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射杀孔雀
法尼奥在凌晨时分醒来,看来这里的薄暮和黄昏一样久。他坐在昨晚小队集合的地方,难民所的门口,可以看到屋顶间隙的长天。这里没有月亮。意大利也有这样的长天,由九几年的漆了颜色的砖瓦堆砌出来的,楼下有咖啡厅,服务员往泡沫上挤好时巧克力酱,画哄人的笑脸或心形,他目睹那番景象时还没有到喝咖啡的年纪。纽约也有这样的长天,四十五号公路的W出口直到长岛的停车场,长天、长岛,几千对情侣在两者之间结账、接吻。他和一些朋友蜷缩着腿在SUV的前座里呼呼大睡,女孩们在后座。它们到底是同一片天空,现在却不是。他很快发觉这个想法是怀念过去的一种迹象,便暗暗等待有人过来,聊一些事情,好盖过地底陌生的轰鸣。对陌生的恐惧总会浮上水面的。现在还没有,他隐隐感到即将到来的阶段,却又无可奈何。适应环境与受伤几乎一样,现在他们正处于身体的应激反应导致的一种兴奋状态,思维迅捷且高效,冷漠,不受伤感的影响。接下来是恐惧、疼痛、呕吐、保持清醒。每人的策略都不同,直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从这次受伤中存活下来。
卢娜醒的很早,她说要去整理军械设备。格拉醒的也很早,但显然他的早起是源于习惯、孩子的精力,而不是因为巨变的不适所导致的。从来到队伍的第一天他就曾问小男孩是不是基督徒,格拉回答了,是的。
刚到纽约的那一段时间,他究竟是否选择了投靠宗教,并伴随罗曼蒂克式的想法,为事物的存在与缺席找一些解释,哪怕它们违背怀疑者的灵魂。他当时既没有社交目的,没有压力,没有和世界的连接,为什么有人死在街角的群架,为什么有人死在少管所,那会让他的死更宝贵吗,为什么通感会发生,英文单词有五克重,为什么器材室玻璃房外的日落令人如此不安,物质之上是否有精神层面的存在,这些问题的答案究竟是否重要,他的知识与现实脱节了。为了填补那段巨大的缝隙,即便他选择了宗教这一种方法,端坐在学校的基督徒圆桌的一角时,他会从未感到期望能感到的满足,或宗教性的狂喜。信仰的悬停持续了很久,直到来到这里,黄昏变成刀下的血液,刀下的上帝的血,流向他的脚边,染红了裤腿,指明他这份悬停早已转化成下一段虚无主义的征程的开端。
素食者与基督徒有时让人感觉到一种相似性,二者动机却完全不同,前者为行为,后者为精神。意大利姑姑也许是游荡的基督徒,他从来都不太清楚。她也没有遵循传统的意大利风范,不留尼采的书籍在书架上,陪着邻家小孩周日去主日学学校。纽约高中的许多同学也是,数量要比想象得多(假设包括一些受家人影响本是基督徒,却不参与每周基督聚会的人)。去康乃狄格州后,姑姑与纽约的基督团体断了联系。假设他再坚定一点,再说服自己去更相信上帝一点,理解信仰的沉重、神秘主义的绝望的孤注一掷,同时理解“不信的激情”,二者矛盾的碰撞。至少这样能让死亡更有意义。假设他曾有幸瞥过过齐奥朗的挣扎,推测出自己多半相似、又更犹疑、更轻浮、更无足轻重的路途。多年之后,在承认生命一毛九分的价值的同时,他是否会坦然一些,这已经是有回答的问题了。
法尼奥同时又意识到战争于他即为宗教的代替品。本身有些难以理解,但如果拿一件小事来作类比,就很好看清了。曼哈顿每周五晚有一个名叫会进行一些小众音乐会,演出者是现场自荐,质量不好,有时候一场能有三十多个演出者。观众按到来的早晚入座,有人站着,有人坐在地上。法尼奥有一次去打发时间,在中途进入,找了一个靠门的座位,正想听一会儿就离开。整场下来总有人开门进入、离开或去门外的厕所,走廊的强光和保龄球馆的大灯以五分钟一次的频率照在他脊背上和余光里,他因此感到烦躁,正准备起身之际,他发现侧前方坐了一位金色直短发的女孩,穿吊带背心、拖鞋和短裤,漫不经心地把脚放在凳子上,一直玩着手机,不论台上表演的好坏,她不曾鼓一次掌。他本来如此烦闷开门的亮光毁掉了演出的体验,现在却爱上了它,因为每次亮光照在他背后的同时,也照到了女孩的背后,使其脊背与发丝能被看见。如果战争不曾发生,他要么会直接选择离开生活的演出,因为不满于它的规划者的混乱和即兴性,就在来到康乃狄格州的几年之内;要么会睡着,自我意识不再有任何机会出现,为了避免在演出这个公共场所睡着,着了感冒,他也会提前在睡着前离开。但是战争,以其独特的苦痛,一明一暗的恼人的亮光(它本不属于演出的一部分,而是人悉悉索索造出来的东西),和其映照出的阴影中的某种美丽与价值恰如其分地留住了观众。
在这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凌晨,法尼奥小臂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又一次问他是否还信奉上帝。格拉十三岁,可以用孩童无辜的沉默来挡过成人的莽撞而刺痛的提问,他却很快地以一种实用的口气肯定了。远处教堂的圆顶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比其他基督教堂更漂亮的天空装饰吧。他们之间因此形成了一个滑稽的反差,信仰宗教的孩子更真实,更不留恋于梦幻。格拉没有尝过好、善、乐,因此也不会把自己战争的苦解释为为了上帝所受的苦、荆棘冠下宝贵的疼痛,他也不奢望神迹,也不高尚化自己的行为,不撒旦化对他举起的枪口。可以想象,每当一天结束,他回到布拉格某一个不知名的教堂时,神父如何抚摸他的额头,告诉他上帝又降下眷顾,收走了许多灵魂去天堂,作为大天使翅膀下依偎的小鸟。并坐在一隅的饭桌前,为虚幻的信仰所祷告两分钟,在这两分钟内又有成百的小孩死去。他作为人,同时也作为宗教上最大的悖论,亲吻自己的十字架时哪一片嘴唇是忠诚的呢?
“那说说你的小朋友们都去哪儿了?”
法尼奥此刻尚不知世界之大,为傲慢所掌控,这是旁观者的傲慢,说得出任何愚蠢而尖锐的话,而非选择改变自己。这时对于他,世界只有一个颜色,即是自我的颜色。格拉的真实无法侵入他的梦幻。他意识不到那是梦幻,是基于缺失,而非基于现实残酷的一击。
格拉首先确认了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小朋友?”法尼奥选择了一个具有普适性的意象,回答:“那些和你一起吃饭的小孩儿,在每次上战场之前你们可能还曾互相鼓励对方,你们打架,不过你不对他们开枪。如果你在教堂长大,你们也可能一起唱过诗。”
他接着说,几乎有循循善诱的味道,他把语速放慢,单词像夜晚海上的波纹一样停滞:“有些调去了别的部队,我没在指那些。我指另一些,他们永远地留在了布拉格,你明白永远什么意思吗?他们没可能被调走了。你这次被调走,有一些下次会被调走,而那一拨人不会。”
“他叫什么?亚当?杰卡布?都不是?他现在在那片云后面看着你吗?这样的孩子上帝会怎么补偿他?书里怎么说的?”
格拉没花一秒,直白地承认了,回答说:“不,他们死了。他们的死和其他的死一样。”他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第一次使用了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他说英文时以简洁为习惯:“上帝和他们的死没关系。上帝在遥远的地方。”
“当你要死时上帝也在遥远的地方吗?”
捷克小孩儿慢慢意识到法尼奥想问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想这个问题。但世上其他的任何一个圣徒都会穷其一生来证明它,即在生命的结束,是否会有一双洁白的双手将他们的灵魂托起;他们的上帝是否能实现诺言。每个圣徒同时都相信自己是上帝的爱人中独特的一位,或是世人中独特的一位,必定落入这两个分类其中之一。而他不相信自己是独特的,和其他基督徒、无神论者、怀疑论者一样普通,如果他们有罪,那他也必然有罪,即使他不该有罪。对他来说,死后的世界并无区分。一个实用主义的基督徒。格拉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
“我不在乎。”他轻轻地说。
创世纪第三天是海洋的形成,生命的开端,自然元素巨变的结束。第三天也是人们认识到不会再有任何基本的变动了,不会再出现洪水将他们带回战场。卢娜不再整理军用设备了,紧绷绷的手掌掐着很多团空虚的空气。她先其他人一步,飞快地进入了疼痛的阶段,流露出女性的弱点。法尼奥走遍街区,有时候莫里斯也在,他们去寻找能做的事情,发现这里人们不互相对视。这里也有舞厅,酒吧,像陈列宝藏的玻璃盒。彼时人类以缭乱的光线刺激自己,驱逐生活的平淡和愚钝;这里却以平静为稀有,如同封闭的球体,它们酒吧的灯光只有黄色,还有一种黑色的光,没有音乐。每一个酒吧装载着一小片黄昏的第三阶段,给予顾客绝对的孤寂,产生精神上的出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人与每人的模样都不近相似,创造出生活中愈来愈大的不同。连浮于表面的肤色都曾将掀起人类社会从底部到顶部的革命,形态与触感皆有不同的居民又经历过多少次怒目相对呢?多少次陌生人欲言又止的脸?只有寂静能将一切统一。怪不得使用拉丁文。他们的对话如此精简,必须要使用根本的词源才不会引申出歧义。他们的艺术会是多么单薄呢?极简主义的盛行。艺术的另一面即是战争,他们的武力又多么发达呢?
第三天结束后,沉默像疾病一样蔓延了。它并不是真正的沉默,而是因对话的空洞而导致的意义上的沉默。卢娜每天都确认认识的几个人的安全,每天重复着相似的话,摸摸格拉冰凉的额头;她讲道,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情况……却希望如果自己没那么快适应就好了。法尼奥回答道,他在四零零玖时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但至少还有子弹告诉他们:不是的,这是战场。卢娜安静地看向他,问道我们是否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法尼奥说你装作没有吧,再多说几句吧。卢娜说,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同样的情况在莫里斯与他的对话也发生了,但是他们都不点明,含糊着努力推动着沟通的发展。他们去了一家小酒吧,有几位年纪大点面容姣好的女性请了他们两杯东西,他们俩都不认识那个酒的名字,坐在不流通的黑暗的光线中努力辨别着酒杯的边缘,试图做出一个完美的碰杯。失败了很多次之后终于成功,他们赶紧把味道奇妙的酒喝下去。法尼奥对其作出评论:太难喝了。莫里斯说,对。法尼奥说,你该拒绝她们的,还不如以前的廉价的酒。莫里斯说,那不礼貌。但确实不如以前的酒。法尼奥笑了,说,好的,好的,你的国家很在乎礼貌;我的国家不那么在乎。莫里斯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国家……
直到最后,法尼奥对重复了无数遍的谈话内容忍无可忍后站起来,失望而反。莫里斯看起来不怎么在乎这件事。在进入四零零玖的第一天,他们按顺序就报了一遍自己的国籍:法国、冰岛、德国、中国、捷克、美国……我一直想去那个国家。是吗,为什么?听说以礼貌和绅士为道德。那你的国家……
沟通变成了一件没有目的的行为。没有新信息了,一切都滞留在距离现在千万年的战场上。他曾在纽约感受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空洞,像一个死后褪色的孔雀。那时候还有药物能赋予它迷幻中的宝蓝色。第三天晚上,法尼奥看到终于拿出项链、凝视着它的卢娜,问她其中有没有出现过图像。她说没有,她不会期盼它有。但是每次打开,就能在窗外看到家乡的天空。这就是孔雀尾巴上的宝蓝色。他面对着像纸一样空白的大鸟,尝试过用未曾去过的环境和海洋去填满,还不知道成功或失败(会失败),几公里以外的子弹横空打进它的肚子,它像破纸袋似的漏出里面装的东西,被血和泥土上了色。如果上帝一直开枪,它会一直流血。现在子弹用光了,他又要面对褪了色的孔雀。交流没有用,超乎感官的酒的味道更没有用,物质是没有帮助的……法尼奥心想。要不就在以自然为基础的文化环境长大,孔雀活蹦乱跳,永远不用死去,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刻就有永久的伙伴;他来到了纽约,失去那个选项,现在只有人与人的联系才有用,仇恨或关心。
第四天白天,电视上播报了卢娜被通缉的信息。格拉的脚步声风一样从走廊略过。当时他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看到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