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跟着这家人已经有段时间了。
对于去哪儿这件事,它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人类有心血来潮之说,指的是直觉,但这和它关系不大,它完全是跟随本能在走:在很久之前它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人类的不同,即遵循着一套不同的行动准则和方式。又过了很久,它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跟随着天命移动,尽管这并不算好事,但因为它尚未决定自我,也就得过且过了。
它已经存在很久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它很少见到自己的同类,因为它出现的地方往往并不那么平静,而它在事情发生前夕也难以被观测到:在一锅煮沸的水中发现一个气泡,的确不那么容易。而在最近,它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诞生了。这并不是指之前它不存在,而是在此前的时间里,它仅仅是对世上的一切进行观察和知悉,累积知识和感情,但它本身仍旧像是子宫中的胎儿,尚未确定自我,确定自身的性格、喜恶、目的……倒也不是不想,而是它自身的性质过于危险了,在它所历经的一切里,那些哭嚎、憎恨、恐惧、悲哀……它的爱恨就像它所祝福的人们一样,具有极端的性质,而在它能够使其稳定之前,它认为自己还是不要拥有自我比较好:倘若无法自控,就会被撕裂。
但就在近几十年,它开始有了预感。
它即将诞生了。
在它所历经的数个王朝兴衰中,它已经累积了过多的东西,无论哪个胎儿,在长久的孕期中终究要迎来临盆,它于是一面跟随本能在土地上移动,一面等待着。它跟随的这个人是个教书先生,但干的并不只是教书的活,在白天,他同样会在这片地区于教授时讲道经文、传授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同时治疗一些小病。他们隶属一个教派,在这个时代它曾短暂的拥有正式身份,但很快又陷入危险中:他们主张所有人都是兄弟姐们,应当相互友爱,主要此时是晦暗的时代,但夜色总会过去。因为它的简单和适应性,这块地区很快拥有了许多教众,白天他们要耕作,夜间则聚在一起烧香诵经。
它只是注视着,在过去它见过许多类似的组织,它知道这个也不例外:是苦难中的救命良药。它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迅速孕育出新的火光,那是它爱着的物事。而促使火光大亮总是外部压力。
它的心中充斥着许多东西、许多情感,像是翻滚的涛声、海浪……但因为尚未破壳而出,因此它什么都没有想。它尚且什么也不是。
这个教书先生不久便被抓走流放了,但他的儿子仍旧从事这个行业,他们父死子继。
但这并不是它所寻找的那个人,真正的火光是这个家庭的孙子,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和许多教友一同诵经。他们信奉弥勒、信奉明王、诵下生经、诵出世经、在这个孩子的童年时期,便能够感受到教派带给这片土地奇特的生机。愈是痛苦,愈是勃勃生长。
孩子懵懵懂懂的知晓了宗教的威力,来源于空虚和恐惧,并且势不可挡。
它只是看着。
在它所停驻的土地上,往往会生出极为绝望的境况,河水泛滥、土地干涸、牲畜死去、饿殍遍地,但这并不是它所促使的,它只是天生将要去往这样的地方,要看所有尚且有一线生机的东西死绝,而后从尸骸里生出崭新的光明的东西。在它的内部,那些混杂的沉淀的物事时刻在涌动,它因此不能与那些它所爱着的人们接触,也不能在他们眼中被看到。这同样是它的“性质”。它,它们,它的同类,都被性质决定了自我。它们并不拥有完全的自主和自由。
它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不能拥有人类复杂的性质,至少现在不行。
孩子逐渐成长为男人,在这段时间里,生存的环境更为恶劣了,死去的人也更多。而后是洪水。似乎是某种征兆,水灾总是最先来的,它跟着男人在工地上移动,双脚踩在湿润粘稠的沙泥之中,雨落在它的眼中,让它想起了一点儿过去的事。在很久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有个年轻的屯长决定杀死自己上司,对一个庞然的帝国发起反抗。
它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来源于一个谎言。但人们总是需要谎言。
它在雨夜中等待,因为它清晰的知晓,男人已经等不下去了,情况已经过于坏了,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只能选择其他的。死,或者反抗。但反抗总是比死要困难,特别是对于一个生性温厚的民族,但凡不是压迫到底,便可以无限的忍耐。
男人仍旧和教众们烧香诵经,但他什么也不信。
他不曾接受很好的教育,也不知道世上许多事,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但他知道他最熟悉的力量,知晓宗教将在此时扮演的角色。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只差一个引信,以及下定决心的决断。任何有头脑的人都应该知道,做这件事的危险性,成功或不成功,命运是截然不同的——而成功的又有几个呢?
男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住处走,那点火星在他心中燃烧着,犹豫着。
他就是这时候能够看到它的。
它站在雨中,和他四目相对,它的身形被笼罩在白色中,但他最先注意到仍旧的是它的眼睛,在过去,每个见到它的人都是如此。男人在那只流淌金色的眼睛中嗅到了一股奇特的气息,兼具了谷物的清香同泥土的湿润,它的形象在他眼中不断改变,笼罩在怀念平和同神性。他不自觉的走近了些,因为在它身边,他就会感到安全。
它注视着他轻声道:说吧。
他于是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在它的引导下一同坐下,他的话语与词句从声带的振动中传出、从喉咙中传出、从胸腔中传出、从无限的迷茫中传出,流露出对未来的惶然同对自己将行之事的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他并不相信那些教众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死——就像它一样,他知道失去生命的可怖,但他仍旧觉得自己要去做。他不懂那些思想和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是人。人不该死的这样廉价。男人把这些全都说了出来,期望它告诉他答案,他并不认识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是给予庇佑的,他知晓这个,它让他知晓了这个。它像是他不曾相信的弥勒,也像是母亲,又像祖父,它的面孔上同时具备了多重的形象,这也是它的“性质”。
只是看着它,男人就感到心中酸涩,想要流泪,像是想要在母亲怀中哭泣的孩子。
它温柔地对他说:不要害怕,你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吗?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他疑惑地问:契机?
是的,它道,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他们也不知道,所以你们需要得到承认,得到来自神灵的承认,得到正确性。
是的。
你已经想怎么做了,只是还未实施。
是的。
石人一只眼,这句话是你最近想到的,你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将它埋进河道中。
是的。
它微笑起来,告诉他那个石人所在的位置,它赐予吉兆,赐予正确性,他将会在那里挖到他想要的东西。
唯有行动,带来结果。祛除疾病,远离饥荒,享有温饱,成就功绩。它温声道,你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只有行动才会为你带来想要的,你不仅想要改变境况,不仅想要温饱,你还想要住所,庭院,婢女,香车,奴仆,妻妾,权力,你想要的东西有许多,你不止是为了你的兄弟姐妹而行动,你也是为了你的私欲在行动。但这私欲是值得赞赏的,因为不拥有私欲的人无法开始行动,在此我承认的行为,承认你的正确性,承认你的私欲,承认你的勇气。去吧,等到天明你便会忘记这个夜晚,但我的祝福会跟随着你。去做吧。在此之前,在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它这样说道,非常平静,非常温和,这也是它的性质。但它已经能够感受到胸腔内的躁动了,它意识到马上就要来了,尽管它并不知道它会成为什么。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都被雨水浸透的乱糟糟的,手脚都是开挖河道的伤痕,耕作的茧子,被石子割破的伤痕——就像它的双手双脚一般,它是源自于他们的渴望。源自于他们的痛苦。源自于他们的明日。
男人垂着头,像是个小孩儿般的犹豫起来,在过去有人向它要求过许多东西,它都一一给予祝福,尽管它知晓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大同小异,皆是扑火飞蛾般短暂,但它仍旧祝福他们,祝福每一个想要得到祝福的人。它已经想好了,假设男人想要得到其他肯定的答案,它自然也能够让他得到信心,它的性质便是带来正确性和自我肯定,它是心灵的砖墙。
但男人并未说这个。
男人只是抬起头,带着惶然和试探,以及细微的恐惧,像是全天下所有凡人那样问道:我想知道,我会死吗?
它怔住了。
雨落得更大了。它听到自己的身体传来一声裂开的声响,以及此起彼伏的肯定:是的。是的。是的。那声音愈来愈大,夹杂着笑声,夹杂着哭声,那是丰收的喜悦,是夏夜的萤火,是落雪,是花,是母亲的嚎啕,是倒毙的溅起的尘土,是河水与砂石,是稻穗摇摆,是金铁相交的碰撞,是死,是死,是死。是它所见的无数的死,无意义的死,有意义的死,无意义的生,有意义的生,可它——他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是意义。
凡人的意义。
行为的意义。
是的,那个声音慈爱道,韩山童,你会死。你将不会作为胜利者登上大宝,也不会享有普通的温饱,你会死在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不曾得到任何荣光和福报。你会死。
就在这个声音结束后,男人仿佛在梦中被惊醒一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惊慌的逃离了此处。但祝福并未消失,男人明日回忆这一切,就都是镜花水月。
但是。
在原本的地方,它消失了,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此诞生出现,在这个躯壳中舒展着自己的意识和思想。那些纷杂的声音和苦难,欢喜与绝望,极端的爱恨在他体内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平衡,他知晓了过往他所见的一切的,知晓了重复的历史,知晓了黎明前的火光,但他并未崩溃损毁,这个容器仍旧走钢丝般保有形态。
但是,他温柔道,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砸向墙壁的第一下当然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迈开步子,慢慢在雨中走着,观察着这个初来乍到的世界,观察着短寿的火光。他现在还没有名字,但他考虑为自己选一个了,他的名字将是无数没有名字的飞蛾,将是尘埃,他尚未和这个世界更多的接触,也不曾展示自我——虽则他有了自我意识,但那仍旧是不完整的,或者说,过于完整,过于激烈,他因而只能保持平稳温和,否则就会将天平倾斜。他知道结局,也知道爱恨,他还知道自己仍旧爱着那些人,那些稍纵即逝的火光。
再过一段时间,男人便会叫人无意的挖出那石人。
在这个五月,男人将会预备起事,而后因泄密被抓,被处死,他的反抗非常短暂,但这已经足够了。韩山童这个名字将会被记住,在许许多多年后依旧如此。
为这个时代敲响的丧钟已经足够响亮了。
而他呢,能够见到他的人总是很少,而又非常短寿,不曾来得及讲出这个故事,梦一般的故事,相遇,因此他的身形仍旧在历史中保持着隐匿的状态。他仍旧会跟随天命本身,而他的名字,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铡刀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END。