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黑暗的,世界又是苍白冰冷的,直到被挖掘出来,我对世界的感知一片空白。
我知道我已死去多年,内里的液体在受精之前就腐败了,出生时姐姐都不愿蚕食的卵,毫无价值,不会诞生生命也没有意义。
我该沉寂于泥土之中,我的意识可以感知,那时候对寂寞这种情感并没有太大认识;树木生长,菌类在它的脚下冒出;虫子在它体内繁衍消亡,我听着身边的一切,随后的一日,几声尖锐的鸟鸣后,身边的声音都消亡了。
流云从身边穿过,我在越鸟声旁见了千山万水,忽来的下坠,急剧的寒风吹破了鸟阵,我被抛下了。
雪接住了我,我想摔碎了也不错,我的身体会回归到泥土之中,植物会篡取我的养分再度生长出来,生命的循环莫过于此。
我记得榻榻米底下死掉的飞蛾,它下坠之前摇曳着,挣扎着将鳞粉扑得到处都是,蚂蚁欣喜地用触角点碰着它,随后成群的蚂蚁排着队来了,绿色的汁液在破开禁锢后涌了出来,不久飞蛾就只剩下了没有价值的翼。
秋天的末尾,我身边死掉了一只松鼠,最后的雨淹没了我们,它的身体一半裸露在水面上。冬雪来了,水被冰封,松鼠裸露的尸体被鸟兽啃食,一半的枯荣一半虚假的生机。
冬日太静了,静得听得到雪落下的声音。狂风呼啸的怒吼,无情地带走所有生机,像一座苍白的牢笼,一望无际,放眼就是世界的尽头。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所谓“寂寞”的情感,我只是看着,无法理解,也无法感触。
当冰雪消融,蚯蚓蠕虫把剩余的尸体带入泥土,连同我一起,世界又回归了黑暗。
四季的变化在泥土中并不明显,虫子从我身体爬过,带着泥土细微的沙沙声,我听到地底的脉动,树木窃窃私语着什么,这种声音在风穿过树叶时我也听过,但却从未如此强烈。
树木的根须颤抖着,像是激动又神经质的老鼠,它们靠近我,缠绕我,冬日过后它们都活过来了,我想我的命运也会和那只飞蛾、松鼠一样,我会回归于大地,然后重新被塑造,像千万年以来一样。
如果是一个生灵被如此缠绕会如何?这种问题在我不能称之为“思想”的思想中闪过。
它会痛苦,它会挣扎,最后哀嚎死去?
可我本就是死去的,生来就死去的,不及见识一抹阳光,不曾感受过,我都快有被称为“气愤”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木又沉寂下来了,我知道冬天来了,这样的生活不知已经几个春冬,我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了。用不了多久树木就会完全吸收我的身体,一切就要结束了,连同未见识过的一切,这难免有些遗憾,或许是这些多愁善感的树木感染了我。
它们总是唱着歌,诉说着森林中发生的故事:
猎人为了他的羊群捕杀狼, 猎人的孩子被狼吃掉了;美丽的贵族女子和穷小子私奔了,最后被抛弃,女子就吊死在西角的桦木上;革命的年轻人追赶着贵族,他们殴打他们,血就溅在树根下......
它们总是喜欢唱一些血腥的故事哄我入睡,唱完还舒适地砸吧砸吧根须,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死者会有梦吗?树木又会不会呢?
我在黑暗中也来越迟钝,想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某天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最高大的树木轰然倒下,震得大地都抖了起来,根须松开了我,我向下坠落着,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抓住了我。
黑暗中映射出一束光,阳光的温暖和冰冷的手,这些我都感受不到,但低落在灰色蛋壳上血却是滚烫的,真真实实。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
生命的律动,血液渗透进了我的卵,卵的内部发生了变化,心脏开始跳动。
扑通,扑通——
越来越快,抓着我的手铿锵有力,他带我离开无尽的黑暗,我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意,冰雪的气息,但比冰雪更冷的是拖着我的人。
我看见了,透过蛋壳朦胧的光,周身漂浮着浓厚的花香,冬日里应该是没有花的。
第一次我有了渴望。
我想见到他,那迫不及待的心情,多一刻我的心脏都会在身体中爆裂开,我敲打着禁锢我的保护壳,我太过急迫以至于没有发觉自己的变化,蛋壳破碎了,阳光漏出来,我见到了他。
那是漆黑的光,充满了迷惘,萦绕着死气,漫漫雪原中唯一的颜色。我深爱他,那发自灵魂的情感再也抑郁不住,想要冲破躯壳,大声呐喊出来,就算是世界全部玩完也没关系,只要他,只有他!
其他事物怎么样都无所谓,就算他不在乎我也没关系!他可以杀死我、唾弃我、蔑视我,我全盘接受!
千千万万的胚胎中,有千千万万个苍白的躯壳。
在被你触碰的刹那被赋予了灵魂。
“给我......名....字。”
“苍。”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他,但这幅身躯太过薄弱,近乎透明的,看得到绿色的血液在其中流淌。
我第一次产生了羞愧的情绪,雪冻得我落泪,体液滚落到雪地里的时候,我被急剧疯长的植物淹没。
会被植物杀死的。
这样的念头在心中环绕,会被吞噬掉,它们在生气,我没有遵守约定。
那光亮就在这些植物的掩盖中消失了,我张开嘴想要呼喊,植物就进入了我的身体,它们快速疯长着,纠缠我的五脏六腑,一颗椿树从我眼眶中冒出来开了花。
救救我!
我的手胡乱的向前伸去,植物将我的身体裹得更紧,我的骨头碎了,和身体里的植物摩擦着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我快要死去的时候,身体里的植物枯萎了,一朵朵红色的花开了,吸取了养分炫目至极。
禁锢着身体的植物枯萎粉碎,我站在雪地里,那个男人依旧站在那里,红色的花从他的脚底蔓延开来,我一时失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走向我,冰冷的手将我抱起,疲惫感席卷整个躯壳。
也许藤蔓约束的是我的身体,但我的灵魂于此永远禁锢在这片雪原中,我的名字是苍。
苍白,残酷又冰冷,只要被你需要,我将献上所有。
只为抓住那一点光,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什么都可以忍耐,现在我学会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