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向PA
-非红勿扰活动文-
1.
“他的世界根本容不下别人,你怎么和那种人搭上话的?”
“嗯?”顾留海没听懂。
同僚看他这幅样子,不知道从哪开口好,把作战装备整顿好后关了通讯器,示意顾留海也那样做。这行为不合规,顾留海想说,又想起早上医生过来时说的话,他把自己的通讯器也关了,等着同僚做下一步。
“那个向导不正常,多半是个疯子。”
作为哨兵谈论这种话题太敏感了,难怪要把通讯器关上,如果被记录下来哪天播放出去,恐怕两人都要被处分。原本塔的向导都是稀缺资源,各自有分配,适配性好的向导会给多名哨兵做精神疏导,塔将严格控制这类向导和哨兵的接触;独有高适配性的向导和哨兵会结合,作为作战的主力;而最后一类向导很少见,和任何人的适配度都奇差无比,作为向导几乎很难发挥本职作用,塔对他们的研究还在进行中。没有向导的哨兵很多,顾留海在任务受伤之前都以为这件事理所当然,他很难明白为何贪求另一个人抚慰自己的精神图景——或者说、为什么一定要疏导?难道力量还不够他们成为其名“强大”的存在?
“向导在成年之前差不多就找到适配的哨兵了,”同僚把战术服扣紧,看他这幅样子笑了起来,“向导的培训就是想办法适应哨兵,除非自己不想。”
他们就此聊的很少,顾留海没法回答那些话,话题马上就结束了。塔内的环境十分空茫,这是定期巡视任务,并不繁重,只要在漆黑的天穹下踩着净是白色的沙堆沿规划路线走,处理异常、报备给塔高层就能完成。所以顾留海有心情去回想刚才的事,他试图像那名医生一样拆解别人的每个语句:同僚对医生的看法,对向导的看法……对向导的猜测,不、应该算自以为是的判断?到底是哪边?问题就和沙子一样流下去,顾留海知道自己做不到像医生那样了,他呼出一口气,沿着预定路线返回。
那是在他精神图景崩毁的情况下,将一切稳定、拯救了他的医生,尽管看不清那人的内心,顾留海绝不会对医生抱有成见。据上级的转述,先前对外作战的评级出现错漏,进而导致他的记忆、过往和绝大部分习性都因脑损伤遗忘,能够在实验室的帮助下恢复神智已是万幸,甚至仍保有本能反应和作战训练的成果。顾留海需要定期去实验室检查并录入数据,配合医生做关于精神图景的刺激实验和问卷填读。每天一次为期半个小时的记录行为观察、每周空出一天进行精神图景修补。
“我按他说的做了,就听到这些话。”
顾留海如实把巡视前的插曲告诉医生,医生却先看向监控摄影仪,对他无奈地笑了。
“你怎么想的?”医生在数据板上写画,仿佛被评价的人不是他,“接触这些也有助于你建立精神图景,主观也是人们看待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顾留海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你不在意?”
“……我和那位哨兵很少接触,他口中的‘我’,某种程度更像是他臆造的我。”
“臆造?”
“塔中的人,已经很少看到外界了,”医生将那副眼镜摘下来,一双没有遮挡的蓝眼睛看着顾留海,“适当地幻想、臆测外界,也便于保护自己。”
“…挺复杂的。”顾留海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很难第一时间认同。
即便如此,与医生对话比同他人接触流畅得多,就像以一只玻璃杯承接液体,哪怕药剂辛辣且有腐蚀性、也比浑浊的污水更清澈。医生长了一副极符合向导的外表,身形纤细、体型偏小,常年在实验室中受冷光灯照射的皮肤略显苍白,深蓝的长发像溪水流淌过纯白色的外套,看起来随时会消失在黑色天幕和白沙堆里。有时他经常听到医生说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仿佛张开了语言钩织的网,比哨兵的暴力、塔的管控都要坚不可摧,将那些半吊子的哨兵隔绝其外。他也不是个例,他是医生的患者、实验员的观察对象,是塔对医生的试探,是一张诚实的白纸。医生不讨厌他,顾留海相处之后逐渐明白了,医生从不厌恶真实、却永远不能展露真实。
安抚野兽的向导们像易碎品,盛满了各色的液体,暴虐的狮子、敏锐的狼、冷冽的鹰隼,一个强大又凶猛的精神体既能保护向导,也是离他们最近的威胁。不是每个向导都需要保护,但没有一个向导不需要哨兵,失去了溶液的器皿只是空壳,安抚、亦是选择。这些都是医生说的,拿着塔编纂的手册讲解,不管接下来的话又多惊世骇俗,医生都平静地说完了。顾留海一知半解地听到最后,询问医生为什么从不寻找搭档、也不需要哨兵。
“我并非不需要,只是……有很多原因,”医生陷入思考,“我的精神图景里,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能够独立也很好。”顾留海试图缓和话题。
医生被逗笑了:“孤身和独立是两回事。但两者往往重叠,自然界注定了生物的意识也具有趋同性,当我不需要他人时、他人会首先抛弃我。当然,只是举例。”
“呃……”顾留海艰难理解着,“自然界是什么?”
他看到医生眼里的笑意退潮一样落下了,蒙上层莫名的寒凉,像看向不存在这里的、极其渺远的地方,很快落回到他身上。是塔外的世界,顾留海听见医生这样说,一股躁动从心底腾升,似乎这句话戳破了遮盖在天顶的幕布,让他看见醒来后感受中真正违和的地方。那塔外是什么样的?话先于意识出现,顾留海反应过来后,医生已经关掉了房间内的灯和监视器,打开一架投影仪。
他坐在医生旁边,沙发的质地很柔软,让哨兵极其敏锐的体感也能安适坐下,医生给他一袋零食,也是为哨兵特制的口味。
“塔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但还有留影,有时候高层会保留一部分。”医生按下播放键,他的脸融入了黑暗,声音也仿佛远去,“一些特殊人员的精神图景需要影像填补,自然界是个相当丰富的取材点。”
面前的影像播放出塔内不曾听过的喧嚣,从沙漠演变到原野和森林,群鸟自蓝天飞过、羊群在草地上奔跑。然后看到了世界尽头一样,那里有无尽的澄澈的蓝和纯洁又美丽的白,纯白像富有生机一样凝结后堆积,碎裂后沉没,如反复游动的晶体在汇聚、碰撞、离散。那样的地方没有动物生息,也不存在植物生长,白天和黑夜被长久驻留,如一张具有生命的画,灵魂在水底沉眠。
“海洋,上面的是冰川,”医生解释道,扭过头看他,“就是你名字里的海。”
“你的名字里也有这些吗?”
医生的工作牌照上写了名字,张竹之,三个字的结构简洁,组合起来像枝叶散开。
“……不重要。”医生这么回答他。
2.
绑定另一个人和异类相比,张竹之更喜欢后者。至少不会让生命成为捆绑他的束缚,他大可消耗时间去找通往自由的通道。这便是一开始作为向导,凭着聪慧和幼稚的傲慢,张竹之走上了没有尽头的路。
像塔的边缘不是黑洞、地球的两极不是死寂、宇宙的深处不是虚空一样,自由不是解脱,是另一种煎熬。
如果你渴望着真实却到最后发现虚假的更适合自己,你会选什么?张竹之问过自己很多次最终无果,然而就当他几乎否定了所有,伪造的天幕给他送来一张白纸,近似玻璃透明的人,诚实且纯净地反馈灌输向那人的一切。原本,张竹之对哨兵多少有厌恶情绪,五感发达的人往往被感官牵着走,让他们形同野兽。然而他的病人就这样茫然地面对着提问,陷入了极其理想的理性一般,试图了解每一端的情形再作出回答。于是曾经淹没在自由中的知识成了张竹之牵引病人的手段,他像是透过一个人、看见了另一种世界,一个过于生机勃勃的世界。
“哪来的植物?”张竹之看着顾留海手中的小盆,土壤里冒出了几颗饱满的肉芽,“…塔里没有阳光。”
顾留海低下头:“外出任务时捡到的,高层已经批准了。”
“好吧,”张竹之想到实验室有拟日光灯,“我也能养。”
很快他意识到“阳光”对顾留海来说是个名词,即使外出任务,目前塔外遍布的雾霾也不足以让人再建立起“阳光”这个印象了。他又一次邀请人来看影片,用史前那种老式的dvd机器、粗糙且容易信号断联的投影仪,好像这样就能给人建立一个接近史前的世界。让顾留海更惊讶的是,医生再怎么全知也与他年龄相仿,而这个人就像在塔外生活过一样,从容地提起那些只存在教科文档里的事物。
在张竹之眼里搭建世界和搭建精神图景没什么差别,他能拼凑出鲜活的过往、也能构建起死寂一样的当下。死亡随着实验进展的迟缓爬上观景台,与窗外的夜幕、沙地、拟大气屏障一样,都是人类自作自受的结果。只有研究史前生命的人才会接触这些,每年塔中都有这样的研究员自杀,据说几百年前研究海洋的人也是这样——因为一切的一切,都为了人要存活下去变成无解。动物可以死,植物可以死,现在研究员可以死,以后的哨兵或许也是这样,向导为了稳定哨兵过载的感官不停搭建精神图景,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回到战场再一次摧残。如果让顾留海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里有什么,那人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看待异类一般看着他?张竹之为这种意图摆布结果的念头感到担忧,他想得到一个好答案,意味着他对另一个人有了渴求。
对他来说失望变得太沉重了。影片播放到阳光失去大气后对人类有害,张竹之忽然觉得,抱有期望对自己也很有害。顾留海不知道这些,满怀探究和渐生的疑虑将影片看完,看到了机器旁的一整摞光碟和卡带。还没等他收回视线,张竹之告诉他可以随时来借阅,很快就起身离开。
“我可能…用不上那么多东西。”顾留海跟了上去。
张竹之手里拿着咖啡,没什么表情地回头:“怎么?”
“……不太懂,”顾留海说,“如果没有医生播放,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看。”
张竹之似乎被提醒了,刚明白过来一样看着他,然后看向窗外:“……也是啊。”
一个从未接触过研究项目的人,碟片对他们而言只是些不知用途的物件。即使他能引导、重塑顾留海这样空白的人,死去的世界也不会活过来、给新生儿展示自己的绚烂。于是张竹之改口了,说他可以随时来播放碟片,只要顾留海想看。他没打算用一次或几次的交流就获得这个人的信任,但他可以放下糖和童话的影子,让孩童走上与他相同的路。即使塔外也没有阳光和海洋。
3.
“精神体已经稳定了,可以准备搭建精神图景。”
白色隔离室里一团黑色生物来回打滚,顾留海试图抚摸它的脑门,被整个扑进怀里。角落还盘踞一条细蛇,是医生的精神体,实验时出现与哨兵的精神体接触,起安抚效果。张竹之的档案里有精神体变更记录,顾留海好奇时问过,回答说之前是狐狸,但也是很多年前了。他的精神体也是犬科,一只大藏獒,抱起来手感十分充实蓬松。
精神体往往与性情相关,尽管没有确切说明如何紧密联系,但二者同时出现时,众人都会有恍然大悟的感受,像一瞬间看穿了人与其内心。而精神体的行动也象征主人的态度,就如张竹之的蛇只会在角落盘踞,而顾留海那只藏獒除了亲近主人之外就安静待在原地。人类的本性取代了食物链,好似人变成了野兽,在文明之下互相蚕食。张竹之想着一回事,嘴上说着另一回事,让顾留海担忧地打断了,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
“眼底青得很明显。”顾留海说。
“唔,”张竹之想敷衍过去,但被极专注地看着,实在没法搪塞,“我在想……你的精神图景要往什么方向搭建。”
顾留海茫然:“…和休息不好有关系?”
见他马上就要心生歉疚,张竹之忙开口打断:“不是,我有时会失眠…嗯、看看风景,塔里昼夜不分,有时候会让作息紊乱。先想精神图景的事吧,睡眠问题很快就能过去了。”
“我一时半会也……”顾留海迟疑了,又用那种注视看过来,“医生,你的精神图景是什么样子?”
精神图景,张竹之几乎完全回避这个话题,此时无可避免地被提起。仪器一直在运转,顾留海的心率数值,血压、脉搏都在屏幕上显示,仅凭起伏的线形图就能看出他已经为提出这个问题而紧张,何况让人袒露内心。事实上,通过摧毁精神图景的支点使其崩塌也是向导独有的作战方式,心神交融的神话固然美好,但浪漫主义正在灭绝的路上。
“广阔、但荒芜。”张竹之实话说。
“是……草原?”
顾留海猜测得相当无害,一时把张竹之逗笑了。
“不、不是…”张竹之把打印好的量表递给他,“是芦苇,很大一片芦苇,那个时候也叫芦苇荡。”
之后几天里顾留海找到了播放芦苇的碟片,光盘里没有特意讲芦苇的,但他在几个影片的中间听到旁白说、一些动物会栖息在芦苇荡附近。芦苇常临水而生,在低湿地上散布,其生长轨迹沿水呈长条状、就像摇篮,有芦苇集群的湿地土壤松软肥沃,因此动物聚居不少,影片中没有哪处芦苇算得上荒芜。所以医生说的景色,他始终想不出来。
寻找芦苇时顾留海发现史前的生活与他们还算贴近,离开塔的作息也是一日三餐、早出晚归,衣服同样要遮蔽身体且美观,人们会因被污染的环境得病,也会制造许多毫无必要又无法停止的战争。而在这其中的间隙,芦苇变得无足轻重,唯有被点燃后将如夕阳热烈。人们有沙漠、草场、山峦和湖海,乘坐器械去往想去的地方,即使超出生命的极限也会贪求极致的美景,与塔的一切截然相反,塔中人们的生命被早早安排好,战争不允许他们将生命浪费在追求极限的情怀中。他触摸到了“自由”的皮表,在一张张曾被沉埋的碟片里,看见自由应有的样子。
几天后顾留海主动申请复查,张竹之在他的精神图景里目睹大片的蔚蓝和空旷,疑似天际线的位置洁白无瑕,已经初具海洋和冰川的形貌。顾留海拿不准医生的态度,但很快他看到医生露出了笑意,与往日淡薄的疏离不同,竟有些心旷神怡。辽远的海和山没有成型,张竹之问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图景,顾留海哑然,他还不曾知道精神图景的形成来源于自我的筛选。
“…会不会形成的太快了?”顾留海迟疑地问,“其他人的精神图景……也是这样形成的吗?”
张竹之摇头:“他们在没见过外界时就笃信地构建精神图景,其中内容根本不值一提……全都是空壳。”
“很少有人质疑塔的决定,我不是指战略,而是类似…衣食住行,”医生继续道,仿佛开阔的海面打开了他封锁的防线,“天幕是黑的,沙地是无机物生长组织构成的,没人想要质疑这些…本来就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要能存活,他们就接受极度敏锐的五感被圈养在摇篮里。很少有人看过史前文明后能意识到,世界原本有更多色彩,不止于单调的白噪音。”
“所以你…拒绝为他们疏导?”顾留海发问,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探究这些了,“不是因为厌恶哨兵。”
“……对,”张竹之看着他,眼睛在光照下透出如出一辙的、澄澈的蓝色,“我没法给一根只活在摇篮里的芦苇疏导。”
4.
医生的精神图景里遍布着枯黄的芦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渺远又无望。夜幕呈现出深蓝色,天空上有轮巨大的月亮,宛如奇异的眼睛看向地面。湿地是黏滑的,每走一步都要极力跋涉出下一步,芦苇高过人头遮盖了夜和圆月,影影绰绰似舞动的歌女。顾留海不由抓住张竹之的手,他有种医生会消失在其中的预感,一时流露出不安和惶然。两人在密集的芦苇里停了下来,张竹之等顾留海来到身边,再缓慢同他并肩往前走,低声说往月亮相反的方向就是出路。月亮离他们太近了,仿佛伸手既能触碰,仿佛芦苇反复摇曳扫过的是它的表面,刮出了道道粗粝的痕迹。
好像看久了会陷进去,顾留海这样想。只回头了片刻,一只纤长的手盖住他的眼睛,张竹之拉着他芦苇深处走,影子在他们面前起起伏伏。
“看太久会被干扰…然后就停在原地,陷进芦苇荡里。”张竹之说着,话音仿佛离他很远,裹了一层薄膜,“这就是为什么塔极少给我安排接触对象。”
“月亮为什么会这样?”
张竹之看他一眼,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极地的光景。”
“……不知道。”顾留海实话说。
“我也不知道,”张竹之回答,“文献记载有一段时间里,人类认为月亮会诱使生物或生命体发疯,一度以其为癫狂的代名词。当然与之相反,另一些记载里他们把情感与期望都寄托给月亮,或将潮汐视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他们在湿地摸索了很久,当某一次拨开芦苇时,外面骤然空旷起来,顾留海便明白这是摇篮的尽头。尽头处只有类似海岸的景色,水域宁静,不见边际,月亮也不再巨大又晃眼,化为一弯极细的新芽留在天幕上,仿佛被月亮凝视的恍惚都是幻觉。离开向导的精神图景后,顾留海一度不知道如何对塔提交报告,最后只能把出现的意象原本地描述,无法提及月亮和芦苇带来的错乱和迷茫。他像在海边见到了世界尽头,却很快明白,这才刚到世界的入口。在那里医生询问他是否想离开塔,顾留海答应了,没有把这件事报告给高层,反而屡次收到数据表中夹带的碟片和磁带。
三个月后他们在外出任务中脱离塔的系统,沿着废墟走到现存的城市周边,未曾看见过蓝天,只有尘霾在大气光照射下散发黄褐色,可见度低,土地板结成块,大部分都失去了原有的模样,被污染物浸泡得五颜六色。作为向导,张竹之压低了顾留海感官的使用程度,避免哨兵因过度尖锐的触感致病,他们在城镇边缘安顿了些时候,采买到所需物资便向着更远处走。
“极地的冰川都融化了,绝大部分地区都被海水淹没,虽然有技术能处理咸水,但污染物太多,没起到大作用。”张竹之告诉他,“你的精神图景已经成为不可追寻的绝景,当时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就算是亲眼目睹过的人,也很难复原那种感受。”
他们一路上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张竹之在讲解,见过或再见不到的景色被话语联系上,成了人心中另一副模样。尽管有向导协助,顾留海仍需要定时注射药物,驱散积累在生理躯干中的冗余,张竹之总有办法找到这种塔外的稀缺玩意。这种旅行说不上好,甚至相当危险。他们第一次到海边时那片水域完全变成了流光溢彩的黑色,表层泛着起泡的白色油沫,味道刺鼻,张竹之说城镇边缘的海域都是这样,得去更远处。空中作战的飞艇价格昂贵且保养困难,塔外流浪者在各个大陆间移动的方式极其原始——乘船,科技足够让船体免于污染的腐蚀,只要人不会掉下去,污染物就无法侵蚀他们。
船长说现在不可能有天灾了,动物都死得差不多,天气变化也因为大气层破坏而沉寂下来,小心些酸雨和金属风就能平安抵达。除非半路有塔之间的战争,战斗机扫射到轮船了,那只能自认倒霉。顾留海在塔中时从没想到过这些,他喜欢趴在船舷上看海面,海面有时呈灰蓝色、有时被污染物覆盖,绝大部分时候呈现出灰黑的不透明状态,沉积物跟着在里面翻涌。
“…之前的海洋研究员很容易自杀,”张竹之到他身边,嘴里叼着船长送的烟草,“那个时候,有种庞大的海洋生命叫鲸。海底的生态循环与陆地不同,鲸死后沉入海底,不论是被分解还是微生物寄生其中,都会使那片海域形成一块新生的生态体系。他们起了个浪漫的说法叫鲸落。”
“但是人不会这样,他们在还没琢磨明白海底时,就开始着手攫取想要的资源。研究海洋生存的人发现这是个无解题,自然需要休息,但人不会,所以冰川一直融化。先是极地、然后是水域、陆地,到最后连依凭之所都不再有了,他们还在战争里。”
气温随着远行变冷,中途停靠了许多陆地补充物资,顾留海头一次穿上那么厚的衣料,厚重得让人不舒服。他们逐渐见到小块的浮冰了,里面冻得满是絮状物,再往深处航行数天,看见那远方浮现出游荡的蔚蓝,在灰白的天色下如隔世的珍宝,不够清澈也不够透亮,甚至不及他精神图景中的半分明媚,可的的确确是一片真实的、触手可及的蓝色海洋。
现pa设定✔
别处的人找到了学校,叫张竹之烦不胜烦,尽管一个小班里的学生都够他难受,但从夜里来的人是另一回事,他们万不该到太阳底下谈事。可前台的人赖着不走,值班的实习老师打了三次招呼,看她实在是没办法,自己只能撂下手上的工作,说自习二十分钟。眼见前脚还没出去,后脚蒋一就掏出本课外书,唐不千凑了上去,顾留海还在发呆,只有蒋笙低头看即将要讲的题。他现在没时间计较,反正仅二十分钟也不会让本来就不听课的忽然回心转意。值班老师带着他见到客人,长相粗犷五大三粗,手上纹花臂背上纹关公,见了他很不客气,直呼其名。
张竹之让值班老师先走,走廊那头听见小姑娘惊叫一声,喊着说离期末还有几天啊你们还在看课外书,很快那头安静下来,这头要开始吵了。道上的破事比规矩多,他都教书教几年了,倪老那几个儿子还不死心,三番五次过来声称自己效三顾茅庐。这他妈是课外补习班,不是草房子,没有隐蔽效果甚至还有监控摄像头,张竹之想骂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三圈,也不知是不是老师当久了,脾气变得很好,笑着哄孩子一样叫人回去。
花臂男不罢休,问道:“我三番五次来是给你面子,张竹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上回另一位也这样说。张竹之心里想,不就是一本烂账,怎么离了他就没人能摆平了?但这不是他家几位的烂账,说实话,张竹之认为这账最好烂到底。
“这是学校。”张竹之深吸一口气。
“学校?老子当年混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个学生娃,”花臂男凑近了,背拱起来,像是要干架,“你以为我怕这些?”
“课外补习班,就在大马路边上,打个110警察十分钟就到。”张竹之摊开手,“您带料理事后的下属了?”
花臂男一愣,反责怪他:“你要是现在跟我回去,搏倒了周爷和别家,也就再不用来这憋屈地方了,项爷给你的好处够多了!”
“小声点。”张竹之倒吸凉气,这一嗓子够整个走廊转好几圈,好在学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课外书里,没人出来偷看,“我这个时候做不了账,我已经说过三遍。”
“你到底是做不了、还是不想做?”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花臂男问到了节骨眼上,张竹之很想糊弄,但这不是能拉扯的话题,无非意思是问他心向帮派还是家中两位没有血缘的至亲。他能做的事太多,态度不能明朗,但凡帮派里有人知道自己从来都不肯撇下周辞单干,第二天他的租屋外面就会有狙击手盯着。都文明社会了,怎么还有人解决事情满脑子都是杀?张竹之想不通,他和蠢人向来用两套脑子,现在只需要表现得对周辞有怨恨,再找个切实得留下教书的理由就行。
对周辞有怨好说,那又是为什么非得留在这摧残心神的补习班呢……
“我现在走,第二天子期哥就知道我辞职,然后我去哪?”张竹之问花臂男,“在你们那儿?等着周辞带人手来砸场子?”
花臂男犹豫了,他提议道:“你换个工作,不让莫子期察觉,当教师盯着的人太多了…你那里面也就四个学生,少得不够塞牙缝。”
瞧瞧,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辅导班向来人少交钱多,到了这群粗人嘴里就成不够塞牙缝。仔细一算自己的工资,一个月挣得都要比普通黑道多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可读书人的事没法讲给武夫听,张竹之叹了口气,说换不了。
“怎么不能?”
“钱多。”
“钱多的工作多了去了,你想干什么不好?”花臂男眉头都拧起来,“你总不能是喜欢教书吧?”
那怎么可能呢?教蒋一一个人少半年阳寿,带上唐不千一起少半辈子命,纯粹的受罪。但他不讨厌这两个学生,也不讨厌这种生活,只是自己的情绪会在其中变得平常又简单,夜里任凭谁惨死哀嚎都唤不起他半点波澜,现在只要两个学生用作文纸玩一局五子棋,再拉上另一个,他的容忍就能当场爆炸。见张竹之良久未答,花臂男困惑地看着他,最后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就他妈不想给我们干活?!”
一声惊走窗外的鸟,张竹之的耐心几乎到了极限,他从来没对道上的人这么有耐性,现在被这个鲁莽之徒挥霍一空。
“滚。”简介明了,直抒胸臆。
“啊?”
眼看花臂男要动手,张竹之没了方才缓和且假意的笑,伸手直揪住花臂男的衣领,眼神凌厉得吓人。
“我容你胡来多次了,”张竹之想干脆给人一耳光,想想场合又忍下,显得他的冷笑格外狰狞,“再给我和流氓一样撒泼打滚,你等着我回去账不平先收拾你。”
一时间前台很安静,张竹之下意识看了眼监控,又看见花臂男总算老实下来,整理了下自己的衬衫袖口,腕表上显示时间已过去有十几分钟。现在两方都不说话,还有三分钟就得回教室,张竹之摆出送客的姿态,对方又不甘心,问他难不成别无他法了。沉吟之后他给了今天最违心的答案,张竹之说,我挺喜欢教书的、和小孩呆一起热闹。说得他有些欲哭无泪,蒋一不知道干什么和唐不千在教室里吵,被值班老师再次训斥,这会带上了顾留海,可能看人不学习只是木然地翻书顺口波及,当然,这堂课他们还要拖堂。
我真的很想准时下班,张竹之心里想,但讲不完课也是我的错,教师守则上写了,教务还会查监控录像。他又忽然想到教务看见这段录像会不会以为他和学生家长起冲突,上下打量着花臂男,觉得对方满脸横肉纹身遍布的样子应该不会被认错,点点头请人滚蛋。
“要不你转告倪老吧。”
“什么?”
花臂男回头过来,其人头上是教育机构的口号快乐学习学而优,脚下是装饰楼梯的横标每天背单词成绩好位次,看得张竹之忍俊不禁,但还是把话说完了:“让他趁还有红颜知己时再生一个。”
“……啥?”
“他现在几个儿子,脑子都不好使。”
总算摆脱了这个麻烦,屋子里还有一坨麻烦,打开门后习惯性后撤步,门框上掉下一盒快用完的粉笔头。蒋一见状忙上前去捡,对着张竹之似笑非笑询问的目光说:“我这是替张老师分忧,还不快谢谢我!”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搭的东西,怕张竹之抢先发现让他留堂,故而箭步冲来消灭证据。再留堂自己也要精神不稳,张竹之决定放过这小孩,早讲完题早回家。于是抬头那刻转瞬之间,唐不千手里多了部发光的电子用品,张竹之沉默,对方用那张青春洋溢的帅脸嘿嘿一笑,缓缓呈上了尊贵的iPhone手机。
蒋笙已经把题目写得差不多,手里拿着蒋一的课外书读,此时四周寂静他意识到氛围不对,从书里回神后默不作声将书放回蒋一的位置。而顾留海在教室后站着不知所措,看来值班老师并非波及他而是此人正是主谋,率两员大将在教室内低空飞行。身为师长的人心中淡淡泛起无力,开口时已恢复人民教师九成功力,半死不活,敲着黑板让几人将精力放回题目,把唐不千和蒋一分开,横插顾留海在中间,让蒋一记得拿他那张空白作业给葛玉签字,然后继续上课。
隔日教务主任亲自来询问他是否在外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张竹之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没有、昨天那人他不熟。而教务主任丝毫不管,下达批评内容:如有私人矛盾在机构外解决,不能逗留前台,影响学校风气面貌。张竹之想问如果自己不想见哪个客人能不能拒绝几次后由学校自行驱赶,但教务主任始终没能让他问出来,紧接着说起自习二十分钟里他班上学生如何扰乱纪律、大吵大闹,控诉了极其漫长的一段后聊胜于无地安抚张竹之几句,最后让他少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年纪轻轻看起来白净又文质彬彬的,就算是熟人家人也让他们等课程结束后再来,体谅一下校方。
这是什么感受?张竹之品味后发觉,曾经自己这般不耐的时候都要动刀动枪、多则要命少则见血,而现在心中只有一片凄凉,看着手机上莫子期问他今天当老师感觉怎么样,下意识打出两个字:想死。很快他就清空聊天框重新换上一行字:有点忙,学生有不会的题型还要再讲一遍巩固,午饭是咖喱鸡肉,挺好吃的。其实没有那么丰盛,他还要写教案,教师总结会议挪到了下午一点钟,挤占原本编写教案的时间,午饭几乎是边吃边写草草了事。如果是黑夜的生活,过成这样简直可以称之为狼狈,而如今每天几乎都是这么仓皇度过,教务随时变化的会议、学生永远写不对的题、安静不下来的课堂和备不完的课,像一出蒸腾不息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