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箱
免责mode: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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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的时候,钟表匠的心坏掉了。
钟表匠住在镇里的钟塔上,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不过钟塔很高,塔尖上的钟表匠离塔底的热闹很远。比起热闹的人群,钟表匠更喜欢热闹的时钟,滴滴答答,响声各异,但步调整齐划一。
钟表匠的心在初春时分就已经坏掉了,可他没发现,滴滴答答的钟表掩盖了心跳,就算它哪一天停了,钟表匠也不会注意到。
直到春天的末尾,心腐烂的味道顺着血液流进鼻子,钟表匠才顿悟:
‘我的心坏掉了’
这对钟表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坏了就修,修不好就换掉。钟表匠不是医生,只会修钟表,不会修心脏,所以他举起剪刀,剖开胸腔剪断血管,拿出那颗坏心脏,又从整齐划一的滴滴答答里挑出一块大小差不离,放进去,最后面朝镜子,胡乱缝起伤口。
虽然缝得很难看,但穿上衣服之后谁也看不见。
坏心脏放在玻璃罐子里,被塞进冰箱最底层。
这是春末夏初发生的事情。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
下雪了。
天气越发寒冷,在下雪的日子里,钟表匠紧挨着壁炉。炉火烧得像夕阳那样旺盛,但他仍然觉得冷。
因为他的心脏不在了,缺少动力的血液便偷懒罢工,被冬季的低温一点点冻结。钟表心脏不仅爱莫能助,甚至自身难保——那些金属制的齿轮也被这低温冻得嘎吱嘎吱,不再规律地滴滴答答。
钟表匠想起了坏掉的心脏,于是他抱着暖炉,带上冰箱里的玻璃罐子,出门去找裁缝。
“咚咚咚” 钟表匠站在寒风中敲着裁缝家的门,他的手指几乎冻成了树上挂的冰凌,僵直着,好像一碰就会断。
“是谁呀?”有人出来开了门,是裁缝的女儿。
“是我,钟表匠。我的心脏坏掉了,想请裁缝先生帮我补一补。”
裁缝的女儿让钟表匠进了屋子。
“父亲不在家,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随便你。”
钟表匠嘟囔着,把玻璃罐子放在桌上,再僵硬地坐下。他不喜欢人,不喜欢人的热闹,钟表匠只喜欢钟表的热闹。
裁缝的女儿扭开玻璃盖,仔细观察着坏心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钟表匠都以为自己变成了雕塑的时候,她叹着气摇头。
“你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呢?现在已经修不好了。”
即使连说话也变得十分艰难,钟表匠依旧一点也不愿意示弱:“我想什么时候送来是我自己的事。”
“好吧,”裁缝的女儿说,“但这样下去你熬不过这个冬天。”
“………随便。”
裁缝的女儿没有听见钟表匠的声音,因为那实在太微弱了,比雪花在手心消融的声音还要微弱。
“啊,我有办法了!”裁缝的女儿忽然高兴地叫道。她取下一直围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将它剪碎,再重新缝制。最后,她手里托着布制的心,来到钟表匠面前。
在炉火的映照下,红围巾制成的心脏似乎正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就好像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
裁缝的女儿剪开钟表匠胸前的伤口。“你缝得真难看。”她一边剪断黑色的线一边对钟表匠说。
——要你管。 钟表匠心想,但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
钟表匠的胸腔里好像冰箱,钟表心脏就是里面最大的冰块。裁缝的女儿取出那颗凄凄惨惨的,冻得嘎吱作响的钟表心脏,爱怜地用手心去温暖它。她将红色的心脏填入空荡荡的胸腔,红色的棉线将血管与心脏连接。就连伤口也被细心地缝合,线条整齐干净。
“这个就作为针线活的报酬了。”裁缝的女儿捧着钟表心脏,它在她的掌心一点点活泛过来,秒针也重新迈起昂首挺胸的步伐,滴滴答答。
钟表匠感到血液开始流动,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放在炉子上的冰块,正逐渐融化。
“你拿去吧。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钟表匠别扭地道谢,埋着头冲出了裁缝的家。
钟表匠顺利度过了寒冷的冬天。
没过多久,钟表匠听说裁缝一家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同那颗从他胸腔里取出的钟表心脏。
那之后钟表匠再也没有见过裁缝的女儿,但那颗曾经是围巾的红色心脏,在每一个严酷的寒冬都会尽职尽责地跳动,为钟表匠带来足以将积雪都融化的温暖。
钟表匠好像没那么讨厌人的热闹了。
文/鹤野
评/随意
(又铲了一篇稀碎玩意,请大人们不要嫌弃……
01、谢幕
叶纸坐在巨大的、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下,像是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只不过荧幕上播放的不是烂俗的喜剧,而是枯燥又冰冷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她看着精细的显示屏,又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深夜,她和时恨坐在凌晨一点的电影院里,看着电影结尾黑底白字的演员表一点点挪上去,她在那个奇妙的时刻忽然想看看时恨口罩下的脸,她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时恨的口罩没有摘,上半张脸被微弱的荧光映得忽明忽暗,口罩上起起伏伏,问:“你不觉得致谢名单很像讣告吗?”
电影散场,头顶的灯光忽地亮起,叶纸觉得自己的迷茫和窘迫一瞬间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时恨没有动,他伸手在空荡荡的爆米花桶里虚抓了一把,然后漏出一口叹息:“再看一场吧?”
叶纸在那一天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存款,用完了那些被她压在抽屉最底层,压在层层堆叠的试卷下的那几张平整发脆的纸币。她记得第一张十元是她小学毕业典礼时母亲给她的零花钱,但那时她看着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人从自己面前走过,走进小卖部,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廉价的冰激凌快快乐乐地走出来,只有她久久地站在校门前,想不出可以和谁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松快和自由,于是她将那十块钱完完整整地压在抽屉里,一存就是很多年。
叶纸从那时养成了存钱的习惯。那些花不出去的纸币被她一张又一张地叠在一起,逐渐积累成薄薄的一层——是的,它们甚至称不上厚实——最后在那天,被她叛逆又疯狂地一举挥霍干净。叶纸想不明白,她站在凌晨五点的大街上,迷茫地摸着干干净净的口袋,时恨靠在电线杆上嘲笑她杞人忧天,叶纸说不,我只是有点迷惑,我就像一个一时兴起冲进赌场然后把自己的房子都赔进去的新鲜出炉的赌徒,时恨就搓着手说那比起想这个有的没的,你还不如杞人忧天一下——翻墙的时候我可托不动你。
凌晨六点,叶纸从围墙上跳下的时候扭到了脚,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翘掉了周一的升旗仪式,坐在窗边听广播在遥远的地方说有请某某主任发表国旗下的演讲。时代的浪潮从她身边滚滚而过,狂热的学生在烈日下高喊着激烈的口号,兴奋的讨论声塞满了拥挤的教室。班会课的主题是我的理想专业,理科班里有一半的学生填写了“生命科学”——频繁出现在新闻报导中的新兴热门专业,三十六号天坑出土的龙形骨骼牢牢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有关于史前文明的追忆,有关于未来的遐想,层出不穷的营销号和阴谋论,永远在互相攻击的网民,但所有轰轰烈烈的舆论都被一扇简陋的校门拦在外面,被叶纸顽固的困意挡在一层厚厚的白雾后,遥远得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的只言片语。这一整天叶纸都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前一夜看的三场电影交错着在她的梦里来回,被下课铃剪裁成前言不搭后语的奇幻烂片,上课前班主任公布了成绩单,叶纸眯着眼睛看见自己的名字卡在熟悉的不上不下的地方,而时恨的名字仍旧高挂榜首,她又转头去看传闻中的孱弱天才少年,但时恨只是把脸埋在校服袖子里,睡得人事不省,深蓝色的校服领口下隐约露出一点口罩的白边,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沉闷的课间,所有人的志愿专业填写表都被收上去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只有她的那一张被压在胳膊底下,压出几条凌乱的褶。空白,干瘪,脆弱,叶纸把它收进抽屉,不再理会。
02、脆纸片
时恨转来高三九班的时间很巧妙,卡在所有人都被试卷和成绩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像是折损了天线的老旧电视机,对稍纵即逝的信号波迟钝麻木,屏幕上永远是白花花的一片,偶尔露出一张证件照一般麻木的脸。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突然降临的孱男孩,叶纸也一样。直到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所有人鸦雀无声地注视着那个奇特又陌生的名字,转过头去看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口罩的他,时恨岿然不动,叶纸坐在他身边,两人的距离不过二三十厘米,她便也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在被注视的错觉。
在数学老师开始讲解试卷的前几秒,她第一次主动对时恨说了话:“你的名字很……奇特。”
“谢谢,我自己取的。”时恨的脸先转了过来,眼睛还黏在课本上,过了几秒才缓缓挪动,落在她厚厚的镜片框,“自己取名就是这么好玩,其实我原本想叫流花之殇,我的第一个网名,但是工作人员不给。”时恨的声音很轻,很好听,话语和思维也那样轻盈又跳脱。“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芷兰的芷吗?”
叶纸摇摇头。
“不,是纸片的纸。”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就像之后的无数个短暂的时刻一样,他们对彼此的接触总是那样猝不及防地终止在各种紊乱的时间里。叶纸那年十七岁,已经早早认清了自己无趣的灵魂,她不漂亮,没有吸引人的鲜明个性,只是一个沉默的迟钝的乖学生,一个普通的、穿着统一校服的量产人偶,和她的同类一起,坐在四四方方的白色房间里,坐在高高垒起的教辅书后,埋身在看不见尽头的作业和试卷里,结束了上一次小考,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次大考。下晚修后走过已经熄灯的走廊,她从栏杆边向漆黑的大地投下目光,也会想着如果我从这里坠落会怎么样,但叶纸早就不认为那样疯癫的想法足以佐证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个低沉抑郁的病人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诗人,那充其量只是一具尸体残余的神经反应,就像被切掉了头的青蛙仍旧会在铁盘里抽动双腿,她疲倦麻木的灵魂蜷缩在那具平凡无趣的躯壳里,肉体嗅到冰冷的铁锈味,被碾压出条件反射般的神经抽搐。
叶纸偶尔会在翻动书本的间隙看见时恨在发呆,有那么荒谬的一瞬间,她闻到时恨身上那种颓废又尖锐的漫不经心。他们讨论着他的口罩,讨论着他校服内侧自由又灰败的常服,讨论他手腕上那根手环的logo,他从不在人前脱下口罩,也从来没有人在食堂里看见过他扎眼的身影,所以学生们说时恨或许是某个大佬的儿子,下来普通高中体验生活,只要考上了好大学,他就又回到他应有的生活里去了。偶尔有一些传言钻进她的耳朵,叶纸全当消遣听着,并不在意,但或许人总是下意识地被古怪的东西吸引,两个远离人群的人坐在一起,难免会沾染上对方的呼吸。叶纸在听完英语听力的疲倦期里放松了警惕,对着空气仿佛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口罩?时恨便也拿着笔垂着头,声音震动口罩边缘轻轻地掉出来:因为我身体不好,咳——十条传言里总会有一条是真的。
或许是太累了,叶纸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擅自伸出的社交触角感到无措,那天下晚修后叶纸又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人,打开门却看见时恨抱着膝盖坐在走廊里,抬头看着她。叶纸有一种在家门口看到流浪狗的错觉,这种错觉很快就被他站起来的身高碾碎,大男孩看着弱不禁风,但也实打实地高出她一个头。他们顺着漆黑的走廊向下走,走过凄凄冷冷的空气和不知所谓的人生,路过生物教室的时候时恨停下脚步,叶纸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目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看见陈列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模型和兽骨,在无孔不入的黑暗里裸露着精美又粗陋的骨骼。夜风吹散了云,月光落在他们的肩膀,叶纸就在那晦暗的玻璃窗里看见了时恨的眼睛,看见他的口罩耸动:“很漂亮吧?”
叶纸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他已经洞穿了自己的灵魂。叶纸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癖好,她喜欢收集生物残骸,无论是什么尸体,蝴蝶、蜗牛、小鸟、幼猫,她喜欢将它们放在掌心,长久地注视,安静地抚摸,拆下一小部分,或是翅膀,或是一小截骨头,处理之后放进她的盒子,锁在桌子最下层。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叶纸只是喜欢沉浸在那种虚假的平静里,她不觉得这是需要忌讳的,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但是被时恨以那样的目光注视,她感到微妙的局促,又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怪胎——透过冰冷的月光,她看见一个怪异的灵魂在黑暗里行走。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吃的食物都是动物的尸体,那么餐厅是否就是一座热闹的停尸间呢?”他的思维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又蛮不讲理,从这里跳脱到那里,且完全没有自己在胡言乱语的自觉,就像那时他莫名其妙地说了那样的话,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她,目光认真又平静,自然得像是和老友交谈:“你有考虑过报考生命科学吗?”
叶纸又想起放在抽屉里的那张干干净净的表单,像她永无尽头的生活一样滑稽,她摇摇头,下意识否认的时候却也下意识地想:为什么?
“在被煽动的对未来存亡的恐惧下,人人都对避风港和方舟趋之若鹜,哪怕它无比激进。”时恨说,“你真的对此毫无兴趣吗?你只是不愿意想罢了。”
“所以别急着下定论,有些问题一旦被提出,猜疑的种子就已经发芽了。”他仿佛一只在月光下现出原形的,可以读懂人心的精怪,忽然又笑起来,弯着眼睛露出一个鲜活得不合时宜的笑容,说:“我以为你也会喜欢那些残骸。”
那时候的叶纸没有听懂那句话,时恨也没有再解释什么,他走下了一片漆黑的楼梯,只遥遥地向她招手,再不走就要锁门了。
03、逃跑
再不走就要锁门了——三十六分钟前,研究所里的同事也是这样对叶纸说,她点点头,而或许是觉得一个即将离职的员工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对方不再多问,只是提醒她走之前记得关灯。
叶纸在桌子前坐了许久,她想起某一天晚修下课,她和时恨走在树影绰绰的校道上,叶纸看着时恨过于瘦弱的背影,看他校服外套下被风裹出的轮廓,她说:“你为什么这么自由呢?”鄙弃一切的才华横溢的人,你不应该待在这座牢笼里。她咽下后半句话,时恨却说:“因为我是一具将死的残躯。”他在风里停下脚步,混浊的空气无处不在,逼死了草地的嫩芽,逼死了温室里的鲜花,瘦弱的树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下伸着状若鬼魅的、扭曲的枝桠,缠绕着他的影子,时恨说:“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逃走?”
叶纸摇头。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有逃跑的意志,一切都没有意义,沉闷又荒诞——她该是想要逃跑的,但是她想起母亲粗粝的手和疲倦的眼,想起被遮盖了一半的婚纱照,想起出租屋里永远擦不干净的窗台,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被拆掉了翅膀的鸟,羽毛被收殓在盒子里,和兔子、蝴蝶、夏蝉一起埋葬在老旧的书桌里。
高三的第二个学期,母亲平静地对她说,家里没有钱继续给她交住宿费了,叶纸平静地点头,收走了宿舍里的被子。此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在深夜走过热闹的街市,钻进挤在小巷子里的出租房,直到夜间十二点,家里的灯都是黑的,直到她洗漱完睡下,母亲才会缓缓地打开门,拖着一身沉重的油烟味走进来,像一只沉迷的驮兽。叶纸无法忽视她掌心里皲裂的痕迹,但也无法避免地感到抗拒和恐惧,母亲在无数个疲惫哀求的眼神中为叶纸选定了她人生的道路,上一个二本学校,选择一个近一些的二线城市,好好地读完四年书,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乡工作。在谈论人生的时候她总是沉默,在沉默中抗拒又在沉默中妥协。她把装着生物残骸的盒子上了锁,但是后来,时恨送给了她半只风干的蝶翼。黑紫色的闪片,装在小小的相框里,只有一个手掌大,叶纸没有把它也塞进那个老旧的坟墓,而是把它摆在层层相叠的试卷里。
他们很少说话,偶尔的交流也只是借一支笔、借一块橡皮,都是时恨单方面向叶纸借,他太矛盾又太干净,像是对一切都充满兴趣,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毫不在意。他们就那样各自奔波忙碌,沉默着直到倒计时掉成“0”——叶纸没再见过时恨,在所有兵荒马乱的考试都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叶纸独自走出教室,看着考场外飞奔的学生,看着校门口缤纷的横幅和鲜花,学生们互相拥抱,尖叫着告别,但没有一个祝福属于她。叶纸站在校门口回望那座教学楼,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她在那个瞬间忽然很想见到时恨,她在人群中穿行了很久,寻找了很久,在毕业典礼上,在谢师宴上,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礼裙,茫然四顾地想要寻找到某个模糊的人,但高考就像一场激流,许多人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未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就猝不及防又懵懂无知地被冲散了。
再次回到学校领取毕业证的那一天,叶纸从厚厚的试卷夹里找到了那个残破的蝴蝶翅膀,她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连桌肚都干干净净,一个活在传闻里的人也在传闻里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在那个瞬间她才忽然意识到,她是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的,她还想再去一次电影院,还想再翻一次学校斑驳的围墙,哪怕扭伤了脚也无所谓。
她想活着,想痛苦地疯狂地活着,她第一次背离了母亲为她挑选的道路,冷漠又生硬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叶纸盯着那张从书本里掉出来的,有些泛黄的志愿表格,抓起笔,扔掉临近城市的大学,扔掉普通的正确的师范专业,在报考专业那一栏慢慢地写上:生命科学。
04、喜剧
叶纸今年二十九岁,入职研究所已经足足五年,刚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的简历无处可去,收到顶尖实验机构的录用通知的时一度怀疑是诈骗。她恍若梦游地入职,不解地实习、转正、工作、开会,转入新的部门的时候在科研人员名单首页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叶纸的手压在那本名册上,压出几条深深的折痕,恍然觉得就像年少时翻阅长长的学生花名册,在同一个地方邂逅了那个神秘的人。她不曾设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坐在会议室里,彼此的表情都冷漠又公式化,他说,我叫时恨,时间的时,仇恨的恨;她便也说,我是叶纸,纸片的纸。
叶纸入职的第四百二十七天,她和其他几个新的同事一起被带进了那座被层层密码门严格保护的标本陈列室。对着正中央悬浮着白色骨骼的巨大培养皿,主任难掩高傲地讲解道:这就是三十六号天坑发掘的龙骨标本,生命炼成的核心。叶纸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是冷气开得太低,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的目光越过那仿佛幻想生物一般的巨大骨骼,落在后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培养皿里,蜷缩的兽尾、残破的骨翼、漆黑的鹿角,或红或白的内脏标本沉浮在液体中,是一座大型的屠宰场,一座精美的墓园。
叶纸入职的第七百六十九天,第一次实验事故爆发,她从混乱的梦里醒来,在凌晨两点,听见门外传来抓挠的声音,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个浑身黑毛的身影蜷缩在门口,被扭曲的镜头拧成细长怪异的弧度。保卫科的电话拨打不通,她锁死了门,从备用通道离开,在跑向实验室的途中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在逐渐迫近的嘶吼声中她看清了那双眼睛,时恨只停顿了两秒,就抓起她的手站起来,他们在仿佛看不见尽头的、迷宫一般的走道里奔跑,躲避着一个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扭曲生命体的本能追杀,这一切都像极了她荒诞离奇又啼笑皆非的人生,像一场无人叫座的滑稽的B级片。
他们和实验体缠斗了四个小时,最终叶纸用安保室的防卫斧头剁烂了那颗长满黑毛的头颅,她浑身是血,抹掉糊在脸上的液体,看见时恨靠着墙壁瘫坐着,身上一片花花绿绿,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实验室的药剂,更多的是那实验体的体液。他们在黑暗中喘着气沉默许久,叶纸想在这尴尬的重逢时刻找出一句合适的话,却看着时恨摘下了口罩,呕出喉咙里浓稠的血。猩红发黑的血液从他的口鼻中、他的指缝间、他残破的躯体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像一捧抓不住的肮脏的水,叶纸感受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无措,她想起母亲病危时牢牢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枯槁的手,想起压在书本里脆弱的蝶翼,想起她在昏昏欲睡的课间趴在桌子上询问时恨:“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死亡?”时恨说:“因为死亡就像我的朋友。当你知道自己终将走向那个终极,和它开开玩笑,会让你好受很多吧。”
直到那一刻,叶纸才明白那些苍白的口罩,那些不经意间露出的针孔,那些沉默的喘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手足无措地沉默着,直到时恨的呼吸平稳。他仰起面罩下那张普通的、干净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里迎向她,叶纸发现他笑了,笑容松快又无谓,是对境遇的嘲讽和对人生的鄙弃,他的声音坚定而反叛地在黑暗里响起。
时恨:“操。”
叶纸愣了一会,手里的防卫斧滑落在地,她也笑起来,夹杂着几声仿若哭泣的气音,她慢慢弯下腰,喘着气哽咽,学着他的语气,一样坚定地说:“操。”
异常事件激化了研究所内外的矛盾,针对和恶意几乎转化为肉眼可见的针,政治和舆论的压力浓缩成实质的倾轧,将一切都推向最极端的方向。第四天,叶纸接到了通知:停止所有有关于七十九型脊髓液的研究,实验已经进入最终阶段,接下来将由项目的领导人本人亲自注射实验样品,光荣地成为第一个抵达进化终点的人类。
她知道这是一场蹩脚的谋杀。在那一刻,叶纸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这匆忙的二十几年人生究竟存在怎样的意义,她是怎样的人,她要成为怎样的人。她裹着围巾站在十字路口,下午五点,天穹下遍布阴霾,许久没有看见的太阳成为了人们口中可望而不可即的追忆,污染的黑潮盘踞在城市之外,天气预报被投放在商场的大屏幕上,请居民尽量减少外出,注意安全,珍爱生命。她看见歪歪扭扭的岔道口密密麻麻地铺陈在自己眼前,通向阴森的白骨,濡湿的腹腔和无解的终极。我是谁?这一切的意义又落在何处?她想起高中教学楼里阴冷的风,想起凌晨五点从狭窄的厨房里挤出来的食物香味,想起从高楼上雪花一样样飘落下来的试卷,想起母亲躺在棺木里仍旧愁苦的脸,想起模糊的人群在闹市区里高举的双手和横幅。抨击,抨击一切,反对一切;太过危险,停止,必须停止。她被裹挟在众说纷纭的浪潮里匆忙地向前,永远在逃难,永远在寻觅,永远在斗争,她忽然很想回家,但当她走到熟悉的小区门口,才想起家中放在柜子上的骨灰盒都已经落了厚厚的灰。
你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死亡?
因为死亡就像我的朋友。当你知道自己终将走向那个终极,和它开开玩笑,会让你好受很多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总是对死亡充满好奇?你接近它,观察它,但你又不敢了解它。被你锁在柜子里的那个盒子,你再也没有打开它,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对此感到恐惧,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象。死亡,一切都归于寂静的终点,但是我还没有尝出活着究竟是什么滋味,我还有多少时间挥霍,我还有多少时间迷茫——这样的生活终有尽头啊。
在我拥抱死亡之前,我是否能和自己和解?
叶纸坐在关着灯的室内,对着桌上整整齐齐陈列着的试管,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时恨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们是那样奇妙又陌生的关系,若即若离,寡淡冷硬,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生发的那种平静又疯狂的设想无关他人,它荒诞得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笑话,一个庸俗透顶的黑色戏剧。故事的最后,叶纸抬起手臂,慢慢将整整十二管实验脊髓液打进了自己的身体。她在巨大的、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下,听着血液的奔腾,听着幻觉里传来的远古的回音,透过各种指标和数据,最后一次潦草又慎重地读完了自己的人生。
05、选择性真相
平安晚报 第四百八十二刊
晚间闲谈栏目 撰稿人:野鹤
距离巨兽01造成的重大伤害事件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中,新生命公司在进化试剂的研究上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在近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新生命公司领导人展示了新的实验受体,虽然仍旧存在不稳定的病体特征,但相比起巨兽化的恶劣影响,已经称得上是跨时代的进步。
新生命公司,在灾害频发的灭绝时代,坚持进化派主张,认为提取古生物DNA,与人类基因相融合,可以使人类完成全新的蜕变,以应对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多年过去,新生命运动的领导人时恨先生一直处在人们议论的中心,政客将其视为邪教徒,反对派将他视为眼中钉,进化派则将他视为悲悯的救世主和神性的集合体。时恨出身于显赫的商业家族,幼时被称为神童,十五岁时便显露出科研方面的出众天赋,但同时他也不幸罹患重病,家族野心勃勃,不惜献祭一个尚且青涩的孩子增加自己在各个领域的影响和筹码,他们对其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危机时代成为引领科研方向的领袖。时恨身上承担着无必沉重的压力和责任,相对地也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改了名字,离开家族盘踞的城市,去到遥远的地方读完了高中,高考之后,就回到了家族企业,开始着手新生命研究。
真正让时恨进入大众视野的事件是七年前的巨兽灾难,由于初代脊髓液研究出现偏误,受体在注射了大量脊髓液后发生异变,躯体无限繁殖,变成一个巨大化的兽形生命。巨兽01造成了严重的伤亡事故,新生命研究所有将近半数的研究人员死亡,最后被时恨以特殊方式控制。巨兽01的出现本该为时恨带来新的舆论压力,但巨兽01本身也是一个足够强力的谈判筹码,时恨在单方面的威胁和家族的保护下携带巨兽01躲进人迹罕至的沙漠深处进行下一步研究,一年后,巨兽01被无害化处理,时恨携带第一批血清走出了沙漠,开启了兽脊血清的新时代。
新生命公司向民众公布了新的实验进程后,人们除了关注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也更加关注时恨这个人本身,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会造就这样一个足以改变时代的天才。人们将他的私生活当作商品贩卖,在这其中,一个人被反复地提及——叶纸,时恨的高中同桌,研究所的下级和同事,巨兽01的受体。网民们咀嚼着他们的关系,猜测他们是朋友、是知己、是恋人、还是亲人,他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感情,足以让叶纸下定决心,代替当时承受着各方压力的时恨,接受脊髓液注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或平淡,或戏剧,或苦情,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只看人心如何演绎。
而无论如何,逝者已逝,黑潮和废水迫近城市,人类也正稳步向着全新的时代迈进,笔者只希望这闲谈碎语能供各位看官消遣一二,在咀嚼他人苦难的同时,也为已逝的先驱者缅怀片刻。
一直想写篇藤泽周平风格的武士小说玩玩。
为了比较有武士小说的感觉所以名字变了下。
(注:海坂藩是藤泽周平虚构的一个藩,大概位于日本东北海岸)
一
海坂藩曾经有一个靠酿酒而富裕的红叶家,捐钱买了一个下级武士的身份,但他们家的独生子却害病夭折。当家的收养了有血缘关系的一家农户的孩子,起名叫忍冬,又叫忍次郎。忍次郎在红叶家还富裕的时候曾在京都学习剑道,很年轻就达到了目录水平,还和一个花道世家的女儿结了婚。
忍次郎在养父去世之后带着妻子回到藩里。不过他对经商和酿酒生意都不上心,只是在藩里做一份看守先祖坟地的工作,领着微薄的俸禄过日。
这样的工作自然无聊。好几次上面的人来巡查时都碰上忍次郎倒在草堆里打盹,或者拿一根木棍对着墓碑练剑。如果是其他的武士这样无礼,大概会被上级武士当场斩杀。但一是藩里愿意做这个工作的人本来就少,二来一直流传着忍次郎剑术了得的说法,为了这样一个德性的人反伤到自己也不是终日殚精竭虑才游走于上层的人会做的,何况,其实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小藩里的忠义处罚观念比较淡薄散漫,也是一种人情味的体现。
对于忍次郎来说,这份工作有个好处是可以自由地在山谷间巡视。尤其是到了生机蓬勃的夏日,遍地野花盛开。交接班的人总能看到他交班后也不慌不忙,弯下腰在草丛里寻寻觅觅,采一大把花束藏在袖间带回家去。
忍次郎的妻子名叫堇,是藩里有名的美人,和忍次郎完全不同,举止言谈里带着京都城里那种雅致,即使住在外省小藩的老旧宅子里,也依然光彩照人。忍次郎雇不起佣人,多亏了堇,家里一直井井有条,每一回到家,很快就能闻到饭香了。
忍次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把花束从袖间拿了出来,整理起枯枝败叶。
“马上就好了。”堇说。
忍次郎从繁密的花团间看妻子忙碌的身影。
“今天是准备了什么大餐吗?”他说。
“那就让你白期待了,”她转过身来,端着盛好饭菜的木托盘,温婉一笑,“就是动作慢了一点。哎呀!”她把托盘放在忍次郎面前,抱起花束端详。今天的主菜是小腌鱼,配着味增汤。
“你居然采了芝樱回来!我以前只听说过在北海道有。”堇似乎很高兴。
忍次郎心里偷乐却面不露喜色,装作无所谓地只管吃饭:“挺好吃的。不过天天这几样菜,有些单调。”
“那你得努力得到藩主的赏识才行啊。”堇说着,取下一朵紫红色的小花别在了忍次郎头发里,忍次郎吃惊地瞪大眼睛:“你突然干什么?”他往屁股蹭着榻榻米后退,两只手捧着碗,没有摘下头上的花。堇嗤嗤地笑了。
红叶家留下来的房子对于夫妻二人来说有些过于空旷,还带一个院子。房子靠院子的那一侧走廊边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容器,展示着堇的花道作品。其实忍次郎完全不懂花道,只是觉得摆在那里挺舒服的,另外也觉得堇平时大概寂寞吧,所以也帮着妻子搞点创作,反正比看守墓地要有趣多了。
忍次郎想去院子的井里打桶水,拎着桶从走过走廊,突然又折返。
“这里的插花,好像少了几个?”他想着,隔着纸门问堇——“堇!前些天带回来的花蔫得那么快吗?”
堇没有回答。忍次郎也没有太在意,接着去打水了。
不过到了夜里,忍次郎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堇,走廊上有几个罐子不见了,里面的插花,你不是刚做好吗?”
堇挑着油灯里的灯芯,正接着灯光写信,被这样突然一问,神色有点慌张。
“前田来过了。”
“前田?谁?他做什么了?”
堇决定不瞒着忍冬了:“他说这房子要归他了,让我们搬出去。他来过好几次了。”
“所以?”
“所以他今天有点发火了,砸了些东西。”
“这个前田……”忍次郎皱起眉头,“到底是谁啊?”
堇被忍次郎迷糊的样子弄笑了。
“前田在藩主家里做侍卫,而且工作的时间点刚好是你休息的时候,所以你们一直碰不上。”
忍次郎抓抓头发:“我以前得罪过他吗?他要这房子做什么?”
“因为你不在城里工作所以不知道吧。听说前田俸禄提到四百石了,在藩里也算半个大人物了。”
想到自己每年不到五十石的俸禄,忍次郎非常不满地咬唇“啧”了一下。
“所以他想要套大院子,但是又不想太花钱,所以使出了威胁闹腾这种手段吧。”
“这是红叶家几代经营的心血,给我金山银山也不卖。”
“当然的。我跟他说了,他如此无礼的举动我一定会向藩主上诉。现在我正写信寄到京都我父亲那里去,那边也会有人帮我们讨个公道的。”堇虽然温柔贤淑,但也是个位不卑不亢又慎重的贵人。
但是忍次郎就不一样了,暗暗地心里发誓要教训那人一顿。
“啊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脸颊和额头都长了肉痣那个吧。他给藩主当跟班到墓地来过,藩主来了我明明有下跪行礼,他非说我不敬,教训了我半天,就是想要我怕他吧。”
“你可别干什么出格的事。”堇突然担心了起来。
忍次郎嘴里念叨着“好、好、好”换了个方向继续躺着。
“忍冬?”
“什么事?”
“藩主巡查的时候你真的好好行礼了吗?”
“嗯……”
二
同天夜里,藩主秘密乘着轿进了中原中老家。
“那么,将军的意思呢?”中原是个干瘦却硬朗的老年人,披着羽织抬着一个烛台坐下与藩主商量。
“我觉得很明显了,将军已经放手让两派自己决斗了。”藩主是个胖子,正当壮年,长相有点显老,因为紧张和热,脸上不停地有汗珠流下,所以他也不停地拿袖子擦脸。
“怎么可以这样呢?帮助大家和平共处不是将军的责任吗?”
“现在江户那边也很乱,幕府的财政也吃得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可是,总要有个担罪的。”
“要我说,还是干脆点,做了他。”藩主沉下脸,手掌在脖子前一横,意思是斩首。
中原低下头,微微叹气,一只手抵着腮帮子:“大人,您打算派谁去?”
“前田吧,他是我的侍卫,看过他和其他人比试,身手很不错。”
中原摇摇头:“我觉得他这个人,靠不住。”
“何出此言?”
“前田我认识,这个人很贪心,恐怕会背叛我们。”
藩主似乎有点不高兴,因为他刚把前田提拔起来,中老这话有点责备他不会识人的意思,于是气呼呼地说:“那你说,招谁呢?”
“我推荐红叶,红叶忍冬。”
“谁啊?”藩主说,“听着像个写俳句的。”
中原没有理会藩主的挖苦:“红叶在京都学过剑术,小时候可是在道场里有‘神童’的名号的。但是他也有毛病,就是性格太直,做事不动脑筋,不知道会不会理解我们的苦心。不过,这点我还是有办法劝劝的。”
“京都来的,恐怕是瞧不起我们这乡下,更不能信吧!”
中原抬起眼睛看着闹脾气的藩主,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
中原中老也没想到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
当时应该是夏天,盂兰盆节过后一段时间,忍次郎和前田在大街上用木剑打了一架。
武士是严禁私斗的。更严重的是,忍次郎身为下级武士,打到上级武士前田太郎的额头,额头上原来的肉痣被打爆,肿起一大团瘤子。虽说街坊邻里都目击到了是前田先带人闯进红叶家,谁先动手也不好说,但是坐实了僭越身份的罪名,就容不得他辩解,下场只有重罪发落了。
平静的生活突然就这样破碎了,最忧心的莫过于忍冬的妻子——红叶堇了。
“我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忍次郎能免于死罪,俸禄、官职之类的已经不指望了。”
她在寄往京都的家书中这样写道。事发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也尽一个女子所能地四处求人。
听说领主城堡的监狱建筑坏了许多地方,正在整修,所以忍冬被收押在山中古寺的柴房里,除了送饭的和尚以外,见不到任何人,除了送饭时为了把碗筷递过来给木门开的一个缝以外,见不到一点阳光。
和尚能替他传送书信,可是从来只有堇寄来的,忍冬从来没写过信回去。和尚劝过他还是写点回信,忍冬都拒绝了。
他们知道忍冬不是无情的人,再加上那副目空一切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的脸,庙里的和尚和收容的乞丐都说他一定是已经看开生死、心如止水。
其实,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太难看,羞于下笔罢了。
红叶忍冬其实是游离于武士社会之外,一个空有名头的剑道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脑热犯了多大错误。他生来如此,他的心性无法理解人类社群的任何划分。他行礼、报恩之类的行为并不是被武士道陶冶出来的,而是出自本能,他保护堇、忍不住往前田头上狠狠扣了一剑时用的也是同样一种力量。
开心的时候控制不住大笑,伤心的时候控制不住落泪,生气的时候控制不住打人,想念她的时候更是控制不住,无法思考也无法入睡。
当中原中老带着可以赦免他的消息过来时,红叶忍冬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
即使代价是杀人,即使中原已经好心提醒他会有生命危险。
“必须是暗杀,如果事情败露的话你一定必死无疑……当然,如果你逃跑的话,也活不了的。”
其实中原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很没底气,现在这个年头,如果忍冬到了京都一去不回,变成一个自由浪人,他作为一个小藩的家臣,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
忍冬答应得很认真,甚至对中原怀有接近忠诚的感恩。他已经认定自己是犯了死罪的人,他感谢中原并不是因为对方为自己指了一条生路,而是因为中原同意让他出发前再见堇一面。中原反复告诫他不准说出关于计划的事,他也的确没有说。
藩里公布给忍冬的惩罚是流放到南方的海岛上做造船的苦役。堇从仆人那里听说之后只是默默地为忍冬收拾行装,还做了一些干粮包装起来,清晨押送犯人的车队出发的时候忙忙跌跌地为他送了过去。
忍冬接过包袱,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万般思绪涌到心头,但脑海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字是想说的。
最后,他悄悄地在堇耳边告诉她,他会途径京都,希望能在那里最后再见她一次。
堇说,她会想办法去他被发配的海岛上去陪他的,不用担心。
忍冬虽然面容镇定,但声音却是带着哀求地说:“最后一面可能就是在京都了。”
四
中原向忍冬披露了他的整个计划,也说明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征讨长州的战争中,幕府勉强获得胜利,脱藩的武士越来越多,朝野人心不安,纷纷划圈站队。浪人聚集在京都和江户,发展出自己的组织,在一个个巢穴中谋划着名为“天诛”的暗杀行动。幕府中进取的改革派纷纷督促各藩装配西洋武器,发展军事力量,以期稳定局面。
海坂这样的小藩,只有农业和渔业的税收作为主要财政来源,和平时期要管理好藩内的农利民生已经很不容易,如果不能完成幕府的政令要求又会被再加一笔惩罚性征税,藩主及一干家臣也面临杀身之祸。幕府不理解各藩的处境,大藩不管小藩的死活,苦苦支撑着德川幕府“和平盛世”的面子。
只好向大商人借钱了。
虽然明知还不上利息,藩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签下借据后再去跟神明祈祷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借钱的商人姓笹屋,自称大阪府出身,常住京都,总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十分和善。总是慷慨地借钱给海坂藩主,并且收好借据后和蔼地拍他的背安慰地说:“明年一定会丰收的!”
笹屋也只有看起来和善而已。
之后的秋天并没有丰收,相反,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风雨断送了渔民们余生的希望。开春的时节,冰雪融化的河流上不时会有尸体漂流——都是饿死的。
利息却越来越多了。
中原说:“以目前藩内的财政,一百年都还不清。”
忍冬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同时他也在暗暗自责,养父所在的藩居然困窘到这个地步,自己却浑然不觉。
“你也知道藩主的儿子成之介吧?他居然和笹屋成为了好友。笹屋带他到处玩乐,从不吝惜给他钱。我们老一辈当然看出来了,笹屋在指使成之介排挤自己的父亲,让成之介上位之后,再加上他在幕府内的人脉,就能掌控海坂至少三代人了。”
“所以……忍冬,非常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去杀掉这个笹屋。”
“我虽然不太懂,但是他的借据还有用,继承人还会找上门来吧。”
“如果笹屋被武士干掉了,他们都会吓破胆的,不会再自取其辱。”
“可是,”忍冬摸摸下巴,“即使杀了他也不一定会带来丰收啊。而且这样违背天理的杀戮,难道不会被神明惩罚吗?”
“是笹屋那混蛋为富不仁的错!是幕府那群混蛋刚愎自用的错!”
中原站了起来,有点踉跄,忍冬一步上前扶稳了他,这个向来心平气和的老头突然爆发,令忍冬都有点被吓到了。
“忍次郎,真的,能用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他叹息道,“撑不住了。”
中原计划,忍冬被押送到京都的时候看押的人会故意放他逃跑一晚上,还会准备衣服给他换上,那天晚上忍冬要在笹屋回家必经的一条小路上埋伏,尽可能快地斩杀对方之后再回到囚车换上囚服,天亮时囚车接着走。忍冬到达流放地后,藩主会马上给他一个已经反省、工作努力之类的借口让他回来,保留红叶的家姓和武士身份。
一口答应下来的忍冬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柴房里呆坐了一夜,很少胡思乱想的他突然脑海里被各种幻觉和恐慌塞满。
“莫非我真的凶多吉少?”听着寺庙的洪亮庄重的晨钟,忍冬格外不安,“笹屋那种身份的商人,一定早就做好被暗杀的准备,身边一定是有些本领的名剑客……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五
前田在听藩主说已经安排忍冬去暗杀笹屋的时候既惊又喜。
藩主不知道前田也是笹屋的客户之一,并且也更支持藩主的儿子成之介早日继承藩主名分。他一直在盘算着,这样自己当上家老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捅出堂堂一个藩主,理财不善,竟对国内的纳税大户起了杀心这种丑事,逼退他是很容易的。
但是前田拍拍脑袋上那个肿起的瘤子,咬牙切齿——要是能趁此亲手杀了红叶忍冬就再好不过了。
藩主小口小口地呡着白瓷碟里的清酒,一只手撑着脸侧躺着,欣赏庭院里随着霜冻渐渐发红的枫叶,怡然自得。
他眼中的前田只是个干体力活的侍从,对人向来恭敬,而且还在大街上被下级武士恶打了一顿。当然,前田不弱,只是忍冬太强了。藩主十分缺乏警惕心,最初跟笹屋签订借据时也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在自己的庭院里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把中原的计划当做一件趣事跟前田开玩笑。
“喂,前田,我们来打赌怎么样?”
“赌什么,大人?”
“你觉得,忍次郎和笹屋,谁会死?”
“我不敢赌,大人。”前田是个非常注重利益尊卑的人,在上级面前非常谦虚顺从。和之前那个气势汹汹地闯入红叶家宅威胁夫妇俩的恶棍几乎是两个人。
“这样吧,我赌忍次郎死。”
前田被吓到了:“可是……”
“笹屋死了,我们藩就不欠债了。”
“是这样的。”
“可是红叶死了,那结果我就像个傻瓜一样。”
“大人……您也是为藩里努力了。”前田想到自己挨打这件事被藩主和中老利用了,越发不满,差点无法保持谦恭的语气。当然这些不满最后都倾注到了忍冬身上。
“所以,” 藩主站了起来,“前田,你赌笹屋死,我赌忍次郎死。如果忍次郎失败了,那就是中原的计划失败了,而我和你的赌局还是我赢!两个赌局我至少要赢一个,哈哈!”
“大人,您醉了。”前田说。
“嘻嘻,我没醉。”接着藩主继续说了很久胡话,大多是不好笑的玩笑,前田完全没有听进去。
天黑之后藩主就回房睡觉了。
前田想着忍次郎坐的囚车是牛车,会非常慢,应该还来得及,于是稍作准备,去马厩借了马,夜里就急急地出发了。
“救了笹屋的命,我或许还能再多借点钱……不,应该让他当谢礼送我才是。”
他快马加鞭,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脸颊上的肉痣被狰狞的笑容挤到了眼角边。
六
忍冬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天气明显越来越冷的时节,远处岚山上的枫叶已经不再鲜红,变成铁锈一般的颜色。
还不到黄昏的时候,赶车的人把他从囚车上的木笼子里放了出来,给了他一套几乎黑色的藏青和服,不是很舒服,挂刀在腰间的时候也不太顺利。他整理服装时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耳朵里反复回想着咚咚的心跳声。
赶车人也很紧张。他跟忍冬一路上都在说笹屋住宅的位置,如今到了城外,也指了很久,两人把计划和地点又确认了接近半个时辰,终于道别。
“大人,武运昌隆……”赶车人说,声音有点发抖。
“得了吧,你一定觉得我死定了,”忍冬爽快地回首朝对方一笑,“再会!”
赶车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然后对着忍冬的背影鞠了一躬。
忍冬选择躲在甲小路和乙小路交汇的地方不远处的桥下。
根据中原所说,笹屋人脉极广,几乎每天都有应酬,经常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参加酒席,天黑再回家。
如果今晚笹屋没来的话,忍冬明晚还能再来碰运气,因为囚车晚到目的地一两天是很正常的事,但也不能给太多机会,引起怀疑。
可是一旦出击,就必须拿下对方性命才行。想到这里,忍冬后背开始冒出冷汗,又忍不住心里发慌。
虽然在道馆里就很擅长战斗,跟人打架也争强好胜,但忍冬没有杀过人,连杀心都没起过。
“瞄准头部、肋部就好,天黑以后没有行人了,但两边都是住宅,还是尽量不要让对方大喊大叫比较好……行动前我是不是应该先自报姓名呢……不……这又不是在道馆练习。”
貌似笹屋的人还没有出现。天黑再行动除了方便隐蔽之外还有一个好处:中原说过笹屋的标志是四片竹叶纹,他家的店铺上都会有这个标志,灯笼上也有。这个大商人从来没有捐钱买武士身份的举动,却模仿武士给自己弄了一套家纹。
过去的两个行人提着破旧的、泛黄的灯笼,一定不会是笹屋。
簌簌的秋风灌进忍冬的袖子和裤腿,他蹲了下来,解出打刀,抱着刀缩成一团。
“中原中老的刀啊……一定比我自己的好很多吧。中老啊,我是真的相信你是为了藩里考虑,我会尽力的,但如果失败的话,不要对我的尸体太刻薄。”
月亮升起来了。忍冬突然想起了堇。
“临走的时候突然说了那么任性的话,她真的会来吗?来了会是今天吗?堇的灯笼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啊,我以前曾经拿纸袋装了一整袋萤火虫送给她,她打开袋子,萤火虫慢慢飞舞而出的样子真美……那时她才几岁呢?”
好几个人从桥面上踏过去,伴随着喝酒聊天的那种嬉笑声。忍冬浑身一颤——“来了。”
他小心地从桥下爬出来。
是笹屋的灯笼,一共有六个。笹屋本人应该是被簇拥在中间的矮子,他穿着华丽的和服,和其他穿棉布衣裳的人不一样,身上似乎有亮光。
“六个人啊……”忍冬咽了咽口水,拼命冷静下来思考战术。呆滞了一瞬之后,他安静地拔出刀,深呼吸一口,无声地滑入人群中。
六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能听到刀刃在空中力量十足却轻盈飞舞的声音,这声音还不待落地,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流淌出凉凉的血液。
有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惨叫起来,其中一个是笹屋——这几个人已经吓破胆了。
忍冬还在憋着气。他此时不能更冷静了,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住在地上爬行的笹屋,刚才他砍中了笹屋的大腿。
就在他眼看就能劈烂笹屋的脑袋的时候,明晃晃的白刃从眼前一闪,差点砍中他的肩膀。
“什么人,报上名来!”
两人以刀抵刀,僵持不下。
这应该是笹屋的保镖,忍冬想,没时间浪费。他将刀刃向左一滑,对方跟着移动。就在这一霎那,第三把白刃插入战场,刺穿了忍冬左边的衣袖,直直捅进了对面保镖的肋下。
“前田,你!”对方痛苦地一手以刀撑地,一手捂住不停冒血的伤口。
“你太不走运了,老兄,”前田说,“我本来能干掉他的。对吧,忍次郎?”
忍冬不停地冒汗,刚才的顺势滑动让他幸运的躲过一劫。他并不是毫发无伤,左臂裂了一个口子,正在洇洇渗血,袖子越来越湿。
空气中弥漫着血沫的味道。
“原来真刀真剑的比试是这样……”忍冬心想,“除了血,还是血,真臭啊……”他能听到笹屋还在背后一边惨叫一边爬行。城市还在熟睡,没有人理睬这一拨被血腥味笼罩的人,月亮冷冷地照着,小桥下河里流淌着破碎的白光。
前田面容凶狠,行动却很犹豫。他在盘算多久巡逻武士能到达,毕竟他的目的是杀死忍冬而不是保护笹屋。
忍冬渐渐不耐烦了,举着刀一步步接近前田,前田本能地后退。
忍冬猛地朝前迈一大步,往对方额头挥刀,前田本能地想起一个多月前被忍冬击中额头的痛苦,向上举刀去挡,忍冬迅速调转手腕变成袈裟斩,前田根本来不及反应。
这是第一次用真刀袈裟斩,黑夜里忍冬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明白对方的身体已经从左肩到右侧小腹划开了,连哀鸣都无法发出地——死了。
忍冬已经筋疲力尽,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刚才的挥砍中也被自己划开了。
笹屋还在地上爬行。忍冬无意识地用刀又戳了他一下,似乎是捅到左背,因为没有用力,所以应该只是留了个皮外伤。
“好累。”
他说着,把刀扔进了河里。脑中空无一物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也倒进了河里。
那时左肩的痛感才忽然而剧烈地传来,忍冬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
七
没有人知道堇是如何一路走到京都的。
从东北沿海一路西下,又是群氓并起、动荡不安的年代,这条路对一双木屐来说太漫长。
她毕竟还是到了。
她没有去投靠京都的家人,他们知道忍冬成了罪人,不想花力气解救他,只想堇能跟他断绝关系,趁年轻尽快另嫁他人。
堇只从忍冬临走时请求她到京都的那一句就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
“莫非他有朋友准备好了在京都帮他逃跑?”她转念又想,“不会,忍冬不会做这种事。”
堇比忍冬大概晚了半个月才到达京都,正是树木都开始落叶,雪还没有下来,一年中观景游乐与农耕工作都最难受的时节。
京都城里就如同传闻中的一样,聚集了全国的浪人,鱼龙混杂,夜里常常有人群斗殴的声音和刀光剑影掠过,火灾也频发。堇每夜都睡不安宁。
她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忍冬的消息。也可以确定,忍冬最后也没到被流放的小岛上报道。
堇就这样在京都的郊外,住在一个寺庙里,庙里的主持也是花道高手。堇除了插花以外,也当主持的两个女儿的老师,过着清汤寡水,出家一般的生活。虽然气度和手艺都在,人却一天比一天憔悴。
“他说不定已经死了。”堇绝望地对主持的女儿说出了自己来京都的真相,就是为了一个被流放的罪人的一句话。
“城里到处都是脱藩的武士,他还在京都的话一定有办法活下去的……可能在当某个大人物的护卫不方便走到吧?”主持的女儿安慰他,“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
“一般的浪人,是不会懂花道的。”
堇立即反应过来了。
“好的,我会试试的。”
八
接下来的好几天,堇都带着小厮,拉着牛车,去京都城里卖插花。
她不去达官贵人的府前,或者吉原花街,而是专挑那些浪人蚁集的破烂旅馆。
“卖花咯……卖花花咯……”驼背的小厮这样非常没底气地叫卖,他知道没有浪人会抱着一盆花到处跑的。
的确浪人们回应他们的只有嬉笑和嘲弄。
“卖的是那位端坐的女人倒是可以考虑。”
“难道卖的是别的什么‘花’么?”
听到这样的恶语,小厮的背驼得更深了。
堇依旧端坐地站在牛车旁。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来了,他马上就来了。
突然燃起的希望把力量注进她的脊髓,她站地稳稳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
“喂。”
从身后传来的人声吓了堇一跳。
“你,你是……”
“你在做什么呢?”
忍冬很自然地把胳膊搭在堇背上。
小厮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这位大人是?”
“哦,我是红叶忍冬,这位姑娘是我的妻子。”
忍冬苍老了许多,已经完全变成流浪浪人的模样。他脸很红,额头上还有汗,一定是一路跑过来的。
“听说有个呆呆傻傻的美人卖花给浪人,我正觉得好笑所以跑过来看看。”
堇只是笑笑。
他们没有再回藩。忍冬重新开始尝试酿酒,堇当起了新成立的女孩私塾的老师。
这一年是庆应元年,距离戊辰战争还有三年。忍冬和堇此后一直过着艰苦的生活,但逃过了三年后的战乱。
而海坂藩则是彻底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