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樱落尽,转眼已是初夏。慈善院午饭时间还没结束,眼尖的小孩便叫起来:“老师,小夏又溜出去玩了!”
不等其他人发话,信女就放下筷子跳了起来:“我去找她!”她主动揽下这一差事,也只不过是想出去玩,要是能趁机躲过一两节课程就更好了。她这点小心思当然逃不过山女们的眼睛,但信女向来乖巧,就也默许了,放她出门。
信女步履轻松出了门,小夏会去哪里并不难猜,多半又是在河边玩水抓鱼。信女故意绕了个远,转到巷子里去,看墙根处开着的紫色小花。突然,她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便默不作声地起身,向巷子口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她猛地回过头去,巷子那头飘飞的衣角被她的视线逮个正着。
“喂,我看见你了,出来!”信女一边大喊着为自己壮胆,一边回忆武术课上学到的技巧。若是那家伙敢现身,肯定讨不到便宜!
“是我啦,是我!”
一个少年从墙上探出头来,语气让信女差点以为他是自己的什么熟人,可仔细一瞧又完全不认识。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凶狠:“你跟着我做什么?离我远点!”
“你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你头上的花,”少年笑嘻嘻地说,“六片花瓣的樱花很少见呀,我想离近一点看看!”
“你是说这个?”信女摸了摸头顶的簪子,这是奶奶送给她的,自从收到之后她就总是戴在头上,“可这只是簪子上的装饰而已呀。”
“那是我搞错了,果然就该离近一点看。”少年跳下墙头,信女赶忙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看她这样,少年也不再往前走了,而是站在原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慈善院的信女对不对?我是晴!”
“所以可以让我过去了吗?我还有事要做。”信女冷淡地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地听到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的角很漂亮哦。”
信女顿时寒毛直竖:这家伙,知道她鬼女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是夜密廻的人吗?一瞬间,她甚至有种莫名的冲动,想狠狠地撕咬他的脖子,再将此人吞下。她猛然回过头去看晴,却没在他的脸上发现敌意,反而是称得上真诚的笑容,仿佛刚刚那句话只不过是普通的夸奖。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得赶快回去告诉慈善院的老师们,让她们想想办法才行!
她用一秒钟做了逃跑的决定,转头却撞进一个有些熟悉的怀抱里。是奶奶来了!信女赶忙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他知道我是鬼女!”
奶奶却没像她想象中那般反应。她轻轻拍了拍信女的背,用仍然慈爱的声音说道:“没事,没事。小晴不是坏孩子,他吓到你了吗?喂,小晴!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晴听到这话乖乖走过来,低头向信女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只是想说你的角很好看。”
奶奶责怪地看了晴一眼:“你呀!这种话可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
她牵着信女的手,一步一步把她带出了小巷,把晴远远甩在身后。
“奶奶,他是谁呀?”信女好奇地问道。她并没有变成般若之后的记忆,因此对那一夜发生的种种毫不知情。
奶奶柔声解释:“晴是鬼女的孩子,所以知道我们的事。他人不坏,只是个可怜人,不过要是他欺负了你,你就跟奶奶说,奶奶给你做主!”
“也……也不算吧。”信女小声嘀咕。那家伙除了吓了自己一跳,似乎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晴的那句话却让信女产生了其他的问题。
“奶奶,我的角是什么样子?”
信女没有般若时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能变成什么模样。奶奶神秘地笑了笑,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我现在就要长大!”信女说着这样孩子气的话,抱着奶奶的胳膊撒娇。
在外人看来,她们只不过是一对最普通的祖孙而已。
小夏早已先两人一步溜回慈善院,正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抄书的惩罚。管教小孩不是阿梅的专长,她总是乐意满足孩子们的要求,好在还有其他人在,不至于让孩子们娇纵过度。
慈善院的孩子们又多是懂事早慧的,她们早早吃过太多苦头,总要有人补上那一点甜。
“今天晚饭后有桃子吃哦。”阿梅提着水果穿过院子,女孩子们的欢笑声有了具体的颜色:粉红色的,鲜艳而甜美的桃子,切成小块摆在碗里,人人都能吃上一点儿。
如同往年一般的夏季就这样降临,但阿梅的身体却无任何异状。去年的芒会上她向山女们求教,有人说百岁前那年会格外渴望血肉,也有人渐渐长出鳞片和蛇目,却也有如同阿梅这般无事发生的山女,想来是人人不同。这样倒也无妨,她还能再多些时间守着慈善院的孩子们,只是这些孩子,真是让人忍不住地担心。
匆匆又是数月,盂兰盆节开设集市,阿梅便早早前去,打算买些新鲜瓜果给孩子们解馋。
她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刚刚把东西拿在手里,身旁就传来熟悉的声音。男孩轻轻叫了一声“奶奶”,便熟练地接过她手里的布口袋,步履轻快地扶着她走路。
“小晴,都说了你不必做这些事,我身体硬朗得很。”阿梅笑道。自从她把晴从信女的口中拖出来之后,这孩子每每见到她,都会跑来帮她提东西,有时还会送来野菜,蘑菇,竹笋一类的东西,全都进了慈善院儿童们的肚子。
“没关系,我乐意替奶奶拿着。”晴爽朗地笑着,用缠着绷带的手臂挠了挠头。
阿梅皱起眉头:“伤还没好吗?”按理说被信女咬伤已经一月有余,那伤总该痊愈了才对。
“哦,那个呀,早就好了,”晴满不在乎地笑道,“只是前几天不小心受了点伤啦。”
阿梅板起脸训斥他:“你肯定又去做危险的事了,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嘿嘿,本来也没几年好活啦。”晴语气轻松,说出来的话语却很沉重。阿梅说不出话,拿出一个苹果硬塞进小孩手里。小晴这孩子也是苦命人,鬼之子少有得到母亲喜爱的,他也不例外,可这孩子又偏偏那么爱他的母亲,唉,光是想想就觉得心疼!
她看向晴那双明亮的眼睛,遥远的记忆宛如烛火,在脑海中轻轻摇曳。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像晴那样的孩子挽着她的手臂,笑着呼唤她:
“妈妈!”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腐烂瓜果的香气。
回过神来,阿梅发觉自己身在房间之中。她朝前走去,试图寻找出口,层层叠叠的房间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这大概是幻境,或者别的什么。直觉告诉她这里并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但身后却传来低低的声音:
“娘……”
阿梅低下头,快步向前走。沉溺于过去绝非理智之举,只会平添烦恼。
那个声音却愈发急切,甚至带上几分哭腔。
“娘,我也是迫不得已,您原谅我,原谅我……”
母亲原谅孩子,是比想象中还要容易的事。但若说从此便不恨,恐怕也是谎言。怎能不恨?在她拖着沉重老迈的残躯,如同蛆虫一般爬过黑色的泥土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恨意?那双她牵着走过回家路的小手,将她弃置于山林之中的时候,难道她没有用怨恨的目光看向他的背影吗?
“妈妈,原谅我……”
那声音苦苦哀求着,从低沉变为清脆,彼时他去店里学徒,偶有贪玩惫懒,见她生气,也是这样求饶。她硬起心肠训斥,第二天却仍旧做好饭菜。母亲原谅孩子就是如此容易!
“妈妈……妈妈。”
声音渐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婴儿的啼哭。阿梅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去,赤红的婴儿躺在地上,响亮地发出初生的啼哭。是他——不!是他!
因果报应,不外如此。是母亲先抛弃了孩子,所以孩子才会抛弃母亲。阿梅笑中含泪,伸手扼住婴儿脖颈:
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会这样做。
原谅我,孩子,妈妈也是迫不得已。
夏季的热烈阳光重新笼罩阿梅,周遭却不见了晴的身影。也许那孩子先回去了吧?阿梅这样想着,拾起地上的包裹。她还得给慈善院的孩子们做饭,可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
障子之间中肤色青白的婴孩,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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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第一次见老婆的时候差点被吃了
孩子们都睡下了。阿梅终于得来片刻清闲,独自端了茶具去后院赏月。月泉旁的百合花总是开得很好,花瓣如同月光般纯洁,不过在阿梅眼中,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色。
“阿梅,还不睡吗?”
身后传来女童般稚嫩的声音。阿梅并没回头,而是给来者倒了杯茶:“打算过一会儿再睡。”
春龙胆顺势坐了下来,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虽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春龙胆在院里的年头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长。她同阿梅一样照顾着孩子们,但阿梅总是将她也视为需要照顾的那方,即便春龙胆的外表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两人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夜晚的微风吹过,廊下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了几声。阿梅放下茶杯,慢慢开口说道:
“我的事,已经听小红说过了吗?”
“嗯。”
春龙胆轻轻点头,又问:“是什么时候?”
“大约就在年内,我也不知何时,”阿梅歉疚地笑了笑,“也许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你我本就该互相帮衬,何来麻烦一说呢?”
阿梅又笑了笑:“只怪我连自己的生辰也记不清。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啦……”
然而这九十九年的漫长岁月,却也如同弹指一挥间,轻飘飘地过去了。
下个百年,她要化为人身蛇尾的妖怪,靠吸食人血延长生命。这没什么不好的,不属于人类的时间,便不能再用人类的活法,可她心里唯独放不下的,是慈善院的孩子们。
“……小菜惠,还有小夏,总是一个看不住就偷溜出去玩,虽说每次都好好地回来了,可还是让人操心。真理不肯好好穿鞋子的话,至少要把袜子穿上,她的脚已经磨破好几次了;要是秋夜吃不下蔬菜,就告诉她,吃了这些蔬菜,就能变得像小巽那么强;还有,蒲兰半夜会踢被子,夏天还好,冬天受凉了可就糟糕了……”
阿梅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才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太多了。春龙胆点一点头,用不符合孩子外表的语气说道:“不必担心,阿梅。我们会照顾好她们。”
阿梅知道自己本不必这么担心。慈善院的教职工自然不必说,总是尽心尽力的,大孩子们也总会照顾更小的孩子。像是朱鹭这样离开慈善院的女孩,也会经常回来看看,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于是慈善院的女孩们得以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为“无论怎样都能活下去的女孩”。
春龙胆又抿了一口茶,问道:“您打算告诉孩子们吗?”
阿梅摇了摇头。她不想在孩子们的心中平添烦恼。
春龙胆又问:“那信女呢?您总得告诉她吧。”
唉,是啊!她是得告诉信女的,可要怎么说,什么时候说,阿梅却迟迟不能决定。若是拖到连她也忘记的生辰,那时就不得不说了,可是对于那孩子来说,会不会又太过突然了?
阿梅兀自烦恼着。春龙胆抬头看看月亮的高度,很快站起身来:“很晚了,您也早些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是啊……明早就吃杂菜粥如何?”
慈善院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空闲烦恼自己的事,还有很多事要忙。阿梅与春龙胆道别,很快回去睡了。
几日过去,阿梅忙前忙后,无暇考虑如何向信女道别一事,或者说,是她自己每每想到,就要故意去找些活计来做。一想到快满百岁的人,还是烦恼多多,阿梅便觉得这人生有趣,怎么一刻也不得平静?
这日夜里,孩子们都睡下了,阿梅却没有睡。她仔细听长屋里的动静,果然不过多时,信女如同梦游般走出长屋——今日便是她外出“狩猎”的日子。
阿梅算过日子,知道就是这两天。虽说信女每次都平安归来,但她总是不怎么放心。她本想跟上去,却又想着:日后自己不能再这样跟着,那孩子也应当有力量自保……可想来想去,仍旧忍不住起身出门。孩子们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挂心!
仅仅借着月色,阿梅也足以看清道路。这是山之主的赐福,让她在常人难以企及的年龄仍旧健步如飞。她一时找不到信女的踪迹,便凭着曾经的经验找寻。她走过几处街道,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找到了信女:
她的蛇尾牢牢缠住一人,似乎正要卷起对方,将其囫囵个吞入腹中。阿梅松了口气,却在看到那猎物时心头一震,连忙冲向信女:“等一下,小信,不可以——”
妈妈,我好像要死了。虽说有些不甘心,可被鬼女吃掉,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死法。她的眼睛真漂亮,像蛇一样,尾巴也强而有力,仔细一看,角是长在颈后的,与您的不同,却也很美。
好想摸一下她的角……在死之前,能摸到吗?
晴没感到恐惧,反而兴奋起来。鬼女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肆无忌惮地展示着食欲。他努力想将手从蛇尾的缠绕中挣脱,但反而被越缠越紧,正当他几乎想放弃的时候,救兵赶到了。
“好了……好了。”
老奶奶抚摸着鬼女的身体,让其安静下来。鬼女显然对突然中断的进食感到不满,尾巴躁动地拍打着地面。老奶奶见状,挽起袖口,将手臂递到鬼女眼前。
“还是我来吧。”
晴抢先一步上前,几乎将自己的手臂送到鬼女口中。鲜血让鬼女平静下来,晴却遭到老奶奶的怒目而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晴用完好的那只手挠了挠头:“没事的,我在家经常做这种事。我是鬼女的孩子。”
“不是夜密廻的人?”老奶奶又问。显然鬼之子的身份让她更警觉了。
晴伸开双手以示清白:“不是,您看我连武器都没拿呢!”
老奶奶不再说话,把晴的手臂从鬼女口中扯了出来,那上面已经鲜血淋漓。看到伤口,她眉头的皱纹更加深了。
“我不管你这个古怪的小鬼到底是谁,如果被我逮到你伤害她,我绝对饶不了你,你赶快走吧!”说罢,老奶奶将安分下来的鬼女护在身后,挥手赶他离开。
“谢谢您今晚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
晴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朝着老奶奶鞠了一躬,跑开了。
将信女带回慈善院花了点时间,阿梅把她带进自己住的屋子,任凭信女缠上她的身体,以此安抚她的躁动。
阿梅回忆起刚刚的一切:自己向来不干预信女的“狩猎”,但今天实在奇怪。
她见过不少次信女的狩猎,可从未见过清醒着等待被吃下肚子的猎物!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流露出期待和兴奋的眼睛,甚至让人没来由地产生几分恐惧……以及怀念。
阿梅发现自己竟然没忘记那双眼睛。唉,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从何时开始,就不再注视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