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鳗,这一灵敏而富有活力的生命本应当是这片安静祥和的水域的主宰者,然而现在,毫无防备的玛丽鳗继续游荡在樊尚大教堂的水面之下,张口咬住澄澈水面上垂下的饵食,直到美味滑过喉腔,露出锋芒的倒钩扣住其柔软滑嫩的内腔时,玛丽鳗才第一次认识到危机的存在。挣扎的鱼尾在水面拍出水花,中心点极为剧烈的震动着,而荡向远方的水纹则逐渐形成一个饱满的圆。
“什么啊,神父竟然在做这样老人家的活动!”刚加入的黑皮肤少年的声音从西尔维斯特神父乘的小船后传来,并未收敛音量,萨齐纳尔的声音在穹顶之下荡出几层回声,远处的几只玛丽鳗连忙离开水面,拍打着尾巴向更深的水域游去。
西尔维斯特神父对着被惊扰的玛丽鳗叹了叹气,只能将手中的钓竿收线,顺着那透明的鱼线从水中拽出一头青色的玛丽鳗,神父将它从鱼钩上解下,放入脚边的一个小桶中。
“我本来就是老年人,正好这里有一整湖的鳗鱼等着人去钓,就当打发时间了。”
萨齐纳尔站在离小船一步远的岸边,仍摆出那副不服气的样子:“这么悠闲真的没问题吗,别以为解决了我的问题就大功告成了,你们根本连一个对手都还没有拿下吧?”
“还不到时机,在正确的时间点到来之前,就算做了努力多半也会白费,这对于老年人(我)来说可是致命伤。”西尔维斯特慢悠悠地说道,接着拿起脚边的小桶,将刚钓上来的青色玛丽鳗再倒回了湖中。
“等、等等?都钓上来了至少可以拿来当晚饭吧?!”
西尔维斯特神父露出先前的微笑,他伸出手没有握着鱼竿的左手向萨齐纳尔挥了挥,黑色的少年只得向前迈步登上他的小船,低下头听神父即将到来的教导。
“所以才说,还不到时机。”神父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却扩大了,等到萨齐纳尔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钓竿早已被塞到了自己的手上。
“为了我们的晚餐,请千万加油。”登上岸的神父回过头,看似郑重的点头却藏不住他的笑意。
等西尔维斯特神父将晚餐的重任交给萨齐纳尔之后,他绕回教堂中与图书馆相连的房间,这里现在被安奎尔收拾出来供他和“那位”英灵使用。当神父推开房门时,房间出传出一阵巨大的、自电视中传出的爆笑声,等他将目光停留在屏幕上时,他这才发现他面无表情的“圣者”正在看着的是当下在远东地区正火的老年综艺节目。
“您似乎对这个节目很满意。”神父缓缓走向正对着电视的沙发,在收起了翅膀的天使旁坐了下来。
“是的,我很喜欢,没想到人类的节目也能带给我这样的欢乐。”一旁的天使保持着无表情的面容说完了这一段本该带有浓烈情绪色彩的话,“如何?你所说的战况?”
“时机尚未成熟,但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西尔维斯特的目光看向沙发后的窗户,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他刚停留的小船,以及船上萨齐纳尔的身影。
“是你选中的人吗?那他或许需要更加努力。”
神父笑了笑,或许这样平静的生活带给他了比往常更多的笑意:“不,我刚刚只是在说我们的晚餐。或许今晚的玛丽鳗能有不一样的做法。”
圣者仍旧面无表情:“神父,我觉得你说笑话的水平有所提高了。”
“承蒙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
夜幕低垂,溶洞内由魔术构成的人造光源模拟着月光般柔和的光芒,穿过樊尚大教堂精致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天气回暖,夜间没了关窗的必要,海风带着水汽吹拂进来,轻轻掀起桌面上的一张书页。
黑发英灵斜倚在窗边,目光追着水路里偶尔出现的船只,不知在想些什么。半透明的使魔绕着一段丝线,飞来飞去为主人整理礼装,难得好脾气的英灵就这么被当成了绕线架。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让浮游生物的轮廓更加模糊,像是随时就要飘散在空气中一般。
忽然,英灵转过头,朝套间里侧望过去,并未张口,他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还没好?”
下一刻,里间的房门打开,苏兹·克劳福德的回答同时从耳畔和脑海中传来:“稍微有点儿耐心嘛!”
时间已经不早了,放在往常,苏兹大概已经换上睡衣赖在了床上。可是现在,她抬手披上一件海蓝色格子斗篷,又对着镜子正了正贝雷帽,怎么看都是一副将要出门的样子。
“就算是黑saber先邀请的你,这样下去跟放鸽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帕王离开窗边,将阿芮寇妮递给苏兹,皱眉道。
苏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却对手里整齐的礼装大感惊奇:“这么有心?”
“你的荣幸。”帕王双手交叠,仰着下巴故作傲慢。
摊开双手,阿芮寇妮十字形的线轴卷曲起来,坚韧的金属已不可思议地姿态将丝线拢在中心。苏兹将它塞进手包,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外,笑道:“如果你能为我驾车,帕王陛下,那才是我的荣幸。”
*** ***
苏兹·克劳福德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半小时前,当她七拐八拐,走进圣马洛东南方这家毫不起眼的酒吧,希瑟·阿本德罗德已经坐到了卡座里,还带着那位金发的青年。她手边放着一杯梅红色的饮料,看起来已经动过。
正是这杯酒……苏兹觉得太阳穴上有根青筋在跳,Aunt Roberta,红色的果汁,白色的奶油,再加上蓝莓作为点缀,看起来像极了一杯无害的饮料。然而据说Aunt Roberta是19世纪末阿拉巴马一个奴隶主的女儿,后来做起了自制gin的生意。她的客人大多都是流浪汉,有传言说两年内她的34位流浪汉客人都在买了她的酒以后死了。
“姐姐~苏兹姐姐~你的家族是怎么样的呀!”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
一杯酒,希瑟·热爱酿酒·一杯倒·阿本德罗德,喝醉了。
苏兹有些紧张,右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手包。“呃……就是一般的老宅子,古堡……”
“古堡!!”希瑟突然兴奋地尖叫了一声,“我们家的庄园早在爷爷那一代就没有了……”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喝醉了。
黑saber的御主情况看起来不妙,苏兹决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不过也只剩下一个外观了,内部也都是现代的设计,电梯啊,空调啊,无线局域网……总不能过得像原始人一样吧?”
“电器……”哪知,希瑟立刻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玻璃酒杯砸在桌面上哐哐作响,“电器是病原体,工业革命就是一帮疯子在散播病毒!竟然还有魔术师跟他们一起发疯……什么现代魔术学科……”
苏兹强忍着膝盖中箭的错觉,只得改口道:“我们也保留了一些传统的魔术设施,像是陷阱,魔兽,魔偶什么的……”
“魔偶???!!!”又是一声尖叫,希瑟看起来兴奋极了,“我的礼装也是魔偶,我拿给你看!”
对于今天的会面,苏兹做过很多设想,无论是互相装逼以示友好还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她都准备了应对的方法。
但这绝对不包括眼前的情况。
面前年轻的魔术师将酒杯划到一边,在桌上打开随身的木箱。她已经醉的连坐都坐不稳,一双手却出奇地稳定精准,正在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将木箱中的零件拼成魔偶,一边拼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二十八人的怪物’,小时候我经常讲故事给它们听,从那时起,它们就一直陪着我……”
不同的人醉酒后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人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睡倒在角落里,也有人会异常亢奋,产生一种天上地下为我独尊的气概。醉酒对于希瑟·阿本德罗德来说,大概就是返璞归真,全然变为小孩子的心态。
随着希瑟将越来越多的魔偶摆在桌面上,苏兹内心的不安也越来越加重。她甚至开始怀疑希瑟是在装醉:酒吧是希瑟挑的,喝的酒也是希瑟挑的,如果她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开杀戒,那么她现在的行为无异于拿枪指着苏兹的头!
想到这,苏兹的神色一凛,阿芮寇妮骤然展开,无色的丝线腾空而起,警戒在苏兹四周。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黑组saber早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便不见了踪影,似乎不太喜欢现代酒吧的氛围;帕王倒是颇为乐在其中,只是他斜倚在不远处的吧台前,看起来完全没有从窘境中解放苏兹的意思。
当希瑟一把抓住苏兹的丝线,央求着陪她一起来玩翻花绳时,苏兹终于相信黑组saber的御主这回是醉了个彻底。苏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和一个心机深沉的敌人可以玩玩套路,和冲动无畏者也不过是痛快一战,但是要如何面对一个心理上彻彻底底的小孩子呢?熊孩子的行为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啊?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苏兹从醉醺醺的希瑟手里拿回礼装,站起身问道,“你家在哪里?”
既然已经萌生了退意,至少趁着敌方御主神志不清,问出黑组据点的位置吧?
希瑟偏过头,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世纪难题:“我不想回去……这里没有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苏兹无奈,转身正要招呼帕王离开,突然感到被人抓住了衣摆。
身后,希瑟一双水汪汪的眼里写满了期待:“不如我们去苏兹姐姐家吧!带我去嘛~!”
我家住在红组本阵啊我的小姑娘!!!!!红saber的御主目瞪口呆,无意识地开口拒绝:“不行。”
“为什么?”意识幼女化的希瑟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家太乱……咳……太乱。”苏兹信马由缰,满嘴胡说八道。
希瑟突然愣住了,她的眼里渐渐泛起了水雾,眉头又皱在一起,看起来委屈极了。她盯着苏兹,愤怒地道:“你说谎!”
苏兹表情僵硬。
桌面上,二十八个魔偶齐齐朝苏兹转过头。
“我都把‘二十八人的怪物’给你看了,你都不愿意带我去你家看看……”希瑟越说越激动,“你太小气了!”
话音刚落,二十八个魔偶皆从桌面上跃起,凶狠地扑向苏兹。满心戒备的苏兹抬手一扯,刹那间,难以计数的无色丝线如浪潮般朝魔偶们席卷而去。
下一刻,酒吧的火灾警报骤然轰响。
*** ***
苏兹紧靠在暗巷的墙壁上,双手扶膝,尽力平稳呼吸。酒吧尖锐的火警警报朦朦胧胧地飘荡在远方,听不真切,他们看起来已经跑得足够远了。帕王在她对面显出身形,一双野兽般的金眸充满了戏谑的笑意。
“真狼狈啊……”英灵在念话里嘲讽道。
苏兹横了他一眼,反呛回去:“别以为你就能比我更会哄孩子。”
帕王还想说点儿什么,念话却被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打断。希瑟的皮鞋底敲击着石板路,踉踉跄跄,不甚平稳。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脚步声沉重有力,却带着急切。
“咦……刚刚还有很多人呐?”火警后,整个街巷的人都被疏散,少女的声音飘在空荡荡的街道里,激起回音。
“我不回去,我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回去!”没听到英灵开口,念话的内容也基本可以猜的七七八八,“我刚刚看到苏兹姐姐往这边跑了!”
苏兹又小心地向阴影中缩了缩,更加谨慎地隐藏好身形,指尖微动,无形的丝线悄然蔓延开来,如蜘蛛结网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各个街角巷口,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另一边,希瑟对着面前的三岔路口停下了脚步。“唔,确实很晚了……”她茫然地偏过头,犹豫了一下,“那就让‘二十八人的怪物’来选一个方向吧!”
醉醺醺地年轻魔术师举起怀抱中的魔偶,从左到右逐一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Eenie meenie miney mo,catch a tiger by a toe,if he hollers, let him go.”
当最后一个音节被念出的瞬间,无论是使魔、丝线还是贴身佩戴的祖母绿饰品都在尖叫着预警。丝线缠绕上苏兹的双腿,在魔术强化的作用下带着她高高跃起,半空中抬手一扯,回转的丝线带着苏兹甩出一条几乎违反物理定律的轨迹。隐约间可以听到帕王在念话中轻笑出声,英灵转眼便消失在一片金色的粒子中。
破空声自头顶传来,下一瞬,从天而降的魔偶在巨响中砸碎了苏兹之前站立的石板路。飞沙走石间,苏兹刚刚稳住身形,就听到希瑟的欢呼声:“找到你了!”
铿锵声不绝于耳,形态各异的魔偶穿梭于漫天的丝线之间,挥舞着兵刃或是发射魔术弹药,凶狠地朝苏兹扑杀而来。
克劳福德家的继承人扯动着丝线,将一个喷射着魔术弹药的魔偶抡在墙壁上,反身架住另一个近战型魔偶的利刃,阿芮寇妮蜂拥而来,眨眼间便把近战魔偶捆成粽子。然而这正暴露给了其他魔偶一个莫大的破绽,终于,一只魔偶冲破了层层丝线的阻拦,角度刁钻地朝苏兹脆弱的脖颈咬去。
万幸,生命福祉生成的护盾挡下了这一击,然而即便如此,苏兹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一个踉跄。
“可还搞的定?”脑海中,帕王的念话仍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撑不住了就哭,我去捞你啊?”
苏兹被英灵的这句话逗笑了,她嗤笑着在念话中反问:“女孩子打架嘛~哪里需要劳您大驾呢?”
念话刚落,夜色中乱舞的丝线骤然静止,又在下一瞬抽紧,暗巷各处传来阵阵硬物的碰撞声,同一时间,墙角、屋檐、窗台的铁艺栏杆,阿芮寇妮将全部魔偶捆成了茧,死死地固定在各个角落里。
一时间,整个暗巷都回响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介乎于木质和金属之间的摩擦声。魔偶们挣扎着,然而苏兹将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妙,既让魔偶们动弹不得,又不能让他们粉碎成零件重生。
魔偶被限制,希瑟皱着眉头,又露出了一种复杂而委屈的神情。她抬起手,口中念着咒文,魔偶们突然开始嘶吼起来。苏兹心中大骇,她忽然发现自己要压制不住这些魔偶了,魔力混乱地波动了起来,阿芮寇妮竟然在根根崩断!
“希瑟!”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喊道。
一直以来不知所踪的黑组saber在希瑟身后显出身形,他身着骑士铠甲,不知是否因为御主的状态不稳,他的周身金色的粒子忽明忽暗,昭示着御主波动的魔力。
然而黑组Saber的御主对英灵的呼唤毫无反应,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敌对的御主身上。
“Master!!”[黑骑士]焦急的声音严厉起来。
“啊,saber,你在这里呀。”像是终于意识到英灵的存在,希瑟转过头,大着舌头说道,“苏兹姐姐真是个自私的人啊,《格林童话》里,圣约翰怎么惩罚自私的姐姐呀!”
“你……”[骑士]语言又止,他轻轻闭了闭眼,又叹了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凝视着克劳福德家的继承人,平静地说:“得罪了。”
他的话音消散在空中的瞬间,苏兹感受到如坠冰窟的恐惧——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一切所学所知都无用,一切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都变得苍白无力。压制着魔偶的阿芮寇妮反过来成了束缚她的锁链,稀世珍宝打造的生命福祉如塑料玩具般廉价可笑。
一片混沌中,她只能看到一点森然的光,如燃烧的陨星般,直直来取她的性命。
“咣!”
刺耳的、令人浑身一颤的利刃碰撞声中,苏兹张开眼。
“早说了不要逞强嘛!”黑发少年拦在苏兹面前,笑意盈然,他手握一柄极为朴素的长剑,却轻而易举地架住了[骑士]的雷霆一击。
调侃过自己的御主,英灵转过头,直视着[骑士]的双眼。他依然笑着,却带着雄狮捕猎前的兴奋。
“女孩子打架嘛~”他学着御主的语气,“何必劳您大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