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petit mort
KING OF HEARTS
子弹穿过头颅的响动,罗可想,大概就像是咬碎一颗巧克力糖。
地狱之门敲响一刻,六颗糖果应声而碎,歪倒在地,淌出热乎乎、甜滋滋的血液跟椰子酒似的斑白脑浆。这个过程说不上令人魂飞魄散,但也绝不跟愉快沾边。罗可看着地面上。史蒂文中午时与他分享甘草棒,瑞希为他遮掩过五次为约会的逃班;老弗兰克在他的牌桌上从没赢过,总是好脾气地喝着从那个扁平的银酒壶里带来的白兰地。
他头脑中有些许愤怒,些许悲伤,大概是因为他本不完满的生命又加上新的缺口,一局好牌,伙计。但现在有比那更重要的事,只要稍微偏差个几分,他,或者门萨,就会加入地上那一袋子四处滚落的糖果的行列中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一把枪指在门萨太阳穴。
门萨看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
罗可眨了眨眼。
“那么,”他讲,“下注吧。”
从那小子走进那扇金灿灿、闪亮亮的大门,罗可就知道他要倒霉。“神庭”自开业以来,全身上下每个部件无一不被换过,唯一例外是那扇外表俗丽又丑陋的镀金双开门,黄铜轴承,黑铁门销,如同阿特拉斯,无论经历几多劫掠与杀伐,一直屹立不倒。赌场里的人都叫它“地狱之门”。
这名字名副其实。罗可把玩指尖那枚筹码,看着男人被领座员领着从东头走到西头。他之所以引起罗可注意,是因为他的个头很高。罗可在十七岁便已超过六英尺,但那家伙看着就好像要冲破天花板、像动画里海面的鲨鱼鳍一样滑稽地在二楼地板上巡游似的。
他高,且瘦,肌肉薄而结实,肩膀宽阔。罗可看着他的背影,颇不专业地出了两秒钟神。随后他将注意力引回牌桌,对着右手侧在六月天仍坚持包裹一身昂贵皮草的女人露出微笑:“到您了,女士。”
“跟牌。”她说着抛出大把筹码和媚眼。罗可将两样都耐心收下,以悠然心情,翻开第四张牌面。
左边的光头男人已然坐不住,使劲抓着头皮上并不存在的发须:“不跟。”他将纸片倒扣在桌上,指节敲击覆着粗糙绒布的台面。三下。四下。罗可轻巧打开最后谜团,杰克的宝剑似要刺穿顶上人的咽喉。
对面干瘦的男子咧嘴而笑,他脸蛋挺漂亮,只是神情里总有些东西,让人感到吃了苍蝇般不快。“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啊。”他得意地说道,然而没人提出异议。光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看了一眼那个正将筹码堆入自己怀中的“幸运儿”,目光嫉妒而懊丧。他拿起自己剩下的几枚筹码,推开椅子大步走了。
“这是给你的小费,宝贝。”那披银狐皮的女士也输了钱,但并不在意,形容优雅地站起身子,将几张纸钞点在桌上,推往罗可那边。他笑了,将女人保养良好的手拿起放到唇边亲吻:“欢迎您下次光临,夫人。”他甜甜的道,不动声色将钞票收进口袋。不出所料,那下面垫着一张细小纸条,不用想都知道是何种罪恶邀请。
他一声唿哨唤来在场边等候的保镖,护送女人离开。她不曾回头,他也没有目送。目光一转,落往大厅璀璨夺目的灯光掩映之后。两个对语的剪影,攥紧的拳头。隔着整个房间暧昧喧嚣的烟雾与光线,罗可仍能感到一丝不属于他的不安,像滴毒水冰冷地爬上肌肤。他收回了视线。
“今天收成不错。”
对面的男人说道,脸上仍是那副英俊、但说不上哪里招人讨厌的笑容,罗可单手洗牌,另只手举起一指到嘴边,做个噤声手势。他俩的性命都抵不过隔墙一双好耳朵,更何况刚才送走的那女人。她的丈夫几乎拥有半个都城。
男人耸耸肩膀,将一枚筹码在桌上磕磕,离开时对他一笑。牌桌前久违出现一段空档,罗可摘下袖口,准备与接下来的凯特换班。
五分钟后,他已经穿过那道地狱之门,雪茄、粉红香槟和人血的气味霎时褪去,雨水浸满整条大街,将污秽与脏臭的垃圾道包裹在霓虹的梦境之中;同黑暗、反光的柏油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庭”倒映在咖啡色苍穹中醒目的十字招牌。罗可想,一个处刑架,多么讽刺,可不算亵渎。
他扭头走进位于砖石建筑左侧的狭窄巷口,屋檐滴答落水,他谨慎不让皮鞋踩入水洼中,感受衣料被雨珠浸湿的下坠感。光与声色渐渐远去了。他独自大踏步地走着。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个世界在等着他,因此他并不焦急,享受当下。阴湿的街巷和恼人的雨并不能扰乱这一切。他的手伸进衣袋,摸到了那一小枚筹码,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人说的没错,今天收成不错。
穿过一条马路,就进入安吉街东侧,这是城内少数未被皮条客、贩卖毒粉和烟卷的“老鼠”和走私商占领的街区之一,罗可并不在此处长大,但最后选择迁居其中,原因倒不是别的,只为从六楼窗口往外看去、越过一道道晾衣绳线和电路的复杂屏障,可以隐约看到中心区教堂尖顶的天使塑像,不知为何,那令他感到平静。罗可这一生从未进过教堂,万能天父像个游离天外的传说,那些细微的、烟缕一般的思想敏捷地钻入大街小巷的角落,在人们身后转了一忽,随后就消失无踪。罗可听凯特说,他们教区的神父喜欢干未成年的女孩。
楼下,几个执球棒的大块头少年围在一块,烟雾从他们鼻孔喷出,你会以为他们脑袋里装了一台小型机车。罗可避开他们,钻进门中。电梯约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坏了。他三步并两步跳上砖阶,指尖在以鲜亮油彩涂抹的脏话上擦过。二楼四号室的房门突然重震一响,仿佛十只地狱犬在门后狺狺狂吠。
“你他妈敢背着我搞那个小嬉皮!我要好好——”
三楼,隔着白灰墙板,他能听见贝司声像一把金属丝撒在火上。“……Yesterday's over/I said okay/That's all right!……”
“尝到自个儿的臭味了吗,婊子?睁开你那双肥眼看着我!”
他有数过,一层的楼梯数是16个,不算最上面那一级。五楼有19个,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搭楼的人一擤鼻子数错了。楼层之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只暗得像坟地鬼火一样的灯泡。
“……Time moves on/That's the way!”
“……你害怕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是吗?看看你这副贱样……”
他摸出钥匙,捅进那一个黄铜小锁孔里头去,门开启时铰链发出了不祥的吱嘎声。室内空荡荡的,每样东西都原封不动。房间正中有一张三脚桌,上面扔着些薯片和袋装糖果,靠窗的角落放着一张巨大的床垫。旁边有一个冰箱。就是这些。他将钥匙扔在桌上,随后走到冰箱边,开门拿了罐汽水。呛鼻的白色蒸汽从窗口升起,掩盖了夜色里的星,领带、衬衫和蕾丝胸罩在通路纵横的晾衣绳上随风轻轻飘动。罗可悠闲地踱到窗边,抬起一只脚跨坐在台子上。
“……We live an hope to see the next day/That's all right!”
收银台旁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罗可正步走过,不斜一眼,衬衫和心情都如柜内张张绿色整钞般干净挺括。他向橱窗里的小姐点点头。那男人始终低首,视线齐于脚面,流金天堂里一根耻辱柱。
他来到自己的桌子,在台后坐下,装作整理纸牌和筹码,余光在男人身上游移着。一个乌青眼圈,嘴唇肿了,瞧那姿势,起码断了一根肋骨。还算手下留情。罗可想不明白令他们大发仁慈的理由为何,为这小子在市政厅上班的老爹,还是那张撒旦似的漂亮脸蛋?
喔,他转过了脸来。罗可半是玩笑地想后者没准更可信些。
这当儿,老弗兰克一瘸一拐地从老虎机区走了过来,坐到右手边第二张桌子上,“下午好呀,孩子。”他说着拧开一直挂在腰际的一个弧形酒瓶,喝了一大口。
“你该少喝点了,弗兰克,”罗可警告他,“不然你的肝会跟他们在米其林三星里配了洋蓟和紫甘蓝端出去的那玩意儿一样。”
“说得不错,但你不会忍心剥夺我唯一的兴趣吧?”老弗兰克咧开嘴,露出那颗豁牙。罗可忍不住笑了。
“你知道我不能再让你赊账玩了,朋友。”他装作一板一眼地说道。
老头将手插进口袋,摸了一枚筹码出来:“今天就这一次,我还得在天黑前去中心区给我孙女买生日礼物。”
罗可耸了耸肩。“1赔1,老样子,”纸牌蝴蝶般落到桌面上,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他最为着迷的景象,“顺便祝你孙女生日快乐。”
老弗兰克最终跟来时一样一瘸一拐离开了,带着空空口袋和心满意足的笑容。罗可的目光跟随他到“神庭”大门前,像沉默护卫的兵士。他对自己向来自信。他不能不这么做。这么多欢愉、狂热、为欲望暂时蒙蔽的手和眼睛,这么多年轻与苍老与伤痕累累的心,他一一触摸它们,起初是出于好奇,后来,则是与他们相同的理由使然。
拆解一个人,并不如你所想那样容易。言语、动作和气味都是线索,手中香烟的品牌、眼角的细纹都是门路;笑容,眼神,恰到好处的一次吸气,咔哒,如同用钥匙打开一个装满糖果的箱子,选对正确那把,就能得到奖赏。唉,罗可最喜欢这个。
他转过头去,又不自觉的看起门旁的那小子。他看上去几乎没有动过。光彩夺目的人群在他周身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
这只是一瞬间的决定。罗可从座位跳起,将一张纸牌插进胸口衣袋,像别一支香槟玫瑰,随后,他转身走往与大门相反的方向。
“伊妮,宝贝,再给我换些那种1000金筹码。”
他单手撑在收银台那一小块弧形防弹玻璃前,窗中女孩扭了扭她那被黑色假发和金色眼睫毛沉沉坠着的精致头颅,道:“这么快就输完了?”
“半盒就好,谢了。”他微笑应答,目不斜视,突然手下一抛,将一瓶东西扔给站在近旁的瘦长男子。对方一抬手便稳稳接过,先是呆愣一瞬,随后投来疑惑一眼。
很好的反应能力。罗可暗暗记下。或许出手总比思考快一秒。
“这是什么?”男人迟疑地开口问了,罗可瞥了他一眼,脸上礼节性笑容如同夏日的晨雾不散。
“你站了很久,我猜想你可能会口渴。”
女孩熟视无睹地在计算机上打印账单。男人动了动,这回视线完完全全投往他身上。
“我不喝酒……至少不是现在。”
“这不是酒,亲爱的,”他笑得更快活了,“汽水罢了——酒精度超不过百分之五。”
这回对方确凿无言。罗可用个小盒从出币口接他那一份筹码,听着塑料圆片相互击打的愉悦声响。
他走回自己的桌位,纸牌好端端栖在他的胸前,将他的心跳遮蔽在一颗纸片的心后面。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JACK OF SPADES
流言传得很快,兔女郎艾丽莎告诉了收银小妹,收银小妹说给调酒师巴尼,巴尼又透露给“金手”汤姆——那个瘦长干瘪,同罗可搭伙出千的小男人。汤姆最终在中场休息的例酒中告诉罗可,那站在赌场门口的高个男人是他们新来的保镖,欠了老板一屁股债,具体金额不明。他的名字是门萨。
“可怜人,过段时间他们就要活吃了他,”汤姆闲闲地说道,手指在玻璃杯沿划着,“看他那样子活像刚从杜克大学毕业呢。”
有此想法的不只他一个。同他轮班的荷官瑞希,认为他撑不过五周(“他戴细框眼镜,天哪!”),巴尼觉得他自视清高,故作姿态。艾丽莎窃笑着说,他有个很大的老二。
这话使得众人都以为艾丽莎已和他上过床,标记了地盘,但罗可知道其实没有,她近来交了个地下情人,露水之欢,清早总有绿色玫瑰作伴,晚餐由黄油烤鸡和咸橄榄改为清咖啡。但罗可对那些不感兴趣。他的牌桌设在“爱达荷”区,正对房间另一头的水晶吧台,与大门呈三角态势,那个颀长的黑影就一直恼人地在他视野所及之处来回游移,活像根上锈的时针。
“他总得学会的,不是吗?”他如此说道,算作回应,但没打算得到答案。汤姆嘬住那根不断燃烧的纽宝利香烟,将嘴唇包成一个圆弧,自认为潇洒地吐了个烟圈出来。
“前天那个讨厌的老头——他根本不知道拿人家怎么办呢,只知道傻站在那里,瞅着那老不死的往地上丢纸牌,跟撒金钱雨一样。”
“听上去不错,”罗可三心二意地回答,将手中一叠纸牌举起,“抽一张。”
汤姆半是不耐烦半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然后从中挑了一张,扫了眼牌面后插回牌叠中。
“你该把这副态度收收了——还记得上次给‘手指’的那家伙吗,他还有活儿,想让咱们干。”
“老板不会开心的,汤姆,”罗可轻声说道,“上次我是看你的面子。”
“那就再看一回,当我欠你的,老朋友。”
罗可没有回答。他聚精会神将纸牌分为两叠,拿起左边那堆最顶上一张,摊开在桌面。
“这是你选的那张吗?”
“得了吧,我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再说你那套把戏我早就看腻了。”
“原来你早就厌倦我了,汤米,”罗可作出一副心碎神色,“早知道我就该换个新搭档了。”
“别闹了,”汤姆在桌上俯下身来,软帽檐下的眼睛灼灼盯住他,“干,还是不干?”
罗可低头凝视桌面上的那张纸牌——二维人物毫无生气的眼睛也凝视着他——“我什么时候畏惧过挑战呀,老朋友?”他甜甜笑道。
有件事说对了,门萨确实不擅于保安工作。诚然,他高大结实,神情也够冷漠英俊——但他就是缺少那么一种气质。他看上去是会帮邻居照看金丝雀的那种人。罗可越是观察他,越是想要叹息。周二一天都不很顺利,客人们专情于老虎机与在旁观看,这叫桌台上的人没太多手段可供施展。然而,门萨在那天受到的责骂令他们的不痛快都有些相形见绌了。他们的经理汤普森有一次甚至将男人叫到后台去谈话。他们都知道对门萨这样的状况来说,“谈话”意味着什么。
那家伙回来时额角破了,正往外渗血。一个服务生偷偷塞给他一块纸巾,他低声道了谢,走回自己位置。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罗可,当然。
“跟。”坐在他左手侧的胖子清了清嗓子,故作悠闲地说道。“跟牌。”罗可对他微笑,“玩家到此下注结束。”
牌底犹如帷幕,揭露一场纵情表演,又一次,胖子敞怀大笑,旁边穿西装的男人却唉声叹气起来。同赢钱的还有一个小心翼翼、每次只押最低价码的中年男人,他将换来的筹码匆匆揣进口袋,快步离开了。胖子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对罗可说着运气和三女神一类的东西。随后,他说自己要来一杯威士忌,便下了桌,像个俄罗斯木偶一样摇摇晃晃走向吧台。
罗可深深呼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他并不饥饿,但突然觉得胃里仿佛空了一块儿。幸好,口袋里有未吃完的巧克力,他撕开包装,咬了一小口,视线飘向门口那边。门萨仍站在那处,比个忠诚锡兵还要笔直。
罗可很少管人家的闲事,但现在他忍不住猜想,那家伙过去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夜夜笙歌、将黑牌威士忌倒入泳池作乐的生活,他曾见过;没有鞋袜可穿、靠垃圾堆里的披萨边填肚的生活他也司空见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处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在这里行走的人们的脸也是灰色的,看不清楚面容和五官。但门萨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不,他像是落在尘土里的糖果纸,你明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却还是忍不住被闪着亮光的颜色吸引。
过后,他送走两个酩酊大醉的年轻女孩(几乎可以肯定伪造了身份证件上的年龄),整理好耐心,抚平了领结。时间刚过八点四十,夜还长得很,他的计划是,洗手台,马丁尼,门萨。
然后他抬起头,与当晚中心思想四目相对。哦。马丁尼可以等。
他穿过两张牌桌、一颗碍事的吉祥树和又厚重又粘稠的空气走向了他。门萨两手背在身后,两眼盯在门口,他似乎因衣料紧绷微感不适,但很有教养的没有表现出来。罗可轻步潜行,几乎带着恶作剧心态,立到对方身后,过了片刻才装模作样清清喉咙。
门萨像撞到车灯前的鹿一样蹦了起来——当然啦,并没有蹦很高——但实在好玩极了。他惊魂未定地扭过头,见到罗可后涨红了起来。“呃,嗨。”他小声说。
“嗨。”
“你是……”“罗可,我在这儿工作。”罗可接过话,对方却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桌子离这里……很近。”
这一句话透露得已经够多。罗可不知道他是存心试探,还是真的坦诚至此:“我注意到你来后我们还没真正的欢迎过你。”
闻言,门萨露出了虚弱的微笑:“欢迎新人必然不是传统,是吧?”
“只是想表示友好。下班了一起喝一杯?”
“哦,谢谢,罗可先生,”门萨说,“可我不喝酒。”
“我也不爱喝酒,我喜欢甜东西。但你可以试试这里的雪莉果汁,味道棒极了,”罗可无害地笑笑,“但千万别接任何兔女郎塞给你的东西,除非你想第二天在垃圾桶醒过来,身上只剩口红印和金色亮片丁字裤。”
这话明显让男人的表情轻松起来,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我也许……”
他停住了,罗可看见他的瞳孔针尖般缩小,脸上肌肉危险地紧绷。在门萨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向那棵碍事的吉祥树后面之时,罗可脑海中浮现出极其不合时宜的想法: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罗可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牌桌竟然这么矮——大概是他从没有被两把格洛克逼得起身不得的经验。宾客在第一梭子弹射进天花板时杳然无声,在第二梭子弹打碎收银台玻璃时尖叫四起。罗可期望伊妮没事。然而鉴于她比谁都响的昂然叫骂,他断定她暂时无何大碍。
“老天,你们这儿就是这么一群脓包蛋?”来人哈哈大笑,听上去活像被割了喉的野狗。罗可叹了口气。
“只有三个人,”门萨蹲在他旁边,谨慎地从桌角观察着门口,“那个花衬衫走到轮盘赌的桌子去了,只要绿色头发的转过身我就能过去。”他回头然后看见罗可脸上的表情:“怎么?”
“只是你听上去……太过经验丰富了些,”罗可低声道,“用我干什么吗?”
“不,你留在这儿。”门萨果断地说道。这回罗可的脸色就没那么轻松了:“在警察来之前别想着逞英雄,小混蛋!”
“你叫警察了?”
“没有,等着吧,”罗可说着,也探头看了看那边的动静,“像我们这种街区,一个月不来这么两回都不好意思开门接客。”
“那你也没理由担心我,”门萨说着伸手到桌面上摸了起来,“你有没有什么长的、坚硬的……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果不是当下情景限制,罗可能开出一串荤段:“我玩德扑和21点,能给你最硬的只有5000元筹码。”
“那也行。”
罗可熟门熟路地掏出那盒花花绿绿的塑料圆片,感觉像万圣节分发奇装异服孩童们以美味糖果。门萨一手抓了一把,有些失望地说:“我以为会有铁做的。”
“我们不是那种店,”罗可说,“你真有把握搞定他们?”
“呃,怎么了?”
罗可瞪着他:“要知道这一星期来我们遇到最接近恐怖袭击的事件,是一个老奶奶用雨伞狠打你的头。”
“那位女士吓人极了!”门萨斥责道。
“我挺好奇的,你后来真的把她扔到街上了?”
“……我送她回家,还在路上给她买薄烤饼来着。”
罗可险些笑出声,门萨的脸似乎红了。他猛地站起疾冲,看上去就像有人那么大的黑豹扑向猎物。罗可刚刚从桌边看出去,便听到一声凄惨的大叫。
那个拿枪的疯子已经倒在地面上,像只鼻涕虫一样蜷成一团,塑料筹码洒了一地,门萨正抓住绿头发的枪口往上抬。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动作,枪走火了。罗可很确定一排子弹将将贴着门萨的衣襟射了出去,但他力度丝毫未减,半条枪管径直撞上侵入者的鼻子。鼻骨断裂的声音似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嘈杂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那个花衬衫,好像根本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甩着一根球棒冲了过来。但门萨已经闪到一边,罗可看着对方往那傻蛋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让男人和他的同伴们堆成叠叠乐一样的形状。这回他是真的笑出了声。
金色大厅内一片死寂,几个脑袋伸了出来,惶恐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天花板上一盏巨大枝形吊灯由于方才打到轴承,此刻终于不堪重负,一声巨响落到了下方的威士忌酒架上。与此同时,他们的经理冲进房间,大叫:“这他妈都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证明,门萨不仅仅是个被迫劳工、无辜还债的可怜小孩,据悉他来自维克德城,哦不,这不只是个名字奇怪发音阴险的古怪地方,维克德城是偷窃者的朝圣坛,众叛亲离者的迦南地,罪犯梦想的最高天堂。门萨的父亲就从那儿来,很遗憾的是他不够明智,在梭哈牌桌上输掉了口袋里金钱与幸运。
罗可陪着一干服务业人员滞留清理场地,天花板上的洞一时半会儿时没法修了,经理再次痛骂了门萨一通,让他下次多管闲事前不如先将那个“笨的出奇的大脑袋”送去浸茅坑。罗可知道对方的服役期限大约也就是在无尽刑期中多加了一百年,因此不太担心。他倒是揪住了想要趁乱开溜的汤姆留下做工,对方哀声连天,被指使拿了拖把去擦洗厕所(尽管厕所屁事没有)。
他趁着无人注意,穿过两排老虎机,抄后门溜出死气沉沉的大房。后院刚清扫过垃圾,一只虎斑猫蹲在围墙上,机警注视来人,罗可伸出手指想逗逗他,那小兽却舔了舔爪子,跳下矮墙,不见了。
他信步走向旁边的小巷,星空在他头顶低语,讨论一个个缥缈潮湿的梦。他瞳孔不曾适应黑暗,因此在差点撞上另一个人时猛地一惊,对方却率先伸出手,安慰似的低声说:“嘿,嘿!是我”
罗可眨着眼睛,感觉阴影一点点漏进眼角,形成模糊轮廓,他先从那声音认了出来。“你在这儿干嘛?”他学着对方放低声音,感觉像避着校长在角落偷偷抽烟的青少年。
“出来透透气,”门萨说,“何况杰科先生好像见到我就要心脏病发作。”
罗可轻笑起来:“我倒觉得他挺喜欢你的。”“哦,他可不喜欢我,但也在意料之中啦。”门萨含糊地说,似乎并不关心,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罗可这才发现他嘴角叼着一根香烟。
“你抽烟?”
“你不抽烟?”
门萨低着头问,眼睫半垂,将打火机凑近嘴边;橙色的光焰腾起时,他翠绿的虹膜里罩上一层金雾,如同融化琥珀般流动。随后火熄了,他的脸孔重又回到黑暗里。但那只让罗可感到一阵隐秘的冲动咬住脊骨,他已经半硬了,所幸小巷里光线晦暗,门萨大概不会发觉。
他说:“我不喜欢烟草,那……很苦。”
对方歪了歪头,似乎没料到这一答案。“啊,对了,你爱吃甜东西。”他恍然大悟地说,在这昏暗的光线中笑了起来;笑容里没什么恶意,似乎只单纯觉得有趣。
罗可浅浅笑了:“你真的从维克德城来?”
“我在那里长大,”门萨的嘴唇轻轻包裹在滤嘴上,一下,“那里的人们都很好,对我也很好。”
除了他的父亲。罗可心知这一点,然而并不愿在此提起。门萨并没注意到这个,转而问起罗可的家乡。罗可有点想告诉他“神庭”就是他的伊甸,他在这里打牌,赌博,行骗,学会了一切,做过了一切。但他最后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我在这里长大。”
“哦。”门萨点点头,不再说话了,闷头吞云吐雾;他的动作小心,刻意不让烟气飘往罗可这边。罗可感到有些好笑,说:“给我也来一根。”
“什么?”门萨抬头看他。
“我不喜欢,不代表我不会抽,”罗可朝他伸出手,“经过刚才那个,我感觉自己迫切需要来点刺激的。”
“哦、哦,好的。”门萨从口袋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他低头想拿打火机,但罗可已经凑过去。黑暗里他们的呼吸在缥缈的烟雾里缠绕,热度只有一刻,罗可却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太热,太接近。他将嘴中烟头凑上门萨的火光,燃起刹那,对方眼中熔石几近溢出,罗可恍惚中想只消探出舌尖,便能品尝到他滚烫的虹膜。
他退了回去,门萨看了看他,又低下头了,神情有些赧然。罗可心中暗笑,说:“你知道——我们的老板,在你把钱还完之前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我知道,”门萨说,“我不在乎。”
罗可本可以轻巧戳破那个谎言。但他只是将烟头按灭在肮脏的墙砖上,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门萨的脸。
“把那眼镜摘了。”
“为什么。”
“那让你看起来像个乖小孩。相信我,你不会想让所有想打坏你那口漂亮牙齿的人怀抱这种想法的。”
门萨没有回答。罗可走向巷子尽头,指尖仍萦绕烟灰的苦味,他没有回头,也无从知道对方是否在背后看着他。该死。他对自己说。该死。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门萨来上班时仍戴着眼镜。他一直戴着。
“如果你确实有兴趣的话,就该去约那可怜人。”
汤姆将两条腿横在员工休息室——一间长九米、宽八米的绿色地下室——唯一一架长沙发的扶手上,沙发丑陋无极,覆盖着酱紫色天鹅绒。从九月初,他便突然消失,过一阵子又悄无声息出现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从袋子里吃着洋芋片,对罗可的生活评头论足。
“这是休息时间,拜托放我一马。”罗可好脾气地说道,眼睛紧盯着半张报纸背后的填字游戏。汤姆发出了那像鸭子一样粗哑的笑声。
“这是什么愚蠢的‘不问不说’原则吗?”他边嚼碎薯片边说,“我从不知道你恐同。”
“我更害怕笨瓜,比如你,”罗可说,“猫王在1972发行的专辑是什么名字?”
汤姆没得及回答。“《祂触动我》,”门萨从活板门那儿下来了,衬衫袖子挽至肘部,“嗨,汤姆。”
“晚上好,伙计。”汤姆懒洋洋地抬了抬手。门萨看了看他和那条被占据的沙发,选择走到罗可旁边:“我能坐下吗?”
“当然,亲爱的。”罗可快活地说,他刚刚完成了所有的竖行,转而向横排进攻。门萨先去倒了些柠檬水,将其中一杯放到罗可的报纸旁边。他甚至给汤姆也倒了一杯。随后他坐下来,双手握着杯子,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放轻松些,门萨,”汤姆从后面说道,“要洋芋片吗?”
“不了,谢谢。”
“明智的选择,膨化食品会毁了你,它们会让你的血管里充满油脂,最后像只癞蛤蟆一样炸开,”汤姆塞得满嘴鼓鼓囊囊的,说,“你知道垃圾场的菲林吗?不知道?罗可,我能给他讲垃圾场的菲林的故事吗。”
“别听他的,门萨,他的话还没癞蛤蟆可信。”罗可平静地说。但门萨已经开口问:“那是什么?”可能是出于礼貌。汤姆露出得逞的笑容。
“那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地方还没建起来,只是一个垃圾处理厂,整个城里的垃圾、污水通过卡车和管道运到这里来。但有一次,那卡车运来了别的东西,一个婴儿被他的老爹老娘遗弃,抛在卡车上,可能是想让搅拌机把他给搅了。可是当然啦,那个婴儿奇迹般地掉了出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他就是活下来了,并且长大成人。他一直待在那垃圾场里,靠吃老鼠和腐烂的食物过活。晚上的时候他就睡在成山的垃圾里头,别人都不知道他在这里,他们还以为这地方进了狼或者什么大型动物哩。
“但是后来,那孩子就开始改变了——他开始吃人,或许老鼠、蟑螂和猫什么的满足不了他了,他想要些更大、更新鲜的东西。那个垃圾场原先是有守卫的,一个老头,无依无靠,别人都说他是疯子,因为他总是嚷嚷着这个地方有魔鬼。
“不久之后他就不见了,政府不在意,以为他老死在了什么地方,就派了新守卫过去,可同样不见踪影。运送垃圾的卡车在场地里停滞,司机却不知去向。你想想,那么多的垃圾,没人能看见藏在其中的骨头,从尸体里流出来的血。
“直到一年后才有人发现他,司机们都不敢自己开车进入,于是都搭伙上班,那家伙也就没法动手。但有一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几个晚班的工人在成堆的塑料和厨余里看见了,那个人影全身长满了水泡,似乎流着脓水,就像只巨大的癞蛤蟆——”
“如果你这么有闲心在这儿讲恐怖故事的话,不如先去理一理自己的账单,”罗可及时打断了他,“你不该把账单地址填到我家来的。”
“得了吧,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对方撇了撇嘴,似乎对罗可破坏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这一举动颇有微词。门萨握着水杯的指关节已经发白了。
“那人后来死了吗?”他问道。汤姆耸了耸肩:“谁知道,这只是个故事。”他见到门萨这幅情状,好心递来铝箔袋:“洋芋片?”
他俩都谨慎选择了拒绝。罗可清了清喉咙,说:“经理一会儿会来查班,你最好在他看见你以前回去。”
“好了好了,我可不想对你们搞破坏,”汤姆站了起来,将空薯片袋揉成一团,向垃圾桶做个抛投。纸团在边沿弹开了,他哼了一声,在经过桌边时拍了拍罗可的肩膀:“别忘了我和你说的事。”
“别再把账单寄到我家。”罗可回敬道。小个子男人笑着爬上梯子。活板门发出一声轻响。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门萨看了看他,不知道是否该发表议论。“他就是一混蛋,别在意,”罗可安抚他说,“那垃圾场故事是我们这里骗小孩睡觉的睡前故事,这赌场之前是个脱衣舞俱乐部,后来老板嗑药被抓了。”
门萨点点头,说:“汤姆似乎不常在这儿露面。”
“他不该露面。他是我们的‘特聘’员工,平常在场里装成顾客。他不能表现得和我们太熟络。”
“他挺有意思的。”
“是啊。你知道吗,从他寄给我的账单里居然包括口塞、马鞍和‘黄金十分钟’,”罗可边说边写下最后几行(“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和“拿长扫把、黑猫、火焰和舞蹈:女巫”),“我都不想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
“我想这里应该是无齿翼龙,”门萨在一旁指出,“这样字数就合上了。”
罗可向他道谢并改正过来。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让人迷惑不清”指的是“幻觉”还是“错觉”。最后,每个单词都好好待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罗可满意的抬起头,对着门萨露出笑容。对方正温和地看着他。
那个问题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下班以后去喝一杯?”
门萨盯着他,有些惊讶,随后笑了:“只要这次没有拿机关枪的歹徒出来闹事。”
一阵奇异而愉悦的情感顺着他的血管游下,鸟儿般在他胸膛唱起歌来。“噢,亲爱的,”他眨眨眼睛,“我向你保证。”
罗可发现,同门萨说话十分容易。他好像对你说的任何东西都有兴趣,低着头,像只温顺的巨犬,安安静静听着。如果换做别人,大概总会让人觉出假装之意,但门萨的姿态神奇的真诚,毫无伪态。
他们度过了极为愉快的几个喝酒的晚上——大部分时候罗可在说,门萨听着,但经过一番努力,他还是设法从对方口中撬出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信息:他母亲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他并非天生高个,据他原话,“到17岁以后才像韭葱一样疯长以来”;他最喜欢的电影是一部奇怪的科幻恐怖片,罗可从没听说过,但他却热烈地要他去看;他不喜欢花生,并非过敏,只是不喜欢那东西的味道。
还有,他没有同任何人交往。
罗可和平常一样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而门萨立刻轻笑了起来:“不,还没有——曾经有过,但她甩了我。”吧台的灯光暧昧晦暗,他的脸有些发红,之前罗可借兴叫了些金酒给他俩。罗可将玻璃杯放置嘴边,但没有喝,感觉玻璃的寒气浸入下唇。
“艾丽莎很喜欢你,”他说,“她之前和我提过。”
“那位戴兔耳朵的小姐吗?”门萨说,“她没跟我说过话啊。”
“她挺可爱的,是不是?”
门萨只是喝了些酒。罗可转过头去看他,那双绿眼隐在阴影之后。但他的耳朵发红——经过这些时候的观察,罗可知道那是什么的表示。
他说:“你喜欢魔术吗,门萨?”
“呃,我想是的?”对方和他视线相对,笑容在他嘴角集聚:“那么你会喜欢这个的——看着我。”
他拿出随身牌叠,在吧台磕磕,单手洗好。门萨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不曾移开目光。
他将那一叠牌在对方面前扇形展开:“选一张,但别告诉我。”
门萨犹豫片刻,随后点头,告诉他已经选好。他又将那牌洗了一遍,说:“平时这时候该让你吻这纸牌一口,但你大概不会情愿,那么笑一下就好了。”
对方依言露出微笑,罗可跟着弯起唇角:“如果我选对了,那么你就要和我出去吃饭,我来选地方。”他不管男人脸上讶异,自顾自将一张纸牌夹在指间,问出那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告诉我,亲爱的,你刚才选出的是否是这一张?”
艾丽莎至少说对了一点。事实上,他们并未交谈过,罗可只在无意间听到女孩们的谈话。他们平时互不干涉,装作彼此都不存在于同个空间之中。罗可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艾丽莎正和她的女伴修饰妆容,见他来到,未有任何表示。
他弯下腰洗手,女孩却在这时说起话来。
“你说的不错,那新来的模样挺讨人喜欢。”
“他看着根截长木头似的。”
“他确实很高,是不是,”她对着竖在公共洗手台的肮脏阔镜前补画眼线,旁边的金发兔女郎使劲正撕扯蓬蓬裙摆上一根线头,“我有经验——长手长脚的男人那话儿往往短不了。”
“你会和他上床啰?”另个女孩边笑边说。艾丽莎嘟起嘴来:“我可比这要有追求的多。”
罗可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纸,细细擦干手,装作没在倾听这场对话。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凹凸不平的光面使他的脸孔扭曲作怪。
他走到那金发女孩面前:“让我来吧。”他边说边伸出手去,干净利落地扯断了那一小根丝线。金发女郎懒洋洋道了声谢。艾丽莎用余光飞给他一眼。
“但如果是我,就不会花费太多心思在上面,”她声音冷硬地说道,“你救不回急于溺水的人。”
他们选定的餐馆距中心区不远,离“神庭”两个街区之隔,灯影突然沉落,只有马路行车偶然经过,投下拉长的光束。天色欲晚,沿街点亮橱窗,如同绽放金色花朵。他们并肩走至餐馆门口,同接待的侍者确定预约,最后被引至靠窗一张小桌落座。
正值晚餐时间,店内弥漫着饭菜欣人的香气,空间不大,但气氛轻快温暖。罗可很快定下当季的煎小羊排配土豆泥,门萨则要了鲈鱼作为主菜。侍者接单后对他们表示歉意,因客人较多,上菜速度也不得不随之减慢。
罗可笑着说无妨,多些谈话,当开胃菜,他觉得这样不错。侍者离开后,他转向门萨说:“我擅自叫了酒,希望你喜欢干白。”
“我怎样都好。”门萨看着他,露出小小的笑容。罗可竭力忍住在桌下将足踝蹭上对方小腿的冲动。
“他们这里的甜点味道很好,”他边摆弄叉子边说道,“核桃派更是一流——可惜今天没有。”
“没关系,”门萨说,“也许下次我带些自己烤的曲奇来给你尝尝?”
“你会做饭?”
“不,不……只是烘焙,做正经菜我从来不太行,上回还把半打鸡翅弄焦了,楼下的猫都不愿吃。”对方露出苦笑,罗可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我厨艺的最高水平就是用微波炉弄热方便食品,但我向你保证汤姆比任何人都糟糕,他曾经用烘豆和牛蒡一类的东西弄了个杂烩菜出来,凯特吃过以后腹泻了一天。”
“凯特是那位短发女士,”门萨说,“你们是朋友?”
罗可装作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可别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理当维持地下。”
对方轻轻笑着,眼角漾起柔和的纹路。细细密密的嗡鸣像温暖的蜂群包裹他们,足尖在桌下若有若无触碰。突然间,他的胸膛里好像吹起一只气球,胀得越来越满,就要飞上高空。
食物上桌的速度比他们所想的要快。用餐时两人都十分安静,偶尔,只是偶尔,会在抬头之际撞上目光,罗可付以一笑,门萨却有些脸红似的,匆匆忙忙低下头去分解鲈鱼。
餐至半途,罗可对门萨的沙拉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同他交换了那盏番茄汤。门萨说到小时朋友对番茄过敏,曾因误食薯片而胀成圆球。据他说那可怜孩子的脸就像个狒狒屁股一样。
从他谈起那些事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对那座城镇厌恶的意味,罗可不知这是愚蠢或是天真,或许两者皆有。门萨吃东西的模样极其普通,并不想旁人所会肖想的、如饿犬扑食般大快朵颐,但也算不上什么骑士姿态。他只是像其他任何人一样,认真享受自己的食物。投入其中的享受意味或许比不上罗可,但说实在的,于此方面,极少有人比得上罗可。
甜点是酒渍果酱布丁和苹果挞。浇布丁的树莓酱中加入了朗姆酒和肉桂,触到舌尖便即刻化开。罗可为这美味冲击几乎掉泪。门萨见状,分了些水果挞给他,牛油与蛋奶交融的滋味确实无与伦比,苹果饯的甜度也恰到好处。两人用完饱足一餐,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离开餐馆以后,他们沿着东十字街长长的下坡道缓缓散步,呼吸在寒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拖着长长光轨的轿车驶过他们身旁。
“你家住在哪里?”门萨突然问道,他将大半张脸藏在深绿色围巾中,罗可只能自偶尔的灯光中看见他闪烁的绿眼睛。他微笑起来:“你想上去喝杯咖啡吗?”
“不,呃,我很乐意,但我不是这个意思,”门萨有些拘谨地说,“我想,也许我应该送你回家。”
“我们都有老二,”罗可指出,“没必要非得一个遛另一个回家。”
“哦,哦,”对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看这么个高大的家伙红脸还是件挺新鲜的事情,“抱歉,罗可先生……我只是看书上说该这么做。”
罗可看着他,咬住嘴唇,默不作声。过了半晌,门萨扭过脸来。
“我是说,这是个约会,对么?”他有些不确定、有些期待地说着,镜片后那两颗绿石如金翠,在人造的烈日下熠熠生光。罗可屏住呼吸,然后说,过来。
他拽住门萨的围巾将他按进一个急促的吻里,他们的嘴唇在冬日寒气中湿润地交缠,白雾从细小呻吟里漏出,消散在路灯光下。
他和门萨最终在离他家一个街区之外分手。门萨礼貌地同他道别,笑容却足够亲热狎昵。随后,他转身离开。罗可站立原地,目送他瘦长的背影,周遭的流光,使得他的身影格外沉默、毫不惹眼。他也从不是什么惹眼的人类。然而,罗可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双腿因寒气失去知觉,他才缓缓向家迈开脚步。
他的指甲一直掐在掌心,尖锐的疼痛混着麻木的暖意。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这奇怪的蠢人生趣了,他没有拆解他,恰恰相反,门萨已经将自己坦坦白白敞开在他面前,他直露的思绪,他美丽的眼睛,他坚韧的骨骼,他安静的、脆弱的、羞涩的心(被罗可碰触时,它还会轻轻跳动一下),没有什么可以变化与量度的,但对于罗可来说,他又比宇宙、金钱骗局和54张纸牌更为神秘玄妙,比千万个人、千万个陈腐的来来去去的生命更令他着迷。
他爱上他了。
ACE OF HEARTS
这种感觉有些特别——当你看着一个人,你是否觉得心脏发抖、如同风中落叶,言语和思绪是否从你大脑中溪水样流走,五颜六色的星星在眼前裂开成千万碎片;你是否会贪婪着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斟酌说出口的所有字句,期望他不会注意到你的失态,你的不安定,又期望他能抬起头,看看你。
罗可掌控全局,以全然旁观者的姿态,戴金戒指的女人持有一个对子,一看就是官僚模样、脑满肠肥的老头除了高牌不会有更好点数,中间那个青年倒是运气颇佳,差个A便能凑齐同花,他决定推他一把,年轻人总是禁不住诱惑。
已到最后一轮,女人选择盖牌,青年盯着自己的牌面,满脸通红,似乎孤注一掷,将纸片亮出。罗可亮了牌,视线飘向正门边,果不其然,同花。青年喜滋滋地又压上一把筹码。
门萨正在执勤。自从上次意外事故,分给他的工作时间也“意外”增加了不少,罗可乐见其成,起码他能从最佳角度欣赏对方的屁股。他低头洗牌,对年轻人露出微笑:“您玩得十分出色。”
“我是新手,或许是运气好吧。”对方搓着手说道。罗可耸耸一边肩膀:“我很少相信运气——也许在它们消磨光之前撤手比较好。”
“得了吧,你嫉妒我要把你的钱全赢走了,”对方哈哈笑了起来,“我妈妈说我是她的幸运星!”
罗可保持着微笑,低头洗牌。
下一轮,青年又大获全胜。在开出同花顺的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大叫着亲吻前来送酒的女郎脸颊。罗可在围观者的赞叹声中无奈地说:“好吧,也许你确实是个幸运星。”
他不紧不慢将筹码堆积,欢呼和大笑像节日彩花般围绕他们,轻飘飘的、金灿灿的泡沫将一切推向狂欢的浪巅。“不,不,跟牌!”“这一次悬呀,老兄!”“哎,看他那小山似的筹码!”年轻人转头朝着莫名喜悦的人群喊:“下一轮我请你们喝香槟!”
密密麻麻的肚子和胳膊挡住了罗可的视线,他被厚实荷官西服覆盖的肢体已经布满汗水,但他甚至不能伸出手去松松自己的领子。又一张牌,又一块砖垒堆叠,香槟喷薄,鼓励的话语漂浮,罗可凝望这热烈天国,伸指轻触。这就足矣。热闹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人群渐渐平息下去,纸牌王国倾覆。
那天直到凌晨两点半、最后一个客人被半掺半扶出去,耀目的白日灯光渐次暗下之际,他仍保持着高涨的愉快心情。留下清扫的小女生已经跑出去和男友讲电话,空旷大厅只剩他一个人。他活动肩膀和手臂,从一日端坐的疲惫中解放出来,而后开始将散落的椅子摆回桌面。
“今天人真不少,是不是?”
门萨从他身后走过来,学着他将椅子放好。他刚刚劝说一位酒醉不满的客人停止在公共场所解开裤带,并把对方以最高限度的礼貌姿态送了出去。他对付这些家伙倒是别有一套办法,罗可说不上赞同,但觉得他特别讨人喜欢。
“待会儿有什么打算?”他随口问道,为对方整了整衣领。门萨的眼眶因缺少睡眠发红、布满疲惫血丝。他决心在放假时要带他去个清净地方好好玩玩。
“我不知道,或许回家去,”门萨答道,眼睛专注盯着他,“但要是你想留在这里的话,我就陪你。”
他笑了。“那就陪着我吧。我们可以玩些游戏。”
“比如?”
拜托,他是真傻还是作假。罗可撇了撇嘴,说:“黑杰克、德扑,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玩一会儿那些愚蠢的老虎机。凯特上次教过我一个能转出同色的法子。”
门萨环顾四周,不确定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台球呢?我一直想学学。”
“当然可以,亲爱的。”罗可说着随他走至台球桌区,一盏特别刺眼的射线灯架在头顶,他想关掉,然而找不到开关。
“我知道一些基本的,比如要用白球打其他的球,对吧?”门萨已经拿起一柄长杆,往上涂抹壳粉,抬头认真询问。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为对方讲解了些技巧规则,领着他瞄准球心。
“你来试试。”罗可说道,门萨低头观察着球的位置,仔细比对着角度。这里的空气何时变得如此灼热?门萨松开了之前扣紧的衣领,袖口也解开了,看上去轻松自在。
他盯着对方的领口,那下头一抹锁骨显得格外刺眼,沿着胸线往下,如同一个高热的梦。门萨舔了舔嘴唇,弯下身将杆头对准红球,罗可随意看了一眼,料定他不能中。
他的判断果然没错。红球旋转着撞上桌壁。门萨抬起头苦笑。
“打球不像打人,大个子,”罗可教育道,“肩膀别绷得那么紧,不容易着力。”
“我知道,我知道。”门萨说着把杆放下,脸有点红了。罗可看着,心里有种暖乎乎、像是烘热了的棉花糖一样的感觉。他拿起手里的杆子,涂上壳粉:“过来,我来更正你的姿势。”
对方闻言乖乖过来。尽管平日里他几下就能打翻二十个男人,在朋友们面前还是温顺得像只小狗。罗可递给他球杆,让他弯腰。
他嘴上说了几个常犯的错误,手放在对方大臂肌腱上方。若是只看门萨消瘦、安静的外貌,大概不能料到他身体中蕴藏着如此大的力量。那副厚重的眼镜之后必是个神明。他将另只手臂环上对方肩背,假装没注意身下肌群突然的紧张。门萨的身体很热。罗可漫不经心想。他凑在门萨耳边,轻声说:“现在。”
黑球如矢箭般飞往对面,在边沿弹回,准确无误落入网中。罗可笑了。这一刻,他注意到门萨的耳郭通红,侧脸的线条僵硬。他没说话。他也没有。
有那么一秒,他想要抽身离开,就像以前他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不要麻烦,不要多余的旁枝末节。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那一小块通红的皮肤。男人惊讶地喘息了一声,想要扭过身来。罗可搂住了他的脖颈,这回用上牙齿,啮咬软骨,呼着热气。他的手划向前面,覆上对方脖颈到锁骨,紧接着,他亲吻门萨的脸颊。
门萨终于回过头来——不知为何,他闭上了眼,嘴唇却迎上他的亲吻。一开始有些尴尬,柔软却潮湿,门萨的下唇饱满,罗可吸吮着,一点舌尖舔进嘴唇;对方的手十分让人安心地托住他的后脑,他们的胸膛贴到了一起,心脏在两头跳荡。
他的舌头像条柔软的鱼,亲吻时出了一点响动,门萨喉咙里呻吟着,听上去急切又无助,他想要,他想要,一如罗可多日来的渴求。罗可觉得头颅里装了一台蜂鸣器,嗡嗡嗡不住鸣响,头脑晕胀。嘴唇亲得肿了,又被咬得发痒,分开时舌尖连出一丝唾液来,门萨还闭着眼,颧骨上一抹红潮。罗可几乎窒住呼吸,又在他下巴咬了一口。
他想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默、这该死的令人昏醉的——“那么我先走啦,罗可先生!”
他俩同时惊得回过头去,罗可飞快站开一旁。是那个负责清扫的女孩儿,她好像没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欢快地跳跃着出了大门。罗可斗胆抬眼望向门萨,对方脸色仍然潮红,不知怎的,似乎看起来挺失望的样子。
他看着他,突然有了主意。“员工休息室现在没有人,”他飞快地说道,“你先过去,我很快就到。”
门萨怔怔的看着他,最终,表示信任的那一边占了上风,男人点点头,离去了。罗可马上走向大门的方向,他越走越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眼下最为迫切的念头:街角那家21小时超市最好有该死的避孕套。
几周后,汤姆看着他从酒杯里拈起一枚橄榄,放入口中咀嚼。这时正值圣诞假期的末尾,他们按惯例早一天回来收拾场地。门萨和其他人一起在上面整理酒杯,汤姆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透过众人间隙对他使个眼神,于是他借口出去,来到后院旁的小巷深处,手中还拿着之前巴尼调给他的那杯马丁尼。
“又有什么事?”他开门见山说道,外面很冷,他仅穿一件夹克,着实有些吃不消。
“还能有什么事,”汤姆有些暴躁地说道,他平时很少露出这种状态,“听着,老兄,最近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什么不对头?”
“那边的态度挺奇怪,我不知道,我听见有人说关于偷钱什么的事情,我直觉不太好,罗可,真的。”
“嘿,嘿,”他抬起手试图安抚对方,“没事的,汤姆,你真的听到他们这么说?”
“是啊,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哦,老兄,我不知道,也许这事儿不对,也许我们是时候退出——”
“不能是现在,你自己也知道的。”
对方安静了下来,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说什么?”
“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们越轨只会显得更可疑,”罗可说,感觉寒气越来越阴冷地侵入他的骨头,“更何况我们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没必要自己吓自己。别担心,好吗?”
他想递过手中那杯酒让汤姆稳定心神,但对方脸色惨白地笑着,表示不必。“说的对,我们没做什么错事,”他虚弱的说道,“我现在开始觉得自己有点蠢了。”
“很惊讶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罗可说着将酒杯收回唇边,抿了一口,酒水冰冷了他的喉咙,却在他胃里烧起一团火来。他漫不经心,又开始想起门萨来。
“所以,这边最近怎么样?”汤姆问道,“很久没听那个混账老头对我瞎嚷嚷,感觉着实怀念。”
“经理也十分想念你。”罗可微笑说道。
“你和那眼睛仔呢?他还没摆脱你吗?”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他有些得意地说道,“他上周给我做了他妈妈拿手的核桃派。”
“怪不得你一副恶心的快活样,”汤姆上下打量着他,“你胖了几磅?那腰带快撑不住你的体重了吧。”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罗可却已经踩着残雪往回走去了,后院明亮的灯光出现在视野角落,汤姆突然在后面叫:“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罗可!”
他摆了摆手。我也很高兴。他本想这么说,但最终只是回应:“谢啦!”
这种感觉有些特别——当你看着一个人,你是否注意到你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近只一指、有时却如宇宙另端般陌生遥远,你是否意识到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白发和皱纹终会添上那张你深爱的脸孔,而这一秒太过短暂,你恨不得让它无限拉长直至永恒;你是否会被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恐惧你们终会老去,生病,忘掉过去,无法行走甚至自己呼吸,或者,有一天你们将被比那更大、更沉重的东西分离。
当身体抽搐的轻响、暴雨般绝望的呼声从场中褪去之时,罗可首先想起的是门萨头一次来他家的那个晚上。不是他俩初夜、避孕套的包装不慎破裂引起一阵大笑的时刻,不是在日内瓦湖边他们慢慢亲吻、在暮色中低喃爱语的时刻,不是和汤姆还有凯特在员工休息室里玩牌、彼此默默不语只偶尔交换温柔目光的时刻。不,他想起的是那个寻常的、算不上多么甜蜜多么完美的四月夜晚,他们提着影碟和外卖穿过街巷,进入那所摇摇欲坠的公寓楼中。楼下的换了音乐——某种贝司和叫床混合的金属乐声。当他把门萨沿着楼梯往上领、将言语踏碎在台阶间的时候,对方似乎有些尴尬。
“我本来想买些饮料,但最近冰箱坏了,”他轻松地说道,一步跨上两个台阶,“没冰块的可乐喝上去就像马尿一样。”
“我觉得还好,”门萨说,“小时候我妈给我煮过姜汁可乐。”
“好喝吗?”
“喔,可怕极了。”对方笑了笑,罗可从高一层的扶手空隙间快速的瞥了他一眼。这天门萨穿着衬衫配无袖毛衣,看上去活像个中学老师,但无所谓,罗可只想看见那身衣服从他身上层层剥除的样子。
他们来到罗可家门前,罗可在兜里翻找钥匙,感觉对方高大的身形几乎从后面整个罩住自己。“怎么了?”他回过头,却落入一个轻如燕羽的吻中。“没什么。”当他们分开后,门萨这么说道。开门的整个过程中,他脸上都忍不住挂着微笑。
室内安静,有些微凌乱,但不到要先捂住对方眼睛数123的程度。罗可将袋子扔在茶几上,走去打开窗户,让温暖的晚风徐徐贯入。
门萨却已经坐在床垫上,迫不及待地从袋子中掏出几盒影碟:“我们该先看哪个?《太空虫族》还是《死亡的终结》?”
“按你喜欢的来就好。”罗可说道,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抓起一袋薯片扯开包装。他当然没有告诉门萨——房中唯一一台电视是他一周前专程买回来的,他还叫了汤姆充作苦力,作为对方将账单地址“不小心填错”的惩罚。汤姆一路大呼小叫,声称到目的地后命都没了半条,罗可不得不给他小费好打发他走。
门萨最终选择了《太空虫族》,高兴地跑去摆弄影碟机。罗可懒洋洋盯着他的背影,为他们只能在床上进行电影而不是性爱马拉松感到些许布满。这时,门萨已经回来了,扭头说:“你会喜欢这一部的,我保证!”
罗可笑着点头。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互相依偎着,将零食送入对方口中,观赏屏幕上奇怪的外星怪物大战。这部片子似乎讲的是地球应对嗜血虫族侵犯的,有许多老式的特效场景,片中主人公还爱上了敌军的公主,最后在悲壮音乐中将枪口对准爱人眉心。
“我以为会是个大团圆结局。”片尾字幕出后,罗可有些惊讶地说道,他刚才看得确实非常入神。
“人类确实胜利了呀,”门萨解释道,“斯坦利和公主两情相悦,但他们之间的确相差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喜欢大团圆结局。”
“我当然喜欢,不过这是电影,悲剧应该算是艺术表现之一?”
“很有意思,”罗可评价道,“接下来是什么?”
在第四部电影的中途,罗可的头顶感到一阵间断而轻柔的触碰,他小心抬头,发现对方已经沉沉睡去,眼镜半挂在鼻梁上。他就那么注视着门萨的睡脸好一阵子,然后回过头去,继续看那部演到一半的老电影。
门萨坐在他的斜前方,三个人将他扇形环绕,一个危险的半圆。他强迫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在乎。“如果有什么不满的,您尽可以跟我说呀。”他圆滑地说道。对面一头刺猬式短发的男人露齿而笑。
“我们合作有多长时间了,先生?”那个男人——菲利普——问,“三年半了,或许四年?告诉我,在之前的工作之中,有发生什么让你感到特别不快的事情吗?”
“不,不,我想没有。”
菲利普凑近了过来,他有双鼬鼠般狡猾的小眼睛:“那么,你知道现在你面临的是什么问题吗。”
“听我说,菲利普先生——”
“你和小汤米偷了我的钱,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们在我眼睛下面做手脚,还妄想着不会被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的喉咙中仿佛流进了熔化的铅水。汤姆。该死的。“不管您听到了什么,我保证——”
“你往外拿了,就必须往里还回来,这是规矩,老弟。”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银行账号和保险箱密码。”
“不,不,不是那个,”菲利普开口道,以那种特有的慢悠悠、知道自己才是一切主宰的语气,“我们都知道你最擅长什么,先生。”
他将下巴往旁边指了指,衬绿色天鹅绒牌桌上,散落纸牌如鲜血挥洒,罗可笑了一声。
“你觉得这很愚蠢吗?”菲利普说,“我知道,你是这一方面的大师,戴着你金碧辉煌的小钻石王冠,我说的对吗?可是那样有什么意思呢,先生,为何要玩些我们都知道结局的游戏,毕竟,人生正是因为未知才如此有趣。”
他说着举起他手中那把枪的枪口——门萨发出闷窒的喊叫,挣扎着想向前挣动,旁边人的手始终按在他的肩膀上——那是把很不起眼的枪,老式左轮,皮质枪托,经过长久磨蚀的金属在灯光下闪着喑哑的光泽。菲利普将弹膛推开,向罗可展示了一下,是空的。
而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同样特意展示了一下,然后推进那空膛之中,合好,拇指用力一弹,弹膛转了起来,活像狂欢节上的幸运彩球机一样。
“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菲利普轻飘飘、甜腻腻地说道,“我俩玩21点,如果你输了,”他说着将枪口指向门萨的头,“就往他眼睛中间打一下。但如果你赢了,”他又把枪口转了回来,直对额头,毫无感情,“就往你漂亮的眼睛里打两下。”
罗可看着他。门萨在一旁,似乎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的注意并不在对方那里。“一直到枪响?”
“一直到枪响。”
血液和肢体围绕着他们,注视着他们,提醒着他们。老弗兰克的酒壶碎了,浓烈的白兰地气味伴着脑浆的腥臭,他却突然清醒过来。
“你明白的挺快,聪明孩子。”菲利普说。
“无论活下来那个是谁,你都必须放他走。”罗可的眼睛一眨不眨。门萨已经停止了挣扎。他看着他。他们都看着他。菲利普似乎是觉得他愚蠢或是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他听见自己说:“那么,下注吧。”
纸牌,是一种艺术。
罗可很久以前就明白这点。每个点、每个数字,都是一门晦涩难解的语言,手掌大小的方形纸片之上,无数人作此舞蹈,或许跌断颈柱,葬送一生,也有的将它变成金钱、爱情、生命。人们想要解读却迷失自我,想要攫取却白白失去。纸牌是一个人所拥有的一生。
曾经,他熟悉这些牌叠如熟悉自己身体,手指和眼睛都不能比它们更加轻灵。他用这东西换来自己衣食无忧的半生,换来信任与欺骗,换来太多他不能有而偏偏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某些角度来说,他用纸牌换来了门萨。
菲利普善于玩牌。甫一上手他便明白了这一点,干这一行的多半会玩这个,无论出于娱乐或是威胁挖出一个人的眼睛。菲利普出牌像是牌叠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他始终不慌不忙笑着,只在说“拿”或是“停”的时候出声。罗可的手心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心却像在海上航行八十一天的桅杆,没有什么可以撼动。
第一局,罗可赢了。菲利普除了点点头以外没有任何表示。门萨再次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喊叫声。
“履行你的诺言。”罗可只是这么说。
面对枪口,他突然想起汤姆曾说过的那个愚蠢故事,垃圾场里的菲林。在月光下,那些将死之人看到那可怖的食人怪物之时,是否也是现今一般心情?他仍在想着,对方却已经扣动扳机。
一声轻响。罗可眨了眨眼。
“哎呀。”菲利普说,然后又扣动一下。
大厅里的光线从未这般亮过,他一阵晕眩,金色与白色的光斑在他眼底交替出现,他不得不握紧了拳头,让指甲嵌入肌肤。这感觉如同已在天国游了一遭,而复又被召往人间。在刺痛之中,菲利普笑道:“看来还得接着玩呀,老弟。”
警察不知何时会来。罗可伸手发牌时清楚地意识到。或许永远都不回来,或许整个警局都已经被他们搞定了。外面也许有人听见动静,但决计不会进来。他冒险将头往门萨那边偏了几公分,只为能从眼角看见对方的举动。门萨也正看着他,一动不动。他不曾移开目光。
菲利普开始拿牌,周遭一切安静,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牌,红色,黑色,那颜色刺痛了他的眼。他计算出自己至少还需要8点。8点。门萨的生日在8月,他喜欢草莓蛋糕,重奶油,但不要花生碎。
门萨仍然看着他。透过眼角的青肿,他的目光出奇地冷静。“拿牌。”菲利普叫道。他又摸了一张。6点。
相信我。门萨的眼睛说。
“你知道,”菲利普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牌边说,“我曾经对付过像你们一样的小孩儿,年轻气盛,以为占一点小便宜、偷鸡摸狗不会受人注意,太自我中心。你们觉得自己厉害,但我不那么觉得,先生。你们或许挺聪明,但始终欠缺一种东西。”
他抬起头,那双冷厉的小眼睛看着罗可:“你知道你们缺的是什么吗?”
罗可拿了一张牌,漠然不语。于是他自顾自说下去:“忠诚,我的朋友。你们从不对彼此报以忠诚,自我中心,对吗?你们从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但我的人,他们忠诚于我,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把枪指着脑袋瓜,还被逼着玩他妈的纸牌游戏。”
“停牌。”罗可说。
“你确定吗?”菲利普问道,“别那么着急,我还没跟你说起汤姆的事情呢。说来羞愧,我还没抓到那小混账,但我很清楚抓到他以后该做些什么,我会剥了他的皮,打断他所有的骨头,把他吊在房梁上喂我那两只圣伯纳犬。”
门萨看着他。相信我。他说。
罗可说:“我确定。”
“那么,就来看看谁能得到‘大奖’吧。”
他倾过身去看罗可手中的纸牌。明明白白。数字和花色骗不了人。它们曾是罗可用以设下骗局的一个个陷阱,但现在,他得用它们说一场真话。
“在我看来很明白了。”菲利普大笑起来,“真可惜,我以为你会撑得更久些。”
相信我。
菲利普举起枪。
对着门萨的额头。
没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有罗可看清了一切,毕竟,只有他知道门萨的动作可以有多快。
按在门萨肩膀的那双手突然消失了,就像罗可无数次演示过在门萨鼻子下消失的那些纸牌,这一次重新出现的并非硬币或花束,而是货真价实、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三个大汉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手臂或是下体,接下来遭殃的是正对罗可的那几个——近乎无声地,他们已经捂着脸大吼起来——门萨以手指插进他们的眼窝,将眼球生生挖了出来。
直到这时,枪声才终于响起。罗可猛地转头,看见左后方的罗马柱已经被轰掉一大块,连忙低下头躲避。可是菲利普的手已经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生生揪了起来,那把枪正抵在他的下巴上。“站起来!”他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惨叫声中大吼,骨骼断裂的脆响如同仙乐般悦耳。
他感受到金属的冰凉,菲利普的手如同铁钩,抓得他头皮生疼。“你这个无耻的、恶心的——”菲利普咬牙切齿地叫着,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气却像退潮的海滩一样顿时变得空荡荡的,于是罗可明白了。“没卵蛋的娼妇,我要把你们……”
“您知道,”罗可轻声说,他对上菲利普的视线,不顾一切的疯狂在那针尖般瞳孔中燃烧,但还有些别的东西,罗可已看过那神情无数次了,他所擅长的并不只有纸牌而已,“您同样欠缺些东西,不是吗?但我想我们已经把这东西还给你了。”
撞针的轻响在他下颌轻轻磕动,那紧抓着他头发的手松开了,菲利普往后退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绝望,满满当当,多么美妙。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枪响使他耳中灌满白噪音,眼前人像一堆瘫软的水泥倒了下去,一颗可爱的、圆滚滚的巧克力糖。
“喔,”他说,“看来‘大奖’终究给了你。”
完?
预告:辣炒食人蛤蜊与番茄虫汤
辣炒食人蛤蜊 食谱:
用料:
食人蛤蜊 一只
魔鬼椒表皮 少许
湖水提取的矿盐 少许
Tips:
1.捕捉食人蛤蜊时,可用目标明显、较有活力的大型生物作为诱饵。
2.如果蛤蜊将诱饵夹入蚌壳内,一定要猛刺其胃部才能将诱饵吐出。
3.食人蛤蜊的胃部巨特么不好找。
番茄虫汤 食谱
用料:
番茄虫 6-10个
食人蛤蜊肉 少许
矿盐 少许
Tips:
番茄虫的“蒂部”是其生殖器官。不要直接食用番茄虫。
(过几天上正文(喷泪
事实上,死亡的感觉并不如此难捱,阖目前最后一念,罗夏想及母亲。她玻璃石般的绿眼,在多年前一个浓烟密布的午后里闪烁如一个错觉。按沙谷习俗,人们将死者放在松木和干草堆叠的木架之上,以最后一支歌为其送别。他们于繁星之下设宴,分享食物与情爱。对他们而言,死亡不过是分娩前的阵痛,血肉腐朽方能迎来新生。
祖父死去那晚,罗夏不过成年三月,他在无花果树后拥抱一个女孩。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然而那头柔软秀发的香味仍停留在他脑海深处。
从沙谷来到地下城的马车上,罗夏晕晕沉沉的想起这些事情,他不习惯坐车,此时觉得头昏脑涨,好像他们的巫医卡诗婆婆将艾草放在他脑袋里熏。马蹄踩入泥土的声音在他耳中格外清晰。空气里有一种新鲜的、他所不熟悉的气味。他靠着一袋燕麦,听见前头车夫说:“好像快下雨了,该死的天气。”
罗夏不明所以地抬头。沙谷从不下雨,此前,他只从母亲那里听说雨的情状。天上落水,那似乎是不祥之兆。罗夏被教导最纯净的水来自于几百米之下的岩层,谷中唯一一条溪流只用来饮马,或是盥洗衣物。
他觉得难受,不想多说,但那车夫似乎不依不饶似的,接着说:“你要到地下城去吧?”
“是啊,”罗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去那儿的人多吗?”
“成百上千呢,谁不想去黄金之国呀,”对方象征性地甩了甩鞭子,马儿叫唤了一声,“两只脚进去,四只脚出来,如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他说着自己低低笑起来,感觉有些刺耳。罗夏恹恹地梳理了一下尾巴上的毛。
“你也要去寻找宝藏吗?”车夫回头问道。罗夏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膀:“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马车在城外停下了。天空仍是枯死树木般的棕灰色。罗夏随着人群入城,各式各样的气味涌上他的鼻尖,像是争相涌来讨钱的小孩瘦骨伶仃的手掌。烧火的浓烟、乳油木果香水和马粪的刺鼻臭气混在一处,过多的信息令他有些反应不及。一不留意,肩膀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那人扭过头来淡漠的看了他一眼,罗夏只来得及看到一束银白的发尾。
抛开这些不谈,罗夏其实喜爱市集。人群与热力像是丛丛跳动的篝火,商贩以浓重的口音叫卖龙晶与烟叶,临时架起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串串大蒜、无花果干和辣椒;女孩子们围在首饰摊边,叽叽咯咯地笑着试戴漂亮的绿松石项链;烤肉的腥膻香气如影随形,滚烫的油脂和羊奶酪在舌尖融化;吉普赛巫师的占卜帐篷里时不时喷出一条条紫色的烟雾和轻快的笑声。在其中走动令人感到轻松,似乎毫不费力便成为了这市镇的一份子。
他走到一处食物摊旁,买了些热气腾腾刚出炉的馅饼。面皮中和了牛油,炸得酥脆金黄,里头填着甜椒屑、鸡肉、土豆块和洋葱混合的馅料。罗夏吃得太急烫到舌头,眼泪差点出来。卖馅饼的婆婆边扇炉内的火边同旁边的老者谈天,依稀说起那地下城入口又抬出几具尸体,如此年轻,实在不值。随后话锋一转,又聊到那城中有几多宝藏,恶龙盘踞着万亩黄金,人骨兽身都封存在琥珀之中。罗夏听得并不上心。在对方歇气的时候,插嘴问了一句:“婆婆,地下城的入口在什么地方?”
“年轻人就是勇气十足啊,”婆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但这地方……我们都在它的上面,喏,那山丘的顶端。”
此时罗夏已经吃完,于是舔了舔手指上的肉汁,又询问了公会通常招募的地点,便背着包前去了。远远山丘之上阴云压境,透不出一丝日光。这样的环境令罗夏有些压抑。一个小孩扑到他跟前,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瞧,他一开始想把他推开,但对方小声地问:“你头上的是真的耳朵吗?”
他不知所措地动了动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咯咯笑了起来,对他伸开双臂。罗夏将他抱了起来,随即感到温暖的手指抚了抚他的耳尖:“真可爱。”
“唔。”罗夏仍然不知所措,正将小孩放回地上,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痛呼。他回过头,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什么,另只手拽着一个年龄大些的孩子的胳膊:“别因为当好人把自己家当都丢了。”他将手里的东西递回,是罗夏装钱用的布囊。
罗夏惊讶地回头看那男孩,对方见同伴落网,一脸泫然欲泣,跑过去拽住男人的手想掰开。男人猛的一甩,两个孩子都跌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俩,马上爬起来挤进人群里。
罗夏觉得有些愤怒,但又想到那孩子说他的耳朵可爱,一时间哭笑不得。他向那男人道了谢,对方未作回应,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笑,然后离开了。罗夏不知道他是否在嘲笑自己,但也不大在意,很快把这事抛诸脑后。
他是最后一个加入公会的人。多数人看上去还是新手,与熟识者聚集闲谈。会长是个一脸络腮胡、刮寸头的人类,肌肉看上去比罗夏的还要强健。他和罗夏简单聊过之后,因其高大身形将他留作殿后。罗夏没有任何武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是相信自己的牙齿和爪子能胜过一切刀枪棍棒的。
当天傍晚,众人上山进入迷宫。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其他公会,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在半山腰的草坪上闲逛。有同行人告诉罗夏那些是尸体回收商,能够复活在地下城中死去的冒险者。罗夏听着,觉得不可思议。那人便一脸见怪不怪地说:“在地下城里死人是常事,不死个两三回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冒险者啦。”看罗夏不说话,他又说:“不过最好离那些人远一点啊,总是和死人打交道,据说是不祥呢。”
罗夏想要反驳他,死亡并非不祥,只是新生前一次破土。但他本无从经历,只能把话硬生生咽下去。这时,会长在前大叫,他们遇到了第一只魔物。
罗夏记得,祖父死时安详,并未说什么话,也并未听见他们的呼唤。在他小时,老人尚能让他骑在肩膀,摘取树上喧闹的鸣虫,他们二人的笑声回荡在谷底。因此在他死去以后,罗夏望着那躯体,心想,那不是我的祖父,那不是我所一直深爱的亲人,他不该如此衰败、安静、冰凉。
母亲的手为他拭去泪水,那时他已长的太高,她只能靠在他肩头,水滴从她眼中不断滑落,她喃喃他的名字。屋内草药的香气和白烟变成层层屏障,他一时间觉得自己与母亲、与祖父隔了千里之远。这就是死亡吗?他想道。这一切都太过平静,太过不真实了。
那晚,他们围在篝火旁,群星灿烂如同熄灭之前的火种,在天空的余烬里不断闪烁。母亲缓缓唱起祖父最爱的歌谣,一个又一个声音加入,罗夏跟着哼唱,感到自己似乎坐在一场风暴的中心。又或者,祖父才是这场风暴的中心,而他只是和众人一起看着他被狂风卷走。
望着祖父在火中化为灰烬的掠影,罗夏感到一部分的自己仿佛被撕成碎片,留下一个黑色的空洞。他开始明白死亡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有活着的人。
但又有谁能为了我而痛苦呢。他想。祖父,母亲,他爱的人总会先于他而离去,那么等到他死去之时,还能有谁哀悼他的死亡呢?歌声缠绕灰烟,向晚云飘去,星空低得似乎只要伸手就能触碰。沙谷的风渐渐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看了过来,他抬起头,对着那女孩微笑。
黑暗里,他感到温暖、昏沉,以及无边无际的孤独。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双手放到他的脖颈上,试探着。
“成了。”一个声音说。一阵窸窣声过后,一个不同的声音道:“……款项付清了。谢谢。”
“交易愉快。”那个人说着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好孩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呢?”
罗夏睁开眼。
第一个念头是亮。非常亮。他的面前点着一丛篝火,火苗舔动着干裂的木柴,焰心像是一个小小的太阳一般。他的第二个念头是,该死的真疼。
“你伤到了侧腹,”旁边人陈述,“可能会留疤,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在意。”
罗夏扭过头去,看到一个精灵坐在他旁边的大石上:“是你……”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对方看着他笑了笑,那个笑容也是他曾见过的,“米诺陶挺麻烦的,是吧?”
“谢谢你,”罗夏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你反应的可真快,别着急,小狗儿、”精灵笑嘻嘻地说道,用一根长树枝捅了捅火堆,“我平常不在新手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但是你看着挺有用,就把你带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火,又抬起脸来。
“我有个公会,希望你加入。”
“我……”
“‘希望’只是个礼貌说法,我想这里的用词本该是‘命令’。”
“嘿。”罗夏皱起眉头。但那精灵随即轻声笑了。
“你总是这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
“像是下一秒就会躺在地上一命呜呼。”
他张口结舌,庆幸火光映照下对方看不见自己脸红。精灵停下了笑,端详他一会儿,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仍然在这里,仍然活着,这还不够吗。”
当血渐渐流出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感到冰冷的水滴打落脸上,草根与泥土的气味和铁器般的锈味在水汽里弥漫开来,一瞬间,他念及母亲流泪的眼睛。喔,就像这场雨一样。他宽慰的想。至少有人能够哀悼我。
现在再度回想这个念头,罗夏只震惊于自己的自私。当他尝过失去至亲的痛楚,再令他人承受显得多么冷酷无情。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膝盖、沾着泥土的脚掌,从未像此刻一般庆幸自己仍然活着,仍在这里。母亲的泪水连同大雨一起逝去了,她并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而终究是因为爱。
火焰似乎穿透空气,燃烧至他腐朽皮囊之深处,他几乎掉下眼泪,却又觉得心中生命蓬勃,被爱着,亟待去爱。
TBC
日升之屋
阳光在变好。自三月以后,那种薄薄的、冰片似的冷阳终于浓厚起来,积存在他们红木的屋脊上,如同蜂蜜粘稠地滴落。罗可的心情半好半坏,鉴于他奶茶中糖块的比量已由三块减少到了一块半。门萨用分茶饼的小铜锤将糖块砸开,当着他的面丢进浓郁茶汤,在他悲叹时从镜片后抬头,投过一个这些年来他已经熟悉得能蒙上双眼以指血画出的眼神。“你知道这对你有好处。”门萨曾就这个问题如此表态。他在宠坏罗可并放任他得脂肪肝与“宝贝拿走他的奶糖巧克力!让他狠狠地恨你!之间权衡利弊,几近残忍选择后者,马拉松性爱与限量版圣经也没能让他改变想法。抛却个人因素来讲,罗可认为这点十分可敬。
他们得给屋檐除冰,不然滴水会在门口的石板成洼,或者弄糟罗可十分喜欢的那块小地毯。他们讨论过雇个工人来做,顺便修修屋顶的瓦片、掏掏烟囱什么的。罗可发誓他在阁楼听到过鸟雀刺耳的鸣声,门萨则怀疑那是他们的暖气管漏水导致。无论如何,只是讨论,两人都未上心到付诸实践。近来门萨在南开斯特区的跳蚤市场找到一个不错的二手书批发点,使得他在进新货的同时好好充实了一下自己的书库。罗可坐在柜台后的时间只好比他们原来商议得多出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并不是说他多么介意。在这些时间里,他只是靠在那张足够结实也足够舒服的藤条椅上,围着一条大毛毯,桌上摆着糖块和杏仁一类的小点心,一本旧书在他左手边摊开着,纸张的苦涩气息混着茶香。下午的阳光在人行道上一点点移动,他一直看着,直到那光束退至斑马线旁的邮筒,给火红漆面涂上灿金,那时候,门萨就会回来。
罗可也喜欢门萨坐在那柜台后的样子,总是一副温文雅致、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笑起来嘴角显出法令纹。罗可知道自己也是。但那并没让门萨的魅力减少半分。他亲切地招呼每一位推门而来的客人,为他们找书,提供些阅读上的建议。他们的卧室里添了新书架,木头是罗可选的,温暖厚实,能用一百年也不会坏——当然,那个木匠是这么跟他们保证的。门萨一有空就把之前堆叠在地板上的书本分好类,一层层码到书架上去。这些书有门萨的,也有罗可的,本来他们想做两个架子分开摆放,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摆成一团,罗可的《闪灵》紧挨门萨的《洛夫克拉夫特作品选》,一本属于门萨的《欧洲植物学》和明显是罗可的《如何照顾你的柠檬树》挤在一处。琳琅的书目就如同他们的生活在木架上交织。偶尔,他们搞混了这一本书和那一本书都是属于谁的。“这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绝对不是我的,因为我根本不喝咖啡。”罗可蜷在床上,抱着膝盖,以一种装模作样的纯洁语气说道。门萨手里抱着一套三本的《利未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而且,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传教士位,你知道的,”罗可翻过那本书读着封底的简介,“对腰不太好。”
“唔,其实我还蛮喜欢的。我喜欢看你的脸。”
“我知道。魅力这种东西真是没办法,对吧?”
门萨扭过头,对上他伴侣那自认为最光芒四射的笑容,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
“来吗,神父?”罗可伸出一手,将走过来的门萨拉入怀抱。就在他要到对方耳边低语自己的下一步邪恶计划的时候,门萨语调不稳地说:“停、停一下。”
他从两人肚子之间拽出那本《传教士位与咖啡豆》,把它扔到地板上:“现在好多了。”
他们同时大笑出声之际,罗可觉得自己还挺喜欢传教士位的。
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姑娘来托门萨找一本旧书。“我祖母总是提到那本书,”她揪着衣角,神情局促不安,“她得了病,很严重,快不好了,我想在她走之前为她找到那书,读给她听……”
罗可从旁边瞅着那小姑娘,看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纤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她之前大概受过不少苦,想来她祖母亦然。他想说这种半个世纪前就快绝版的书籍实在寻无可寻,但看到女孩脸上的表情,还是把那话咽了下去。
“我找遍了城里每一家书店,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找的,拜托你,先生,这是我祖母最后的愿望。”
门萨望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平和,没有一丝敷衍的伪态:“我们会尽力,小姐。”
那女孩嗫嚅着道了谢,随后离开了,走上那金色的人行道时回眸一望,隔着玻璃的反光看不清表情。罗可嘬了一口他仅放一块半方糖的奶茶,道:“或许你不该给她希望。”
“每个人都值得希望。”门萨说,神情中仍看不出其他端倪,突然他抬头,对罗可一笑,“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罗可看着他,感到几乎酸痛的爱意在胸口泛起。你何尝不是予我以希望。他心中几乎狂乱地想道,最终,付诸一个小小的、甜蜜而哀伤的吻。那过去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看着门萨推开门,黄铜铃铛大响特响,门萨伸手止住铃声,向他笑笑,摘下颈间羊绒围巾,把大衣拿到门边的衣帽架挂好,抚平褶皱。“今天如何?”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拿下眼镜用纸巾擦拭其上的雾气。罗可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
“很好,”他说,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看完了一本书,喝了三杯奶茶,每杯都按照你的标准,一块半方糖。”
“听起来不错。”
“有你在更好。”
门萨咧嘴而笑,眼角漾起讨人喜欢的深深纹路。他俯下身亲吻罗可唇角,金边眼镜当啷一声撞上柜台。哦,说起来这眼镜还是罗可送给门萨的四十岁生日礼物,镜框是极轻的合金材质,外面则镀了一层货真价实的熔金。门萨收到这礼物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太贵重了,罗可,”他拿着眼镜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二十岁,“你知道你不用给我买这么好的眼镜……”
“我想给我的丈夫好东西。”罗可回答,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此他一直存钱,苦恼了一月,才在门萨生日前一星期敲定。他当然不会告诉门萨这个,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就足够了。
这礼物换得的比他所想要好,晚上他俩在洒满橘色灯光的卧室做爱,门萨从后头上他,一手握在腰窝,一手向上摸索直至覆盖罗可汗湿的手背,他的节奏平稳但有力,每一下都狠狠楔进他脆弱穴肉里,绞出透明爱液,淫如蜜汁。在此之前他给罗可口交,用上最大热情和最好技巧,仿佛罗可才是那个寿星似的。事实上多年来他俩做爱门萨都十分卖力,极力取悦罗可,给他懒洋洋亲吻,那姿态真是诱人极了。罗可这么想,也诚实说出来。门萨吮着他的腮帮微微陷下去,脸色像粉红柠檬水一般可爱,罗可在射之前抽出去,尽数洒到男人脸上,沾染那副漂亮的金边眼镜。门萨没摆出多么不赞同的神情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舔粘在他嘴角的一点精液。
别告诉别人,但他们确实在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做过:书架旁、楼梯下、落着灰尘的窗框、暖烘烘的卧室、放满绿植阳光灿烂的厨房、干净光洁的洗手间,还有一次等他们关了门、把百叶窗全放下之后,竟胆敢在柜台后的那张躺椅来了一发。罗可坐在门萨大腿,慢慢摇晃着,感受门萨细长的手指顺着脊骨抚弄。在那个狭窄的、屋顶斜下去的小阁楼上,他们布了许多塑料藤蔓和彩灯,一些杂物和书本乱糟糟散落在地板上,他们就那么做了,门萨除了裤链拉开其余衣物都好生穿着,罗可倒被剥个精光,抓住手腕按在地面。他十分享受这种感受,叫得肆无忌惮。叫声或许惊飞了屋顶上几只小鸟,他不是特别在乎。
我们竟也行至此处。他转头,看着同他一起躺在阁楼地板的门萨平静的睡脸,想道。
光芒爱抚他爱人脸孔纹路,那些精致线条,都是岁月所为的印刻,如同时间走过一只美丽钟表。他想伸手去触碰,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门萨看上去那么年轻,与他们初见时别无两样。
门萨睁开眼,看向他。金色如朝阳初升般的光中他微笑,口唇张阖,拼凑出“我爱你”。
罗可知道他最近很累了。他一直为玛蒂尔达寻找她祖母小时的爱书,多日来东奔西跑。女孩又到他们店里来过两次,询问近况,更多的是为他们搬动书籍,处理些要紧不要紧的账单。罗可告诉她其实不必,她有些紧张地露出笑容,看上去像只从他手掌攫取葵花籽的小松鼠:“我只是真心想帮忙,先生。”
罗可叹气,给她账单和铅笔,在她停下工作按揉眉心时拿来奶茶和糖果。他与女孩各占一张躺椅,在柜台后头一待就是整个下午。他们谈谈书,谈谈城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偶尔谈谈罗可和门萨。女孩似乎对他们有些兴趣,但碍于礼貌并未明显表达,他心中暗笑,想着年轻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
“亲爱的,”有一次罗可忍不住和她提起,“关于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时间实在太久,如果我们真的没法找到的话……”
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明白,先生。”她低下头将手搁到膝盖上:“我的祖母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非常开朗,照顾着我们全家人。自她生病以后,家里一下沉闷了好多。我是个会计,你知道,不挣多少钱的那种,没法为她做些什么……我想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起来。”
“我相信只要她知道你的心思,就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罗可温和地说,“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谢谢你,先生。”
她看上去脆弱又无措,几乎令罗可生出怜悯来。他往女孩手里塞了一块糖,看着她道谢,剥开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一边腮帮子因咀嚼满满鼓起。他还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这时门萨从二楼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沓清单。
“我要去买些杂货,一会儿回来。”
“好的。”罗可说,闭眼享受他俯身在自己面上一吻。玛蒂尔达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我正好也要走了——我陪你一起去吧,门萨先生。”
“不用麻烦了……”门萨似乎本想拒绝,但在看到罗可的眼神后,有些犹疑地同意了。他帮女孩穿上大衣,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在经过门口那摊积水时体贴地让她当心些(“这屋顶一直在滴水,我们总是忘了找人来处理”)。从背影看他俩有点像对父女。罗可在感到荒诞的同时竟不可抑制觉得有趣。
他去给自己泡了杯奶茶,倒水时瞥见茶筒旁边咖啡罐,为那想象中的苦味瑟缩了下。方糖罐半空,他捡出两粒,想了想,还是拿起黄铜小锤,将一颗砸成对半,合着完整的一块丢入杯中。他吮吮手指头,还能尝到上头的甜滋味,不禁对自己嘲讽地笑了。能忍受痛楚,却不能忍受变苦的味蕾。
他盯着糖块在浅棕色的茶水中慢慢化开。
屋顶上的鸟叫声又响亮了几分。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确定那是鸟儿的声音了,没有一种暖气管能发出大小三种不同的尖叫声。所幸它们不在半夜闹腾,不然罗可定会因为神经衰弱去掀了那愚蠢的屋顶。老天,坐骨神经痛就已经够烦的了。门萨看他气恼的脸,温柔地笑开,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他怎能忘记。他俩那是那样鲜润、美好、绝不无辜的年轻,无比破碎却又完整着彼此。刚开始很艰难,住地和吃用都靠他们断续打些零工,后来门萨被一家花店看上,给他们运送货物,罗可则在报亭找到一份叫卖期刊的工作。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寓,连带着有了上司、同事和熟识的朋友,有了正常的生活圈。再后来,他们卖掉公寓,用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座旧屋,稍作改造,一楼当作书室,二楼则是卧房,装上橱窗与招牌,把它变成一家书店,一个家。
门萨握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吻吻,眼神未曾离开他的面庞半分:“这么多年来,这个想法从没变过——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我也是,亲爱的,但我的版本有些不同,”他靠过去,让他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密密絮语,“你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好的事情。”
他们颇有默契地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温情脉脉地接吻。从门萨舌头上罗可尝到咖啡清苦,又湿又暖缠绕着他的唇舌,他发现自己无心抱怨,只在两人分开后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抱怨了一句:“我真希望伟大的主能让屋顶上那窝鸟赶快飞走。”
不知是否为回应他的祷告,到了周二,沿着水管传来的爪子挠抓声与叽叽喳喳的吵闹不知所踪,阒然从世界消失,罗可几乎怀疑之前那些都只是自己错觉罢了。他有些担心是否屋顶上的融冰终于把那窝小鸟冻死了,那可不是什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发展。
玛蒂尔达来到他们的店里,身边还带了个身材粗大的男孩,她向他们介绍这是她的哥哥,是个建筑工人,这次是由她请来帮忙除掉屋顶上的融冰。罗可与门萨忙不迭道谢,那粗壮汉子已经架上随身的梯子,敏捷地爬上屋顶去了。罗可在下头仰头看着,漠然地想他会不会穿过那脆弱的瓦片直接掉进他们的卧室里去。
门萨在一旁询问玛蒂尔达她祖母的情况。“她已经走了,”那年轻脸孔流露出一丝哀伤,但眼神坚定平和,罗可有那么一瞬发现那眼神惊人的熟悉,“我……我们到最后一直陪着她,她走的十分安详,十分幸福。”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那书。”门萨轻声说。
“不必抱歉,先生,我早该想到,对她来说,我们才是更好的慰藉。”这次她微微笑了,望着罗可,“幸好不算太晚。”
罗可对她回以笑容。一个脑袋突然从屋檐边探出头来:“我已经修好屋顶了——先生们,这烟囱旁边还有一个鸟窝,要我清掉它吗?”
“鸟窝?”罗可叫道,立刻想起整个不得安静的三月份,“什么鸟的?”
“呃……我想是知更鸟,先生,真稀奇,竟然能在城市里见到知更鸟,”男人的手伸出来晃了晃,“瞧,这有片羽毛呢。”
他松开手,那片羽毛轻忽落下,降落在罗可手中。他和门萨同时凑上去看,一片棕色的羽毛,靠近尖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斑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都微笑了。
他们竟也行至此处。
“劳驾留下那鸟窝吧。”门萨说,“没准他们还会回来。”他们的目光对上。罗可知道,待会儿回去以后,他将会把这片羽毛夹进一本书里,做成一张特别漂亮的书签,然后等待着,等待金色阳光照上人行道,春天终于来临。
END
艾灵顿警察局第三分局,局长办公室。
这间屋子狭小又杂乱,笨重的老板桌和皮圈椅占据了一半的空当,再加上一整排木板柜,陈年档案堆积如山,隔板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崩塌,到时坐在下方的人可就要倒大霉了。除此之外,在桌对面只剩下一溜儿长方形空间,摆放着两根独凳。
室内的浅色百叶窗叶片常年半合,墙壁是由雏菊牌绿漆涂成的,在二十多年前尚算得上干净体面,柔嫩诗意的色调让人联想到初夏连绵的树荫。但现在好些地方已经剥落,斑驳不堪,漆皮像老妇人脸上卡住的香粉,一有什么动静儿就扑簌簌往下掉。尤其是位于门把手位置的墙面,被撞出的坑洞有食指指节那么深,露出内里白腻的石膏板,洞边缘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小裂纹。
唐纳德·盖洛普快被逼疯,他才能平庸,但为人可亲,即使完全只是凭资历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也没有受到来自同事和下属的刁难,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一个。
而菲尔·雷斯和雷金纳德·洛克斯这对搭档是局里他最得力的员警,虽然眼下只剩一个,但绝对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老天,你根本不可能说服一个玩儿枪的上帝使徒,唐纳德心想。
他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试图让菲尔理解他们的处境,“我们都为雷感到遗憾,但杰洛尔的律师警告过我们两次了,必须立刻放人,发言人已经拟好新闻稿,只要超过零点就——”
菲尔尖锐地打断了他:“头儿,这是谋杀,彻底的谋杀。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指着窗外忙碌的警察,“要我提醒一下吗?兄弟被打死在警察局门口,我们就只能说——为他感到遗憾?让我们大家把这件事儿忘了吧,把该死的杀人凶手放了,给可怜的菲尔找个新搭档,万事大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注意言辞。”唐纳德并不想指责他话里的无礼,雷金纳德被一伙无名氏暴徒(并不是无名氏,他心底有声音悄悄这么说,菲尔说的对,你明明知道是谁)袭击,身中五枪当场死亡。而他们还不得不放走唯一的嫌疑人,因为检察官说——“证据不足,没有目击证人”——法官拒绝签发逮捕令。
菲尔瞪着仿橡木桌面,眼圈红了一片。“雷告诉我他查到了线索。”
唐纳德悚然起身,“关于——?”
他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菲尔一定知道他说的是谁。
“有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不想让我们插手这事儿。”菲尔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值得一个雷,也同样值得一个你。”唐纳德警告他,“你需要一个搭档,我们从不单干。”
“我不这么想——”菲尔咬牙。
“你应该——要——这么想——”唐纳德比他更坚持,“我们必须考虑到——你的处境十分危险,别急着反驳,也别告诉我你不想继续追查下去。现在雷不在了。”他做了个禁止辩论的手势。
“你的搭档势必也要参与到特别行动中,但我不敢让现有的其他人跟你一起,也不该让他们知道太多。不、我不想怀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不过越是这个时机,大家都越身不由己。”
是的,在艾灵顿,人情不那么容易还得起。他们起初通情达理,但你总会越欠越多,旧车应该更换了,老婆又想要买首饰,养孩子的开销永远高于预期,信用卡的还贷日每个月都比发薪日更早……日复一日,你深陷泥沼,拒绝他们的要求变得越来越难以开口。
承诺是绞刑台的吊索,只要拉下拉杆,你就会一脚踩空,“一声脆响,向世界说再见”。唉,他还记得埃尔警员绝望的哭喊,愿地狱没有这帮狡诈的魔鬼。
他无法谴责在这片土地上的底层警察们,他们听得太多,见得太多,同样是随时挨枪子儿的职业,他们拿到的薪水袋都撑不起上衣兜。而杰洛尔之流却脑满肠肥,养得起轿车、豪宅,据他所知,他甚至拥有一个律师军团。
凶案就发生在警局门口,一个见到凶手的目击证人也没有。或许,这就是一次让步,一次容忍,一次封口费。他更不想让菲尔变成下一次的交易标的,最好是一个干净的、全无背景的搭档人选,而目前看来本·肖正合适。
“他上过战场,退伍前隶属第二步兵师,入职射击全优。他有这个胆子和能力在任何人脑袋上开个洞,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想法。”即使是黑帮,也不会愿意轻易得罪一个美国大兵,也许平时他们身无分文、满嘴脏话、酗酒、烂赌,但惹到一个就可能出来一群,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只是一只容易被摁死的蚂蚁,但横行无忌的杀人蚁潮谁也阻挡不了。
菲尔厌恶地说,“我们还应该给他和杰洛尔颁个杀人奖章哈?”
“接受新人,菲尔,因为雷不会回来了。”他同情他,也知道年轻人的磨难远未结束。这对搭档共事多年,雷的死对菲尔来说就像断肢,你明明知道袖管里什么都没有,但你还是会痛得惨叫。“你可以试着信任他。”
信任另一个杰洛尔的想法激怒了菲尔,但他更不能容忍的是,唐纳德提到接受——因为雷在他和其他人的心里是过去式了——警局收回了他的配枪和证件,纳税记录和人事档案销毁得一干二净,大家争着在葬礼上缅怀过他——因此这事儿,目前来说,就算完了,翻篇儿了。只剩下他的职位需要人去顶替,干永远干不完的活儿,现在、这儿、就有个现成人选,让杰洛尔去追捕杰洛尔吧,狗咬狗,多么精明。
但是——
“不!”他狂怒地拒绝,仇恨不会过去。雷流的血从警局门口一直淌到下水道,流进肮脏的阴沟里。怎么能忘记呢?地上一切被杀之人的血,都在这城里看见了!
我要牢牢地记住这痛苦和苦涩的血味,直到——
最终的审判到来!
他会抓到人,遵守抓捕、审讯的规矩,配合检察官调查,在法庭上作证,等待法官作出裁决——接着杰洛尔就能开脱罪名,无罪释放——去他妈的程序正义!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逮住他的,不需要一个累赘!”
他面容狰狞,魔鬼在他体内咆哮,我会把他们都干掉,杰洛尔总该偿还血债,我要亲手送他一颗子弹!就镶在他脑门上!话就在嘴边迫不及待地想要往外蹦,但菲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个(至少不该大喊出来)。
“菲尔·雷斯!”唐纳德厉声道,后者愣了愣,勉强扭曲嘴角挤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好像那个丑陋的鬼脸附在他脸上共同地笑了笑。
上帝,原谅我,我在发疯,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在发疯。菲尔惶恐地察觉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瞬间,他并非因信称义。是因为,我期望如神所说,一天之内,杰洛尔和他的国度的灾殃一并到来。
他羞愧难当,浑身发抖。
“去跟凯尔医生聊聊,他约过你,但你没去。”唐纳德提醒他。“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这种事,失去最亲密的同事和朋友,的确相当难熬,但你会挺过去的——只是别再表现得像个混蛋好吗,雷和我也相处多年了,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对不起。”但看医生没有用,正是因为他清楚唐纳德是对的,这事理应告一段落。
他撸了一把脸,深吸气。“好的头儿,我好的很,我保证,我只是……”
他摇摇头,“我根本不了解新人,对他一无所知。他能参与调查案件?我可不放心。去年我们抓的垃圾兵佬还少吗?一个月政府只给五十退伍津贴,黑帮能给他们五百,甚至更多。只需要他们拿枪干活,和过去一样。”
他瞄准唐纳德,扣动手里虚拟的板机,“嘭、五十块。”一次。
“嘭、再五十。”两次。
“杰洛尔杀人可能都没他们麻利,他好歹还得瞄一下准头。”
“得了,别说蠢话。”唐纳德打断下属的抱怨,“你必须得有个搭档,先从这个人开始。”他话音未落,可莱丝警员打开门走了进来,“头儿,有人找你。”
“就几句话了。”他偏头看了看,警员身后跟着一个金发混混,穿着廉价夹克,眼神像剜人的刀子,身上老远都闻得到穷酸味,不像是有正经工作,也许是专项整治案件的证人——那种需要调动警力保护的污点证人。
“让他等一等。”
可莱丝点点头,把人留在门口走了。
“你可以先试试……”他继续对菲尔·雷斯说,但这次打岔让他把那个新人的名字给忘了,他翻了翻手上的人事调令,“先试试这个本·肖。”
金发的外来者看了他们一眼,凑前几步,靠在门边。
唐纳德没当回事,“当兵没坏处,耶稣基督也曾招兵,你还能找到比他们更一根筋的吗。士兵需要被教导规矩,毕竟,比武场上非按规矩,不得冠冕。但你得耐心点儿。”
“我之所以没当成牧师,正是因为上帝告诉我缺少这玩意儿。”菲尔点出成绩单上的某个数字,“看看这个。”
“——噢,有意思,我多少年没见到这么低的文化分了。”唐纳德琢磨道,“上一个踩着及格线入职的还是1922年的艾格森,后来他调到四分局去了,凭良心说,艾格森是个勤奋肯干的好警察,但我们真不算特别喜欢他。”
“因为他真的又蠢又笨,只会拖后腿。”
“没准这个会好一些呢,诺,我答应你,如果他自作聪明搞砸了什么事儿,或者你发现了他有一丁点儿的品行不端,哪怕再小的一丁点儿,也算。再比如你觉得他身上有桑德尔那种苗头——就是去年西城区那起碎尸灭门案——不用你写长篇报告,我来替你想办法摆脱他。只不过有一点,你得发誓,你对他的评价要对得起你的良心和上帝。”
“那么,之后,我可以自己调查雷的死因?”菲尔确认。
“那么,之后,你可以换一个人再试——更多、更多的人选。”唐纳德挥舞手里的文件,有意重复菲尔的话,对对方的恼怒视而不见。
“嘿,别闹情绪小子,往好处想,这样当你有朝一日终于把自己玩儿进监狱了,起码有个搭档能代替你继续让我焦头烂额。就这么说定了,菲尔,你的麻烦事儿到此为止。”
“现在——下一个——”
“久等了先生。”唐纳德冲着金发点了点头。
后者笑了笑,“今天是我的报到日,先生,希望你没忘了。”
“但看样子我还有一场面试要过,是吗?”
“……”
“……”
“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本·肖,那个又笨又蠢、品行不端还可能杀人如麻的退伍兵。”
艾灵顿市南港区“一日威廉”是所有市长候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的地方,他们在大学学院、西城区商业街甚至牧师布道场装模作样地对市民福利、经济复苏和世界局势侃侃而谈,其狭隘的视界在人前突然就显得无远弗届,政治嗅觉更是比狗还要敏锐。
自打日本投降以后,沉寂数年的政治家心思又活络起来了。这类人名字后缀中总有军事家、律师、企业家、某某会议主席、某某事务特使等等一长串头衔。如果你听过这些无赖们的市长竞选演讲,他们对中国和朝鲜的无知以及装出来的愤世嫉俗的程度将令你大吃一惊。
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选民手里的绿色票票,这张绿色的通行证能让最谦逊的绅士肾上腺飙升,雄心万丈,感受世界尽在掌握的豪情。
可惜的是没人(没有一个候选人)对“一日威廉”感兴趣,就算它距离市政厅仅有一步之遥。这个街区像一块恶心的瘢痕长在市政厅的脸面上,在艾灵顿市市长的眼皮子底下,它曾是这座城市繁荣的象征,在它最辉煌的年代里,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挤破了头想要住进来。
不过如今已经是一片无主之地,只有最外侧的大楼还勉强保持着往日的外观,尽管它的红色砖墙有随时坍塌的危险,到处都是违章搭建,电线和晾衣绳在半空拧成一团,但仍然有不少寄居的租客,毕竟他们支付的租金只有其他地方的五分之一,在经济大萧条时期这座巨大、空旷的废弃大楼还颇受欢迎。
在东边的街道深处,是没有外人敢进入的荒芜废墟,无家可归的妓女、酒鬼、流浪汉在残砖败瓦里游荡,像末日里的食尸鬼。每天这里都有人受伤或失踪,报警电话一晚上多达十几个,犯罪率高居全美前五名。但警官们不为所动,他们总是警笛长鸣、大开车灯地招摇过市,近十年来从未在此处抓到过一个嫌犯。
本·肖根本不在乎这点,他住在这座废楼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其他人叫它“弹坑”,因为它是城市爆发性增长后的遗留地,人们躲在“弹坑”苟延残喘,不知道哪天死亡的阴影会再次降临。
但他看不出来废楼和弹坑的相似之处,每个月本·肖要为废楼向州政府支付十美元的租金,这笔开支他心甘情愿。如果本·肖躺在弹坑里,政府将会向他的继承人(如果他有继承人的话)一次性支付三千美元的抚恤金,但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感谢罗斯福,它们丝毫不像。
今天是报到日,在第一道阳光照射进房间之前,本·肖就睁开了眼睛,床是标准尺寸,长度比他身高短了十几公分,床沿刚好卡住了脚脖子,这让人非常不舒服。但他仍静躺在狭窄的木板上,没有莽撞地翻身而起,毕竟从战壕里伸出头去的冒失鬼最后都吃了枪子儿。
清晨的“一日威廉”与夜晚完全不同,它来得寂寂无声,夜里的幽魂早已回归了墓园。贴在天花板上的1940年民众女神葛丽泰·嘉宝和出演《彗星美人》的玛丽莲·梦露并排向他微笑,床头放着花了他一美元买来的破收音机,摆弄到现在也只能收取两个台,其中一个军事频道相当怀旧,它收录了战争时期的所有演讲反复播放。
这时收音机正努力地滋滋作响,艾森豪威尔将军激动人心的战前动员从里面传了出来,当然还是1944年的那一次:“你们马上就要踏上征程去进行一场伟大的圣战,为此我们已精心准备了数月……潮流已经逆转……向胜利迈进。我对你……充满了信心……迎接……彻底的胜利。”
是的,今天是他去警局的报到日,东林区警局邮寄给他的录取信上戳满了红章。
“向胜利迈进”,本·肖意识到它说得没错,任何人在沮丧、绝望的时候都应当听听这个频道,这是人们为了让另一些人心甘情愿上战场送死而创造的群体智慧结晶,它们能够鼓舞人心,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能使人充满决心地去面对一切法西斯和共产党的炮火洗礼。
“彻底的胜利”,这又是一个过去常常听见的词,在每一场战役开始之前,他们都会这么说。偶尔他们也会打胜仗,但结果总是会死很多人,他面无表情嚼着卡拉威麦片想。卡拉威就是总在纽约时报上打广告的麦片品牌,他们那时候整个营地天天看同一份报纸,每个人都要摸摸这宝贝,广告又比新闻有意思多了。尽管退役回国后他发现这个公司并不像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是“赢得了全面胜利”、“攻占超市全部有利地形”、“一盒等于一顿豪华火鸡大餐”的麦片之王。
它只是干瘪的糙麦片,稍微有点尊严的马都不会吃,并且只在廉价超市的角落有售,上面贴着红色大号特价标签:直降80%。但本·肖只买这个,大多数战后互助会的兄弟们都吃这个。詹姆斯大兵说:“我们都吃,这就是它胜利的关键点。”
他停顿一下,猛吼道:“希望它勇往直前,向前冲锋,直到消灭前面的一切敌人。“
他曾在太平洋战场为国杀敌,现在帮助他熟悉的卡拉威麦片、芝宝打火机、亨氏口粮取得辉煌胜利,成为了他神圣职责的一种投影。它们的排名在美国邮报的经济版面节节攀升,“更多的兄弟,更高的名次”,他每天要确认两遍它们在报纸上的排名,期望某一天能问鼎宝座。
他把所有的退伍津贴花个精光,再没有钱买报纸,幸好那时候“大个儿猫”提供十三种不同的报纸,后来逐渐提升到三十多种,他们会把大幅的广告页折在显眼的位置,让大兵们一眼看得到。
“大个儿猫”开在东首街,是唯一一家允许参与者不带拳套的地下拳击场,每日晚间十点开放到次日清晨,“死伤自负,不允许报警”的标语贴在擂台上方。詹姆斯是它的常客,他块头巨大,坐下能占两个卡位,在他身边一米八七的本·肖像个不足月的小鸡仔。“大个儿猫”暂停营业的时候,詹姆斯就以退伍军人战后互助会为家,他无亲无故,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对战友总是很亲切,但老虎艾伦除外。詹姆斯独来独往,既不招惹谁,也没有谁愿意招惹他。但艾伦是固守地盘的猛兽。
老虎艾伦在“刀尖”担任酒保,他高瘦,黑色短寸头,眼白多得看不到瞳孔,左额有一块蛛网状赤色瘢痕,颧骨高耸,方下巴。
艾伦的隶属部队没人知道,但这不妨碍他是互助会的一员,他专为不满管理局安置的退伍军人提供临时工作,保证活儿轻松,待遇丰厚,并且能让他们发挥自己的特长——甚至不用进行岗位培训——考虑到这帮大兵擅长什么,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做到的承诺。
艾伦为本·肖开出了很不错的条件,但詹姆斯说得更得他心:“选警察,兄弟,当然选警察。工资社保,合法持枪,简直和我们过去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在他辛苦应付了四年鸡毛大学,终于拿到那本社会通行证之后,本·肖暂时不想让自己陷进烂泥地。尽管眼下他住在废楼里,吃两毛五一包的麦片粥,有轻微的应激反应,他不肯承认更多。
因为战争后遗症要么归类于精神疾病,要么被归类于歇斯底里,一旦确诊就很难再融入生活本身。前段时间有个倒霉鬼将民航线飞机的轰鸣声误认为敌军来袭,从十七楼往下跳,然后摔成了一滩肉泥,嵌入了道路缝隙里,清洁工用高压枪洗了六遍都没洗掉那股血腥味儿。管理局被迫在大门贴出告示,要求所有领取补贴的退伍军人应在规定期限内与医疗后勤联系。
没人和钱过不去,意外再没发生过,现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刮出碗里最后一点麦片粥,强忍舔干净碗的冲动,把空碗扔进水池。他打开水龙头,想把碗泡上,顺便沾点水捋捋头发好显得精神点儿,但龙头没有出水。
水管空洞地尖啸,滴不出一丁点水,这徒劳的呜呜声一瞬间让他心跳过速。他这才想起昨天楼下贴着一张通知,也许就是停水通知。如非必要他压根不想看到任何拼字,他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会因为该死的文化课延毕,或者认真想想——看看他的垃圾成绩单——更大的可能是会被学校开除,这样就更糟糕,他再也没有机会能重来了。
但没关系,潮流已经逆转,他会向胜利迈进,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报到日也是一样,他将勇往直前,永不停止冲锋,直到杀光敌人,占领高地。
本·肖套上旧货店刚淘来的夹克,袖口和衣襟上已经磨出了毛边儿。一切都很好,没问题,他能坚持到下个月的发薪日。
他咔哒一声上了锁,手抄在裤袋里向外走,哼着熟悉的曲调。歌词在他脑子里回响:“老兵不会死,不会死,不会死……”
“他们永不死。”
“只是归隐了。”
先打个卡 [家里的狗掉的毛装了一箩筐给仓鼠玩
————————————
毛。
接近乌黑的灰色,色泽亮丽,质感柔顺,只是看一眼就能勾起人抚摸欲望的毛。
从桌角到柜台,墙缝到天窗玻璃,厨房的锅碗,库房存放储备道具的箱子,布尔兹的剑鞘和米斯法杖犀角和苹果木的连接处。充分发挥其细小优势完美诠释无孔不入的——毛。
“嗯……嘛,差不多也是换季的时候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工会长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深沉道。“兽人也很辛苦呢。嗯。”
瑞文德杵在对面,掩面不语。
“哎呀不过放心,既然进了这个公会,你的烦恼就是公会的烦恼,我们一定会全心全意帮你度过这个难关的!”克洛洛义不容辞地起身,慷慨激昂,握紧拳头重重击打在布尔兹胸口上。
“……唔噢??!”布尔兹一声惨嚎,“这种场合应该锤自己才对吧?!”
“我们来大扫除吧!”克洛洛完全无视了布尔兹的抗议,自顾自地打了个响指。“你看我们工会成立也没多久不是吗?比起探险战斗中的磨合,这种在生活中彼此帮助加深羁绊的事件,不!正!是!所谓工会的开始吗!”
“……如果你能收起你恶意快要满溢出来的贼笑,这话或许听起来能顺耳很多。”
“师兄有在这挑刺的功夫不如去叫叫睡美人殿下和那个科学怪人,艾森~你要是敢从窗口迈出一只脚的话——好啦好啦,大家都活动起来!”
瑞文德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感动。工会长虽说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不靠谱,然而动员大家帮忙解决问题的同时,还小心地避开了让他难堪的场面炒热了气氛,确实是一位关心同伴的好会长——
他是这么想的。
“啊,顺便说一句扫除过程中收集的毛要保存起来哦,结束之后大家要各自用收集到的毛做一件作品出来,来进行礼物交换的活动~哟!”
……???
瑞文德在打扫走廊。
能够迅速调整过来适应环境的强大心态是他的优点,大概。
走廊的地上墙上房梁上木板缝隙里,到处都是那些黑灰色的毛发,是工会的“重灾区”之一。瑞文德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今年的换毛如此厉害,最大的可能大概是在这个耍宝的公会里操劳过度。照着这势头脱毛下去搞不好要有谢顶的风险,想想自个还正值青年,真要顶个地中海回去岂不狗生都要完蛋。
他压低身子,一声闷喝,挥舞着扫帚从走廊一头疾驰到另一头,像在万军中披荆斩棘取敌首级的剑客。娴熟的剑术被充分运用在扫帚上,卷起的凛凛剑风……扫帚风精妙地卷起走廊上散落的狗毛,向前推动却不会吹散它们。哪怕王宫里资历最老的女仆见了也要自叹弗如的家政技能和干劲——大抵来源于尽可能快并且多的收集处理掉自己的毛免得被同伴们拿来搞事的危机感和对谢顶的恐惧。
很快瑞文德旋风就席卷完了整条走廊,他靠在扫帚上满意地擦了擦额头。这个动作当然毫无意义,毕竟犬类兽人的他并没有汗腺。然而在公共场合伸出舌头也很不礼貌,长久以来便姑且以这样的行为进行暗示,心静自然凉。
然而他显然是忘了自己身为罪魁祸首的立场。
所以直到他准备收工才回头看到扫除过程中又掉了一地的毛。
就很气。根本不能心静。
正好路过的艾森抱着一箱子狗毛,看了看瑞文德扫帚下积攒的毛团和走廊一如既往的狼藉,机灵的半身人很快理解了现状并拍了拍瑞文德的腰——毕竟他够不到肩膀。“不如我和你换换,你去道具库吧,封闭空间,好打扫。”
人间自有真情在。瑞文德热泪盈眶。
于是感动得摇起了尾巴的他把身边扫好的那团毛球重新拍散飞向每个角落。
“……啊,没事没事,总之走廊交给我吧。”
“我不想再踏进道具库一步了。”
第二句没让瑞文德听见。
暂时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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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夺心魔么?”
帕斯提帕克,队伍中的两个半身人之一,被称为“灭团的帕克”的某个扫把星,在一个天气晴好阳光温暖的半下午,这样问布尔兹。
“知道啊,据说那是种冷冰冰像橡皮一样的生物,嗜食脑浆,特别凶残。”弓手剥了个橘子,正一瓣一瓣地往米斯拉嘴里塞,这个姑娘从刚才开始就撑着眼皮表示想吃点水果,可是每次她想要站起来都会顺着法杖滑到地上,还是脸先着地。布尔兹看不下去,便拿了个橘子过来喂她吃。
虽然动作有点暧昧,不过在这方面缺根筋的两人都没在意什么。
“不不不,我是指那玩意的脸。”帕克搓着手,两眼闪闪发亮,“它脸上不是像是趴着个章鱼么?那东西能做成超大的章鱼烧吧?”
布尔兹手抖了一下,一瓣橘子没塞进米斯拉嘴里,倒是摁在了她鼻子上。
“……你要吃那个臭烘烘冷冰冰的东西?”弓手感觉自己的眼角正在抽搐。
“你看,章鱼做熟之前也是冷冰冰还带着腥气,夺心魔也差不多啊。”帕克咂着嘴,“而且夺心魔脸上的章鱼比平时从海里捞上来的章鱼大多了,味道应该会有些微妙的差别,想想真是有点想尝试。”
“所以说那东西绝对是不能吃的!”布尔兹把剩下两三瓣橘子直接塞进了米斯拉嘴里,精灵姑娘被他这一下呛得一阵咳嗽,“说到底那玩意根本就跟章鱼不一个种类,你到底在想什么?”
“能吃不能试试不就知道了。”帕克咧嘴一笑。
“反正你这样子也捉不到夺心魔,等你试到夺心魔的味道的时候估计我都变成大叔了。”弓手打了个呵欠。
阳光这么好,他也有些想睡了。
再一次进入地下城,是克洛洛从不知哪里接到的委托,前往迷宫中寻找某种药材还是什么东西。不过负责这个的是学了杂七杂八一堆东西的克洛洛,而布尔兹自己则是个兢兢业业的打手。
一般而言地下一到四层都是相当安全的地方,一般而言。
而现在灭团的帕克在这里,阿卡迪亚的冒险就完全变成了另一回事。这家伙会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方式给队伍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比如招惹那些麻烦的食人藤,或者伸手去拔曼德拉草,再或者跑去魔物的老窝里寻找那些并不存在的宝物。如果不是瑞文德后来把他给捆起来死死夹在了腋窝里,大概在阿卡迪亚灭团之前他就先把自己给灭了。
“你最好别死,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把你完完整整的复活。”克洛洛看着被捆成粽子的帕克大笑,而瑞文德似乎因为最近是换毛季节而心情暴躁,弓手清晰地听见他嘟嘟囔囔的骂人话里还夹杂着半身人骨骼的爆响。
“克洛洛啊,我觉得如果你让瑞文德再那么夹下去,他在被魔物弄死之前,就要被瑞文德弄死了。”布尔兹瞟了一眼正在挣扎的帕克,那家伙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看着好不可怜。
“没事,大不了我复活他。”克洛洛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合着他怎么样都要扑街啊?!”
数天过去,队伍一路从一层下到了三层,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问题,只不过克洛洛的护发精似乎被米斯拉不小心在梦中吃掉了。
事情的起始是在某一天早上,遇水便要洗头的精灵三人组早早起来,打算趁队伍出发之前将三头长发整理干净,以免在后面的冒险中出现打结之类的问题。然而用肥皂洗过头发之后,一向奸商一样笑嘻嘻的克洛洛忽然尖叫起来,连被布尔兹洗了头发都没有发觉睡得仿佛冬眠的米斯拉都被他给吓醒了。
“师兄!”僧侣瞬间窜到弓手面前,动作快得甚至带出了残影,“是不是你偷用了我的护发精!!”
“谁要用你那护发精啊?”布尔兹一头雾水,“我从来都没用过那玩意!”
“什么,他居然偷吃护发素?”米斯拉揉着眼睛,似乎随时都会睡过去。
布尔兹一阵无力:“谁会吃那玩意啊?而且那东西根本就不是吃的啊!”
“在这个地下城里,每天早起洗头发的只有我、米斯和师兄三个人。”克洛洛脸上仿佛要落下什么阴影,“既然不是师兄拿的,那一定……”
一阵尴尬的沉默。
布尔兹咳嗽了一声:“你,你就当是我拿的吧。”
克洛洛也咳嗽了一声:“米斯用就用吧,算了。”
米斯拉缓慢地歪过头去:“难道说我睡着的时候,不小心吃掉了?”
“啊?”两个男性目瞪口呆。
“早晨起来的时候啊,吃了感觉很奇怪的东西……”米斯拉把头歪到了另一边,布尔兹帮她编了一半的辫子全散了,“装在……瓶子里的。”
“……还真是你吃的啊!?”
“因为闻起来很好吃啊。”米斯拉打着呵欠。
布尔兹僵硬地转头:“克洛洛,你用什么做的护发素啊。”
克洛洛的表情仿佛要哭出来:“动物油脂……”
弓手又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还给我……”
“米斯今天要加强锻炼,脂肪摄入过量了。”布尔兹顾左右而言他。
“我的头发怎么办……”克洛洛攥着毛巾瑟瑟发抖。
“那个……可以用……植物油……吧。”米斯拉缩成一团看着克洛洛,“你看迷宫里那么多食人花,肯定会有植物油的……”
“那东西是炒菜用的!”克洛洛啃着手绢。
“动物油不也是嘛……”米斯拉打了个巨大的呵欠,“而且食人花的油脂可是动植物结合油……”
“我的护发精只是主材料是动物油!!”克洛洛声音里带着哭腔,“还要提炼呢?还要放置呢?”
“诶,是吗?”米斯拉罕见地瞪大了眼睛,“怪不得那么好吃。”
“那是我辛辛苦苦用香兽脂和各种名贵药物熬制的护发精!”僧侣转头捧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瓶子对着弓手咆哮,“师兄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布尔兹几乎要崩溃:“都说了多少遍了,这事情跟我没关系……说回来正主都承认是她在梦里吃掉了,而且你的瓶子也那么放在她枕头旁边,为什么你还是抓着我不放啊?”
“那也是你的错啊!”克洛洛两眼饱含泪水,“因为负责照看米斯拉的是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负责照看她了?”
“到现在为止一直照看她的不是你吗!”
优等生拉·布尔兹·马内亚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最后这件事情在一群人的大力安抚之下总算是结束了,队伍开始在完成委托的同时帮克洛洛收集食人花油脂,而米斯拉开始研究怎么做出优质的护发精,虽然总是会在开始之前就进入梦乡。只有布尔兹被他眼泪汪汪的师弟给揪着头发狠狠威胁了一番——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米斯拉吃掉了克洛洛的护发精,到头来被威胁殴打的居然是他。
“那是因为我对女孩子很温柔啊。”事后克洛洛这么说。
“你对女孩子温柔难道就是你殴打我的理由?”弓手表示匪夷所思。
总之这件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克洛洛在伤心一阵之后也不再纠结于护发精的事情,倒是帕克时不时总会念叨起来夺心魔的事情。
“帕斯提帕克,为什么同为半身人,你就不能像艾森那样老实一会?”饶是好脾气的弓手也忍不住想要打这个灭团的帕克一顿。
“没办法啊,难道你对夺心魔的味道不好奇么?”帕克一脸无辜地摊手。
“所以你为什么对夺心魔的触须那么好奇?”
“因为和章鱼很像啊?”
“就算和章鱼很像它也不是章鱼啊哥们,你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东西?”
“……我也好奇。”米斯拉迷迷糊糊地凑了过来。
“……你凑个什么热闹!”
“说不定那东西挺好吃呢?”帕克啃着手指。
“不用想了,那东西肯定不好吃,就像僵尸肉肯定不好吃一样。”布尔兹摆手。
“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僵尸肉和夺心魔触须不好吃?”帕克反驳。
“你倒是试试啊?不说僵尸,首先夺心魔你遇都遇不到好么?就算遇到了也应该赶紧跑啊?”弓手开始为半身人的智商担忧了。
“不不,如果现在让我遇到了夺心魔,我一定要想办法去拽点它的触须下来。”
“你可作吧你!”
作为优等生的拉·布尔兹·马内亚哪里都很优秀,只不过他总是记不住自己老妈说的那些“至理名言”,因为那些话基本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而应该用到现在的一句是,事情说的太多,就会变成事实。
当天晚上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营地明显少了好几个人。
帕克、布尔兹还有罗夏,这三人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哼着小曲的克洛洛、准备晚饭的瑞文德、日常睡癌的米斯拉,还有给瑞文德搭手的艾森。
克洛洛在行李堆里刨着什么东西,这堆行李基本是靠瑞文德和罗夏两个兽人背下来的,只不过现在后者并不在这个地方,平时嘴不停的帕克也不在,营地猛然安静下来竟然令大狗有些不适应。
不过清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瑞文德啊,你知道帕克去哪儿了么?”克洛洛的声音从行李堆里传来。
“这家伙一准是又跑去哪里作死了,别管了。”瑞文德整理着干粮口袋,“不过罗夏呢?”
“哦,我派他去捡柴禾了。”克洛洛坐在一堆行李上晃着脚。
“不是说让米斯去捡柴作为她吃了你护发精的道歉么?”瑞文德挠了挠头,又是几撮毛从他身上落了下来。
“没办法啊,她走了两步就睡成这个样子了,只好让师兄把她给抱回来了。”克洛洛用下巴指了指正抱着自己的法杖蜷在地上睡觉的精灵法师。
“那布尔兹呢?”瑞文德一脸绝望。
“他?找帕克去了。”
“他去找帕克做什么?”瑞文德满头问号。
“怕他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呗。”
“这家伙是老妈子么……”
另一边,消失的三人现在正面对着一场很大的麻烦。
“不愧是灭团的帕克,真有你的啊……”
布尔兹觉得自己的眼角又开始抽搐。
他现在藏在迷宫里某个刚刚能容下他自己的缝隙里,帕克挤在他脚边,而罗夏由于自己的身材问题,只好努力地逃跑了。
弓手打赌这是他来到黄金岛之后见过的跑的最快的人。
“你前两天说的什么来着?”罪魁祸首似乎还有些得意,“等你变成大叔我才能尝到夺心魔的味道?”
“闭嘴,你再给我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丢出去用你的脑浆子喂夺心魔。”布尔兹用镶着钢铠的鞋尖踹了半身人的肚子一脚,然后满意地听着这家伙在狭缝中发出痛彻心扉又不得不压低声音的惨叫。
他离开营地来找帕克时候其实是抱着把这家伙的尸体捡回去的想法的,走出一段距离以后便看见了飞奔而来的一颗扫把星,刚开始布尔兹没反应过来,而是在思考为什么帕克摆动着他那两条小短腿能跑得这么快,然后从不远处的墙角就转出了一个粘糊糊冷冰冰的生物,脸上的触须朝着他们两个的方向摆动,接着迅速地朝他们滑了过来。
夺心魔。
天知道地下三层怎么会有这种可以被标记为灾害单位的东西,现在显然也不是思考它是如何跑到三层来或者是抱怨管理者对这里的介绍并不完全的时候。
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跑,跑得越快越好。
帕克一马当先地从他旁边掠过,弓手撒腿跟上,路上他们遇到了背着一大捆柴禾的罗夏,这个兽人还在一脸懵逼地跟他们打招呼,布尔兹来不及解释就拽着他的胳膊一路往营地方向跑去。
虽然对面只有一头夺心魔,凭借他们三人是肯定无法战胜这种强得过分的魔物的;但如果他们回到营地,己方还有一个法师一个僧侣和一名重甲战士,应该还是有胜利的概率的,而且这个数字不会太小。
可是这玩意儿实在跑得太快了。
在逃亡的过程中有好几次这一行三人眼看就要被它追上,都是左拐右拐才甩掉它,这次也是在它能够“看到”他们之前,布尔兹就躲进了这个狭缝里。
可是这东西却没追着一路狂奔的罗夏跑掉,而是留在了他们附近,左转转右嗅嗅,这一个精灵一个半身人在墙缝里还能清晰地听见这家伙在地上滑行的声音。
听着就觉得恶心,精灵这么想。
其实他进到这里面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最糟糕的状态了。这个地方过于狭窄,他那一米有余的长弓根本无法从背后摘下来,更别提开弓射箭将那家伙钉死在墙上的事了。虽然他很不想承认,在这里,帕克的那些不知做什么的小东西似乎会比他的弓箭更加有用。
“你的火药包还带着么?”布尔兹小声问帕克。
“带着是带着,怎么了?”帕克还在吸凉气,看起来那一脚踹得他不轻,还好这个家伙在他无尽的作死之旅中已经把自己的抗击打能力练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炸了那玩意,晚上吃章鱼烧。”精灵咧嘴笑了。
肉已经快烤熟了。
瑞文德非常明智地远离了火堆,他脱落的毛发在这里也能引起一场火灾。艾森在火上转动着大块的火腿,旁边还放着些有点发干的面包,虽然这些东西吃到嘴里不会太美味,好歹是能够让他们活蹦乱跳地走出迷宫的保险,所以谁也不会对饭食有什么抱怨。
米斯拉除外,她从来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进食,大概一直都是食不甘味的状态。
“这几个人怎么还没回来?”瑞文德盯着冒油的火腿,“如果罗夏再不回来,今晚咱们就没有火堆了。”
“等他回来我肯定收拾他。”克洛洛躺在行李堆中间,不知在看什么。
“啊,罗夏好像回来了。”艾森的目光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看着迷宫走廊的尽头。
克洛洛和瑞文德根本不用转头,就听到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和风的声音,几乎是在他们回过头去的同时,一头大型犬类生物就向着他们猛撞而来。
“夺,夺心魔!”罗夏脸上一片惨白。
“夺心魔?”显然几人都不知道罗夏所指的是什么东西。
“夺心魔!”罗夏点头如捣蒜。
“布尔兹和帕克呢?”瑞文德皱着眉头打量他狼狈不堪的同族,“还有,柴禾呢?”
“他们和夺心魔在一起。”罗夏累得不轻,躺倒便开始大喘粗气。
“啊?”瑞文德目瞪口呆。
(这里省略一千字打斗和逃脱过程,脖子要断了,有空再写)
“所以你是想说,夺心魔请他们喝了下午茶,还送了他们两条触须么?”克洛洛还在开罗夏的玩笑。
罗夏翻翻眼皮,没理这个嘴里从来没有正经话的克洛洛。
丸子在石板上滋滋作响,面包糠和鸟妖蛋的香味已经在营地里浓浓地飘散开了。
好事之后总有坏事,然而坏事也会变成好消息,这句话也是布尔兹曾经从他老妈的嘴里听过的。
而现在,最好的消息是,今晚吃章鱼烧。
附录:夺心魔脸烧 食谱
主料
夺心魔触须 2根
水 1公升
哈耳庇厄的蛋 两只
面包糠 500g
萝卜 2个
前一天做蛤蜊汤剩下的矿盐 少许
辅料
本来是用来做护发精的食人花油脂 少许
帕克带来的晒干的鱼片 少许
米斯不知什么时候带来的调味酱 酌情
前一天做蛤蜊汤以后留下的汤粉 酌情
步骤
1.将夺心魔触须和萝卜洗净切碎,备用;
2.哈耳庇厄蛋液打泡,与面包糠和盐混匀备用
3.将萝卜丁掺入混合了面包糠的蛋液中;
4.在石头上凿出16个半球状的坑,生火预热,刷上适量食人花油脂;
5.预热完成后,倒入混合均匀的蛋液;
6.蛋液表面成形之前,放入适量夺心魔触须丁;
7.一面熟了,用布尔兹的箭头翻过去煎另一面,记得再涂一层油脂;
8.两面煎熟之后,起锅,挤上适量米斯的调味酱,撒上适量汤粉。
10.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