的圣徒大人,这名从头到尾都高不可攀的尊者身穿的白色衣袍洁白如新,根本没有沾上任何吹过的雪花。对比之下,少女的衣服表面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神明的力量’这一念头再次出现在阿莱的脑海,她眼中作为神明使者、代行者的圣徒大人此刻已然有些脱离了‘人类’的概念。
如果不是超脱于他们普通的人类,圣徒大人又怎么能让空中密布的白色晶体全都绕过她飞走,怎么能短短几分钟就让病入膏肓的人们找回健康的体魄?阿莱想着,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向往。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唯一神的存在,只是此时此刻最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这股意志,并对祂产生了比往日更加强烈的敬仰与崇拜。
“我,我愿意去!”
她说道,不顾口中吃进了几片冰凉的白雪。少女微踮脚尖,两手交握于胸前,并非想刻意突出自身的虔诚,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达成目标的圣徒微微颔首,简单而优雅地转身,让回旋掀起的衣角指引少女上前。一道声音穿越呼呼大作的寒冷,没有附带任何神圣的力量,却让少女的血液都滚烫——“跟我走。”
圣徒要将阿莱带走,阿莱竟被尊者看中了。
许多村民满心不解。他们知晓阿莱算是个不错的孩子,懂事听话又能代替死去的母亲打理家事,在父亲也倒下的时刻艰难却也确实以自身的力量扛起了一个家。可仅仅这些平凡的优点就能得到圣徒大人的青睐吗?
村民们无法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为阿莱荣光一片的未来和村子即将拥有的馈赠而暗喜。
其中有一人,有一名紧紧贴着父亲母亲弯腰跪地的孩童。
尽管他的年纪和身量是在场村民里最小的,可胆子却异常的大。双亲告诫过他无数次尊者到来时的规矩,千叮咛万嘱咐,好奇心重的孩子仍是违背了教诲,在阿莱走过身边的时候抬起头。
他不解地看到最近不怎么和自己玩耍的邻居姐姐从身侧走了过去,十分疑惑地问出声:“阿莱姐姐,你去哪里?”
……这名孩童或许是没注意到圣徒所说的内容,又或许是听到了却没能理解。清脆的童声在寂静的氛围中极为突出,他的父母立刻面露惊恐地把自家不听话的孩子揽进怀里捂住嘴巴。
“非、非常抱歉!请原谅这孩子的冒犯!”
孩童父亲的声音颤抖得比他受冻的身体还厉害,埋下去的脸上全是惊恐的神情,和旁边的妻子如出一辙。
圣徒并不在意,维持着镇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她要去她该去的地方。”
生于村落长于村落的少女,除了这村子外哪里有所谓‘该去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竟只有大胆开口说话的孩童感到疑惑,连阿莱本人都没存质疑。即使一瞬间觉得不对,也会马上想出千百种理由去解释尊者的异常行为。
不,圣徒本就没有异常,她的一言一行都存在某种意义,只是蠢笨的他们无法看透。
回头短暂地望了一眼被父母护起来的孩童,阿莱看不真切。
为父亲的病,阿莱冷落了很久曾经疼爱有加的弟弟。他们异父异母,却是生活在相邻屋檐下的家人。想起今后再也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弟弟,见不到村长和其他好心关照过她的,疼爱她的,帮助过她的村人们……被膨胀的信仰挤占的空间中,难免留有缝隙,且是不小的缝隙给予这些和她一同生活至今的亲人。
坚定想跟去圣殿的阿莱,产生了犹豫。她的视线从弟弟的位置移到父亲身上,大病初愈的男人趴伏在那里,就和周围的其他村民一模一样,但唯一的血亲在她的眼中自然是不同的。
她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不曾听过的父亲健康时候的嗓音,有些低,有些沙,也有些闷。想着想着,踩在薄雪地面的脚步慢了下来,像是不舍得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要走了。’阿莱心想,速度却越来越缓慢。
少女转过头,看到了趴伏在最前面的村长爷爷。大家都很尊敬喜欢村长爷爷,阿莱也是。对单亲的家庭,村长爷爷会格外关照,他就像阿莱真正的爷爷一样对她极好,时不时就会送点吃的用的,还会特别地招待阿莱去家里玩。
前不久,村长爷爷的老伴,总爱帮她梳头发的安奶奶去世了,没能坚持到冬天,没能坚持到圣徒大人到来的这一刻。
‘……我该走了。’
阿莱心想。
她抬起头,发现圣徒大人的身影快要在风雪中消失,于是急忙加快速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穿过仍趴伏着的同村人,穿过白衣侍从与黑骑士,来到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圣殿马车。
前所未有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观察圣徒大人的乘具,从每一条纹路中透露出的尊贵与崇高令少女望而却步。向来只敢远远眺望的圣教象征,如今竟要亲自踏入其中。这虚幻感叫她眩晕,叫她的脚尖颤抖,令她忘却了控制肢体,傻站在踏板前不敢动作。
“请上车。”
不知何时,阿莱的身边被白衣侍从们包围。位于左侧的白衣听声音是名年轻的女性,她在对阿莱说话时甚至加了‘请’字,使得少女霎时无法确定她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上车’,她得上车,在身后六人的注视下上车。
少女握住踏板边异常温暖的把手,依靠着对前往圣殿的渴望战胜内心的胆怯。第一步落下,之后的步子便简单多了。尊敬的圣徒大人并未落座,她就立于门边,在不够机灵的小姑娘终于走入车内时搭住慌乱的小手,领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白衣侍从和黑骑士们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但阿莱无暇去思考这些事情。圣殿马车内部的宽阔与豪华远超乡村姑娘的想象,它的外表竟不及它内部十分之一精美。
又大,又亮。比她家里大好几番,比夜里点燃的油灯更亮无数倍。车内与车外仿佛被分隔成两个世界,外头的冰天雪地根本无法影响内部一分一毫,空气温暖得叫少女异常陌生。知识的贫瘠致使阿莱想不出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以前坐在板凳上偶尔想象过的马车内部景象简直是对它的极大侮辱。
……或许她坐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圣殿马车最大的不尊重。
假如真的有马儿、真的有赶车人,阿莱觉得她应该去那边才对。尽管她也不会赶车,但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坐在车厢里享受的一方,更不应该坐在尊者的旁边。
圣殿马车悄然无息地启动了。
坐在车厢里的阿莱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就像坐在普通的,建在地面的豪华建筑里面,只有不断变换的窗外世界提醒着无知的少女,告诉她这是一辆货真价实的乘具。黑色的眼珠悄悄地转向旁边,窗外的景色随着马车的行驶飞驰而过,把她出生长大的村落,把她唯一的亲人丢在后头。
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慌和空虚一下子朝少女袭来,她倾斜身体靠近窗户,极力地往车后望去,却只有白茫茫的大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们……他们以后会过得很幸福吗?”
阿莱第一次主动朝圣徒说话,她感到惶恐,但揪心的痛苦令少女无法默不作声。
“……幸福?”
圣徒的目光悠远,她望着少女头顶的发旋,仿佛看到了幼苗未来的模样。她的语气与刚才没有变化,不冰冷,却也不温柔:“当然,他们会幸福。比以前,比现在幸福得多。十年后的你,必然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明白,圣徒大人。即使现在,我也不后悔。”
少女不再说话,视线却始终不能从窗户上移开。
马车静悄悄地驶过雪地,速度快得让泪水在半空飘零成冻结的水滴,伴随着呼啸的风和风里裹挟的大雪一起消失进白色的海。
TBC
作者:遠夜
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我的眼眶中涌出两滴我不愿流下的泪水。
仰头试图让它们流回去,但已经沿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向着下颚流动的苦咸味液体并不听话。
我微微低头,视线定格在如闪电纹路般裂开的智能机屏幕。
贴膜坏了好几个月,并且损坏面积还在持续扩大中。尽管偶尔会冒出找个贴膜店重新贴一张的念头,碍于自身的怠惰、裂痕暂时未影响正常使用以及从前光顾的贴膜店不知哪一天关了门这三个因素,使用了四五年的智能机便一直搭配着十分适合它的‘做旧’保护膜。
打开某著名短博客应用,惯例地跳出我根本不关心也不可能关心的广告,还是动态的。用香肠粗的手指点击芝麻大小的‘关闭’二字,终于能看看几百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关注者这一段时间里发布的新内容——视间隔长短而定,也有可能全是已读博文。
迅速略过几条关注店铺的上新和平台推广,页面上开始出现我有几分兴趣阅读的消息。
眼泪的热气将小半边的眼镜蒸腾成雾面,噙着泪花的双眼一行行扫过这条被转发至我面前的新闻。
‘花坛埋尸案嫌凶自首,系受害者丈夫。据当事人坦白,疑为不满受害者长期不做家务活引发多次口角,回过神来已失手将妻子殴打致死。详细报道请点击链接XXX……’
眨了眨眼,手自动点开原博文的评论区。
排在第一的评论激烈地指责此博文措辞避重就轻,并借此抒发对周围乃至全体男性的强烈质疑与厌恶之情。略略一瞧,排在前几名的大多是类似的情感倾向,再之后夹杂着一两条劝前排评论莫要以偏概全的中立者。然后紧接而来数条对嫌犯的失手表示理解,批判死者懒惰、未尽到妻子应有责任的言论。
出于消磨时间的心理和些微的好奇,我又点开了对评论内容的回复……意料之中,一团糟。
每一条立场不同评论的下方都有分别有数量不小的赞同、中立以及反对观点的回复。例如对前几条热评的回复中,同时存在着大骂如评论者这种的偏激分子又冒出来的愤怒用户,被这几位愤怒用户激怒撸起袖子大吵一番的原评论支持者,以及劝双方都别再争论,认为嫌犯伏法,事情已尘埃落定且死者为大的悲悯中立人。
这三者在前几十条评论中反复出现,遣词造句虽然略有区别,但核心观念大同小异。他们争执起来失去理智的语言仿佛带有音色,让旁人看着就觉得吵闹不堪。
看腻了人们在互联网中吵架的我将页面切回自己的主页继续往下翻,没划几下屏幕,又是不同的关注用户转发了类似的内容到我的跟前。
‘杀妻’、‘逮捕’、‘不满’、‘家暴’,第一眼捕捉到的几个关键词与前几十秒刚看完的那条新闻十分相似,以至于我差点以为是两条由不同新闻社报道的同一案件。同样点进原博评论区快速翻看,除了言论更极端以外都和刚才的评论区没有太大差别。
‘现在的社会到底怎么了?现在这个时代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每隔几天就有家暴案杀妻案,我究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魔幻现实里?’——有一名用户痛心疾首地在新闻的下方道出了他、或者是她的满腔疑问。
随即,视线所及处就发现一条对他的回应,以及对此的辩驳。
‘只不过以前你不了解而已……现实一直都是现实,没什么改变。’
‘以前是多久以前?上个世纪,还是更久远?你敢说我们真的没有好过?’
虽然没有人回复这条终结了话题的评论,但它收获了二十多个赞同,这无疑显露出一些问题。时代在前进,社会、人类文明在前进,可是‘前进’却并不一定意味着不偏不倚。往前一步踏进深渊裂缝,在客观上,那也叫做前进。
寒风从打开的窗口中呼呼地灌进小小的房间,凌冽的寒冷如利刀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冰冷的刺痛令我不禁踮起脚尖颤抖起来。家里其他房间都很暖和,只有这里冷飕飕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心理错觉还是……我现在所待的地方,就是最冷的角落。
家中亲人不吝啬在温度直线下降的冬季开启暖气,但这阵温暖的风总也吹不到这小小一隅。被迫承受仿佛连心也要冻结的低温,我发僵的手指继续划过屏幕。
——没有成功。
智能机的屏幕和我的手指都太冷了,即使用力地按上去也不给丝毫反馈。无奈地握住智能机在怀里来回摩擦,企图以传统的‘摩擦生热’来让它恢复正常的功能性。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搓揉几次的手指与屏幕都稍稍回温,我的网路冲浪之旅得以继续。
其实是想看一看喜欢在平台上分享生活体验、读后感、玩后感的用户有没有发布新的博文,可目前掠过去的几条里除了抱怨节假日还要加班之外,没有其他的了。似乎是被没有尽头的工作占据了太多的时间,根本不剩多少精力去阅读或者游玩新作品,自然也就无法撰写哪怕只是几句抱怨的点评。
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过去关注的或老或少的用户们也同步地累积着年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所见信息由校园生活以及对考试的担忧,大幅度地转变成了工作上的牢骚、空白,以及对当今社会狰狞面目的憎恶、抨击、厌烦、恐惧。
我关注的那些,以前的博文大多是分享自己喜欢领域的相关内容的博主,现在也都或多或少地会转发一些时事并附带主观的评论,刚才看到的几条新闻就是这么来的。我本身并没有关注过新闻网的官方账号,是我关注的网络朋友们将他们关心的、看不惯的事情分享到我的面前,将我的世界拓展开来——虽然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令人不快的新闻,但我并不在意,也对这些事情的发生不感到多么意外。
或者应该说,以前在意过、意外过,现在不这样了。
即便如此,泪水仍是没能止住。
视线模糊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文字,一股脑往眼部周围汇聚的热度蒸出不少存货。它们流下来,仿佛源源不断的天上水。
我抽抽鼻子,无聊地继续往下划,数条汇报新增感染者的新闻连续出现,去年年初爆发的传染病在经过一段日子的低调之后隐隐有重返舞台的趋势。这里的评论区可比刚才的案件平和太多,基本都在忧虑未来的情况,害怕自己身处的国家再度和当今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沦陷。
一年不到的时期内因传染病死去了许多人,并且人数仍旧在增长。
‘记得当时有评论说每天戴口罩出勤,严防病毒的特殊模式会转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想到真的被说中了……’
这条情绪复杂的留言得到了众多认可,成为此条博文下列于第一的评论。悲观与积极的态度交错出现,偶有就国内外的医疗情况争吵起来的,但最终没有闹出太大动静。我所在的城市也在出现了新感染者的城市名单中,只不过数量仅个位,不至于引发大规模恐慌。
‘大家做好防护措施,一起度过难关。’
偶然瞥见的这条评论不在前排,但也有两三条零星的回复。鬼使神差地点开一看,‘我在国外,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了’排在底端,而呼吁大家共同努力的这位用户对这名海外同胞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拥抱’的表情。
“嘶……”
我抱紧自己,试图用掌心的温度让两臂的皮肤暖和起来,到处乱窜的风实在太大也太冷。
说起病症,被这场席卷全球的传染病拖延了大半年的体检终于在前段日子做完。每一位轻装前往体检处的人员心中大约都怀着侥幸,无端地觉得自己身体健康,我当然不例外。尽管偶尔有些腰酸背痛之类的问题,它们都不至于演变成更严重的疾病。
但医生却告诉趴伏在病床上的我,他说我已患了那种病,以后要多注意。
其实在去年的体检和平时的生活中我就有所预感,可是没想到居然病魔已经深入内部。收到医生衷心劝告的我心情沉重,而比那更沉重的是每一次症状显现时的痛苦和流出的血液——譬如现在。
虽然尚未察看,疼痛却已袭侵袭。
要将人撕裂般的痛楚席卷而来,伴随着这尖锐苦痛的必然是某一处的受损,和损伤后的鲜血。眼泪无法停止地流下,它不受控制,不知是因为难以承受的疼痛还是其他原因。抽出粗糙的纸擦去泪痕,却擦不掉这股泪意的源头。
‘快要结束了。’
每当冒出如此念头,体内的阵痛又会适时地告诉我,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没完没了的折磨令人厌烦,浏览网路的兴致被格外漫长的病发消耗殆尽。再者,总是那些个牢骚、那些个愤懑以及那些个在地球的某处、这个国土的某处发生的小小案件挤满屏幕的感觉并不舒适,就仿佛手机的贴膜是因为承受不住这些东西裂开了似的。
身上裂开的伤疤威武地彰显其存在感,而正当此时,毕业后也常常联络的某位同学一连发送给我数条消息。
点开聊天框大致浏览一遍,还是之前就聊过几句的话题。
老同学与我家住得很近,大约只隔了一条街。然而这五百米不到的距离却像天堑,将我和她所居住的地段分割成两个世界。那块十分有年头的楼房破旧得难以想象还有人生活在里头,如今,这十几二十栋建筑也确实要被拆除。
作为破房子的拥有者,老同学一家能分到四五十公里外的新房子或者一些钱。可问题就在于会因拆迁而受益的不止老同学他们一家,而是连带着众多亲朋的乌泱泱好大一伙儿人。分到的房子能不能落进事实上住在破屋的老同学手里,仍是未知数,并且极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她发来好几张图片,点开一看是附近地区的房源信息。不真的去找找,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此反人类的房屋构造居然就在我身边。有进门直接是厕所的、面积小得可怜却有两层的,不过最多的还要属美其名曰‘可塑性强’,实质根本毛坯房的花言巧语。为自己一家寻找今后的住所时,老同学会像现在这样将看到的一些可笑的房型分享给我众乐乐。
但今天,她想说的不止这些。
老同学临时想约我出门,因为她的家中忽然有好一群亲戚拜访。这群不知打哪儿来的好亲戚专挑破房子快要被拆的时候登门与老同学的双亲‘联络感情’,未经允许就以主人的姿态闯进她的房间,环视一圈后竟‘语重心长’地教育起她来。
无非是没事找事的老三样,月薪、工作、结婚罢了。可也就是这三样,很难有人能够不被刻薄的长辈鸡蛋里挑骨头,更何况她还是个有缝的蛋。不堪其扰的老同学想出门逃避亲戚的围堵,于是找上了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就是我。
然而最近我也分身乏术,更遑论明天还是外婆的头七、后天要去领骨灰,有不少事需要办。想象一下便觉精疲力竭,只好婉拒了老同学的求救。
聊天框停滞了一会儿,她转移话题说起目前仍没有着落的工作。毕业两三年,老同学还没正儿八经地进过哪家公司做过哪怕一天工作,勉强靠父母接济生活。本来还能再撑一段日子,但遇到拆迁这种事,本就不稳定的生活变得岌岌可危。
对话框里的老同学半调侃地说到以后可能要把公园长椅当床睡,我却有些没法把这只当成玩笑看待。
我们生活的城市是一座现代化的摩登都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乏衣着时尚的弄潮儿和西装革履的精英。就像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和因向往而来到这里的人在脑海中描摹出的画卷一样,富庶奢靡、遍地黄金。
穷困潦倒的乡村里不一定有小康家庭,而车水马龙繁荣鼎盛的大都市里,必定有揭不开锅的穷人苦苦谋生。我家还算过得去,但老同学她好像快要不行了。我知道一些外出打工的青年在无力支撑时往往会选择回老家过日子,可是老同学的根就在这里,这座无论如何也与‘老家’二字关联不上的现代城市。
它看上去既不老,也不像个家。
我仿佛已经听到大型器械嗡嗡作响的启动声,看见那群破旧的矮房轰然倒塌。在曾经是老同学唯一归处的地盘上,将会拔地而起一座酒店或是其他的商业性建筑,与周边新建的科技产业园相得益彰,成为年轻白领和高技术人才荟聚中心。
据说附近的污河近年也在着手治理,我不太去那边,听老同学说以前臭气熏天的情况已经改善了许多。开发这块破旧城区的计划大概很久以前就板上钉钉,只是最近才时机成熟,无论如何她都逃不过。
客观来说,一切都在变好。但变好需要代价,老同学一家不幸成了这份代价里的一小部分。
他们就像躲藏在角落里的虫蝇,对日益光鲜的城市而言是需要驱赶出去的群体。如同污染的河流逐渐恢复其清澈的面貌时,以污水为栖息地的虫将失去藏身之所。当城市需要将无法创造价值的腐肉割去时,他们也跟着被剔除到无人问津的边缘地带,不得不在萧条与荒芜中寻找生存下去的意义。
但我那老同学的苦恼不仅限于此。
作为旁听者,我听她讲述过许多次家中亲戚的事迹。虽然说起来没完没了,概括出来那就是一句话,简直没一个像样的。就和这回自顾自登门‘拜访’,闻风而动的亲戚们一样,生肖得属豺狼,一窝全都不是好东西——连她的父母都是,只是毛病相较而言没那么严重。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同学,显然也不可能是多么健全的人。我听不懂专业名词和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英文缩写,不过至少我明白,她大概有一点精神上的问题。这倒没有影响我和她的来往,毕竟我觉得大家都或多或少有点各不相同的小毛病……我指精神层面的。
思想正开着小差,手机突然的振动差点让我下意识将它丢出去。
“什么玩意!”
惊叫了一声,险而又险地托住了陪伴我好几年的智能机。不断刷新着消息的聊天框消失,黑色的界面取而代之,中间偏上的位置显示着两个白字,赫然是老同学在我通讯录里的备注。常年静音的智能机嗡嗡地振着,像只飞来飞去的蜜蜂不断地挑动我脑子里名为‘厌烦’的神经。
“居然还给我打电话?”
犹豫几秒,仍是按下了红色的圆圈——我不喜欢接电话。
其实我们俩都不喜欢用电话沟通,也不知她今天怎么了,或许即将流离失所病死街头的未来令她无比地恐慌,以至于克服了交际上的障碍?
‘?’
她抢在我前头发了一个问号,我只好把输入框里未来得及发出去的相同符号删去,解释起方才的情况。
‘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瞧着像个万能借口,但她打来的时机确实不凑巧。所幸她没有追究,不然我也不太好解释我当下的状态。没如愿的老同学又盘算起预约我未来的休息日:‘好吧。接下去的周末有空吗,来不来我这边逛逛,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看到这条消息跳出来,我瞬间牙疼。
——这家伙又给我出了个难题。
窗外的冷风呼啸,吹进来结冰似的温度,却吹不走这一室的恶臭。长久地处在难闻的气味之中,我竟逐渐适应,就像在普通的环境下一般,正常地呼吸着没有第二个人能受得了的空气。
这是我的臭味,我习惯了自己的臭味,如同此刻的不近人情。
‘啊,到时候再说吧。’
在聊天窗口丢下这串比扑面的寒风更冰凉的文字,我干脆把手机丢在旁边,专心熬过最后一个阶段。暗下去的屏幕因新消息提醒而亮起,我却没了拿过来点开的兴致。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烦,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她以后不会真的要住大街吧……?”
总觉得没这么夸张,但我这位老同学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气质着实和废墟非常匹配,平时也经常收到她一个人去各种荒凉的地段拍摄下来的照片。荒废闲置的残居,带着末日气氛的无人工厂,衰败的绿化和堆砌成山的建筑废材。如果不是知道她就待在市内没钱出国,我会以为她去了中亚哪个小国穷游。
‘难以想象照片中记录的是这座城市某处的景色,更无法想象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我的身边。’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偶尔远望街景发出的感慨。转瞬即逝,也没有太深刻的寓意,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叹息,有时自己都发现不了的无意识动作。
但是远离日常的喧嚣,坠落至底端的寂静——她的照片中微妙地映照出了我的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吹成了冰,我想快点结束痛苦的忍耐,逃出这间囚牢。
‘扑通’
我身体的一部分掉进冰冷的水中。
抹去脸颊上快被风干的眼泪,擦拭沾了点点污渍的镜片。冥冥之中,我感觉到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我的痛苦即将告一段落。
他们烦躁而抑郁的生活,冲击人性底限的新闻,朋友跌入泥沼的求救——这些事情我都不关心了,我现在只关心自己,集中精神为自我解脱做准备。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像我这样冷漠自私且碌碌无为的人和那些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人,到底哪一方才是人类这个群体中需要摒弃掉的部分。
‘就像人体需要定时排泄掉代谢垃圾,我和那些人的定位,可能也和代谢垃圾差不多吧。’
没有论据,没有佐证,仅仅凭借主观感受胡乱得出的结论,甚至也称不上是个结论。反正我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即使知道了真相也可能仅仅木木地回应一声‘哦’的程度。
谁是需要被代谢的无用物,谁是社会发展的蛀虫,谁又是人类进步的遗留品,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拭去伤口处的血,也拭去沾到的脏物。它们落入水中,跟随漩涡一同消失。
我跌跌撞撞地扶住门框,僵直的腿脚快要失去知觉。
终于走出这间困住我的牢房,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饱含情绪地咒骂一句。
“妈的痔疮。”
END
免责:笑语
作者:遠夜
1.
活了近三十年,我从未想过这种天马行空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2.
鸟儿啼叫的清晨,将我从美梦中唤醒的不是手机闹铃,而是妈妈的叫喊……简直令人怀念得仿佛重回十年前。
自正式踏入社会以来,我很久没再享受过曾经永不缺席的‘专属晨起服务’,只得每晚睡前检查一遍闹铃是否开着,以免第二天呼呼睡到日上三竿。社会的毒打让喜欢埋进被窝继续睡的我逐渐学会了强迫自己挣扎着起身,到底一时的痛苦总比尴尬地向领导请假来得好。
伴随着妈妈声音的还有房间陡然变亮的光线——她喜欢用开灯的方式来阻止我赖床,简单而有效的手段。
穿透眼皮的亮度令人生厌,我依靠身体的肌肉记忆从床铺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刷牙洗脸。凉凉的洗脸水和毛巾的擦拭让困顿飞走大半,清醒过来已经再次坐在床边准备穿衣上班,流程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是吗?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唔……上班?’
眼前的景象和大脑发出的指令产生微妙的违和,令我的动作迟疑半晌。
躺在椅背上的服装由大片的蓝色和小块的白色组成,上衣和长裤还是款式相同的套装,作为私服而言十分罕见。椅子上摆着的并非平时为避免地铁安检用的斜挎小包,竟是塞在壁橱里好久没碰过的大容量双肩背包。
扎实的体积和重视功能性的纯黑款式使其有如一块陨石,突兀地落在我房间的凳子上。陨石降落的余波似乎让近在咫尺的我遭受了不可想象的冲击,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小青?小青?动作快点,别迟到。”
妈妈的催促如遥远的呼喊将我漂游的魂灵唤回,然而回魂之后则是彻彻底底的脑浆炸裂。
我非常确信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平平无奇,关于昨天的记忆也不过日日相同的一整天疲劳工作。没见过鬼、没碰过脏东西,更没吃过来路不明的食物,就连点的外卖都是大品牌连锁炸鸡。除了错估胃口买得有点多之外,找不出任何能导致当下情况的特殊事件。
但现实就摆在面前,不管多么荒谬,它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我这?我……?’
难以置信的情感在脑海里盘旋刮起十几级台风,‘呼——呼——’地将里头吹得风雨飘零。我唰地站起来跑去照衣橱门上的镜子,镜中模样倒映入眼中的一刹那,顿时天旋地转。
短发一夜之间留成能扎起马尾辫的长度,面容稚嫩得我油然升起一股错乱的陌生感。朝房间周围仔细一打量,尽管大致上仍旧是床、衣橱、书桌的搭配,摆放位置和书桌的款式却有所不同。去年春节刚换的电脑不翼而飞,早就卖掉的过时笔记本倒还摆在桌面。
被淘汰掉的指针闹钟滴答滴答地向前迈进,而在我眼中,它却切切实实地后退了无数日月。
“小青?”妈妈应该是没听到我的回复,所以不放心地过来瞧了瞧情况,“都几点了,快换衣服。”
“呃,去、初中……?”
高中的校服是黑色,而小学的校服则是红色,所以我判断这套蓝白制服是初中的春季校服。虽然答案正确,妈妈还是朝我翻了个白眼,望向我的眼神十分诡异:“不然你想去哪里,睡糊涂了吧。真没发烧?”
尴尬地躲过要来摸我额头的手,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妈妈的样貌也变得年轻了一些。这显然不是我们娘俩擦了什么神仙水,也不是有人趁着我们睡觉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给整容拉皮。
默默脱下睡衣,换上阔别数年的初中校服,我心想:‘这哪是睡糊涂,我整个人生都糊涂了啊妈。’
近乎崩溃地背上塞进十几本书的沉重双肩包,走出小区的我赶鸭子上架般地迎着春风上了路,整个人都还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我可能是傻了,也可能只是在做一个极度真实的清醒梦。
尽管脑海里各种猜测不断,脚下却一步也没停地往外走,眼睛胡乱地打量周围的景致,不知该用熟悉还是陌生来形容这些原本应当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街道。两边的商铺均倒退回十几年前的模样,那时的商家招牌还各具特色,不像改造后宛如丧葬一条龙的黑白相间统一款式。
堵塞的排水口倒一如既往地堵着,饭店的厨余用水一日日地倾倒在它上面,凝结出一层黑色的油腻质地。每天两次经过时我都会刻意避开,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习惯远离饭店门口的脚步让我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一些可贵的真实与归属感,蹦起来的心脏也踏实一些。
走到路口,左边是通向公司的地铁,右边是前往学校的方向。往左走还是往右走?面对此景,脚扭向了右边,事情逐渐脱出控制,但又合情合理地发展着。
抬头望天,无限感慨——天还是那片天,我却好像不是我了。
‘这真是……爷青回。’
重返青春年代。
许多人长大后都会想再一次回到年少时期,或是完成回忆中的遗憾,或是再次体验年少轻狂的快乐时光。不管它实际上快不快乐,反正大多数都在滤镜的加持下显得无忧无虑、阳光明媚。
大把的文字作品都喜欢用重生来作为题材,再加上时不时会听到有人感叹‘想回到过去’,回到年轻时仿佛变成所有成年人共通的渴望。这样说来,回到少年时期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咯?
或许吧,可前提是我得不被这重力加速度的馅饼给砸个头破血流才行。
“唉。”
3.
又有谁能想到,我竟用迟到来开启了重回少年期的第一天。
虽说出门的时间并没有特别晚,然而问题在于我,一名已有数年工作经验的社畜,一下子真的想不出当初就读的初中在哪儿了!尽管隐隐约约记得个方向,可路口那么多,短时间还真不确定要往哪儿拐。
最后豁出脸皮逮住几个人问路,不敢去想他们被一名学生询问学校怎么走时的心理活动,我攥住背包带子闭起眼睛道个谢就匆匆走人。问着问着也渐渐回忆起了路线,总算是平安到达了校门口。
正当我松一口气,要走进教学楼时,门口值日的老师把我叫住:“哎,你是哪个班级的学生,红领巾怎么没带?”
“啊?”我顿时愣了,“红领巾?”
这么一提,我终于想起来低年级的学生确实还有要带红领巾的规定。离开校园太多年,这种细节我早就想不起来了,也不能指望一个刚变回初中生的社畜慌忙之间还要记得随手拿走桌上不起眼的红色‘咸菜干’。
在模糊的记忆中,学生时代的我应该没有因为忘带红领巾而被记下名字。
‘莫非这项成就要在今天被打破?别吧……’
成就不成就的暂且不提,首先没有任何一名正常的学生会喜欢在学校的大门口被老师抓住。而且我在短短几秒内又想到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时候的我读初几?在哪个班?
别说初中,我连高中就读的几班都不太记得了。
还能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吗?
我一点也不怀疑,假如我说忘了自己是哪个班,百分百会被值日的老师判断为不服管教、态度恶劣的坏学生。莫名其妙的大锅就这样扣在头上还百口莫辩,万万没想到我‘重生’回来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给从前的自己降低风评,简直无话可说。
为了避免姑且算作优点的品德优良被降级,我顶着值日老师逐渐不和善的眼神开始头脑风暴。逮个同学借一根?然而周围并没有其他迟到的学生,校门前空荡荡,只剩老师、我和门卫大叔。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一根?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确定书包里有没有钱,而且一来一去岂不得迟到更久。
“我、我看下有没有备用的……”
讪讪地安抚老师的情绪,我决定先走一步绝不会出错的棋,它叫做翻书包。
书包是个好东西,即使没找到备用红领巾,也能从作业本封面的信息中得出我的学年和班级。好在‘我’一向喜欢有备无患,果然在书包的侧边袋子里发现了一根咸菜干。惊喜地将它系到领子下——令人讶异的是,许多年没碰到过这玩意的我居然一次性成功系了上去,真是有够刻骨铭心的打结手法。
得到值日老师的口头警告一次,我一边鞠着躬一边往教学楼逃跑,希望她别在我溜走之前想起来迟到的学生也要记录班级。
踏进教学楼……不,窥见教学楼内部的瞬间,油然而生的怀念感占据了大脑。
原本的记忆里,初中学校的样子已经非常模糊。毕竟小初高都长得差不太多,占地面积、规模和整体设施布局这几块,只要不是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基本没太大区别。我就读的一直是普通的公办学校,仅看建筑本身着实不具备独特的记忆点。偶尔回想起来,还经常把它们混作一团。
但当初中的教学楼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我才惊觉其实一切都没有被忘记,它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被翻找出来的时刻。
进来以前,我以为我会对初中的一切都很陌生,进来以后我却发觉自己对这里的所有位置都暗记在心。我的班级、饮水机、厕所、班主任和其他任何老师的办公室,甚至音乐课和美术课的专用教室都能靠着记忆大致找到,连地面的碎石纹路都那么熟悉。
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些日子,它们一直在梦中出现,像现在这般引我走入回味。
踏进班级的我毫无意外地被已经到场的班主任数落几句,低头挨训的同时也默默在想:‘幸好今天迟到了,不然我还不知道坐哪个座位。’
满当当的座位中只有一个空缺,那必然是‘我’该去的位置。
放下书包的第一时间确认了书本上写着的名字和其他人的反应,没有人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封面歪歪扭扭的字体瞧着也分外熟悉。书肚里塞满了各科课本和作业,课本靠左边,作业靠右边,中间留出来的缝隙放其他零碎杂物。
桌面上也不能一干二净,得堆叠至少四五本书,再横一只笔袋在前头。一瞧儿我就记起来,这摆放结构是为了默写的时候方便打小抄。不经意地扫一眼,木桌上还留着些没擦干净的铅笔印子,隐隐能看出是一串英文单词。
每一处都勾起回忆,每一处都充满了‘我’的气息。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迷上了当时热播的动画片,最喜欢在上课时开小差,用铅笔在木头桌上画画。和纸上不同的质感以及怎么擦都不会破的便捷叫我分外喜爱,每画满一次都要偷偷用手机拍下留存再‘清空画板’。
手摸上冰凉的桌面,还没有动笔,笔尖点在上头,又传回指尖的反馈便已在脑海中清晰地模拟出来。好几年没有画过画了,更别提是在木头桌子上画画。我很想念,非常地想念它。
拙劣的画作背后,是无可比拟的快乐和小小的自得。
‘能回来真好。’我想着。
回忆了一会儿,老师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所有人都立着书朗读,就我一个还慢吞吞。迟到的本社会人赶忙从书包里找出语文书,翻了好半天才找到早读的页数跟着其他人念起古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朗诵声。
称不上整齐,但对我而言已经久违到竟觉得新鲜的程度,更遑论我自身还是这集体中的一个。当年的‘我’怎么对待每日的早读,已然忘却。但现在的我非常投入,连印刷在纸上的墨、文字的字体、诗文页面所选的配图都散发着不一般的吸引力。
大学以前的班级是极其特殊的集团,特殊到这之后的人生再不会有相似的经历。
早操的铃声响起,到走廊排列整齐的队伍一同出发去操场。我一反常态急匆匆地抢在前头,因为只要早点站在大致的位置,其他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准各自的前后顺序,无需我再拼命猜测自己当时的站位。
宽阔的操场、褐色的泥土,还有数以千计穿着相同制服的学生。广播体操的动作我着实不记得,不过跟着周围的同学,倒也把整套体操做完了——虽然从头到尾都慢上几拍。
众所周知,大半的学生在做操的时候都和刚睡醒时一般懒洋洋,绝不会把动作做到位,放眼望去能在跳跃运动时真的小跳一下的都没几个。前排一些同学的手还缩在袖子管里,把好好的广播操给弄成了甩水袖。
就是这样一幅不具观赏性的早操场景,令身处其中的我尤为怀念。过去的珍贵回忆以此为基在脑海中扩散荡漾,一些尘封的卷轴也随之浮出水面。
我沉浸在梦回往昔的飘然体验中,一些都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
如果这真的只是梦,希望它能晚些醒来。
4.
然而赤裸裸的现实很快就将我的自以为是击碎,让我彻底明白就算从成年人回到少年时代,我也不是故事的主角。
过去的回忆究竟加了几层滤镜?居然直接将苦的酸的变没了味,只留下一层糖霜和甜蜜香气欺骗众人。
“拿出默写本,开始默写。”
当语文老师打开她的课本说出这句话时,坐在第四排的我顿时头皮发麻。
默写?默什么写?什么默写?
昨天还在兢兢业业搬砖的我当然不知道今天默写的主题是什么,也理所当然地没有背诵过任何东西。
老师已经报了好几个古文中的字词,而我才刚刚在一堆长得一模一样的练习簿里找到语文专用默写本。空出好几格的位置,匆匆提起笔准备从下一个字词开始默写。可当台上传来的声音已重复完两遍,准备继续报接下来的内容时,我的本子上还只有一个个序号,字是半个都没填。
‘完了’二字深深刻在脑袋里,最后交了大半内容都空着的默写本上去。
如果是耳熟能详的古诗,那我大概还能勉强背个几句。但古文字词解释这项能力在离开高中之后根本没再使用过,当年倒背如流的古文字词解释附录……不说百分百,至少百分之九十还给了老师,差不多都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与此同时,退化成小学生都不如的水平的,还有我的数理化。
面积公式、物理定理、化学反应式,和黑洞似的,除了一片混沌外什么都没能在我脑中留下痕迹。
学生时代的我曾不知人间疾苦地嘲笑过一些大学生、上班族的知识之浅薄,为他们竟连高中数学题都解不出、耳熟能详的古诗都背错的事实感到极端不解,却没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成了他们的一员,甚至还得以上班族的脑子来应对义务教育的学业。
这真是噩梦。
文科至少还能凭借母语能力,和到了大学也依然要学所以退步稍微缓慢一些的英语撑住,一到数理化课程,我直接全程低头翻看课本,根本不敢和任课老师有任何视线接触,生怕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重返青春的乐趣还没享受多少,先体验了一波被老师盯住的恐惧……不愧是‘美好’的初中生活。
到底曾经学过一遍,尽管大多忘却,依然还有点可怜的底子在。
这底子体现在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可以快速地理解,对新的名词和定义也比其他人熟悉一点,约等于花费十几年做了充足的预习工作,是一般人消耗不起的时间和精力。趁着课间将理科教科书从头翻到今天讲课的页数大致瞧了一会儿,我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庆幸起回到的是初中而不是高中。各科的知识点相较而言都比较简单,只要稍微用心复习就能赶上进度,没有想象中阅读天书的恐怖感觉。
‘谢天谢地,作业和考试有救了!’
或许家长担心孩子的成绩就如同此时的我担心‘我自己’的学业一样,心情从满满的恨铁不成钢与喜出望外中来回切换——当然,前者占据的比重显然更多。
长期的忧虑暂时消除,可短期的困难还和一块大石头似的堵在面前。
刚放松没多久,英文单词的默写又立刻把我打回原形。不经历一番就不会知道英语水平到底退化成了什么样,提交完默写簿的我又和霜打茄子一般萎靡下去。
“我的妈呀……要补的东西也太多了……”
带着一堆作业回家的我不禁哀嚎几句以发泄内心郁结,同时也忍不住感叹人类的大脑真的太会对过去的记忆进行美化,效果比未来的各种美颜相机还可怕。
走上社会后看着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时常会怀念自己明媚忧伤的青春期,然而事实上又有多少人年少时真会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丰富多彩,大部分不都还得被按头学习。
当年的‘我’心心念念的可不是让人生永远停留在学生时代,每天都盘算着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才能脱离学习的苦海去传说中的大学摸鱼划水……到底在哪一天、哪一分钟开始,我竟然把这茬都给忘了?
‘……唉。’
稍微一思索便明白,造成不同时期的我自己互相羡慕的原因,就只有那一个,恐怕对所有存在类似情况的人而言,都一样。
痛苦时想逃避是人的本性。
遇到坎坷就想当个缩头乌龟,缩在厚厚的壳里,用不真实的美梦麻痹神经。那时的我是这样,现在的我也这样,所以才在学生时期梦想着根本轻松不到哪里去的成年人生活,又在步入社会碰壁以后怀念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快乐的少年时代。
不管如何,堆积在前路的大石头都不会因此消失,到最后还是要靠自身的力量把它推到边上。
“不想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写作业吧我。”
敲敲脑袋,唉声叹气地重温起学生时候的独有体验,心中一片郁闷。
5.
重返学生时代的第二天,我果不其然因为糟糕的默写成绩被两位任课老师点名批评了一番。分数倒不是最差的,但老师们的批评对象多数不是成绩一贯差劲的学生,而是状态下滑得厉害的那群人。
虽然十分想反驳‘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苦衷,能默成这样算很不错了’,顾虑到说出来绝对会被建议去接受心理治疗,我只好默默把这口锅背上。
由于缺失了许多,我不得不把课间休息的几分钟也拿来翻课本。
我敢发誓,过去整整十几年的学校生活中本人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功过,奇异得连初中时的好友都投以疑惑的目光。好友小佳过来找我一起上厕所时见我竟在念书,十分震惊地问:“你怎么突然这么努力?”
“没办法,最近被爸妈盯得紧。”
真实情况说不得,我抛了个万能的借口给好友。她理解地应了一声,我们挽着胳膊去卫生间进行释放活动。
和别人约好一起如厕也是许久都不曾再有过的经历了,这可能算是学生时代的特产?不管男女,上厕所总喜欢成群结队一块儿去,老师也喜欢调侃我们这些人是连体婴儿,缺了哪方就不能自由行动。
说起小佳,因紧张的学习进度而消退的怀念感再度涌出。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初中……也就是我现在所处的时期,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一起玩。我、小佳、小月三个人,或是去其中一人的家里做客,或是在学校附近逛街等等。其实地点就那些,却总也不厌倦。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电视里常见到的铁杆兄弟、知心姐妹。
初中毕业,各自进入不同的学校不久,小佳和小月断了联系。我虽然还和小佳有来往,但明显已不如初中时频繁且亲密。等念了大学,我们两个的聊天框再无动静。她发布在朋友圈的动态我都能看到,却从来没有点赞或评论过。
有时是一些化妆技术越来越好的自拍,有时是和她另外的朋友们出去玩,有时……是结婚证的图片。当看到这本鲜红到刺眼的小册子,看到照片中不认识的男性,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她的生活或许再也不会有重合的地方。
拿一个非主流年代十分流行的比喻,那就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相交过后只会渐行渐远。她没有搬家,我也没有,通讯号码依然留在双方的列表中,如果想要联络,每一个当下都可以轻松做到。
但……仿佛是最后的默契,我们像约好了似的,在某一天之后如劳燕般散去,专注于各自的生活,和曾经的好友无声地说了再见。
略显稚嫩的圆圆脸蛋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恍如隔世都无法形容我的心情。
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确实如此,我应当说些什么的对象并不是此刻站在身侧的小佳,而是遥远未来中的她。
6.
我们三人礼拜五放学后要去快餐店写作业。
具体究竟是写作业还是吃喝玩乐有待商榷,反正我们聚在一起才是重点。
上一次的三人齐聚是什么时候?我记不得了,也许是高一,也许是高二,但不会是高三,这是我的记忆。对‘我’而言,根本不需要回忆,因为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块儿。
升学的压力还未完全压在肩头,也暂时没有对人生另一半的需求。话题大多为最近电视里播放的影视和明星,又或者是明星的八卦,以及学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你们吃什么?我去买。”
“下午茶A套餐。”
“……全家桶?”
当我说出那三个字时,小佳和小月纷纷对我投以惊疑的目光。后者更是叫道:“小青你疯了?一个人吃全家桶?”
“嘿嘿,开个玩笑。我也A套餐好了,加个圣代。”
“我就说,全家桶也太夸张了。”小佳附和道,两人的神情态度极其一致,都认真地觉得我的玩笑太夸大。
可非常冤枉的是,其实我没有开玩笑。
青春期的我确实可以一个人吃完全家桶,但这能力随着年纪的增加永远失落在了过去。恍然见到看板菜单上比未来便宜几十块的炸鸡全家桶,想到少年时自己的大胃口,我不由得动起心思,想再体验一回一人一桶的快乐。
但这念头很快打消了,毕竟我才刚吃完午饭没多久,还是将机会留到下次更好。
小月收集完我和小佳的菜单便去柜台点单。星期五的下午快餐店里的食客比工作日更多,其中不乏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这家店就在初中旁边不远,学生组成了一部分的固定客源。
等待小月回来的时间里,我和小佳一起拿出作业——虽然今天的主题到后面可能完全变味,至少开头得做点正事。几页的数学题目听上去很多,去掉空白的答题部分后剩下的部分并不算什么,在经历过高三的我的眼中只能算小意思。
经过几天的‘复习’,我大体掌握了目前为止的数学内容。做起题目来尽管不如当年的‘我’流畅迅速,总算达到了平均水平。不过快餐店这样的环境天生对做题存在干扰,所以我的速度有减慢。即便如此,我也在小月拿着托盘回来之前做完了一整道大题。往右边一瞥,小佳却已经咬着笔杆对着作业本皱眉发呆了。
至于为什么我清楚她是发呆而不是尚在思索,那是因为我十分了解小佳……特指初中时期的她。
“做不出来了?那就先空着吧。”
我善意地提醒她继续往下,小佳松开笔杆回应一声,接受了她的数学能力极其有限的事实。侧过身往点单处瞄了一眼,小月前头还有两三个人排着,估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干脆沉下心思专注做题,现在我多完成一点,周末就能更轻松些。
我的学生时代一直秉持这套理念,喜欢早点把作业做完,剩下的时间就能放肆玩耍。工作后患上的拖延症,仿佛随着重返青春也一并消失了。多亏教科书配套的练习册里题目都比较简单,在视线被端上来的快餐吸引住以前,一半的空白已经被黑色的笔迹填满。
“来了来了!这份你的,这份给你。”
当食物被呈上来,作业的优先级就下降了数个档次。刚出炉的薯条被倒在铺开的餐巾纸上方供所有人分享,旁边挤出的番茄酱增加了鲜艳的色泽和酸甜的滋味。这时的她们还不知道一种邪道食谱叫做薯条沾圣代,经典的红黄搭配总那么美味。
“我们下礼拜是不是有单元小测验啊?还有八百米练习。”小佳随口的问题令她对面的小月露出痛苦的表情,后者一脸拒绝,极度不想聊这两件事。
“别提小测验。”
“别提八百米。”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要求提出倒胃口话题的小佳切换频道——尤其是我,特别是我。
一道惊天霹雳在脑中炸开。
以为把课本复习一遍就能安全度过初中的我天真得像个傻子,竟然把学生生涯中折磨我最久伤我最深的体育测验给完全丢在脑后。不是小佳无心提及,我根本没想起来重回过去同时也意味着又要经历无数遍比死更痛苦的长跑。
“卧槽啊,你不提我还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我要死了。”
当然,哭天抢地并不影响进食,我抓起三根薯条一股脑塞进嘴里以表达欲哭无泪和悲愤。郁闷需要通过垃圾食品来缓解,直到若干年后我都还保存着这习惯。此刻真情实感的流露或许令我与少年时期的我贴近了不少,小佳的笑声于耳边自然地响起。
她成绩不好,但体育不错。这时候便反过来安慰我:“哈哈哈,反正不是正式的测验,慢慢吊在后面,没问题的。”
“道理我都懂。”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将后脑勺瘫软地枕于软垫,我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此时近乎崩溃的心情,“赶紧换个话题,我不想听到那三个字,求求。”
“好吧。那我们待会儿去旁边逛街还是直接回家呀?”
她近乎理所当然地忽略了留在这里做作业的选项,可能对小佳来说‘做作业’这三个字就是会导致胃口下降的恶心词汇。我很配合地没去问她‘作业怎么办’,而是根据话题提出自己的意见:“逛街。”
“现在回家太早了吧,再逛一会儿。”
讨厌学习的小月意见和我一致,我们愉快地忽略了来快餐店原本的目的,兴高采烈地聊着和学习无关的行程。同学兼好友之间的聊天内容事后回想起来大多都很无趣,有时候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东西可以说上几小时。
来自未来的我现在终于可以给出回答,那只是因为面对面的闲聊与通过网路的文字对话具备了根本性的不同。网络上的对话受限于形式,内容几乎占了所有比重,但如果真人见面,那可衡量方面的不知要翻几倍。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动作、她们的笑脸、环境营造的氛围、食物的香气……聊天的内容在这些因素下反倒成了点缀,因为只要和她们在一起,总是开心的。当时的喜悦快乐会在脑中储存起来,慢慢转变成对她们本人的喜欢与三人之间的友情。
越是频繁的聚会见面,越是会促成这一点。学生时代的感情培养就是如此单纯且没有干扰,即使爱好不同也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密友。放到我所生活的未来这基本不可能,毕竟我懒得和没有相同兴趣爱好的人多说一个字。
‘……啊。’
我察觉了一件事情,这令我忽然感到悲伤,但在目前的场景下又不得不压抑住不合气氛的情绪继续说说笑笑。
几年后、十几年后,我和小佳的渐行渐远原来是人生中无可改变的进程。无法和从前那样时常碰面积累起‘喜欢’,于是深厚的感情在一次又一次枯燥无趣的文字对话中消融成雪水,蒸发成气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聊天框的茫然与不知所措最终如那快乐一般,变成僵硬的灰色融进了我对小佳的‘喜欢’,将缤纷的色彩化为黑白,让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逐渐失真——又或者,失真的印象才是真正的‘真实’。
我和她们现在的亲密是现实,而我们未来的离散也是现实。
“你居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分手了?我和你说,上个礼拜……”
小佳谈起同学间的分分合合时更适合站在讲台上,有头有尾的故事及各种‘业内人士’才能获知的细节显得她十分专业。这些可有可无的消息,不说现在的我,估计当时的我听完没多久就被其他事情迭代覆盖不再记得,但是处于当下,我非常乐意去关注小佳言语间的激动和丰富的神情变化,乐意跟着她的思路将话中主角们的关系梳理成线串联起来。
不知不觉间,我的心理年龄也仿佛重返青春,就像那时的自己一样当了回优秀的观众。不仅在合适处给予恰到好处的反应,时不时还会追问,使得讲述者的热情高涨。两名初中生和一名伪初中生,有说有笑地在谈话中将买来的食物消灭干净,连番茄酱都没剩下。
我们背起书包到附近的文具店、精品店逛街消食,有别于网上购物的久违乐趣令我的心情异常高兴,傍晚分别时竟觉不舍。
至于作业——这就不提了,影响氛围。
放学后和关系近的同学们一起玩耍的快乐比记忆中更加美好,我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却同时清醒地知晓这份快乐终有尽头。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我从未来回来了,我可以不遵循原有的轨迹,做些事情来改变我们的结局。’
就像许多小说作品和影视作品描绘的内容一般,通过我凭空多出的十几年人生谋求变革。不需要夸张的日入斗金,也不需要一下子飞越小康,只要一点极小的、相比起来完全微不足道的事情,一切都会大变样。
我们三个会一直保持联络,不落下任何一个。小佳结婚的消息,我和小月会是第一个知道的,说不定还要给她当伴娘。等她过几年生了孩子,我和小月会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他。
只要现在我能去做些事情,这就不再仅仅是回味过去时脑海中浮现的幻想。
“可是……我要做什么呢。”
我站在原地对自己发问。
我的思维为此转动,但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咔咔地运作了几下,动静不小,却没有得出像样的结果。翻来覆去的无非是毕业以后也要保持联系、多关心她们两个之间的争吵,之类的拢总念头。
空洞、虚无,并且最关键的是——‘我做不到’。
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我做不到。
就像相较于成年人的见识和学习能力而言并不困难的课业,即使做不到门门满分,只要用心,理论上可以取得比‘我’更好的成绩。我没有投入进去,直接放弃了为自己挣个好成绩以就读更优秀的学校这一条路。
假如我有重返青春的同伴,他可能会难以理解我的选择。
他不会明白,也不会有其他人明白我的怠惰和忧虑。
即使在初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得以考上更好的高中和大学,我的学习能力就摆在这里。成年人的优势会随着自身的长大而消失,我知晓自己不是多么热爱学习的人,也没有特别好用的头脑,现在跑得越快,将来摔得越惨。
而小佳和小月……我不可能有那种耐心,也不可能有那种精力去维护我们毕业后的关系。
“啊,我是做不到的,哈哈。”
想通的我笑了出来,满含嘲讽。
7.
我本来以为,成年以后的自己早就改掉了一进文具店就喜欢胡乱买些好看文具的癖好,结果根本不是这样。
仔细一想,我会产生错觉的原因大约只是成年以后不再像从前那般频繁地去街边文具店里到处看看,而网购又没有现场购物发现宝藏、感受商家陈列商品技术的惊喜,所以导致在文具上的不必要开支大幅度缩减。
和小佳、小月她们逛文具店时,我没忍住买了几样内页设计花里胡哨、实际功能难以言喻的本子,以及一套小星星的折纸素材。并非未来的我还对折纸抱有多大的兴趣,而是它给我留下过非常深刻的记忆,直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那时的我因不常去探望老人而产生的愧疚感突然发作,便打算送外婆一个礼物,但又出于某种原因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于是偷偷将礼物放在外婆家里,不想却在临走时被外婆发现,只好再亲手带回来。
自始至终外婆都没有发现它其实是装载着孙辈不可言说的感情的礼物,在那之后也没得到过任何出自我手的礼物。外婆她没做错什么,但是我单方面地对孝顺长辈这件事复又生出浓重的阴影,不愿多说一句好话,不愿给老人一个惊喜。
这份礼物的原材料是一个一手可握的厚层玻璃瓶和几板不同颜色的长纸条。
叠完这瓶星星大约只花了我三十分钟的时间,将它们按照颜色有层次地放入玻璃瓶中,底层垫一束浅棕色的细线纸团,上边展开彩虹的色彩。呈现出来的作品不说有多么精致,至少具备了一定程度的观赏性,并且‘手工制作’这层要素会让它的价值更加特殊。
于是我将装满星星的玻璃瓶放在包里,带到了外婆家,做出了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的行动。
或许它可以成为契机,我能借此试着去改变一些事情,弥补曾经的遗憾。
由于两家离得很近,身为小辈的我偶尔会被妈妈使唤去外婆家跑腿。
我不擅长对长辈表达内心的情绪,看着外婆一年年花白的头发和下滑的身体状态,心中理所当然地会产生一些想法,但这些话从来不会说出来。在与长辈的相处中,我更多作为倾听者而存在。
听他们怀念过去,说起我的双亲年轻时的故事,或者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幼儿时期的自己。外婆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小时候的我曾对某些人大声说过‘不要说我妈妈坏话’,并以此来感叹妈妈生下我这个孩子真的很幸运。
但我不这么觉得。
尤其今天,重返少年时期的我再次被妈妈叫去外婆家,碍于场面不得不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听外婆说话。又不知第几次地听到这件事时,内心依然充满陌生感。她口中的主角,那位勇敢的、直率的孩子形象生动地在我眼前出现,但却和我本人极度割裂。我几乎无法将外婆描绘的孝顺孩子与自己等同,听着关于我的童年琐碎,却像别人的故事。
有时候我想过是不是应该至少在亲人面前开朗体贴一些,时不时地过来探望,送点瓜果蔬菜,再在适时的机会讲几句大家都喜欢的吉祥话。可这些念头终究也只是念头,二十年间从未付诸过行动。
如果外婆口中的‘我’真的是我,那为什么我会失去了这种能力呢?
嘴唇张了又闭合,我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去告诉外公外婆,说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们。它应当是件极为简单的小事,可在我面前却比升学考试更困难百倍。我甚至感觉气都要从头顶冒出来了,但就是没能顺利发出声音。
等到外婆把旧事都念叨完,我都没能出声,就像哑了似的。
‘来不及了,还是偷偷拿出来放着吧。’我想着,打算重复当年的做法。
藏在背包里的折纸瓶趁着他们没注意的时候放在了门口的架子上,我装作无事的样子,聆听完最后几句闲聊便打算离开,就和那时一样。在玄关穿好运动鞋,正要关上房门走人,出来送我的外婆却没让我舒舒服服回家,也和那时一样。
她说:“哎,这是不是你的落下的?别忘了带走。”
外婆好心拿起瓶子递给我,我接过玻璃瓶,强作微笑:“啊,对。外婆拜拜。”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忘却的羞耻和难堪顿时鲜明地涌上面颊,这感觉糟透了。我落荒而逃,心脏跳个不停,生怕被外婆看到羞红至极的面色。
老房子陡峭的楼梯和时有时无的扶手没能阻挡我急速下楼的步伐,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我冲出摇摇欲坠的老楼房,在地砖时有缺失翘起的路面快步行走,这速度快得异常,几乎要赶上奔跑。两旁的路人肯定会对我报以奇怪的目光,说不定还在心里琢磨这小孩子急急忙忙地要干什么。
约会迟到?赶红绿灯?他们或许会如此猜测,但绝对想不到真正的原因,痴傻到极致、愚蠢到极致的原因。
心中有一团鼓胀的气到处乱窜叫人难受极了,我想大喊,对着车水马龙的街大喊,对着无人识得我的世界大喊。可是我喊不出来,甚至连闷着嗓音无声地朝空气挥舞拳头,把没用的脑袋晃成稻草堆也做不到。
那一句‘这是送你们的礼物’,从过去到未来都不曾改变闷死在肚子里的命运,它注定了无法被我道出,而这瓶折纸星星也注定了要被退回。
开头、过程和结尾都和记忆中发生的这件事完全一致,找不到任何不同之处——或许唯一能找到的细微差别,就是成年后的我折星星的手艺生疏许多,瓶中星星一定没有当时来得好看。
幸好我家和外婆家很近,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之前,我先一步回到家里。
过去二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做过卧倒在被子里,把全部声音都塞到棉花里的动作,以至于我一度以为这是电视剧里常用的夸张手法。如今才知道,苦于没方法发泄时,只能这样。
无处可去的玻璃瓶被寂寞地立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因沾满灰尘又占地方而丢弃。
我不想要这罐星星折纸和幼儿时的我一样成为外婆以后频繁提起的事迹,摆放在那里供人观赏。我无法从她的夸奖中得到高兴、喜悦等一切正面情绪,甚至会因此充满厌烦。对别人大喊着‘别说我妈妈坏话’的孩子会长成怯于袒露真情的乌龟,我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直都是外婆想象中孝顺懂事的小辈。
害怕于达不到他们提高后的期望,于是选择了逃避。
少年时的我做不到的事,成年后的我依然做不到。那时候远去的朋友还是会远去,我能替那时的我办到的,似乎只有更加珍惜现在的相聚。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改变。
原来我根本无法去改变。
8.
“坐着我的摩托车,载你缓缓地离开,考不上的好学校,可以不微笑就走……”
《分裂》。
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首歌,只承载了音乐播放功能的MP3或许在手机面前显得鸡肋,我却很喜欢。不被任何其他信息干扰,塞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音乐流出,而我闭眼。
少年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以为这就是一首有些悲伤的情歌。直到后来无意中看见其他人对这首歌的点评,才知晓它竟是一首自己和过去自己的谈话,讲述长大后的自己带着那年考试失利的自己离开,脱离束缚走出阴影。
略带忧愁的气氛在加上歌词之后变得异常温柔,又充盈着释然和解脱感。
令我极端羡慕。
重返少年时代,我不得不再次认识到自己是名一事无成的普通人,或许连普通人都比不上。只顾着享受青春的美好,却一点也不愿花费更多的精力,鼓足勇气踏出那一步。高不成低不就的学业成绩,我帮不上忙;未来将离散的好友,我留不住;只剩十余年不到寿命的长辈,我无法挽回,也未尽到应有的孝道。
走上社会的我是我,埋头学习的我也是我。我的内核不曾改变,总在改变前瑟缩,总自顾自地把自己关起来。有时我觉得这像诅咒,可下一秒又不由得思索起这是否仍旧是找来糊弄内心的崭新借口。
纠结到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求是什么,究竟想做什么,就只呆立在那儿望着周围的人和事一次次擦肩而过,被时间的长河不断推着走。尽管所有人在它面前都是无力的,但我似乎更加羸弱几分。
结果我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带着十几年的多余记忆,如同少年时的我一般生活着。
和好友嬉笑打闹,拿着差不多的分数,当个长辈的沉默树洞。一切都没有改变,按部就班地向原本的轨迹骨碌骨碌地行驶。现在的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的‘重返’也同样如此,就像是把两个大致相同的球调换位置,既没用,又多此一举。
或许只有让不知世事时,什么都不惧怕的幼儿的我降临附身到之后的我身上,一团糟的当下才能出现新的方向。
可是我知道,她只活在那个时候。
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没了声息,仿佛不曾存在过。
9.
手机铃声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开启新一天的劳动。
“我出门了。”
难得向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妈妈打了声招呼,我离开家中。她没有回音,毕竟还在梦乡之中,房门也关着。
走出小区,路边的店铺有几间因无法在特殊时期里经营周转而倒闭,贴了好久的招租广告似乎无人理睬,仍旧是荒废的样子。这条街过去的模样虽不热闹,但也不像现在这样荒凉。街口不知换了几次东家的菜馆还在苦苦支撑,到了饭点才能见着几桌客人。
以为一成不变的景色其实潜移默化地换了几副面孔,真正驻足的只有日日走过这条街,从少时走到成人的我。
只有我,懦弱的我,以及一事无成的我。
END
免责:笑语
作者:遠夜
七月上旬,南方的气温已迅速进入全年最炎热的时候。
一位背着行囊的旅人来到这一坐落于中国南方的小村落,此时村里大部分的劳动力都忙着夏收,多分散在各自的田里劳作。只有幼小到还不能干活的孩童,以及年迈到干不动活儿的老一辈或在家中,或在外面的阴凉地扇着破陋的蒲扇避暑。
“老伯,请问邵家别墅是不是往那边走?”
穿着深绿色吊带衫和迷彩长裤的女性单腿下蹲,右脚后撤小半步,一看便是非常正规的蹲姿。她朝坐在树荫下的老人询问时,特意让自己处于老人的下方。
这块小树荫下只有一名老人,他穿着带补丁的短袖,面容如山川般有着深深的沟壑,但眼睛却十分清澈,和这位二三十的外乡人并无太大差别。远眺着田地的目光收回,落在向他问路的陌生人身上。
“邵家、别墅?”小板凳上的老伯念叨几句,又打量几眼女性的外表,“你是、你是来找那个鬼屋的?”
“对对,就是传说中闹鬼的别墅。”年轻人还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老伯,相片中俨然是一座已经荒废的二层建筑,“就这间,请问是往那儿走吧?”
头发花白的老伯眯起眼睛后仰脑袋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啊,是、是。就是那儿……你也是去内什么,直、直播鬼屋探险的?”
“差不多。但我就是单纯来瞅瞅,不搞直播。”
旅人收起递还给她的相片,向老伯道谢后便准备走了,动作干脆利落,目的性极强。
“哎你、你等会儿走。这大白天的就去鬼屋探险啊?怎么也得等、太阳下山了再过去吧?”老伯放下扇子招呼已经走出树荫的外乡人,稍有些磕巴地劝告,嗓音粗噶,“我们这村儿、虽然地方偏,但是该有的、给客人住的地方,那是都有的。以前那些去鬼屋的,都会先去那儿等日落、完事后再回那儿休息,大妹子你也上那儿等就行!”
在太阳底下听完老人全部话语的旅行者望了眼他所指的方向,心里大致有了数,便挥手高声喊道:“成!我先去探探位置,探完就去您说的地方。谢谢啊老伯,您接着休息吧!”
树荫下的老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前来鬼屋探险的旅人不仅看着高挑,脚程也极快,一会儿就走远了。
他起身走到树荫边缘探头瞧了一瞧,见那年轻人确实朝鬼屋的方向离开后,便捞起小板凳,将蒲扇插在怀里,踩着脚下破旧的凉鞋沿着路走到那栋比同村的民居豪华数倍且外型更加规整的建筑里。
老伯一进门就对坐在前台无所事事的服务员说道:“通、通知你老板,有客人到鬼屋内、内边去了!”
——
最近一段时间在网络上炒起不少热度的鬼屋,便是旅行者此时面对的一栋两层小别墅。根据某些来源不明的介绍,这栋别墅曾经住着一对退休的老夫妻,他们双双离世后就彻底荒废了下来。
前不久有寻访废弃建筑的主播来这里直播探险,结果碰上闹鬼,过程被摄像机实时记录并播放给所有正在观看的人群。得到亲友分享的消息,临时涌来观看直播的观众随着第一次高能场景出现之后就不停增长,直接让这位并不出名的鬼屋探险主播冲上实时榜单第一名。
之后被热心观众发到网上的录播也有近百万的播放量,成为这类直播界天花板级别的视频,这间平平无奇的乡间别墅随之出名。陆陆续续有其他跟风的主播和喜好猎奇的散客千里迢迢过来凑个热闹,其中碰上鬼的和没碰上鬼的大概对半开。
从来都是那些人世世代代繁衍耕种的小村庄因此起了些波澜,迎来了外乡人经常出入的稀罕时期。
而这位挥别老伯的旅行者,也是其中一员。
“喂?”
手机震动,她接起电话。
“飞星姐?你到地方了没?”话筒对面年轻活泼的男声问道。
被称为飞星姐的旅行者名叫白飞星,职业旅行作家,以‘飞星游天下’的笔名发布旅行见闻及绘画作品,在网路上颇有名气。这次专门来到这座村庄并非是想凑热闹,旅行家的本职和直播鬼屋探险几乎不搭边,跨界来夜探鬼屋纯粹是以前在部队里的兄弟找上门求助,受其委托专程到这儿调查一件事。
犹记得,那天这位仁兄是这样‘撒娇’的:‘我的姐啊,我的亲姐,百忙之中抽空帮小弟一个忙成不成?就最近有个出名的乡下闹鬼宅子,它其实是我朋友的朋友的爸爸的房产。他们一家人都移居海外很多年了,基本不回国,就把那房子给荒置了,现在才得知自家爷奶的养老别墅被当成鬼屋招人参观……’
语气可怜巴巴,话的内容倒让白飞星觉得十分滑稽的同时也感觉到这家伙所谓的‘朋友的朋友’还真够有钱。不但能举家迁至国外、老人可以住别墅,在明知可能不会再回国的情况下居然不出手闲置房产,属实富豪。
‘姐你不是职业驴友吗,能不能帮忙去她宅子瞧一瞧是不是真的闹鬼?就当成农村一日游呗。哎,你说我自个儿?我的情况姐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工作实在抽不开身,没时间呐……姐你去稍微瞧瞧就行,我就想得个靠谱的信儿,也好有个交代。人家小妹妹的请求,我这不是不好拒绝么……’
又好说歹说讲了一大通没法拒绝小姑娘、这桩事很简单等等说辞,白飞星听得心里直笑,想到接下去的一段时间确实还没有安排,索性答应了小弟。
当初一起服役的兄弟姐妹退伍后各奔东西,艰苦但温暖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可情谊还是牢牢地留了下来。小弟现在是家私企的员工,工资待遇据了解都还不错,就是有个当代企业员工的通病——非常忙碌。
都是一块儿在边疆参加训练的好队友,遇到困难当然会伸出援手互相帮助,更何况这件事对她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
“你小子可真会挑时间,我正好在人别墅门口呢。”
白飞星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捏着相机咔擦咔擦拍了数张相片。这栋别墅距离村民们的住所有些远,似乎是特意挑选了僻静无人的地块儿建造的,带着十足的隐居养老气息。四周栽种了庇荫的树木,门前有池塘、院子和室外桌椅。
一路顶着太阳走来,闷热的天气却在进入别墅范围时忽觉清凉。此处的温度明显比其他地方低一些,可能是树木和池塘的功效……也说不定,是鬼魂的阴冷?她兀自笑了一声,并不相信鬼怪的存在。
站在门口打量一圈,手头并不富裕的白飞星惋惜道:“你朋友家的别墅太可惜了,荒废前肯定是个度假养老的好地方。就算定居在国外也完全可以时不时回来小住,弄成这样真他娘的浪费。”
嘴里顺其自然地冒出来一句脏话,这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退伍后由于需要录制视频的缘故强行改掉了,但在和以前的队友讲话时偶尔仍会无意识地过个嘴瘾。
对面有求于人的小弟也不好据此发表意见,只憨憨地附和:“成,我回头就给她说道说道,好好批评教育一番。姐您先看着,我一会儿把今天的活赶紧干完,晚上咱们连线直播哈。这村子我记得有个搞农家乐的地方,提供住宿的,地址待会挂了以后我发给你。”
“那地方我知道在哪儿,村里老人告诉我了。你就赶紧干你的活,干完趁早休息会儿。实在太累就别勉强自己,我既然答应就会好好完成,懂?”
“懂,懂!不愧是我们的飞星姐,走到哪儿那都是受人礼遇的内个啊!”
他的语气夸张到白飞星仿佛能看见这家伙挤眉弄眼比个大拇指的模样,好笑的同时也怪招人疼的,不愧是当年大伙儿都宠着的小弟,调节气氛的逗笑能力拔群。
“那我挂了哈,姐你多保重,咱回头见!”
‘嘟——’
挂断的电话被白飞星随手放进兜里,她靠近大门的同时再次打量了一番入口院子如今的光景,这幅惨不忍睹的画面。
门前支撑二层阳台的左右两根柱子上各挂着一幅裱起来的书法作品,白纸黑字,以楷体写就。远看还不错,近看能发现不少灰尘和污迹。依白飞星外行人的眼光审视,完全称得上为两幅赏心悦目的作品,笔画分明且端正庄重。既然挂在这种地方,它们理应是一副对联,但内容却并非对联中常见的如‘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这类寓意好、老年人尤其喜欢的吉祥话或祝福。
它是一句谚语——‘亲者割之不断,疏者续之不坚’。
张贴在家门口的对联竟是如此内容,着实耐人寻味。
移开目光望向四周,好端端的池塘只剩下散发着臭味的绿水,随便一瞧就看到许多虫浮在水面上来回滑动。里头养的鱼也不知道被野猫野狗捉走了还是连尸体都已经分解完毕,反正一条也没见着,整片水域死气沉沉,只有无穷无尽的绿藻和浮萍挡着表面。
池塘右边的院子里娇贵的植物因无人打理而衰败,野花野草倒是长得尤为茂盛狂野,把颇具意趣的石头小径都快遮没了。周围长久未曾修剪过枝条的树木也将手伸向了别墅二楼的阳台,更厉害的还在大风天气里被吹断,整截枝干都落到里头。
阳台内部的具体情况还看不清,但想来肯定一片狼藉。
应当是天气晴朗时好去处的室外桌椅也不逞多让,桌子上积了不少灰尘和落叶,椅子有两把翻倒于好几米外,剩下两把虽然还在原地,但显然不彻底清洗修补一番根本没法用。理论上还应该有把遮阳的大伞,然而在视线所及处没能发现,大概是荒废期间被风吹远了。
如果不是专门冲着鬼屋的名头求个猎奇,远远地望见别墅门口这番景致,绝对没人还会想进门瞧瞧。
“惨。”
摇摇头对入目所见简要评价,白飞星握住门把手前注意到把手竟挺干净,看来近期就有主播或普通爱好者来过。
往下一压,没有上锁的大门简简单单地被打开,露出别墅的内胆。
一座占据一面墙壁的佛像正对着大门拜访,与双开门各自占据别墅最外侧和最里侧的位置。白飞星挠挠头,她不太懂佛,不知道这尊头戴八角金冠,双目低垂,额间有第三竖目微张的菩萨是哪路神仙。佛像的桌前摆放着两根已不亮的蜡烛、一座相比于佛像的大小显得格外迷你的香炉,和一桌种类不同的水果贡品。
不去看在这环境中颇为令人不适的雕像,白飞星在遍布灰尘的地板上走动,初步查看了一圈别墅第一层的构造。入口左侧是厨卫和客厅,右侧是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中间隔着一条走廊以及通向二楼的楼梯。
别墅的采光不错,有太阳的时候不开灯也还算亮堂。不过为了晚上的行动做准备,白飞星找到大厅墙边的开关,姑且抱着尝试的心态按了下去——果然没有反应。是吊灯本身坏了还是房屋已经停水停电,这点她不清楚,但显然不管那种可能性都不是今晚能够解决的问题。
‘咔嚓’
把一楼的每个房间和每处角落沾满灰尘的样子都留存进相机,白飞星从拐角楼梯上了二层。二层房间构造和一层差不多,只不过客厅和门厅的位置变成两个串联的正方形露台,大半面积都被如她所料被树枝挡住。
二层客厅右边的两间房都是卧室,左边也有卫浴和一间杂物室。
“……这么多卧室?”
拍下照片后,她有些奇怪。二楼的两间卧室应该是客房,可这间乡下的小别墅有必要特意弄那么多卧室出来吗?看里面如出一辙的摆放和些微被人动作的痕迹,白飞星猜测在有人过来探险之前,二楼的这两个房间根本无人使用。
不仅如此,虽然整个二楼也和一楼一样被灰尘和吹进来的落叶残枝填满,但明显能感觉到别墅二楼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卫生间没有毛巾、洗漱用具,客厅沙发和茶几也仅仅是个摆设,桌上有盆绿植勉强让这部分家具看起来没那么空空荡荡。
出于好奇,白飞星打开了两间卧室的床头柜,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摆。
走到露台,站在二楼正面俯视别墅门前的景象,有一种不同角度的荒凉涌上心头。
“……真惨。”
——
初步勘察结束。
白飞星刚刚按照村头老伯指的方向走到张灯结彩的建筑前,就看到一位与农村二字格格不入的现代城里小伙儿在门外迎接,他热情的样子仿佛到来的这名女性旅行者是多有钱的金主贵客。
“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小陈,不知怎么称呼?”目测三十不到的年轻老板穿着一件普通的短袖和口袋很多的功能性中裤,脚上一双崭新的名牌运动鞋,带着眼镜,笑容满面地向白飞星打招呼。
“你好,我姓白,晚上打算去邵家别墅探险。刚才大致看了一圈,地方不大,所以我想应该不会花很长时间,打算在这里订个房间方便休息。这里还有空房吗?”
听到订房,年轻人小陈更高兴了。他招呼白飞星往里走,一边热情地说着:“有,要多少有多少。在树底下乘凉的老伯是我爷爷,我听他说白女士一来就去了闹鬼别墅,到现在为止还没吃东西吧?我们这的菜是地里摘下来的,我们这厨师的手艺最有乡味,物美价廉,白女士不嫌弃请一定来试试。”
老板转身带路时,白飞星才发现他穿的衣服背面印了‘一夜暴富’四个大字,看着完全就是城里有趣的年轻小伙。他滔滔不绝地给仅仅一名的客人介绍农家乐的优点,以及目前可以体验到的项目和风景。
虽然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但细细一听……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
听了一会儿,她找了老板喘气的档口赶紧插话:“麻烦现在就给我来一点家常小炒。口味菜色不挑,一菜一汤就成。”
一路跋涉到这偏僻的农村,她还没正经吃过一顿饭,肚子饿得很。小陈老板口上说着好嘞好嘞,进门时吩咐门口前台下单,自己带着客人在餐厅就坐。
打量一圈,农家乐的装潢倒还挺古色古香,都是木头的桌椅和中式的装饰。顶上吊着呼呼转的大风扇,运作时的声音一瞬间就带人进入童年记忆中的夏天,家家户户都还不舍得开空调的那个时代。最里头竖着出风口紧闭的立式空调,桌上摆的碗筷朴实无华,就是纯白的瓷。
不能说有多别致,但作为农家乐还算合格。
“菜很快就上了,白女士稍作等候哈。”小陈老板两手交握,视线往外边瞥了一眼然后很快移回,明明是个年轻人,表现出来的行事作风倒有点老气,“您这是一个人来鬼屋探险,还是给朋友提前踩点呐?这边偶尔会有专门的团队过来进行录制,为避免撞了日程,来游玩还请提前联系我。”
他从裤兜掏出一张名片,白飞星接过看了几秒,正面打印着简简单单的职位、姓名、电话,背面则是农家乐的位置和可乘交通。
“要是觉得公共交通不方便,我这里还可以安排专车接送。饭菜和房间也能提前预定,有啥要求都能商量,包管让客人舒舒服服过来,称心如意离开。”
年轻人不余遗力地推销自己的买卖,夹缝插针就要说一说他能承办的业务,丝毫不放过任何一名潜在客户。然而白飞星确实只身前来,很遗憾不能为他的营业额添砖加瓦。
“不,我是一个人来的。既然有出名的‘景点’,小陈老板你这里的生意应该还不错吧,今天我有没有撞上其他来探险的队伍?”
好话是这么说,好话谁都会说。
但她扫了一圈,二十来张桌子的餐厅冷冷清清,竟只有他们两个人。透过窗户看外边,没有人员走动,从进村到现在也没见着其他像是外乡人的面貌,不难推断出这里的萧条。七月分明是旅游热季,农家乐竟然几乎无人光顾,着实凄惨。尽管这可能和气温有关……白飞星猜测,即使春秋国庆,这边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人流量。
果不其然。
“没有没有,哪儿能啊。”农家乐老板挥挥手,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其实慕名来探险的客人比较多的时候也就是前些日子刚火那会儿,现在已经淡下来了。不怕您见笑,这农家乐也是才办起来,配套的设施不完全,名声还没打出去。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往乡下跑,我也就是因为老家在农村,所以想趁机赶个潮流,也好给村里添点进项。”
“小陈老板年纪应该还没我大,做的事情却顶顶了不起。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栋闹鬼的别墅尽管荒废了,瞧着都比本地农民住的好得多。”
说起这话题,小陈竟直接在白飞星对面侧着身子坐下,给客人倒了杯凉茶的同时自己也蹭了一杯,自来熟地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诉起苦来:“哎,一辈子住在村里不出去的老一辈人可能不觉得,但你我这种见过城市,见过富庶农村样貌的年轻人怎么看得下去。白女士能这么说,代表您也是个有良心的。您都看不过去,我身为亲属又怎么能安心在城市里生活?”
诉苦的话匣子一打开,小陈就有点收不住了。白飞星还一句话都没接,也许是因为平时没有可以说起相关话题的人,又或许是他的选择没有被身边人理解,小陈自顾自倒起了劲。
“种地这个事靠天吃饭,哪天气候不好了,一年的辛苦可就全都泡汤。像我爷爷,从小到大就在种田也只会种田,一辈子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收成少到供不起基本生活,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被粮贩子压价的事情了。你说那群人叫什么粮贩子,我看该叫狼贩子才对!”
说到最后那带点恨的语气不似作假,真正农民的苦也无外乎是他口中所说的天时地利与人和。
白飞星不确定小陈老板说起这些事究竟是打算通过卖惨来促进她消费,还是纯粹的情感流露,但他的感触无疑是真实的,所以她有耐心陪他聊一聊事业的不顺利,暂时把委托放在一边待会儿再说。
“所以小陈老板就从外面回乡了?我看你的气质和土生土长的农民不太一样,应该在城市里念过书,或者起码在城市里生活过很长时间吧。回到乡村的决断很有魄力,还是位老板,我的朋友们和你差不多年岁的几乎都是没有自由的打工仔,根本没法比。”
其他部分不好说,不过她那小弟在这方面的的确确比不上眼前这位年轻的农家乐老板。要是他有这决断力,现在早就去经营自己的模型店了。
“话不能这么说,白姐。”
套近乎地将‘女士’换成‘姐’,小陈摸了摸嘴。瞧他动作像是想抽烟,只是动作到一半大概觉得在女性客人面前吸烟不太好,于是作罢,用更多的交谈来代替香烟的空缺。
“给人打工怎么能是没有自由?不满意了就走人,满意就继续干。创业才是彻彻底底被套牢,为了投进去的钱不赔得一干二净,什么项目都得硬着头皮做,难啊……哎,我对着客人发什么牢骚呢,您别见怪别见怪,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儿大。”
他撇了撇脑袋,示意客人注意餐厅里异常清静的环境。空旷的室内令夏日的燥消减不少,可对于需要热闹的店铺而言,就有些悲凉了。
“没事,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白飞星不在意地摆手,还对小陈老板说,“想抽烟就抽吧,我不介意这个。”
虽然她如此表示,小陈最后仍旧没有掏出烟来。
“算了,白姐是客人,在客人面前抽烟像什么样子。”他摇头,喝了口茶来让嘴巴有活儿干,“哦对,白姐你要是去了别墅,记得别破坏里头的东西。毕竟是人家的房子,这样不太好。”
“放心,我就随便看看。”
白飞星也闷了口茶,没什么茶叶的香气,喝下肚仅仅感觉比白开水多了点味儿。
话题终于轮到别墅,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终于好奇地问道:“那别墅是不是真的闹鬼啊?听说原来住在里面的老夫妻是正常因病去世,没有闹鬼的理由。很多人都在猜是孩子谋夺家产,把老人给害了。小陈老板,这中间到底是个什么故事?”
谈起这事,小陈的神情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眼珠快速地转向一边,拿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摩挲起杯口。
“那栋别墅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年轻男人回复,脸上摆出无奈的表情,“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一年也就春节的时候回个老家吃团圆饭。正式回农村发展就是今年的事,村里人都还是今年刚刚能认全的,别墅的那对老夫妻的事情我是真没见过。一开始也是主播团队到处踩点的时候发现了地方,决定要到那里混一期直播,谁想到竟然变成那样……我们村里的人平时也不去别墅那儿,更多的我真不知道。这话你问村里的谁都一样,他们文化人虽然喜欢在乡下建别墅,但不喜欢和乡下人打交道。我们这些乡下人也没时间去拜访,两个世界的。”
对小陈老板的论调不予评论,不过现在从他身上得不到更多信息这件事白飞行算是明白了。
“您的菜。”
刚才下单的饭菜很巧地在这档口端了上来,热腾腾的菜冒着吸引人的香气。
前台的接待小妹还兼任上菜员的工作,一盘杂炒猪肉、一小锅番茄蛋花汤和一碗饭端至桌上。小陈于是适时弯腰退场:“白姐先吃着,饭不够可以免费添。加菜或者有其他需求找刚才的服务员就行,我先去办点其他事哈。”
没说什么事,白飞星也不方便问。
老板走了,前台小妹上完菜就回到前台坐着,餐厅里只有饥肠辘辘的旅行者默默地吃饭。
水平的确不错,最起码也是馆子级别。用的原材料如同小陈所说,即便不是夸张到刚从地里摘出来,那也十分新鲜,一入口就能尝出来。
细细回想刚才的几番交谈,白飞星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意思,有些胆气也有些稚嫩……当然,也有对她的几分隐瞒。临时离开究竟真有事,还是打算躲避关于别墅的话题?暂时瞧不清楚,但显然这位老板了解一些内情,至少不像他口中所说是名彻底的无关人士。藏了点什么话,现在还不好盖棺定论。
但反正晚上去了别墅就能见真章,到时候就明白了。
最后她添了两碗饭,把菜和汤全都吃了个干净,连葱花都没留下。
“吃饱了——待会儿要干活啰。”
——
旅行者这一天第二次来到了这栋二层别墅。
与上午的随意查看不同,为了确定这栋鬼屋实际上并没有闹鬼,白飞星至少需要待上一整夜或是找到证据证明。由于据说并不是每次有人来探险都会碰上灵异事件,所以今晚要是没收获——准确来说,是没有找到闹鬼真相的话,她还要留下来继续考察。
不过白飞星并不觉得这件事有那么复杂,至少她在接到委托之际就猜到了大致情况,并且白天查看时已然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喂?我这边的情况你看得见吗?”
左耳塞了一只耳麦,右耳用来关注周围动静。
委托人小弟公司里的工作顺利干完,就在刚才他们建立起了视频通话。摄像装备固定在额头,毫无疑问开启了夜视功能,将白飞星的视觉和听觉共享给另一位‘灵魂’参与者。
“没问题,运行良好……我叼!好阴森的别墅!这破地方不闹鬼啥地方闹鬼,绝了。”
小弟一惊一乍的叫声直接在她耳边炸裂,幸好白飞星有先见之明地把通话音量调得很低,不然她现在肯定成了半聋人。
这堪称荒郊野岭的乡下虽然白天很热,但一到晚上温度会下降许多。本来只穿着无袖背心的白飞星到了夜间不得不把迷彩花纹的外套也披上,而且尤其别墅这一块区域格外阴冷,令人难以想象竟然是南方省份夏天的温度。
“老夫妻过世也没有很长时间吧我记得,怎么和荒废了十来年似的?”
耳麦中传来小弟止不住的惊讶,看来他也没提前见过别墅现在的样子。两人都对所谓的直播没兴趣,更别提什劳子鬼屋探险的直播,在被真正的委托人小姑娘找上门之前,小弟也根本不知道当今社会居然还有靠干这个吃饭的。
“没人打理也没人在意的地方,衰败起来比大部分人想象中快得多。不经常用心维护,任何东西都会变成这样,以远远超乎想象的速度。”
踏足过诸多土地的旅行者见到过的废弃建筑不比那些搞直播的少,同样的,她见过更多因精心呵护而维持下去的事物。譬如门前栽种的娇柔鲜花,譬如从青年使用到临终的钢笔怀表……譬如其他一些非物质的存在。
这话题展开会变成很难打住的超长故事会,于是白飞星扔下这句意味深长的道理,转头打量起夜晚中的别墅。
下午考察过的外围部分在夜色的笼罩下越发颓唐阴郁,手电的束型光打到池塘黑漆漆的水面上,下一秒从绿藻中浮出一具泡到肿胀溃烂面目全非的尸体都不奇怪。旁边被吹飞的椅子和肆意生长的树木仿佛也带着鬼魅的色彩,哪儿哪儿看起来都不像正常景物。
白飞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不相信世间真的存在鬼魂,所以见到再阴森诡异的场面都不觉得害怕,这点和她的小弟完全相反。手电的灯光以一定速度扫过别墅周围的环境,没发现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后,她便直接走进门厅。
左耳内小弟还在那边和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显而易见是为了降低内心恐惧感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按下大门的把手,开启房门后所见的第一个庞然大物就让这位胆子小成鹌鹑蛋还要来瞎掺和的小伙儿喊出一句经典国骂。
“卧槽!”
即使调低了音量,这句惊叫也刺到了白飞星的耳朵。
她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抱怨:“我说,能不能为你姐的听力多想想?要是实在忍不住惨叫,你小子直接闭麦打字算了,别霍霍我的耳朵。”
“抱歉抱歉,这我也不想的,一会儿我多注意。”嬉皮笑脸地求饶,就是不愿意闭麦的小弟立刻把话题从自己的‘失策’转移到吓了他一跳的玩意上,“他妈的谁家进门摆个这么大的佛像,又不是恐怖游戏,这不是摆明吓唬人的吗。”
光束向上倾斜,照着佛陀快要顶到天花板的脑袋。这尊像的雕刻称不上精细,至少就白飞星见过的各种佛像雕塑来说得排在下游,卖点可能就只是体型比供在家里的小佛像大了好几倍。
不过虽说做工不精细,规格带来的魄力倒在夜里彰显得淋漓尽致。唯一光源打在佛首、佛身上留下了深深的阴影,那些黑色的影子将佛陀的轮廓衬托得非常立体,极为鲜活。一双垂怜世人的眼睛仿佛真的注视着站在门口的白飞星,以及既在千里之外也心存此处的她的小弟。
佛像与大门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这距离既显得远,又感觉近。
“你听你那位朋友的朋友说过没,她爷爷奶奶是不是信佛?”
白飞星大胆地靠近佛像,离得越近,它兼具神秘与恐怖的特点越是凸显。菩萨悲悯的视线当走到其正下方时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变了意味,怜悯之中怜爱的情感少了,其高高在上的尊贵与轻视显得多了。对于不信佛的人来说,这是令人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的视线。
共享视觉的小弟显然也极其不喜欢这尊佛像,他口中质疑之声不绝,还得抽空才能回答白飞星的问题:“没听说过,他们一家没啥特别的信仰。可是飞星姐,不是有不少人年轻时候神鬼不信的,人老了就吃斋念佛吗?我看这对老夫妻就是其中翘楚,还整了个一面墙那么大的佛像,有够夸张。怪不得人都说闹鬼,谁进来一打眼瞧见这玩意,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啊。”
话糙理不糙,白飞星确实遇到过退休之后开始信这信那的空虚老人。可是家里杵这样一尊巨大的佛像,除了吓人以外着实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或许还真给小弟蒙对了。灯光照在桌前的贡品上,她伸手拿起一个仔细查看,竟是假的。
“塑料的仿真水果贡品,有点意思。”
“……有心摆个那么大的像,没心勤快点更换贡品。这家老头老太可真会做表面功夫,老弟服了。”
“这不是你朋友的朋友的祖辈吗?别那么损。况且这又不一定是人家老夫妻弄出来的东西。”打着手电的迷彩服女性将假贡品丢回盘子里,略带‘呵呵’意味地说道。
这话让小弟迟疑了几秒,他根据自个儿大姐头的态度不确定地猜测:“姐的意思是,这东西有问题?”
她笑笑没有回答。
走进左边与厨房联通的餐厅,它看上去就像饭店的包间,一张大圆桌和围着圆桌的数把椅子。一扇落地窗让被圆桌占据的房间不至于叫人憋闷,站在帘子半开但窗门紧闭的大块玻璃旁,视野被黑压压的树和野草全数挡住。
“根据小弟我玩恐怖游戏的经验,这里可能会有回头杀,姐你当心点。”
他振振有辞的建议令白飞星觉得好笑:“回头杀?这世上没鬼,你姐也没那么容易被杀,一会儿瞧好了噢。”
拉上窗帘,霉味和灰尘味一下子扩散。味道难闻,但远远未到白飞星忍耐的底线。厨房没什么特别的花样,除了有个后门能直接走出别墅以外和一般人家的厨房没区别。她胆子极大地扣住冰箱的把手,果断地往外一拉。
“哇飞星姐你等我做个心理准备啊,万一里面有人头——”
冰箱门被打开,劝阻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里面没有人头,倒是有一些瓶瓶罐罐和没吃完的冷冻食品,现在肯定都不能吃了。
“人头个鬼,你小子想象能力也太丰富了。以前在部队里怎么没看出来你脑袋里塞了这么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回头这份视频给大家伙都过个目,瞧瞧我们可爱的小弟这些年越活越年轻,哈。”
取笑他是白飞星和其他队友最爱的消遣,今天能和他连线一起探查别墅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别说害怕恐惧,她现在可花了不少力气让自己不笑得那么夸张,以免反而吓到‘其他人’。
“……飞星姐,我错了,求放过。”
在可爱小弟的求饶声中,白飞星推开厨房连通室外的后门。
无声且顺滑地开启,没有一丝陈旧感的后门和大门一样没上锁,视野正对着正常人都不想多看的池塘。外头静悄悄的,不善夜视的双眼只能看清手电筒的光所照的位置,其他好的坏的景色都一片漆黑。
偶尔有微弱的风,将她脸颊两侧的卷发吹起。
她左右扫了一扫,没发现灵异现象——紧接着耳机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我靠!姐,姐!那池子边上的是不是人的头发!右边儿,再右一点,对对,就那儿!”
按照小弟所言移动光源,视线定格在池塘边的头发上。本想说应该只是些绿藻,结果白飞星靠近仔细一看还真是头发。捡起附近的一根树枝上前将头发挑起来,一半落在水中的黑色长发摆在她面前。
“这、这池子难道有死人!”
用脚趾想也知道脑补技能满点的小弟根据这一束头发头脑风暴了一出恐怖悬疑剧本,忍住笑意,白飞星手一松,将头发连同树枝一起丢到池塘边的地上。
“死什么死,只不过是一束头发而已。不知道从哪个脑袋上剪下来的东西,这也怕?头发长的人去理发店改成短发,剪下来的部分可都是会被收走卖钱的……算了,你估计也没这种经历。”
相较于小弟的惊恐未定,白飞星不愧是‘姐’。非但一丝动摇都无,还顺带给她的直男小弟科普了一个豆知识。
卷发被高高束起的女性往四周扫了一圈,从正门回到别墅内部,索性就近逛起客厅。
客厅和餐厅正对着,中间夹着卫生间。一望过去倒也没古怪灵异的地方,沙发是好好的四人座长条型再加一个单人,茶几略比长条的沙发小些。上头摆着两三本封面已完全被灰尘覆盖的书,和一些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艺作品。
当然,沙发的对面缺不了一台大尺寸的液晶电视。
灯光照到这里时,安静了好半会儿的小弟又冒头说道:“贞子……”
——这家伙。
白飞星懒得理他,稍稍看了几眼就去了另一边的卧室。对比起房间而言显得过大的全家福挂在床对面的墙上,虽然蒙了灰,仍旧能看见上面年轻和老迈的两对夫妻,以及年轻夫妻臂弯中抱着的婴孩。
五人的神情都分外温柔,连婴儿也十分配合地咧嘴眯眼。即使在这种环境下见到它,白飞星也不觉得可怖,因为相片中传递出来的亲情与和睦连灰尘都无法阻挡。
“喏,这上面是不是你那位朋友的朋友?”
“呃?飞星姐你又在为难我了,这么小的婴儿我哪里认……‘沙沙’……来……‘沙沙’……”
“喂?喂?听得见我说话吗?还看得见我这边的画面吗?”
如信号不良时断断续续的沙沙声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人的通讯中,白飞星逗小弟玩儿的心思瞬间被按下去,严肃地确认情况。口中继续索要反馈,她同时也快速地通过卧室的窗户观察外面。可是茂密的植被和黑夜让只有一柄手电的白飞星发现不了太多细节,她果断地推开窗户利落地翻身出来,谨慎地查看一圈,但没有什么线索——倒也不是。
荒废老宅和干净的新居相比,不能说毫无优点,起码现在这栋别墅肮脏的状态给白飞星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利的证据。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往不远处的地面瞥了一眼,没有拿电灯的左手在外套的口袋中悄然无息地将额间摄影机切换成照相模式,对着看似脏乱的地面安静地连拍下好几张照片。
拍了什么暂时只有白飞星自己知道,通讯还在一片雪花中找不到方向。
寻到证据的旅人心中大定,于是也不急着在外面寻找通讯失常的源头,又翻窗返回了屋内打算找点其他‘证据’充当说服委托人小姑娘的材料。至于和小弟的通讯……就更不急着恢复了,反正他在这儿更多也就是充当一个调剂气氛的角色。
听着左耳的刺声,旅行者,或者说探险者、调查者走进了一楼的书房。
书架与架子上的书组合起一面又一面的‘墙’,遮挡住几乎百分之八十的视野,让这间书房平白无故地添了几分迷宫的神韵。初进此室的白丁说不准真的会迷失在‘知识的迷宫’之中,一个个堆满了各色书籍宛如图书馆的架子,一幅幅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还有‘迷宫’正中心的书桌。上面陈列着几只粗细不一的毛笔与笔架,砚台和墨被收于一侧,而纸张可能在抽屉里,无一不表明老夫妻至少其中一人有书法爱好。
手电的光束从书与书、架与架之间的缝隙中穿过,被书墙遮挡了大半。无法辨认书架之后藏着什么,从丝丝缝隙中漏出的一点诡异往往更叫人心惊胆战。
这间书房是个能构成惊吓点的场所,白飞星如此判断。不管小动作还是大手笔,在视野不开阔的书房都能起到不错的效果。待在书房欣赏了一会儿老夫妻的书法作品,字体不只有一种,门口对联的楷书在这里也能见到,看来那确实是他们自己写的。
白飞星等了好半天才走出书房,暗想‘这鬼真没胆子’,姑且准备去一楼的最后一个房间瞧一眼恐怖故事里出镜概率极高的卫生间。
毫无疑问,白飞星非常确定卫生间会有点东西等着她。
也就在这时候,刚才为止一直沙沙作响的通讯忽然转变成清晰的人声。
“姐?飞星姐?听得到吗——喂——?”
“听到了听到了,你先安静点!”
她赶忙把音量调至最小,耳朵没被雪花音折磨疯却快被自己人的大嗓门给震聋。
“哇靠,终于连上了!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突然断了?不会真的是灵异的磁场影响了通信吧……”
眼看着小弟的思路就要掉到沟里去,白飞星堪堪扯住他的思维尾巴:“想什么呢,这么明显的信号屏蔽器你都认不得?请回炉重造,谢谢。”
“啊?就这?”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失落,也不知到底是害怕灵异还是喜欢灵异,又或者虽然害怕但很喜欢,就和有些明明吃不了辣却还要坚持吃成香肠嘴的人一样。
“我说你这家伙,是不是很期待朋友的老家真的闹鬼啊?你是来帮人家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满足你自己的猎奇心理的,懂不懂?”
白飞星略微敲打了一番越来越过火的小弟,听到他紧绷的响亮回复,才推开洗手间的门。磨砂玻璃的材质格外适合这种地方,也格外适合成为灵异的载体——厕所门的内侧,有一块暗红的血迹。
“飞星姐,血!”
小弟的叫喊比之前克制许多,大约是怕再被白飞星批评然后直接切断连线。
“有点时间了,应该不是刚才弄上去的。”她根据干涸程度判断,转头打量卫生间的其他区域,“镜子……很微妙,过于干净。马桶,没问题。浴缸……呵,这半拉不拉的浴帘,倒是很懂怎么布置。”
作为本次鬼屋探险的‘主播’,白飞星着实不懂得什么叫做营造气氛、怎么让观众的恐惧最大化之后再引爆。动作快到共享画面的小弟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直接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浴帘一下子扯开。
“呜!”
看清浴缸内的玩意后,小弟捂住嘴一声闷喊。
其实真论起来,他又不是发现了一具尸体,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只是现在光源全靠手电筒,夜探荒废闹鬼别墅的环境中,平时习以为常的物件也可以变得十分恐怖——更别提这无故出现在浴缸中的人偶娃娃。
“我日,到底谁把这东西扔到卫生间里去的,这就是故意吓人的吧!好险不是那种日本娃娃,我对布面的抵抗力还高一点。”
小弟学乖了,吐槽也记得放轻声音。
躺在浴缸里的这只娃娃有人小臂那么长,是一个用布和棉花做成的娃娃。鼻子是纽扣,眼睛和嘴巴手工线缝,头发由几根翘起来的麻花辫和一顶绒线帽组成。放在正常场合下,白飞星会评价它为充满了制作人心意的可爱娃娃,然而站在阴冷的浴室里,光束冲破黑暗打在布偶咧嘴笑的脸上,扩散的淡黄色光线非但没增加半分温暖,还硬是将气氛转变得更诡异……饶是她也没法给出‘可爱’的评语。
“你说对了,就是故意拿到这里吓人的。”
白飞星感觉胸口有些憋闷。
她并不害怕在这栋别墅里遇到的一些所谓的灵异事件,但确实有些映入眼中的细节对她的心情造成了影响。尽管早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真正面对的时候仍旧无法太冷静。旅途中所遇见的诸多景色、诸多面孔,没有将她的心磨成石头,反而用温暖的轻抚让坚硬的石块也知晓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
她见到了,她想到了,她开始忿忿不平。
程度不深,却像硌着脚底的一粒沙子般叫人不舒服。
“啊,姐你这就上楼了?”
“当然。一楼我已经看完了,二楼估计也不会有很多东西,今晚的探查马上就能结束。”
正在上楼梯的白飞星十分笃定,就像她一直都稳健的步伐。
如她所料,二楼果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探索的过程中也没发生让小弟惊诧的事件。
走到露台,夜晚的凉风将心中的燥热吹走。
农村的天空比墨水更黑,比无底的海洋更深沉。繁星拥抱着残缺的弯月,然而地上的星星却因缤纷炫目的霓虹而迷失,忘了在遍照大地的灯光出现之前,是一丝温柔的爱之火带领它们走过漫长的黑夜。
“再过十分钟就收工,你对今天的收获有什么看法。”
“收工?收获?看法?”
万万没想到临了前还有随堂抽查,小弟苦恼地支吾半天也没憋出个像样的回答:“姐,咱自家人我也不瞎吹,我是真没看出什么来啊。就那个布娃娃你说是故意放着吓人的,但这不也没有证据吗?”
“证据我有,只不过不是针对布偶的。本来你要我调查的也就是这栋别墅闹不闹鬼,对此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没有闹鬼。”
白飞星往回走,停在二楼空荡荡的走道里阐述她的结论,“本来么,世上就没有鬼。这份委托换句话说,应该是‘调查谁在邵家别墅装神弄鬼’。这种事稍微想想就知道了,我还特地半夜不睡觉跑到别墅来,不就为了给你那小妹妹一份扎实的答卷……可给我记好,这是你欠你姐的。”
说欠就欠,身为小弟的他毫无反驳能力。
但既然人情都欠下了,他觉得他有了解真相的权利。话又说回来,他们俩明明除了那一小段雪花屏的时间都共享画面,怎么就一个洞悉全情,另一个一头雾水了呢?待在自个儿家里喝着汽水啃着披萨的年轻人摸摸脑袋没想明白,不过飞星姐的能力他绝对相信到底。
于是他顺着提问:“行行,那这闹鬼到底是个啥原因啊?不会真是专门找鬼屋直播探险的团队为了节目效果搞的剧本吧?”
“这个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说,反正我的任务汇报对象是你,到时候直接看我的报告书……噢不是,应该是‘游记’、就行了。”白飞星扭扭脖子,打了个哈欠,“你明天还要工作,赶紧去睡觉。乖乖等我消息,嗯……大概两三天之后就能出来,在那之前都给我好好休息,听到没。”
“……哦。”
“听、到、没?”
“是!”
小弟不情愿的磨蹭被白飞星硬是给扭转成了铿锵有力的回复,后者满意地点点头,挂断了通讯。习惯了这家伙的吵吵闹闹,一下子没了声响倒还挺不适应。
“那小子……希望真的能乖乖听话吧。”
摇摇头,摘下耳麦放进兜里的旅行者没像她劝说小弟时说的那般自己也回去好好休息,她打着手电在别墅里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小时。多数时间都在一楼的各个房间里转悠,观赏老夫妻留下的书法,查看他们离世后被灰尘掩埋的生活痕迹以及处处藏着的心思。
大约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她才终于离开几乎度过了一整个晚上的废弃别墅。
出于某种莫名的责任感,白飞星在离开前将布偶从浴缸里转移到沙发上,与绣着青蛙与蝌蚪图案的抱枕摆在一块儿。
回头凝望一眼挂在门口的那两幅由夫妻中的一人写下的文字,淡淡的惋惜留于心间。
——
小睡了半晌,白飞星便起床整理起昨晚收获的素材。
除去长达数小时的摄影内容,还有在独自晃悠时拍下来的照片。夜视状态下拍出来的相片肯定不如正常状态来得清晰、容易分辨,不过这栋别墅的陈设和构造本来也没多复杂,而且还有白天的照片做参考。
她随身的包裹里携带了许多设备,平时一般都是相机和笔记本。这次早早听说是要下农村,又肩负了别人的委托,便直接将便携打印机也一起塞到了包里。物品全都尽量在保证功能的前提下选最轻便的款式,可它们合计起来的重量仍旧不容小觑。幸好白飞星经过艰苦锻炼的体能和毅力可以支撑她背着这堆负重游山玩水,不然还没到农村,她就要累死在半途中了。
这一整理又是好几个小时过去,到了午饭的点她才将写好备注的照片装在信封里塞到外套口袋,自己披好衣服去餐厅用餐。
昨天冷冷清清的餐厅今天也没多少改变,不过好歹多了桌一家三口在吃饭。
小陈老板不在这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也没见到人影。前台小妹妹给那家人上完菜,白飞星招招手将她呼唤了过来。
“请问是点单吗?”前台小妹似乎习惯了兼任两个职位的工作,毕竟不论哪个都很‘清闲’。
“和昨天一样,再多加一份素菜,什么都可以。”白飞星不挑食,于是也懒得去看菜单点菜,“哎对了,今天怎么没见你们老板?”
“我们老板有事出去了,大概下午回来。客人需要找他的话可以直接电话联系,或者我代您转达一下?”
“好,你帮我转达一下,我找他有点事。今天我不出意外都会在房间里,谢谢了。”
她看见前台小妹妹回到门口的位置,在座机上按下一串号码接通电话,随后在给她上菜的时候表示老板过来的时候会用内线电话告知。
等待某位当事人的过程中,白飞星躺到床上打了会儿盹,又在农家乐附近散了个步。
农民们的屋舍并不现代化,期待着乡村风景的城里人要是到这里来的话,很有可能会大失所望。颜色如泥土般的低矮砖房,黑洞洞的屋门,对许多出生在城市里人来说大概是只有在某档综艺节目或新闻播报中才会偶尔看到的陌生建筑。
想要逃离快节奏生活的城市人必然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农村里好好生存,因为这里不是桃花源,也不是致富经里人人一套两层白墙别墅的脱贫地域。他们追寻的农家乐重点并不在‘农家’,而在于‘乐’。
其实没人愿意真的来当这里的农民,也并不真的打算了解贫困农户的生活,他们想要的仅仅是想象中的美好田园生活。白飞星不觉得这样想很可耻,毕竟对于未知的事物抱有憧憬、疲累的时候希望得到解放和快乐满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她并非不理解小陈的心情,只是认为这件事应该有别的正规方法可以思考,至少不应该像他现在那样处理。
农家乐就在村口不远的位置,昨天白飞星进村遇见的老人乘凉的树荫也是村口,她稍许转了一圈就被老人望见,高举蒲扇招呼她过来。
“哎、你,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那边探险了啊?”
“的确去了,可能是我胆子比较大,感觉那儿就是普通的民居,不怎么恐怖。”
白飞星蹲在树荫的一侧说出自己昨天的真实感想后,老人陷入无言的沉默。他明亮的眼睛望着别墅的方向,手中扇扇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也跟着看向那里,仿佛能体会到老人当下所思。
“小陈老板是老伯的孙子?”
“唔?对,是。”
“我听小陈老板说,他在城里出生城里长大。去了城市的年轻人还愿意回来,很难得。还为了改善村里的情况想尽办法,是个不可多得的有孝心的孩子。有这样的孙子老伯您应该很自豪吧,这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对小陈的夸奖真心实意,尤其在见过别墅里面的种种细节后,白飞星更加感到小陈的难能可贵。但是老伯似乎不这么认为,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又闭上了嘴,看起来心事重重。眉间山川更加沟壑分明,他在用神情表达他并不想要孙子叶落归根。
长辈的心思总是难以揣摩。
这边想让孩子有更好的生活,即使分隔两地也没关系,另一边又想让孩子多回来陪伴。
白飞星蹲在老伯边上,和他一起不发一言地乘凉看风景,直到她估摸着要找的那位小陈差不多该回来了的时候才复又站起来。天色昏黄,落日西沉,不知道今天到来的那一家三口是否也要去别墅探险……毕竟,这里勉强能看的娱乐活动也就只有所谓的鬼屋而已。
“老伯,鬼屋的事情,还是让小陈老板别做了。”
老人缓缓转过头,眼神之间并无惊讶,只有满满的叹息。
“你、你知道了……唉。我看你、和以前来的那些人不一样,就知道事情大概要不好了。大妹子,我也不懂我孙子是不是犯了法,但他真的只是为了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能过上好日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发他……”
佝偻的老人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竟打算直接跪下——幸好白飞星的反应速度更快一筹,及时地勾住老人的胳膊才堪堪制止住。
一辈子都在这块穷乡僻壤生活的老人大字都不识一个,只知道怎么把自己家的地给种好。他当然不清楚自己的孙子犯没犯法,又触犯了哪条规定,但这不妨碍他以朴素的观念得出孙子正在做的事情不道德这一结论。
“老伯,你先起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白飞星把老人抬到小板凳上,他粗肿又满是伤痕老茧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前者的袖管,身体的颤抖隔着布料传达给旅行者。可是这份沉重的请求她无法接下,她无法代替别墅的主人说出既往不咎的宽恕。
“我接下来要去和小陈老板说这件事,希望他今后可以收手。要是实在担心小陈老板今后的路,等我和他说完,老伯您也去劝劝他金盆洗手。他有孝心,不会乐意您倒过来因此心情苦闷。”
将老人有力的手移开,不去看他恳求的视线,白飞星回到了农家乐的餐厅。
小陈老板已在餐厅里坐着,而旅行者极其自然地落座于对面。
白飞星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烟味,很浓,像是刚刚才抽过一根。他见到来人先是下意识地挂上热情的商业笑容,然后张口又是热情的商业问候:“哟,白姐精神不错啊,昨天的鬼屋探险怎么样?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也别有一番风味吧。”
“是栋不错的别墅,荒废成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可惜。”
她别有用意地感慨,对面的男人也跟着一起感叹:“是啊,要是那对老夫妻的后代知道他们祖辈度过余生的地方竟然成了鬼屋,一定也会惋惜。”
“事实上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白飞星随着这句话而挺直的腰板让她看上去极具气势,小麦色的皮肤和手臂结实的肌肉彰显其不好惹的体魄,来者不善的笑脸更是令男人心中一咯噔,“我就是受了老夫妻后代的委托,专门来别墅调查的代理人,小陈老板。”
小陈老板只是‘小陈’而不是‘老陈’,他很年轻,城府和定力不能说没有,但在这场面下肯定不够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做了亏心事,而鬼,也终于来找他敲门了。
可他还打算做一波最后的垂死挣扎:“……竟然是这样!那白姐调查出了什么结果?”
看得出来,小陈尽力地去饰演一名好奇的无关人士。略微前倾的身体,因‘八卦’而睁大的双眼,这二者都是为了表现他不知情而做的表演,可却都不太到位。尤其在确切知晓他参与了装神弄鬼一事的白飞星眼前,这位年轻农家乐老板的心虚与忐忑再明显不过,根本无需特意去分辨。
在这件事情上老夫妻一家完全是受害人,要是简单粗暴点处理,白飞星甚至不用来找小陈对峙,直接将搜集到的证据交给小弟,由小弟转交给他朋友就行了。反正证据确凿,之后要报警还是私了都可以,小陈是否要为他的行径付出代价全由受害者决定。
白飞星没有特意来找陈老板摊牌的必要,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我不喜欢和人打太极,所以就开门见山地和小陈老板说吧。昨天晚上我遇到的一些‘灵异事件’都是小陈老板的手笔,别墅变鬼屋的改造也和小陈老板脱不了干系。不用否认,我拍下了你昨夜留下的脚印和其他琐碎证据,并且也和你的爷爷聊过这件事。假如你下定决心从城里回到乡间创办农家乐真是为了爷爷和其他村民,就不要再让他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
小陈顿失言语。
紧接着又看到白飞星拿出数张照片摆在桌面,有运动鞋的脚印、别墅后门更换过的痕迹、佛像背后未拆除的钉子、藏在院子角落茂密草丛里的道具等等。这些穿帮的场景被拍摄下来,鬼屋生意彻底走到了尽头。
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垂下,热情好客的年轻老板瞬间变得颓废疲倦。他‘呃’地低头深深叹息,没有过问白飞星的意见,便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还剩最后两三根的中华,取出一只夹在手间抽了起来。
不过至少他还知道要背过身,将窗户打开让肉眼可见的烟雾和刺鼻的气味散出去。
袅袅灰烟随着他的呼吸吐出,宛如精魄被缓缓抽空似的,眼睛也没了神采。
手指在窗框轻点,烟灰落在了外头。
“要多少赔偿,白姐开个价。”
小陈现在的模样倒更像一名市侩沧桑的商人,不过可惜,坐在他对面的人没打算和他用谈商业合作的方式谈这件事。
她将摊在桌上的照片收起来,免得被其他不相干的人看见。
“我不要钱。追究你责任的权利在我的委托人手上,小陈老板不用和我这个‘旅行作者’谈赔偿的问题。特意来找你只不过打算提醒老板一句,要把旅游的产业带起来还有其他方式,别走弯路。”
被‘教育’的年轻人吐了一口烟,似乎想笑但却笑不出来:“白姐,有没有看过无间道?‘如果有机会,我想做个好人’。要是能想到其他出路,我当然不会和他们搞这玩意,谁乐意搞这种缺德东西?可问题是……我没得选择。这里是我的老家,一个‘贫瘠’的地方。不是土地的贫瘠,是资源和方向。白姐你既然是旅行作者,那应该很明白这里的尴尬处境。”
“嗯,我知道。”
旅行家颔首,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来这座村庄暂时不适合搞农家乐。景色荒凉且没有其独特性,农家乐的连锁娱乐活动她也没发现有特别吸引人的,再加上村庄里整体生活水平的低下,值得赏玩游览的地方几乎没有。
农家乐搞得红红火火的地盘那么多,没理由非要来这个不仅交通不方便还没什么特色的地方度假。
简单来说,小陈老板的家乡竞争力非常低下。
事情既然已经暴露,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反正对某些业内人士来说,他这的别墅是间人造鬼屋早就不是秘密,视频又发在谁都能看到的公众网络,早晚会被暴露。就算不是老夫妻的后人,也会有聪明人或是行内人揭开秘密。
“做都做了,也不怕和你说。证据都在你手里,我没什么可反驳的。”
小陈望向窗外隐约能看见的破旧屋舍和农田,说起了别墅变成鬼屋的全过程。这件事情他憋在心里很长时间了,现在大约是第一次有机会向外人详细说明……在‘捷径’被堵住之后。
经过近三十分钟的沟通,白飞星了解了全过程。
一开始是直播团队踩点发现这里可以作为一期录制地点,团队入住农家乐进行直播剧本的安排时,让小陈听着了。正巧他在为农家乐的经营问题苦恼,便觉得鬼屋或许是个不错的点子。思虑许久,最终决定抓住机会。主动提出帮忙后,小陈便作为当地人参与进了直播团队对别墅‘闹鬼’的安排。
‘这不行,首先进门就要有一个压迫感,一个爆点。’
随即他们把大厅里的全家福转移到卧室,搬运了一座有瑕疵的空心便宜佛像摆在原本全家福照片的位置。
‘厕所!厕所来点高能!’
于是原本在客厅沙发上的娃娃被扔进了浴缸,又在厕所的门上添了点烘托气氛的血迹——用的鸡鸭血。厕所的镜子也是个容易出效果的地方,在需要惊吓的时候他们会根据需要事先写点东西上去。有时候是字、有时候是血痕,反正擦起来简单,每回都能整不同的玩意上去。
如同白飞星的判断,书房也是经常被用来制造高潮时刻的房间。比如找个人装成鬼躲在后面之类的,因为需要配合,所以通常只在和直播团队合作的时候使用。
关于老夫妻的死因其实是下面的子辈争夺家产这种烂俗的故事,也是网络上莫名其妙炒出来的说法。小陈说他不知道这些传言是主播的运营团队主导的结果,还是舆论发酵而成的共同认知。这件事小陈老板真的没参与,因为他觉得实在太折寿了。
最初的合作很成功,名声打出去之后陆陆续续有普通游客和另外的团队过来,小陈聪明地试探了那些直播团队是真的‘纪实’还是和第一支队伍一样有剧本,他会和后者友好合作。而轮到前者,就干脆不去做任何事让他们拍一出没什么效果的节目。
普通游客光顾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流程,他会根据来人判断自己装神弄鬼被发现的概率,所以才出现了网络上‘有时闹鬼,有时不闹’的评价。
‘运营’鬼屋到现在,农家乐的生意有了一些起色。
然后白飞星来了。
“就是这样,全都告诉你了。”一根烟抽尽,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既然正牌的别墅主人都找上门,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擅自使用别人的房子为自个儿牟利。但如果又有人来这里探险,我没法把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这点就算你拿照片威胁我也没用。”
“我理解。之后的事情应该会有其他人接手,和我没关系。”
白飞星起身结束了这一场谈话。
闹鬼的真相和她预想的差不离,过程格外简单,‘幕后黑手’也很好说话。这一趟委托真就像是一场下乡旅行,纯粹来感受普通的贫困农村和普通的喜欢到乡下建房养老的有钱人故居。尽管和平时到处走走的旅行不同,也算是得了些感悟。
“对了,房间我要续两天。”
走出餐厅前,旅行者忽然兴起,准备再逗留个把日子。抽出第二支烟刚准备点上的小陈顿了一顿:“白姐在这穷乡僻壤的还有什么要事?”
“我是旅行作者,总归要做点本职工作。”
这回不给别人办事,只凭自己心意在这块地方如往常一般游玩。
转身挥别愣住的年轻人,她走到室外。贫瘠的乡村,好歹空气闻着怎么也比城市里清新一些。村里大半的人都在田里干活,他们从早做到晚几乎没有搭理外乡人的空闲。但就算如此,作为一名旅行者也并非完全找不到乐趣。
走在无人的地方感受无论何时都不会令人失望的天际,或远或近地看着他们是如何为了生活而辛勤劳作。即使没有欢声大笑和美如仙境的景色,同样会是一趟极有意义的旅程。
——
出于个人兴趣在农村停留了个把天,结束‘下乡游玩’并将分析报告交给小弟之后大约一周,白飞星主动找他清算起欠下的人情。
“喂?找你商量个事情。”
“飞星姐有什么事尽管说,小弟保准办到!”
“上次你朋友家的别墅,我想写到游记里头。最后的成品可以先给她阅览,得到她的首肯后再发布到网络上。”
“啊……好,我去问问。这桩事是飞星姐解决的,她也很感谢你能给她机会了解到爷爷奶奶的想法,所以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嗯,麻烦你了。”
以上对话发生后不久,‘飞星游天下’的账号更新了一篇文章。
一处平平无奇的农村,结尾还附上许多相片和两三个小视频。它们的内容本身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在摄影师的手中,不起眼的乡村荒郊也独有风味,让没有真正去过乡下的读者产生了些许好奇和些许向往。
但同时,白飞星也在文章的最后写道——
‘在这里找不到大多数人想象中的美景、想象中闲适自在的田园生活,相代替,你能看到的是农民们的勤恳耕种,为建设家乡毅然决然从城市回到农村的年轻人,以及真实到质朴艰苦的农村。
与满怀亲情的农家乐相比,这座村落里还有一栋已然荒废的别墅,现在可供外人参观。那里记录着一对老人至死都在期待儿孙过去看他们一眼的故事,从陈设到装潢,处处表达出他们渴望团圆却无法实现的忧伤。
如果有人阅读了我的这篇文章并因此对这座乡村起了兴趣,希望你在游玩的旅途中能够获得一种冲动,驱使你的心去珍惜祖辈们最后的时光。’
END
备注:搞笑鬼屋行。从最初的鬼屋探险演变成现在的模样经过了一些思考,因为不确定真的有鬼的鬼屋符不符合纪实的要求,所以还是写了确定没有鬼的鬼屋。(而且真要写的话我可能会先在脑补部分把自己吓死2333)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遠夜
1.
街道第三小学五年级的某个班级,今天发放了随堂测验的成绩。
应试教育让许多人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让许多人痛苦不堪——尤其是正处于这一时期的孩子。
小红(化名)是一胎政策推行后降落于这个家庭的独生女,和从前的男孩子一样承载着家中的期望。并不富裕也并不贫穷的家境同样存在着其独有的痛苦,双亲的眼睛看着他们无法触及的天,用辛苦工作的积蓄为女儿搭建出一条似乎能通天的阶梯。
和私立小学里的学生们相比,小红脚下踩着的台阶既低矮又朴素,两侧也没有设置扶手让她能在疲惫的时候借力。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却已经承担了很多大人想象不到的压力整整五年多。从真正具有清晰的意识开始好像就不断地学习着知识,而这也正是小红此刻的痛苦根源。
每一次考试的试卷都要求家长在分数旁签字,为了避免回家后被责备,不久前小红学会了模仿母亲潦草的签名,但这终究也只是自欺欺人。毕竟模仿的签名再以假乱真,她还是逃不过期中、期末两次测试以及家长会。
还没及格的鲜红分数打在试卷的右上角,直白地告诉这位小女孩,她的努力全都是无用功。有些人轻松就能获得的成绩,有些人昼夜不眠地付出也摘取不得,小红是后者,并且她在屡屡的失败中终于觉得累了。
沉重的书包压在小红的肩头,她带着烦闷不安的心情站在学校门口的人行横道前,信号灯的赤红也在提醒她该为几次不及格的试卷想想办法,因为期末就快到了。
“考了几分?”
手臂被后头的人用手肘碰了一下,小红转身一看瞬间失去说话的欲望。从后头窜出来,和她站在一排等待红灯跳绿的男孩子是这次随堂测验的第一名,小明(化名)。
男孩比女孩发育晚,不过也有例外。
小红本身在同龄人中不算矮小,但小明比她高了半个头,像根瘦竹竿。他们俩是前后桌,时常在课间和午休的时候玩游戏、闲聊。试卷从前排往后传,所以小红每回都能看见这家伙异常优秀的分数。
好好回忆一番,她得过的最佳成绩好像都没小明最烂的一次高,着实令人丧气。不谈论学习时他们是好朋友,谈论成绩时他们是优等生和在中下游徘徊不定的差生。小红不知道为什么在课外也有老师教导的自己始终没办法满足大家的期望,或许这就是她能抵达的极限。
“干嘛不说话?你都知道我的成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看上去心情不错的男孩子催促着小红,渴望从她的口中得到回答。后者不高兴地嘀咕:“……反正没你高,有什么好问的。”
“废话,根本没人比我考得好。”小明毫不谦虚地翻白眼,“赶紧说啊,真搞不明白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的水平我可太清楚了,咱们俩谁跟谁,我又不会笑话你。”
这种事小红当然知道,可是这不是笑话不笑话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谁也没规定小孩子不能有尊严,特别是在朋友面前更不想暴露自身为人诟病的一面。但他们又是亲近的,分享过各自秘密级别的亲近。
于是小女孩在追问下松了口:“没及格!”
小明果然没有笑话她,也没有继续问具体的得点。
仿佛只要回答了问题这个行为本身就足够了一般,他说起了其他的事。比如班主任的儿子成绩也不好、数学老师那位老太太在给女儿物色结婚对象,距离这群小学生十分遥远的老师们之间的消息,小明总能知道,也愿意作为谈资讲给他的前座听。
信号灯于单方面的诉说中变了颜色,他们俩和放学时规模庞大的学生及家长群体一起走过学校门前的马路。
过了这条马路,就快到家了——而小红不想回家。
“小明,我们离家出走吧……”
停在信号灯下方,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垂头丧气地说道,正复述上回教师办公室内数位任课老师谈话内容的小男孩未经变声的嗓音戛然而止。
“真的?好啊。”
来来往往的人群霎那之间沦为背景与环境白噪音,时间仿佛在两名语出惊人的小学生身上失去作用,除了对方的一言一行,感知不到其余人的动静。
高兴得宛如只是在谈论出去郊游,小明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实际行程:“可是今天不行,我们得做好准备,至少得有吃饭的钱。”
“零花钱我有。”
小红放下书包,拉开拉链,从最里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元纸币。纸币上用圆珠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也不知是谁随手拿了钱币当草稿纸。
“五块钱两个人肯定不够。”小明让她把钱塞回去,扶了扶镜片有些厚度的眼镜,“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小红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了。这周五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计划提出者点点头,两人的秘密约定就此达成。
2.
如平常一样度过了两天的上学日子,眼看就到了周五。
虽说起初是小红邀请小明离家出走,但那时候的小女孩不过是被心中的恐惧与疲劳过分压迫,在感情用事的状态下将不应该讲出来的负面情绪脱口而出。这是压抑与消极到达极限点的一次自救,如果小明没有回应,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快要突破临界值的情绪重新回到大致安全的位置,等待下一次的集中爆发。
该过的日子还是继续过,无力改变什么的小女孩会继续苦恼并厌烦于取得与付出相匹配的成绩。
日复一日的失望与无果。
或许终有一天这种厌恶将会越过她忍耐的极限,爆炸后剩下一个自暴自弃的躯壳。然而小明带着她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个永远不会再被任何人逼到极限的未来。
等待周五的这两天里,小明没有再提起过秘密约定,但小红又确实从他时不时刻意的眨眼中看出来,他们之间确确实实存在这一约定。
虽然起初十分茫然,可小女孩很快便欢欣雀跃,连平时不喜欢的课外辅导也变得没那么讨人厌。离开父母这件事并非未在她的意识中留下痕迹,然而这道印子被‘总算能不用被他们批评来批评去’的念头盖过,不舍和忐忑被解脱和期待彻底碾压。
没有父母轮流教训、没有老师批评、没有她讨厌的一切的未来终于要来临了吗?
清晰地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小红再也没办法让疯狂跳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她听见胸腔里扑通扑通的鼓动,它响亮得耳朵快要被震聋,响亮得她担心起其他人会从自己速率不正常得心跳中发现不对劲。
小红努力地正常去度过周三和周四,度过周五放学之前的所有上课时间、课间休息。
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她飞速整理好书包,还将作业课本都老老实实地放进去,背起重重的行囊,不断往后瞟着同伙的情形。小明正好也背起书包,招呼了小红一起回家。他们回家的路有一段是相同的,以前也经常一起走,所以不会引起别人关注。
周末即将到来的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小明悄悄对小红说:“你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会儿,上次说的钱的问题我等会儿去解决,完事了再过来汇合。”
“喔。”小红先是点头,然后疑惑问道,“你要怎么解决?”
“别多问。山人自有妙计,说出来就不灵了。”
男孩朝女孩挥手作别,咧开自信的笑容,向他回家的方向离开。
留在原地的小红没来得及问些其他的,她的同伙就一溜烟地没了影子。
把五年级的小学生一个人丢在街边这行为着实不太好,但小明同样只是一名在读五年级的小学生,眼中只有迫切需要完成的目标时,也容易忽略其他的事情……比如小红此时此刻的心情。
许多家长、小孩、过路人擦肩而过,小红就这样站在路口看着信号灯隔一段时间就变一个颜色。有认识的同班同学好奇地问她在干什么,她只能回答等人一块儿出去玩,随后被同学用稀奇的视线注视几秒钟,继续等待着不知到哪儿去了的同伴。
脑袋一片空白地等待着,等到几乎要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见到小明的身影。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同伴有点不靠谱,本来期待和激动的心情在这过程中很快转变为忐忑和埋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汇合?他到底去做什么了?他还会来吗?小女孩的脑海中浮现数个得不到答案的疑问。
她和小明的相处大多很愉快,记忆中也没有被后者欺骗或欺负过,但体会着放学一小时后清冷的街道以及冬天暗得非常快速的天空,小红不由得怀疑起来。
‘我好像被骗了。’
盯着马路与人行道边界处的水洼,小女孩情绪低落地想。
比起离家出走失败,小红更难过的是被好朋友抛下、被他欺骗这件事。一个小时都没有等到人来,基本可以确定他不会再来了。
小女孩当下的选择应当是及时止损,早点回家温暖被寒风冻得手脚冰冷的身体,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然后接受下班的父母和腿脚不利索的外公对她放学后没有及时回家的质问与责备。
然而,是惯性使然还是畏惧于回家后的可怖画面?小红没有动静。
街边的路灯亮起来了,背着书包的她还在等。
3.
天暗了,不想被下班的老师或其他人找到的小红躲在不显眼的角落,每每看到熟悉的人影时便又往里缩一缩。
晚餐时点的住宅区外飘着饭菜的香味,勾起她的向往和翻涌的胃酸。
等待同伴汇合的目的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小红还坚持在这里,纯粹是不愿意回家面对家人的怒火。如果结局注定了要被揪回去挨骂,那就让它来得更晚一些,晚一分钟也是好的。
等候的意义逐渐变得虚无,失去期待的等待无趣得令人想睡觉。
“……还是做一点作业吧。”
没事做的小学生嘟哝着,试图趁着这段时间把周末的功课完成。假如认真地思考起题目的答案,心里可能就不会这么没底了,这么想着的小女孩真的打开书包的拉链,抽出一本数学的习题集开始书写。
她不擅长理性的思考,数学是弱项。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擅长背诵古诗词,更拼不来英文。唯一对比他人稍显擅长的可能仅有美术,然而充其量也只是脱离了火柴人画作的水平,无法与系统学习过素描、水彩的同学相比。
大约是冷冷的风吹得脑袋也跟着迟钝,小红咬着笔杆想不出应用题的答案。遇到难关的女孩子维持着摊开作业本的样子,视线和注意力逐步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书包拉链处的破口、地上的一滩污渍、掉漆的墙面,任何稀松平常的事物都比手中的题目更具吸引力。
焦点和意识模糊成一团,拿着作业的手松了力道,才写了两三题的习题集被架在书包上成了装作学习的摆设。
小明还没来,她还没被亲人揪回去。
‘离家出走,这样算不算离家出走?’
小红发现她好像没有依靠同伴独立完成了自己提出的行动,虽然不知道蹲在学校旁边路口的某个角落到底是不是离家出走,也不知道这次离家出走能持续多久,但这是属于小红自由支配的时间无疑。
不用听父母的话去老师那里补习,不用面对一大堆的家庭作业和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发呆走神也没关系,到处走走也没关系,顺着心思溜到隔壁的富人小区,玩里面的秋千也没关系。
她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这是付出了诸多将在未来收取的代价才换回的宝贵时间,原本应该和好朋友一同分享,可惜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然还能问问他这些题目怎么做呢……”
和学习好的朋友一起做作业时,小红会难得地觉得做作业也像娱乐活动。
还在对小明的缺席嘀嘀咕咕,她干脆把做不下去的本子塞回去,随着自身意愿呆呆地望着已能看见月亮的紫色天空。黄昏傍晚时候的颜色一直都很好看,像她在信息课使用电脑编辑文档背景时能够选择的渐变,只是平时放学的时候急着回家,小红总没机会仔细欣赏。
现在她可以尽情观看落日西沉至圆月升空的变化,了解课本与学习之外的世界。
4.
“哈啾……!”
小红打了个喷嚏,冷得哆嗦起来。
天完全被黑暗笼罩,气温骤降。
小女孩隐约记起今天好像是寒潮来临的日子,夜间的温度会一下子跌至零下,甚至还有落雪的几率。想到或许能看到南方都市罕见的雪花,小红有点小兴奋,但在那之前,她实在是很冷。
冬季校服和毛衣的搭配足以抵挡白天的寒风,可对于夜晚仿佛具有实体般能扎破衣物防御的阴风,好像还欠缺了一些。
时刻很晚了,大多数的人家已经吃完晚餐收拾残羹。
能引出馋虫的饭菜香味从空气中消失,只留下冷冰冰的风顺着因呼吸而张开的口腔进入小女孩的五脏六腑,冻死了饥饿,也冻坏了人。
将身体尽可能缩在一起的小红向冰冷的手呵出一口气,热乎乎的空气团在手心停留了几秒便消散,萤火般的温暖转瞬即逝,留下仍旧有些失去知觉的双手。她直接把嘴埋在拢着的手掌心中,试图用口腔的温度带起手心的温度。手掌内侧都是水蒸气残留的水汽,想要的温暖或许有了一些,但一旦停下就将再次被阴风带走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暖意。手中的湿润会加剧热度的流失,她的手会彻底变成血肉的冰雕。
小红其实有点怕冷。
在这个角落里待到当下的时点,她也开始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蹲在这里。要说看风景的话,黑漆漆的天已经没东西好看了。唯一值得让视线驻留的圆月隐在乌云后头,吝啬地藏起无人能及的美貌。
要再下起雪来,滋味只会更难受。
纷纷飘下的雪花是美景,也是与折磨着她的阴风同质的东西。刚才期待的心情全部消减,如果要赏雪玩雪,小红更希望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上绒手套的全副武装下尽情享受难遇的气候,而不是自身难保的现在。
她好冷。
可是即使冷得蹲不住,也依然没有回家的意思。
运作冻僵的脑袋稍微想一想,她根本没有任何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不但饥寒交迫直叫自己受罪,同伙也没有半点儿踪影。回去虽然肯定会挨一顿很大的骂,但胜在有暖气和热饭,还有她软乎乎的被窝。
这样的天气,要是能整天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出来该有多美妙。小红稍微想象了一会儿,便觉得连寒风中的身体似乎都不那么冷了,指尖仿佛也像是随着她的思绪飘进了被窝,竟有些回暖。
仅仅在脑内想象就有如此功效,真的回家钻进去的话,不知道得有多幸福呀!
‘……真的吗?’
想到此处的小红却明白,回家之后她钻不了被窝。为了弥补‘离家出走’造成的空缺,她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恐怕得熬夜。说不定他们会因为她还小的关系,不让她在凌晨一点以后还不上床睡觉,可是……谁知道呢?
即使没有留下的理由,小红仍旧不选择归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想回去。
简简单单,胜过任何复杂的考虑、胜过霜冻与愈发凌冽的夜间大风,甚至短暂地胜过了血脉亲情。
小红不想回家,所以她留在了这里。
有车来来往往,有人来来往往,有猫来来往往。他们从小女孩的视线中走过,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基本没几个出现过两次或以上……直到冻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红看见了他的身影。
她脱口而出喊道:“小明?”
5.
小红在路口,就在她缩到角落之前一直站着的地方看到了疑似小明的男孩子。
他没站在路灯下面,而是和小红一样躲在没有光源的地方。黑暗之中看不清五官,只能靠感觉和高瘦的特征以及学校的校服大致辨认。尽管并不十分确定那是不是小明,由于大体感觉上非常相似,她便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小明回来了,直率地喊出声。
被冻了许久,小红的喊叫听起来和轻柔的稚嫩颤音没有区别,也难怪离她稍微有点距离的男孩子没有听见,周围的呼呼风声都能把她的声音盖过去。
于是她打算直接跑到他面前。
维持蹲姿太久,双腿和冷如冰块的脚已经彻底麻木,小红艰难地背起书包站起来,顶着风蹒跚几步后还摔了一下。亏得校裤和藏在校裤里的棉裤缓和了冲击及摩擦,失衡跌倒的小女孩只有手掌的下半部分擦破皮,伤口处混杂了点点黑色的脏污,街道路面向来没那么干净。
忍着轻微的痛感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当作是处理过了伤口。小红不太顺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材质吸水还不怎么耐脏的冬季校服肉眼可见地沾了许多脏东西。小女孩依样画葫芦用袖子拍打脏了地方,成功拍落了一些灰尘,但更多的脏污已经附在了外套上,不知道丢进洗衣机能不能洗干净。
反正大晚上,不站到路灯底下根本看不清红色校服上的污渍。
小红重新迈开步子,一边奇形怪状地靠近,一边喊道:“小明!小明!”
起初,被认作是小明的男孩子没有回应,就好像小红认错了人一般。然而随着小红努力走近,随着一声声的名字呼唤,他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朝声音的方向转过身——是小明,小红非常确认。
高个子,瘦身材,大脑袋。
哦,他的脑袋其实不大,只是木柴似的身躯将正常大小的脑袋衬托得很大。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仔细一看镜片好像有点裂缝。本来就白嫩的皮肤不知为何好像更白了一些,就像正在落下的雪花一样。
是的,没错。
雪仍是降临在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带来更低气温的同时点燃了无数南方人的激情。
第一片雪花就在小红向他靠近的时候落下了,接踵而来的是它无数的同伴们,飘飘扬扬,在大风中如列队般几乎横着穿过大街小巷。她在雪花纷飞的夜里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气恼得打算推他一下以惩罚他过于久的迟到,却被他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喂!你放我鸽子那么久,让我打一下都不行!”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小红气得面红耳赤,气得快要爆炸了。她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亏得这家伙还知道回来。
“说好要一起离家出走的,我还以为你骗我!”她也不再坚持要揍他一顿,毕竟小女孩不崇尚暴力,刚才那是实在气过头了,“你到底去哪儿了?说好的你负责钱呢?”
她还记得小明离开前说要去办的事情,看来脑子还能运作几分。
但是小明的脑子似乎不如平时灵光,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过山车般下降的温度冻着了。他动了动手,像是在确认身体是否还听使唤,复又垂下头,闷着嗓子慢悠悠地说:“……对不起,小红。”
“怎么了?”
发觉离家出走的同伴状态不太对劲,小女孩放软了语气。虽然花的时间有些久,但小明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没有忘记临走前嘱咐了小红要在路口等他的事情。这个认知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小红火气,现在她更加关心小明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颓废。
“我没有拿到……钱,对不起。”
信誓旦旦地说钱财问题包在他身上的小明失败了,他空手而归,书包也没带着。两手藏在过长的校服袖管里,垂在身体两侧。
“算了算了,你人来了就行。反正我这里还有五块钱能用,买点便宜的东西应该勉强够两个人吃吧?”
小红不太确定,她没单独在外面吃过饭,不知道五块钱以内能买到哪种主食。
‘要不买两包干脆面?可是小店现在还开着吗?’
她苦恼地想着,学校旁边的杂货小店显然是根据学校的作息营业的,现在这时间早就打烊了。就在小红为晚饭考虑之际,面前的男孩却缓缓摇头:“我……我不饿,你吃吧。”
“这么晚了,怎么会不饿?我都饿死了——啊,你是不是在家里吃完才过来的?”小红狐疑地盯着小明空空如也的背后,越想越觉得他是回家了一趟,连带着被按住吃了晚饭才耽搁这么久,“怪不得。好啦,那我去买个包子吃。”
说完小红就循着香味到拐角处买了热腾腾的肉包子,感谢这家菜馆这么晚了还在卖包子,感谢她灵光一闪记起这里有家卖包子的菜馆。小女孩在寒风中噔噔噔地跑过去,又噔噔噔地跑过来,完全没有刚才蹲在角落的呆愣模样,甚至在见到小明为止,她都没想起来自己饿的时候完全可以用零花钱买东西吃。
带回来两个肉包子的小红特意让师傅分开包装,她把雾气蒙蒙的塑料袋递给小明:“这是你的份,现在不吃就揣到怀里去,总会饿的。”
在寒冷的风雪中等候在原地,姿势都没怎么变过的男孩子定定地看了他的前桌一眼,低头嗅了嗅包子混合着发面香气的肉香味,又摇了摇头。
“包子,你收起来,书包里。”
“哦。”
没有强求小明用体温温暖特意为他买来的肉包,小红咬着自己的肉包,将已经有点凉了的包子塞到书包里。也许厚实的教科书能给它挡点风,希望等小明饿了的时候肉包子还没冻成硬邦邦的石块。
6.
小红吃饭很快,这是由家庭和学校双方的原因造成的。
三两下解决完包子,她觉得胃里舒服多了。
然而因为小明赴约而热血沸腾的身体此时也安定了下来,她再次感到寒冷,比之前程度更深。期间一直没停的大雪降落在她的头发、她的书包、她的外套,雪融化成水,将小女孩全身涂了层湿润的外壳,让她在被阴冷的风吹到时更加冷,简直就像闯进了冰窖。
“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好不好,路口实在太冷了。”小红止不住地哆嗦,她左右踏着步子来勉强让身体不至于僵硬成雕塑,“至少有个挡风挡雨的秘密基地也可以,虽然很想继续玩游戏,但是我们得预备个睡觉的地方。”
“回、回家……”
小明建议道,当时对离家出走的计划一拍即合兴致勃勃的样子消失无踪。他瞧着像是真心希望小红回去,不过现在的情况下正常人都会这么建议。两个小孩子大晚上的在大雪的街上到处游荡,危险系数实在太高。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小女孩并不准备轻言放弃,她不想这么快就放弃难得的自由支配时间,回到暗无天日的学习之中。这两天其他课程的随堂测验的成绩也陆续发了下来,老师们连平时的小测验都喜欢约好一起复印试卷考核,对不喜欢考试、成绩不怎么好的学生又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小红偷偷摸摸地用她伪造的签名混了好几次,最高也就七十来分的点数显然不可能让双亲满意。她努力过,然后失败。他们却觉得是她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潜能,需要继续压榨出濒临极限时的无穷能力。
——很奇怪,不知道他们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理论,还纷纷对此深信不疑。小红觉得她的身体里根本没有他们臆想出来的那种力量,每回被逼到快要倒下的时候,她只会一边哭一边念书,丝毫不觉得书本上的内容有因此简单易懂,实际上成绩也没有提高。
对于才小学五年级还没到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太痛苦。小女孩想逃离想了很久,只是那一天才终于将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好朋友身边吐露出来。
只要不回家,就算在外面挨冻也值得。
是不是有其他和她相同,甚至比她承受了更多压力的同龄人,现在还乖乖地趁放学之后的时间在各个私人教师那里到处奔波学习技艺?小红不清楚,也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很多人都期待着升入初中,期待着新的环境与邂逅,但小红一点也不。她觉得害怕、恐惧,如果进入了初中,情况变得更糟,要学的东西变得更多了该怎么办?小女孩不认为她可以适应,也不觉得自己能承受比现在更多的东西。
所以她没有回去。
“我不想回家。”她低头说道:“我们都汇合了,继续离家出走不好吗?我现在不想回去。”
小明未来得及有所回应,小红就仿佛听见风雪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小红——”
带着点口音的老迈男性嗓音,意外地在大风中也具备不弱的穿透力。
朝声音来源望去,似乎还能勉强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身影。
“……外公?”
小红心里一慌,顾不得体谅外公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要在雪夜四处寻找自己,恐惧一下子袭上心头。
此时在她的眼中,外公不是平时话不太多的但始终挺关心她的老人家,那是来抓她回去的‘鬼’,是这场离家出走的终结者。
她不能被抓到,她还不想让捉迷藏结束。
“快跑!”
抓起小明的胳膊,小红压低声音带着他立刻逃走。小孩子腿短,但无论如何都肯定比还得依靠拐杖的老人行动迅速。小女孩往家的反方向小跑,身后的叫喊随着距离的拉开渐渐地听不见了。
想到刚才瞥见的外公的模样,逃跑中的小女孩心里有些难过。她暗自决定以后要好好地和外公说声对不起……
以后。
7.
一直埋头学习的孩子,她认知中的世界很小。
学校、老师的家、自己的家,以及连接起这些地点的道路。
小红正在她不知道的路上奔跑,她会跑到什么地方、会在哪里停下,都是未知数。附近的建筑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坐公交车的时候见过,又没留下过多深刻的印象。
因为想避开路灯,她跑到了一个稍许有点荒凉的地方。经营不下去的店面外贴着一张张招租,透过大块的玻璃可以望见里头一片狼藉的景象。周围也没有人烟,在这种天气没什么人还会半夜出来晃悠。
‘到这里应该安全了。’
她想到,于是停下冒着风雪的脚步,脸上布满雪花和水滴,冻得脸庞冰冷。但更冷的是她抓着身后人胳膊的手,小明的外套袖子和冰柱似的,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寒气。小红抽回手一看,皮肤已青紫。
到了这程度,反而感受不到寒冷带来的刺痛。
被硬拉着一起跑到这里的小明指了指废弃的店面:“去里面。”
试着拉了拉门,居然真的没有上锁。
店内没有光源,只能靠远处路灯来勉强辨认里面的构造。因为有同伴在身边,小女孩壮起胆先一步踩进去,挑了一个身前身后有阻挡的地方,撕了两张草稿纸垫在下方然后坐下。废弃水泥店面内的空气不新鲜,还夹着灰尘和霉味,但也比外面的大风大雪好一些。
“小明?小明,快进来啊!”
自己都一屁股坐地上了,同伴还在外头傻站着。小红朝他招手,呼唤他进来一起躲避风雪。呆呆站着的小男孩听到小女孩的声音,便进来了。他学着小红坐到旁边的草稿纸上,姿势显得格外僵硬,大约是冰雪把孱弱的身子骨给冻得不太利索的缘故。
室内依旧非常寒冷,一块玻璃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小红湿漉漉的外套和头发令她对寒冷的感知尤为敏锐,尽管一路跑来算是变相运动了身体,可这似乎也无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门外的风越来越大,它穿过玻璃门留下的小缝,呜呜地溜进‘秘密基地’。
虽说小红最想做的事就是和小明继续课间常玩的纸上游戏,但当下的条件并不允许。手冷得握不住笔,昏暗的视野也没法写字。转头一看,连同伴的脸都看不太清。
“小明,你的头发吹乱了。”
坐在旁边仔细一瞧,小红才发现小明后脑勺的头发十分凌乱,当然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着手整理短发的同时,顺道提醒了同伴一句。后者‘唔’地应声,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像是不在意发型似的。
室内很寂静。
平时话挺多的小明这时候一个字都蹦不出,小红也冷得没心思讲话。
门外的横飞大雪不知何时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玻璃门窗。期间意识混沌的小红被这嘈杂的响动吵醒,她揉揉眼睛,才发觉天气的再次变化,心里庆幸两人在下雨前找到了能躲雨的好地方。
视线往身边一瞥,小明仍旧维持着略显僵硬的姿势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发呆。
“你不困吗?想睡的话我可以给你几本教材垫着。”
说着,小红自己打了个哈欠,随即不甚吸入灰尘过多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越咳越觉得喉咙痒。响亮的咳声一时间让雨点也仿佛变小了一些,小女孩拿出插在书包边上的保温水壶,给自己灌了几口水。
一开始并不顺利,不停歇的咳嗽拒绝了水的摄入,从口腔和鼻腔把还没进到咽喉的液体喷出体外。狼狈地用袖子大致擦了擦,第二次的饮水总算正常进了肚子,凉意顺着食道扩散到其他地方。
虽然是保温壶里的水,毕竟也过了这么久,冷得非常彻底。
小明的视线转向了平复呼吸的小女孩,眼中仿佛带着担忧。
“小红、回去吧。”他再次说道,掀起微弱的寒风。
“不回去。”小红难得倔强地说道,“你要是想回去的话就一个人回去,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学习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基地,想玩游戏的时候就玩游戏,想休息的时候就睡个昏天黑地,我觉得很好。”
“可是,你家里的人……在找你。”
外公在找她。
离刚才也过了段时间,不知道外公寻人无果后有没有回家。上班的父母这会儿肯定也下班回来得知了她出走的消息,小红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是坚持在大雨中寻找还是暂时放弃。但不管他们做什么,她都不开心。
要是父母和外公还在大风大雨的深夜里寻找,就仿佛她做了一件十分不可挽回的错事似的。可实际上小红并不觉得自己今天的任性真的错了那么多,她甚至隐隐地相信离家出走一定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如果他们当真放弃了寻找唯一的孩子,小红也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她听从长辈安排的意义是什么,她出生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好像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一个她不喜欢、不想听的答案。
所以不能去想这件事,不愿意让关于他们的想法破坏现在还算美好的心情。
“让他们找吧,我不想回那个家。”她闷闷地说,带了点委屈和火气地质问,“我们不是离家出走的同伴吗?小明你当初还立刻就答应了我的邀请,结果现在一直劝我回去,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啊?不许再提回家的话题,不然我们就绝交!”
‘绝交’这两个字戳到了小明的痛点,他立刻以最快的反应与语速保证:“我不提了。”
“嗯。”
小红把脑袋埋进小小的臂弯:“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玩游戏的时间,你可不能再和之前一样想不出后续的内容给我玩。到了秘密基地,你也不会在游戏中途被老师叫走,可以全心全意地从头玩到尾。多美啊,回家哪里能和这相比。”
“的确,不能。”
小明深以为然地回答,简单的词语中藏着许多没说出的故事。
夜很深了,小朋友的作息总是规律,再加上今天下午到现在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小红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下去。
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眨巴,五感逐渐钝化。
“睡吧,小红。”
听到他的语言,小女孩便真的沉沉睡去、沉沉地睡去……
8.
睡梦中,身体温暖起来。
她梦到了炎热的夏天,自己穿着凉爽的夏季短袖校服去上学。没有空调的教室像个大蒸笼,吊在顶上的风扇刮出来都是热风。
午休时分,室温热得让人只想把脸颊和赤裸的皮肤都贴在凉凉的桌面上,等桌子变暖了就挪一块地方继续贴着。
这时候后桌的小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
‘来玩游戏,很好玩的。’
被吸引的自己于是转身,和小明玩起了第一次的纸上游戏。那确实和他所说的一样好玩,他画在纸上的小人,杜撰出来的装备、怪物和故事,在平时没有娱乐活动的她看来具备极强的魔力,让她有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天天上学都只为了继续游戏。
她还能和普通同龄人一样正常去上学,顺利地升入新的学年开启新一轮没有止境的学习地狱,是不是就是因为学校里还有值得她期待的人和事物存在呢?别人放学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而她只有计算着第二天有没有时间继续和小明玩游戏,才能勉强让自己维持在相对平和的状态回家接着学。
疲累的人需要休息和娱乐,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的家人却根本不懂。
梦中的小红继续观看自己和小明的课间游戏。
拖着腮,用另一只手扇扇子的女孩子,和低头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的男孩子。游戏要等到他画完场景才能开始,于是她在等待的时候无聊地随处打量,焦距随意地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哎,你手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好像指着小明在短袖下若隐若现的一块淤青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噢,似乎是……
‘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扶手了,应该过几天就会好。’
小明回答地非常自然,于是她没觉得奇怪,没多久游戏便正式开始,那时的她在出奇有趣的游戏中忘了这回事。
但是梦中的她记住了同伴的伤痕。
用第三人称来观察这次状似无心的问答,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的、与其相似的碎片,小红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看清楚了一些她的同伴不愿袒露的烙印。
父母在家时对他家的闲言碎语其实有被小红听到过几句,但当时她并不知晓这说的就是小明。想想也该是这样,因为家长会中家长们的座位完全按照学生的座位安排,所以她的父母就坐在小明父亲的前面。
为什么从没见过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又是什么样的性格,小红的双亲肯定有一点了解。
她知晓了小明成为分享约定的同伴的理由,那看上去好像比她的还要叫人难堪。小明一定也早就想离家出走,所以才会在那一刻如此果决、如此欣喜。
不想做梦了。
小红想睁开眼睛和小明说些话,可是眼皮沉重得似有千斤,怎么也睁不开。她现在理应异常急迫,心中霎那间充斥着想要诉说的渴求。
可是看着和小明开心地玩着游戏的自己,无法醒来、传达不及的焦躁被那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笑脸平复。
这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趁着现在多回味几遍倒也不错。
然后小红观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游戏,把所有和小明有关的回忆都看完。中间似乎有那么几个片段,梦境里的教室变成了‘秘密基地’的样子,但是它一瞬即逝,让小女孩没法好好地抓住。
小女孩应该感谢她的家人和老师们,感谢他们没有在梦境里出现,感谢他们没把美梦浸到苦涩的中药里,没让她珍贵的时间变了味道。
随着画面与场景不断闪过,压下去的疑问再次浮现。
‘我还不能醒来吗?’
不久,度过了仿佛漫长到极致又仿佛短暂似眨眼的时间,她醒了。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又步入更加漫长的沉睡中去。
9.
小红睁开眼睛。
梦中陪她很久的同伴就在身边,依旧是她入睡前的那姿势未曾动过。他向醒来的前桌伸出手,他们站起来,走出了废弃的店面。
外面的世界仍旧一片漆黑,就好像夜晚还未过去似的。缺了一个小口子的皎洁月亮悬挂在天空,没有一丝乌云,也没有风,更没有雨。
地面已干燥,不会再让踏于其上的运动鞋进水。
冰冷的手牵着另一个冰冷的手,小红在那天黑夜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秘密基地所在的位置,脑中并不记得该怎么回去。但是有一种力量带着他们缓步于无人的冷清街道,引领着他们自然而然地回到街角的菜馆,回到学校前的路口,回到家中。
小明带小红回了他的家。
虽然他们俩住得很近,但这是小红第一次知道小明家的具体位置,因为他不喜欢谈家里的事情。
他们走到破旧的家里头,小小的房子里空无一人,杂乱无章。
她好奇地打量着好朋友家中的装饰,墙壁上悬挂着电子时钟,显示着现在是周四的凌晨。另一面墙上张贴着陈旧的海报,挡住其余墙的橱柜上随手摆着杂七杂八的物件,但是入目之处望不见任何家里人的照片。
客厅中央的桌子很古怪,形状四四方方,表面还是绿色绒面材质。小红从没见过这样的餐桌,上面除了几罐开启过的啤酒和一桌子散落的烟蒂和烟灰外,竟意外地没有任何东西,可能是这间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
桌脚边也有不少烟灰和磕痕,在更远一些的地板上,有凝固成暗红色的血迹。
小红看了眼身边的好朋友,他后脑勺的头发依旧凌乱。这是他的痕迹,和她已成紫红色的皮肤一样,是命运留下的标记。
‘去我家吧。’她说道。
男孩子同意了。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回到这种地方,将他一生的痛苦暴露在好朋友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是他永恒的梦魇,做梦都想逃离的地狱。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女孩子的家中,此时天已破晓,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洗去所有阴霾。他们停留下来望了一眼染成橙色的东方天际,共同称赞一句大自然的美丽景色。然后继续往小红家还未接近房门,便已闻到了浓浓的烟味。
这里果然比小明的家热闹很多,外公、父亲、母亲,还有小红叫不出名的亲眷齐聚一堂。他们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都没给小红和小明留出空位。和小明的家里不同,小红家客厅的墙上有她笑着的相片。家里难得点了香,还一大清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和水果,看上去比她平时的晚餐好多了。
有豆腐青菜、有鸡鸭鱼肉、有苹果香蕉,就好像知道小红今天会带着同学回家玩一般,烹制了吃不完的美食。只是客厅里沉默的气氛叫人不太喜欢,她一直都不爱看父母沉着脸的模样,现在、此时此刻也同样如此。
望着专门为她而做的美食,小红揉揉肚子。
‘一起吃点东西吧。’
吸吸鼻子闻着诱人的香味,她邀请朋友来吃自己家的饭菜。客气了一会儿后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同伴的好意,因为他也就在那天吃了个肉包子,现在饿得厉害。食物的香气萦绕鼻尖,许久没进食的肚子一下子被填饱,小明苍白的脸颊仿佛都要因此变得红润起来。
他们俩享用完食物,在客厅燃着的香前站着聊起了天。旁若无人,就好像周围人的沉默与他们无关。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看着自己的黑白照片半晌,小红扯了扯好朋友的手,‘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们都不用再难过痛苦了。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玩,也不用担心未来会变得怎么样。’
‘嗯。’
‘你那边是不是没有人给你准备吃的?那要是饿了就吃我的,爸妈和外公会给我准备很多饭菜,反正我一个人吃不完。’
小红非常确定,因为家里亲眷都遵守传统,不可能在这些东西上短缺她的份。
‘谢谢你,小红。’
‘别在意,我们是好朋友。’
活着是好朋友,死了也是好朋友——当小明要说出这句话时,客厅里有人哭了起来。
好像是小红的父母,他们红着眼睛各自上了一炷香,随后腿脚不便的老人也站起来添了一支。
袅袅烟香飘摇至小女孩身前,相片中的她,再也不会长大。
今天是小红的头七,也是小明的头七。
爆发之后,留下了久久的寂静。
END
备注:冬天了给大家带来一个温暖人心的故事(不是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梗,破题没啥新意,写得也有点长
作为第一篇作业其实着急了一点,但大致上应该还是把想要表现的东西表现出来了(大概
圆了小时候的一个梦想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